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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20世纪30、40年代“智慧诗”的流变
——从卞之琳、郑敏同名诗《寂寞》谈起

2015-03-03卢志娟

山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郑敏卞之琳现实

卢志娟

试论20世纪30、40年代“智慧诗”的流变
——从卞之琳、郑敏同名诗《寂寞》谈起

卢志娟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潮中出现了“主智”一路,其诗被称作“智慧诗”。与主情诗不同,“智慧诗”“以不使人动情而使人沉思为特点”,它“极力避免感情的发泄而追求智慧的凝聚”[1]。这路诗人追求“非个性化”的人生经验的表达,以客观冷静的笔触观照外在的世界与内在的自我,写下很多思索探究人生终极命题的诗篇。

似“是”而“非”的生命体验

30年代智慧诗诗人卞之琳和40年代智慧诗诗人郑敏都曾写下以“寂寞”为题的现代主义诗歌。但两位诗人的《寂寞》又是不同的。卞之琳的《寂寞》是一首短诗,诗人通过设置“乡下”、“城里”这样两个对比性情境将生命个体“小孩子”和“成年后”的不同境遇呈现在我们眼前。天真、活泼的“乡下小孩子”怕寂寞,于是在自己的枕边养一只蝈蝈做伴,这是两个生命的相依相伴、相互温暖,有了“蝈蝈”的陪伴,“孩子”便不再寂寞。如果“孩子”一直只是个“孩子”,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乡下”,他的生命状态自然会一直延续这种自然本真和充实,但他无可选择地走向成年,走向“城里”。这时他只能与冰冷的机器为伍日夜操劳,“他买了一只夜明表”为的是唤醒疲惫不堪的自己继续日复一日的操劳,直至他操劳致死,“夜明表还不曾休止”。诗中通过“乡下小孩子”童年和成人后的两个对比性情境将现代人的寂寞感和盘托出。这首诗中还需注意的是“乡下”和“城里”所蕴含的不同文化内涵:“乡下”所指涉的是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城里”所代表的是西方现代工业文明。 诗中“乡下”和“城里”的空间转换,正寓示着社会的变迁正如个体生命从幼年走向成年般无可选择。尽管在这首诗中诗人仍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和克制,但我们还是能够明显感受到诗人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否定与厌恶。

郑敏晚年曾对《寂寞》有过这样的概括“这首诗写生命的寂寞,它是心灵或内心的,涉及生命的东西”。这首诗中,诗人以沉静细腻的笔致为我们讲述了一段关于寂寞的故事:某日黄昏,“我”伫立窗前,一株小小的棕榈树立在窗外,“当黄昏的天光/照着他独个站在 /泥地和青苔的绿光里”,“我”的生命意识被唤醒,由混沌趋于明晰,“听见黄昏时一切 /东西在申说着 /我是单独的对着世界。/我是寂寞的。” 这是两个生命的邂逅撞击出的思想灵光,当寂寞如星辰般在诗人的心中熠熠生辉,外在的世界便如背景般悄然隐退,而后,当“我”再度审视周遭的一切,这一切便不同寻常了,那“同晒着太阳,/同激起白沫”的“两块岩石”看似相依相伴,但我却发现它们“只不过是一扇玻璃窗 /上的两个格子,/永远地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当我进一步反观自身时,又有了新的发现——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虽然“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我们仍然无法把自己的“朋友,甚至爱人,/那用誓言和他锁在一起的人/装在他的身躯里,/伴着他同/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因为人们各自/生活着自己的生命”。诗人发现了寂寞,也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而当“寂寞挨近我,/世界无情而鲁莽的/直走入我的胸里”时,“我”同大多数人一样,首先选择了逃避和抗争,然而“有一天当我正感觉/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忽然,我悟道:我是和一个/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我永远是寂寞的。”至此,诗人的生命意识已由明晰步入澄澈:既然人的生命本来如此,那就应该固守这份造物主赐予我们生命的礼物,于是“我把人类一切渺小,可笑,猥琐/的情绪都抛入他的无边里,/然后看见:/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 ”。“我”在“‘寂寞’的咬啮里/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即“寂寞”是每一个生命最本真的、也是无法改变的存在方式。

