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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记

2015-03-03王春瑜

中外文摘 2015年24期
关键词:香烟戒烟支气管炎

□ 王春瑜



戒烟记

□王春瑜

十多年前,我在《明清之际吸烟状》这篇文章的末尾,曾经指出:“纵观我国文化交流史,没有一种舶来品输入中土后,其传播之快,范围之广,能与烟草匹敌。这真是莫大的不幸!”一般说来,烟草是明朝万历年间(1573—1619)从国外传入中国的,但到了明末,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间,居然地无分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有太多的人都手持烟袋,吞云吐雾,并将烟草美其名曰“相思草”。崇祯皇帝继位后,曾予严禁,但毫无成效,烟飘依旧。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后,农民军的革命洪流,不但没有浇灭神州大地上的“烟”火,吸烟的不良嗜好,反而在农民军内部,进一步蔓延开来,出现了不少烟鬼。据《圣教入川记》记载,张献忠杀一官吏,罪名就是吸烟太多。自明而清,自清而民国,自民国而新中国,直至今日,吸烟者与日俱增,患此特种“相思”病者,大概少说也有两亿人,不能不是个惊人的数字。

说来惭愧,我虽然了解吸烟的历史,以及烟草中尼古丁对人体的危害,但仍然当过二十多年的烟民。回想起来,我接触香烟很早。读小学时,正值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我常常参加家乡建湖水乡的土话说的“玩文娱”活动,也就是文艺宣传队。我打过莲湘、凤阳花鼓(词都是新编的),也演过短剧。当时高作镇的薛家滩,有新四军后勤部门的香烟厂,我们每次去演出,烟厂都慰劳我们每人一盒香烟,或一把散装的香烟。我尝试着抽了一根,吸了几口,便觉得如食火吞刀,呛出眼泪,咳嗽不止。当时我颇感纳闷:这样令我难受的东西,何以大人们抽来优哉游哉,似食珍馐百味?岁月如川,不舍昼夜,转眼间就已是1961年冬。当时,我在上海,刚刚成家。人祸、天灾造成的饥馑,像瘟疫一般在全国蔓延开来。食品店货架上的物品越来越少,有的货架上竟空空如也。火柴、肥皂、豆腐、油、肉等,都凭票供应。不久,香烟也凭票供应。一个月中,凭票可买两盒所谓高级的“凤凰”牌香烟,其余只能搭配“飞马”牌和其他杂牌烟,饥饿使人志短。我从居委会领来烟票,不禁心动:这是我的一份待遇啊,倘全部送人,岂不是既对不住国家对我的关爱,也对不起自己吗?于是,抽起烟来。我妻过校元女士对此极力反对,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我不听劝阻,说我只抽好的,不抽差的,每次只抽半支,绝对不会上瘾。但是,不出两个月,我渐渐上瘾。从半支到一支,从一支到数支,不但没有多余的烟票送人,有时还不够。回首往事,现在我倍感沉痛的是:当时我们斗室一间,校元及我们的儿子宇轮晚上入睡后,我读书、写作,吸烟不止,毒化了室内空气,使母子被动吸烟,损害了他们的健康;我的工资先是四十四元五角,后来加到六十五元五角,每月吸烟要花去十元左右,对于家庭来说,不能不是沉重的负担。倘不抽烟,将这笔钱用来增加母子的营养,岂不甚好?但是,直到1970年冬,校元不幸去世,就抽烟而论,深为她所厌恶,但我却未能“改恶从善”,实在是愧对亡妻了。

“四人帮”被粉碎后,我与知识界众多在十年浩劫中被剥夺了研究、写作的权利者一样,赶紧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力争将失去的锦绣年华补回来。《论八旗子弟》这篇发表后很有社会影响的学术论文,就是我熬了一个通宵写出来的,右手执笔,左手拿烟,一根接一根,差不多抽掉了两包烟。自60年代我吸烟后,支气管炎越来越重,一到冬天,更常常咳嗽不止。1979年春天,我在参加隆重的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后,随与会代表登长城,爬上烽火台后,塞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支气管炎顿时发作,几乎气都喘不过来。挣扎着下山,服了不少药,调理了好多天,才渐渐康复。吸烟对我健康的戕害,于此不难想见。

在60年代到80年代,我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戒烟吗?不,不仅想到,而且付诸行动,起码戒过三次烟。少则一星期,多则一个月,甚至将近半年;喝过戒烟茶,吃过戒烟糖,及瓜子、糖果之类的代用品,但终未奏效。而且戒了较长时间后,又抽上,“复辟更猖狂”,抽得更多。有位烟友嘲笑我说:“你能把烟戒了,除非狗不吃屎!”听后哭笑不得,我不禁暗暗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他生未卜此生休”,抽烟一直抽到“呜呼哀哉,尚飨”吗?

然而,曾几何时,狗虽然仍在吃屎,我却把烟戒了!而且非常彻底。倘说客观原因,自然有一些。

1984年春天,我去江南查书,顺道至沪探望文化大革命中的难友、老学长杨廷福教授。他身患肺癌,在医院的病榻上难于呼吸,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王兄,我们不是一般朋友,是患难之交啊,你看我在这里苟延残喘……”我听罢泪如雨下,失声痛哭起来。我从江南返京不久,廷福兄——这位著名的唐律、玄奘专家,就与世长辞了。他的肺癌,肯定与他被打成右派后,减了工资,只好长期吸“生产”牌那样的劣质烟有关。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廷福兄与我诀别时的情景。人生自古谁无死?但像他那样在学术上正丽日中天时死去,而且死得那样痛苦,不能不使我悚然而惧。

1985年底,我因心脏不适,住院治疗,医生微笑着对我说:“你看你还要抽烟吗?”我顿有所悟,当即掏出袋中的香烟,交给儿子宇轮,从此结束了我的抽烟史。出院后,我谢绝任何人向我敬烟,两个月后,我就十分讨厌烟味了。回顾往日近二十四年的抽烟、戒烟史,自己不觉哑然失笑。什么“抽惯了,不抽烟写不出文章”,纯属废话,我戒烟后,不是文章照写、书照出吗?年年冬天折腾我的支气管炎,更是不治而愈。“丈夫志,当景盛,耿疏闲。”一个男子汉,倘有一点大丈夫气概,没有戒不了烟的。“老子再也不抽了!”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什么戒烟糖、戒烟茶,在我看来,全是瞎掰。

常言道:读史明志。我希望瘾君子们读了不才的这篇吸烟、戒烟小史,能够像我十四年前那样,痛下决心,告别抽烟,不再害特种“相思病”,并能在彻底戒掉烟瘾后,跟我一样自豪地说:“瞧,狗还在吃屎,咱可是把烟戒成了。”不亦快哉!您说呢?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卖糖时节忙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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