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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题材的市井言说
——论何顿的《湖南骡子》

2015-03-03戴亚琴卢金明

山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市井家族小说

戴亚琴 卢金明

历史题材的市井言说
——论何顿的《湖南骡子》

戴亚琴 卢金明

《湖南骡子》是何顿首部历史题材作品,小说以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何家山村为界分为上下两部,叙事上基本采用中国古典小说全知全能的权威视角,时间跨度长达百年,情节曲折扣人心弦,人物命运交代完整。主要叙事者何氏第三代“我”是一位大学教师,以长沙青山街3号何氏家族五代人长达百余年的历史为书写对象,人物多达百余个,上至国民党高级将领、中共省委领导、军区高干,下至饭店老板、小学教师,一群极具“骡子”般坚韧耐劳性格的湖南人,自辛亥革命经国民大革命到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及至“反右”“文革”、改革开放,在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中冲锋陷阵颠沛流离,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创造历史也被历史播弄。既有“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自豪,又有杨度《湖南少年歌》中“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死尽”的刚烈壮志。与惯常用知识分子视野或政治话语解读历史不同,何顿在这部小说中用生动的市井生活消解历史的厚重感,以市井叙事的方式带领读者走进鲜活的历史。

日常生活

小说中的历史由市井生活的片段构成,重大历史事件总是由日常生活作为开端,而事件的发展亦是由家族人物的参与而推进的,人物在历史中成长并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故事尚未开始时,“我”的曾祖父就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时,扛起大刀,只对妻子说了句“你最好把我忘了”,就领着村里十几个愿意跟他一起打“洋鬼子”的青年走了。后人继承了他的勇武,“我”爹何金山退出吴佩孚的军阀部队后加入湘军独立团,“我”爷爷的徒弟成为青山街3号最早的共产主义者,“我”大叔何金江和二叔何金林参加声援“五四”的抗议游行,这些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细节引出了家族中所有的人物,也铺陈开了对宏大历史的叙述,其后每个重大历史事件的书写均是以何氏家族成员的参与来展开的。

“为市井细民写心”是中国自唐宋以来的市民文学的传统,作品将家族人物的生活“嵌套”进历史,讲述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生活在社会事件中,与岁月一起见证着历史。主要人物生活在长满葡萄藤和美人蕉的青山街上,住在满是熏肉味的院落里,节气时送腊肉给师长,夏日在院中闲话家常、围坐吃葡萄、摘桃送友邻。在漫长的岁月中,除社会大事外更让读者印象深刻的是不同年代里的不同形式的几场婚礼、葬礼和生日宴席。无论是“大跃进”中“我”和李佳简约的婚礼,还是三年困难时期李雁军在军区大院为何湘汉操办的八十岁生日宴,抑或是新时代何金山隆重的葬礼,作者在这些迎来送往推杯换盏中,道出了生活“毛茸茸”的质感。此外,小说还细致讲述了少年间的情谊,何胜武与李文军终身的友谊,何正韬、李文华、何大金的三人组合以及与他们同好的同学,这些看似与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太大关联,但正是少年们的抓鸟钓鱼、沉迷绘画、举办音乐会,让读者看到这院落里的勃勃生机。

流淌的时光中满满地填充着儿女情长,“我”爹的前两次婚姻及与“我”妈荡气回肠的浪漫恋情,小护士王玉珍因崇拜抗日英雄大哥而成为“我”大嫂,李文华与何家三姐妹何家桃、何秀梅、何军花先后长达二十余年的恋爱追逐,都是这历史长河中闪烁着的一朵朵炫丽的小花朵。而这些爱情的悲喜剧又让读者见证了中国传统婚恋的多种可能的形式。

世俗人物

小说名为“湖南骡子”,作家在封底自陈“北方称为骡子,多作笑骂。湘楚之地却不同,杂种之意尽弃,只取力大耐劳,犟韧不屈、认死一条道、不撞南墙不回头、乃至撞南墙也不回头之精神。骡子成了美誉和昵称。中国现当代史,没有湖南骡子,肯定是另一种写法”,小说正是以对“湖南骡子”性格的高度颂扬来塑造人物的,何氏家族人物众多,不乏多才多艺聪明非凡之人,他们在面临不同时代不同机遇时做出貌似相去甚远的选择,但在精神本质上却如出一辙地带着何家人天赋的“狠劲”。小说以活到110多岁的老奶奶杨桂花作为贯穿历史的线索型人物,描画最深刻的则是活到95岁的“我”爹何金山,对这些与历史共同成长进退的人物及小说中围绕在何家周边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亦都是以市井文学特有的方式完成的,亦即使人物充满平实甚至琐屑的世俗气息。