可以看出,这两首同名诗在抒写现代人“寂寞”的生命体验这一点上是相似的。但郑敏的诗将诗人从意识到“寂寞”是我“最忠实的伴侣”到得出“我永远是寂寞的”的结论,到“不甘寂寞”的挣扎,再到坦然接受这种生命状态并发出“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寻得 ‘生命’最严肃的意义”的志愿这段生命体验和心路历程极其细腻真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内”“外”有别的观照视角

卞之琳的许多诗作都是透过某种人生经验或戏剧性处境来阐明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其名诗《断章》用短短的四行诗、两个情境道出了个体生命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当“你”站在桥上打量周遭的一切时,世界便成为“你”眼中的风景,而在“看风景人”的眼里“你”正是他眼中的风景。可是,“你”对世界能有多少了解,“看风景人”对“你”又有多少了解呢?既然只是“风景”,必定不会有太多了解与理解。既无了解与理解,也就是“寂寞”的存在。而“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表达的还是相似的意蕴。于是,“你”寂寞、“风景”寂寞、“看风景人”寂寞、“明月”寂寞、“窗子”寂寞、世界寂寞。人与他人,人与世界都只是互为“风景”,互相“装饰”,难怪评论家刘西渭说从中读到了人生的悲哀。

30年代“智慧诗”的另一代表诗人废名的许多诗作也着力表现人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和对立感,进而传达了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在其《理发店》一诗中,宇宙万物虽纷繁却各“不相干”, 而人类则“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人与他人、与世界仍是各“不相干”的关系。在《街头》中则更直言“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两首诗均传达了诗人的“寂寞”之感,看似与郑敏的《寂寞》中所表达的生命体验极其相似,但两位诗人最终的落脚点却截然不同,废名表达的是对人与人充满隔膜、冷漠的世界的批判;郑敏传达的却是个体生命在参透“寂寞”之后心灵的通达与澄净。

卞之琳说他在写诗时“总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动物。”[2]因此,在卞之琳等30年代智慧诗人那里,诗人常以“冷血”的旁观者姿态出现,以期达到客观,冷静的效果。这种“外视角”使得他们总试图跳出自我、甚至身外的世界,用 “冷眼”去旁观审视周遭的一切,进而批判否定现实世界的荒芜、冷酷。

30年代智慧诗诗人也有对自我存在的思考,但由于他们和社会的接触不多,普遍处在“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的状态,于是,面对如此黑暗、冷酷的现实世界,他们有的在迷茫中感伤、忧郁,有的则超然物外,在佛道思想中寻求精神寄托。

作为“智慧诗诗”的共同特征,客观、冷静、理性也是郑敏等40年代智慧诗人诗作的主要特征。不同的是,在他们的诗作中,诗人常以抒情主人公“我”或“我们”的面目出现。这种“内视角”使得他们更多地面对自我、审视自我。

40年代的智慧诗诗人们关注自我、审视自我并不意味着他们远离现实、故步自封。相反,他们对现实的关注程度、与现实的密切程度都超过30年代的智慧诗诗人。袁可嘉曾指出“新诗现代化”要实现“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3],“现实”即“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3]。可见,在40年代智慧诗诗人们那里,个体生命与他人、现实世界如血肉般相互交融,不可分割。他们在对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这类终极命题的严肃思考中,得出的结论是,他们是大众的一员,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既然现实世界如此不堪,他们便决心改变世界,而非逃避现实。面对荒芜冷酷的现实世界他们也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但他们始终是站在这个世界之内,与现实融为一体,而非30年代智慧诗人那种简单的对立与疏离的姿态。

