程式化了的民族特征与文化意义
——黎族与其它壮侗语族民间叙事长诗外部形态比较
2015-03-03段莲
段 莲
程式化了的民族特征与文化意义
——黎族与其它壮侗语族民间叙事长诗外部形态比较
段 莲
叙事长诗的口头说唱性质决定了它们的程式化特征。关于口头诗歌的程式,有一个常被引用的定义:程式是“在相同的格律条件下为表达一个特定的意义而经常使用的一组词”[1]。在这里,程式的核心是词语,或者更宽泛地讲,指的是词语模式,它们是能动的、可以相互替换的词组,是以系统的方式存在的。程式从口头的声音性质上来说,它首先意味的是语音,也就是韵律模式。而韵律对词语表述及词语间的相互关系提出要求,这样就影响到句子模式。因此,词语的系统化、模式化是民间长诗程式的主要特征。当然,所谓的词语系统化、模式化,指的不仅是表面的词语,比如相同或相似词语的反复出现;其本质指的是长诗文体与内涵意义上的互文:同一首诗中词与词间、行与行间、节与节间的互文,以及不同诗歌之间的、不同民族长诗之间的互文。因为,民间叙事长诗的程式,在本质上指涉的正是民族文化的积累与沉淀。所以。民间叙事长诗的程式,其实指的就是民族特征与文化意义的程式化,或者说是程式化了的名字特征与文化意义。
依据分析,用黎语唱的长诗,其韵律形式最为常见的是头脚韵或腰脚韵,这种韵律形式和在壮族中普遍流行的壮欢相似。所谓的头脚韵,指的是整首歌的上句的最后一个音节与下句的第一个音节押韵;腰脚韵即整首歌的上句的最后一个音节与下句的中间一个音节押韵。至于用海南汉语唱的黎歌,其押韵形式和汉族诗歌一样,是偶句押脚韵,或者是句句押韵。[2]作为同一语系,傣族、侗族、布依族等也多如此。当然,作为叙事长诗,其押韵和一般的短歌比起来要相对自由,比如中间可以换韵。
如黎族《巴定》的开头如是唱道:
山上树叶落,
纷纷落地上。
大风阵阵起,
阵阵大风狂。
落叶沙沙响,
落叶团团转。
巴定要嫁人,
巴定泪如泉。[3]
以落叶和大风的“纷纷”“沙沙”“阵阵”“团团”道出了主人公情感上的凄苦。
长诗句式的平行更为常见,最为明显的,如侗族《郎歌》中,长诗首句“静静细听让我唱——听我把话慢慢谈”在下面的歌唱中以大同小异的语句唱出:慢慢细听听我唱,侧耳静听听我言——在布依族中,有种传说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由江西迁来的,《调北征南》就是反映这种迁徙说的长诗,以其极具民间特色的诗行唱到:
要一颗芭茅来当外家,
拿一棵草草来当婆家,
拿一棵蒿枝来当兄弟。
另外,壮族《幽骚》这样歌到:
鸡叫第一声,
妇女在纺线。
纺出缕缕线,
放在织机前。
这时不好逃,
怕人会看见。
鸡叫第二遍,
有人在磨刀。
磨石沙沙响,
人声乱糟糟。
这时不好逃,
怕人会知晓。
鸡叫第三遍,——[4]
“幽骚”是壮语,意思就是逃婚。这部长诗叙述一对壮族青年男女的生死之恋:相恋中的少女被官家抢婚,但她最终不屈服,当几年后看管放松了,她立即与情人私会,并一起计划夜间逃走,从鸡叫第一声一直到第十二声,才选定好时辰。如果联系谋划时的紧张兼激动情形,这种反复出现的歌唱就有以静衬动的效果,很好地渲染了当时的紧张,也把这种紧张的氛围带给听众,从而进入故事。
在这时,各民族关于语言具有神奇力量的古老信仰在美丽之前立即自行消失,不约而同让美丽本身歌唱自己,而美丽根本就不必开口。
在上节论及叙事长诗的发生时,其实已经涉及民间叙事长诗的程式及其文化意义、民族特征。比如傣族《娥并与桑洛》中,叙述故事前反复出现的诗人(歌手)道白。
除了作为歌手故事演唱时的“过门”外,以烛光、花、月亮、竹叶、枝芽等来比喻自己的歌与歌中的爱情,不仅表露了歌手作为创作者和歌唱者的自我情感,同时也表达了对故事主人公的叙述态度,也是对听者的一种巧妙回应,这正是口头诗歌中歌者与故事角色、听者关系的反映。在黎族叙事长诗中,歌者的声音并不明显,往往是与故事角色合一的,当然这并不是说黎歌全是第一人称口吻的自叙。比如《巴定》叙述声音的处理就很奇怪。在开篇,叙述声音似乎是歌手的:
熊熊火烧山,
点洞种山兰,
种山兰,守山兰,
巴定苦难言。
巴定当新娘,
有苦不能言——
在下面的叙述中,巴定被迫嫁给无情郎,对家园事物一一道别,全是自述的;但新郎家住不得,自己回来了:
高举手,猛摇头,
好给村人看,
巴定回来再不走,
布龙闺里会情郎。
甘工鸟飞去又飞回,
全村上下好惊奇
围着巴定问原委,
巴定把泪垂。
这里的叙述似乎又是全知视角,下面就重新是自述;整首长诗就这样反复。但看(听)的过程中会越来越有这种感觉:长诗(歌)明明就是巴定的自述,是自言自语,就如同日常生活中人们(特别是乡村)无人无处可诉时,就用这种方式把整个事情的过程完整叙述一遍,但在叙述时又好像完全是说他人的事,而自己仅仅是听者,但是在含有情感与是非评判的叙述中,又始终能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并感到一定要回答,因为这个发问的声音就如同发自自己口中。因此《巴定》在“山上树叶黄,纷纷落地上,大风阵阵起,阵阵大风狂”的声音中开始了叙述,也在这个声音中结束。在这首长诗中,叙述者(即歌者)、被叙述者(即故事人物)、听者是合一的,彼此难分的。