家庭观念极重是世俗人物的一大特征。小说以“我”奶奶杨桂花作为贯穿作品所讲述的全部历史的线索性人物,故事围绕她亲手建造的青山街3号展开,她是创造何氏家族生息繁衍的“母亲”,这个人物让读者联想到《红楼梦》里的贾母,同样是家族的精神支柱型人物,但她不像贾母般继承了偌大的产业,而是与丈夫艰苦创业在长沙置下房产,她为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苦心经营腊肉店、跋涉千里寻找被军警关在上海的儿子,处处显示出超越同时代一般女性的智慧与果敢,有些评论文章认为她是神话中“地母”型的人物。同样,家族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长子”形象也在这部小说中大放异彩,“我”爹何金山在国民党军队里官至新一军军长,在抗战中冲锋陷阵屡屡负伤,但他会在“剿匪”时因为当红军的大弟何金林请求而违背军令给红军放行,更在国共交火时将骁勇善战的子侄破格提升为高级军官以免做了内战的炮灰。从这些细节中都可以看到何金山不只是一个成长中的国民党军官,更是传统家族中的长子长兄与父亲,他在恪守军人的使命与信仰时同样尽着中国家族传统中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父的责任,这些不比他为之献身的使命稍轻。作者以这样一个极重家庭责任的人物来撑起整部小说,与传统市井家族小说一脉相承。即使在“文革”中身为造反派头目的何白玉与何陕北,也不同于以往文学作品中写到造反派时刻意强调他们的缺失人性和六亲不认,相反他们互相扶持,极重亲属关系,甚至在“文革”冲击到家族利益时亦不主动撇清关系而是巧妙运用手中权势保护家人。

注重现世利益甚至带着些许机会主义的投机色彩也是世俗人物的重要特征。何金山在共产党甫建之初就对共产主义思想有所接触却比较排斥而选择加入兵强马壮的湘军。相比势力强大的军阀,共产党改造世界的理念似乎是天方夜谭,他理所当然地选择遵循普遍判断原则。李雁城最早参加革命大力为之宣传又叛逃,而他叛逃的理由自己都羞于启齿后来也被儿女鄙视,就是简单的“怕死”。这本是人的本能,在战争年代却是极大的耻辱,李雁城本人也痛悔不该离开革命队伍,但“我”却认清岳父后悔的并不是叛离革命而是自认为没抓住机会,没有能在1949年光荣地与毛泽东一起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获得巨大名利。同样,在“文革”中背负原罪的何陕北与何白玉,陕北的父亲何金林被定性为走刘少奇黑线的走资派,白玉的祖父与父亲都在国民党军中立下赫赫战功,但他们又都靠着“革命烈士”的亲属何金石的名号保护,隐瞒自己真实身份混成了造反派头目掌握了实权,在他们看来“文革”是“乱世”,而他们自认为是这乱世中的枭雄,他们完全没有信仰,只有竖子成名的野心。这些人物可以说本质上是机会主义者,他们拥有世俗的进取心,而这进取心的大小取决于他获得的满足有多少。

世俗人物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对终极追求的淡漠。何金山战功显赫,堪称民族英雄,可他甫升为师长获得较高物质待遇时对儿子说,“看来,官还是当大点好”;何胜武曾击落过日军飞机,是闻名遐迩的“抗日英雄”,但家人只看到他被日军炸毁双腿的可怜相。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战斗英雄的光环一旦褪去,日日面对的依然是平实的日子。小说在描写那些执着地追求理想的人物时总带着些许不可思议,无论是参加革命的何金江、何金石,还是执着于艺术追求的何五一,他们完全没有家庭观念,视亲情友情于无物,甚至有些怪异。家人对他们也不甚理解,比如杨桂花对自幼离家闹革命死于抗美援朝战场上的小儿子几乎没有了记忆,却因他身后“革命烈士”的身份在“文革”中庇佑着儿孙而衷心感慨,“我何金石生前没给家里做一点贡献,没想死后反倒给家里出了大力”,她评价儿子的标准不是他对于国家民族事业作出多大贡献而是有没有给何氏家族出过力,这是典型的市井人物的价值观。