“高”“低”不同的情感基调

在卞之琳的《寂寞》中,诗人敏感于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寂寞”的生存境遇。在《倦》中诗人又借“忙碌的蚂蚁”、僵死的 “蜗牛”“只叫人睡觉”的“知了”、不知春秋的“蟪蛄”这些可怜虫抒发了生存于世的烦乱、厌倦与无奈。废名的《理发店》《街头》《北平街上》以及《海》等诗作中也无不涌动着迷茫、失落、彷徨的暗流。“绛色的沉哀”虽是主情诗人戴望舒的诗句,可当我们看到路易士笔下那“窒息的梦”“疲惫烦重的心” (《乌鸦》)和金克木笔下如“九月里的蟋蟀声”般“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的生命(《生命》)我们会觉得“沉哀”二字确能准确地概括30年代智慧诗那哀伤、低沉的情感基调。

众所周知,30年代智慧诗中那种沉哀的调子不仅源于诗人们的现实境遇,还因为深受艾略特《荒原》的影响,卞之琳自己曾明确地说:“写《荒原》以及其前短作的托·斯·艾略特对于我前期中间阶段的写法不无关系。”[2]但我们应该从那些“绝望的姿势,绝望的叫喊”[4]中看清他们并非真的甘于绝望、甘于遁世,只是由于还找不到突破口暂时被围困。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对抗内心绝望的利器。随着他们走出“象牙塔”不断接近现实、融入现实,抗战爆发后他们终于突出重围。卞之琳在1938年奔赴革命圣地延安,此后他歌唱的调子不再低沉哀伤,转为明快开朗,1940年,他又南下到西南联大任教,与同在联大执教的冯至、闻一多、陈梦家等影响了当时开始现代主义诗歌创作的郑敏、穆旦等年轻诗人,最终与40年代智慧诗人汇合,形成更加壮阔的智慧诗潮。

40年代智慧诗诗人笔下也会有无奈、无助与迷茫,因为他们同样年轻,同样经历着外部世界和自我内心的严峻考验,同30年代的前辈诗人一样,“在他们的道路上……开展一片广漠而深沉的《荒原》,深刻多思的艾略特在远方闪烁着离奇又飘逝的光影。在艾略特所建筑起来的诗的庙堂里,这一群年轻诗人各自找到了心灵的投宿与诚挚热忱的向往。但是后来,‘荒原’到底是辽远了,他们这一代诗人从《荒原》回到社会与现代交织着的种种深刻的矛盾中”[5]。 在亲历了饥饿、战争、死亡的极端处境后他们终于获得了前代诗人无法获得的人生经验,对于生命,他们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在经过了内心的痛苦挣扎后,他们最终超越了生命中的无奈与迷茫豁然开朗,或如郑敏般泰然地面对人生的苦难挫折 “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郑敏《Renoir少女的画像》)在行进中享受一路上的“原野/森林,阳光和风雪”(郑敏《小漆匠》);或像穆旦般坚毅地斩断沿途的荆棘去拥抱“在屈辱里生活的人民”(穆旦《赞美》)“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穆旦《更夫》)去争取“再不必做牛,做马……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的生活。

较之卞之琳、废名等30年代智慧诗诗人,郑敏、穆旦为代表的新一代智慧诗诗人们无疑更加乐观积极,因此他们歌唱的调子也更加高阔明朗。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他们以诗歌为武器,鼓舞自己也鼓舞民众,为全民族的解放助力;而时至今日的和平年代,这些诗歌仍不失为宝贵的精神食粮,指引我们正视自我、直面人生的苦难与挫折,内心坚定从容地生活。这也是他们的诗歌的独特价值和艺术魅力所在。

纵观20世纪30—40年代智慧诗在人生体验的表达、观照视角及情感基调等诸方面的变化,真实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讲,把这些诗篇连缀起来就是一部真实可感的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

参考文献:

[1]柯可.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A].杨匡汉.中国现代诗论(上编)[C].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261.

[2]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16.

[3]袁可嘉.论新诗的现代化[M].北京:三联书店,1998:4,7.

[4]何其芳.梦中道路[A].刻意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75.

[5]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0:35.

卢志娟(1978— ),女,内蒙古包头人,硕士,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作者简介:

基金项目: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20世纪30、4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流变”(项目编号为:NJSY1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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