当然,这种不同也和歌者与叙述者、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的关系有关。在《巴定》中,歌者即叙述者,叙述者即叙述对象;《娥并与桑洛》中歌者与叙述者是同一的,但叙述对象与叙述者是分离的。这种不同当然是源于长诗故事叙述的需要,但叙述者与叙述对象合一的自传意味所昭示的,不仅仅是形式本身。可以这样说,这种“劳者歌其事”的长诗形式是诗歌的本源,也是艺术的本源;而当叙述者大于或者小于叙述对象时,已经是对诗歌的模仿了,尽管二者没有优劣之分。如果再细看,会发现黎族长诗中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的合一较之傣族、侗族、壮族、布依族的长诗,是更为普遍的。
在名词属性的形容词上,黎族长诗和傣族、侗族、壮族等民族相比也有自己的特色。如《姐弟俩》中姐弟被继母赶到了山中:
小蜜蜂,嗡嗡叫,
大黄蜂,无处居。
台风撕打着密林,
我们又冷又畏惧。
像狗一样,吠猎山猪,
用手断竹,做笼捉鱼;
像马鬃蛇,像那蜥蜴,
像禽鸟一样到处寻食。
而狠毒的继母则是:
领脖像山鸡毛般花绿,
身子像银蛇环般生辉。
你看那金环蛇花纹,
多像金钱豹的斑背。——
后母你那么华丽,
长着的是反勾的獠牙。
像蛇像狗像豹,
你的灵魂使人多么可怕。
可以看出,在这些名词属性的形容词中,狗、蛇、豹子、蜥蜴等是动物,稻谷、榕树是植物,金条、铜钱、丝绸是生活用品,而在这几类中又以动物居多。这反映出黎族作为世居五指山民族的渔猎特色,而作为财富象征的金条、铜钱、丝绸则又是私有制与商业出现的反映。
而同样是对少女美貌的描述,在侗族长诗《芒西刘美》中,刘美:
头发乌黑
就像乌鸦的翅膀,
黑得发亮
就像丝绸那样光。
颈子像那精致漂亮
的壶颈,
额头洁白
像鸡蛋壳一个样。
……
她像一棵
深山沟里石榴树,
洁白细嫩
像那琉璃灯盏亮堂堂。
满身香的像豆腐,
呼气就像甜酒娘。
这里的鸡蛋、莲藕、糯米、豆腐、丝绸、琉璃灯、深山沟里的石榴树,组成的则是又一幅南国山地与水乡交织出的小农生活场景。生活在里面的就是侗族。
相应地,傣族长诗里形容词属性的名称有浓郁的热带丛林色彩,而且往往只属于傣族。如娥并“手指像竹笋,声音像口弦”,“像春天发芽的树叶,又嫩又绿”,“像河边的金竹子,又直又细”。娥并的名字,“像粉团花一样芳香”。儿时的桑洛“就像一棵竹笋,生长在绿荫荫的竹林”,“就像荷花开在水池里”。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同样“像粉团花一样发出芳香”。当娥并久等桑洛而爱人不来时,娥并来到桑洛家,这时心怀恶意的桑洛母亲“脸酸得像木瓜”,“她的声音装得像蜜糖”。《召树屯》中喃诺娜与召树屯初次相见,他们分别在对方身上看到了共同的爱情。
而布依族《月亮歌》中的爱情“像初八的月亮没有圆,像小河边的竹笋没有成林”。这些民间长诗中的词语所透露出的自然草木之气、日常生活之习,是属于长诗故事中的人与事的,同时也属于长诗所属的民族。民间叙事长诗是民族活的记忆,在他们的歌唱与哀诉中,复活的不仅是人与事、爱恨与情仇,也是民族与历史本身。
参考文献:
[1]阿尔伯特·洛德著.故事的歌手[M].尹虎彬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40.
[2]郭小冬,韩伯泉.黎族民间文学概论[M].广州:广东民族研究所,1984:53.
[3]郭小冬,韩伯泉.黎族民间叙事长歌·巴定[A].黎族民间文学概论[M].广州:广东民族研究所,1984:157.
[4]云南民族民间文学文山调查队收集整理;刘德荣,张鸿鑫重新收集整理;王德才,王兆文,沈廷相演唱翻译.幽骚[Z].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35.
段 莲(1978— ),女,河南平顶山人,硕士,琼州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及中国文化。
作者简介: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4年海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资金资助,项目名称为黎族与其它百越后裔诸民族民间文学比较研究,项目编号为HNKY2014—67;2014年琼州学院校级青年科学基金项目资金资助,项目编号为QYQN201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