面对官方言辞的暧昧而坚守自己的本色判断亦是世俗人物的特征。何金山在抗战中是敢于冲锋陷阵抛家舍命的英雄,但国共内战中,面对白崇禧的高度赞扬却无动于衷,他不愿为染红他人的顶子而卖命;李文军与何胜武是抗战中敢于舍身报国的抗日英雄,新政权建立后眼见悼念国民党抗日英烈的“英烈祠”被捣毁而满怀愤懑,大胆去祭奠,李文军更是在几十年后依然热心召唤当年参与抗战的国民党旧部,共同缅怀为民族献身的壮烈岁月;和平年代里“我”爹死后,官方的悼词让家人觉得“仿佛是在追悼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老人,因为那篇夸张的悼词里,我爹似乎不是国民党、而是多年前我党派他打进国民党的一名地下工作者”,这些朴素的语言透露出来的是市井人物面对历史或者说政治的真实态度,他们关心的是本真的事实而不是被任意涂抹的历史。

市井趣味

小说在细节描写和人物对话上也充满了传奇色彩与市井趣味。小说里详尽地描述了做湖南腊肉的场面、民国初年街市“武斗”的场面、“红卫兵”游街的场面,大多摒弃了政治与时代特征而注重写人物语言举止,是世俗生活的集中体现。小说中大多数重要人物的死亡都与“托梦”相关联,且神奇地与现实吻合,人物死亡后甚至会出现灵魂飞升的画面,这在现代现实主义作品中很少出现,但同时也凸显了作家先在地给人物安排的宿命;在对人物的描写上这种传奇色彩也多有体现,如写到后来成为将军的李文华少年时身上就带有非凡的火气,“一双眼睛夹着两团火苗,盯一眼烤炉,烤炉就会起火,所以他妈和奶奶都不许他进作坊,因为有两次他一进作坊,火盆里冒着烟的湿糠忽然就燃烧起来,弄得他妈手忙脚乱地扑打”,似乎是刻意暗示人物身上不同凡响的特质。这些不大符合一般生活逻辑的细节描写带有相当的浪漫主义气息,倒也是传统市井小说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小说在对话上则一如既往地沿袭了何顿善用湖南方言土语和极富个性特点的口语的习惯,写何胜武与李文军相约去抗日,两人庄严发誓“我们俩畜生不当兵”,年轻人的热情冲动鲁莽跃然纸上;形容迟迟未婚的郭承嗣容貌俊美,写道“假如他父亲不是右派,他十次婚都结了”,直白生动;更是善于捕捉湖南方言如“搭帮”“打个转身”之类来强化小说的地域色彩。这些文字传神而鲜活有力,虽有地方色彩而明白晓畅,不会引起非本地读者的误会困惑,极具本色,有很鲜明的市井通俗语言特点。

何顿的小说也难脱市井小说的窠臼,或许是作者于心不忍,即使个别人物如何金林、何陕北、何白玉、何秀梅以悲剧命运终结,但主要人物还是得以安享天年,他们的死亡往往是带着美好甚至玄幻色彩的。如“我”爹何金山离世时蝴蝶飞来,95岁的爹,坐在四月里红灿灿的牡丹花前——那是他多年前亲手栽的,无疾而终;活到110多岁的奶奶,在槐树枝上开满了一串串细小的白花的时候把灵魂交给亡夫。这些死亡在中国的传统中都算“喜丧”,无须哭泣与惋惜。的确,日常意义上的生老病死似乎不算悲剧,小说所写作的悲剧大抵源于信仰的缺失与信念的倒塌,如何金林、李雁军在“文革”中遭迫害而死,何金山的皈依佛教,何陕北“文革”后的自杀身亡、何秀梅的失贞身亡,作者对这些悲剧却不曾过分展开。

如同米兰·昆德拉所说“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有未完成的一面”。历史题材与市井生活的同时进行造就了这部小说复调的艺术,相比其他与历史共名或对历史提出质疑反讽的当代小说而言,《湖南骡子》无论是对中国百年近现代史的回顾,还是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反思,抑或是家族小说结构的构建,对有着“湖南骡子”性格的人物的塑造,都是基于何顿一贯张扬湖南本土文化、凸显底层市民个性的极为市井的方式来构造这部作品的文学世界的,他所写作的历史虽然由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在大学里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我”来讲述,但讲述的不是知识分子的亦不是政治家或史学家的历史,而是充满作家一向专注刻画的自然平实极富世俗生活情趣的市井历史。

何顿通过《湖南骡子》展现了独特的市井文化精神、个性人物形象、朴素语言魅力,在历史题材上另辟蹊径,用市民话语、市井价值立场成功地给我们展示了一幅描画宏大历史的市井风俗画卷。

参考文献:

[1]苏珊·桑塔格.文字的良心[A].同时——随笔与演讲[M].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肖佩华.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M].学苑出版社,2008.

[3]池莉.写作的意义[A].池莉文集[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4]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译文出版社,2004.

戴亚琴(1981— ),女,江苏泰兴人,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人文传媒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卢金明(1970— ),河北承德人,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人文传媒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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