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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炼狱的日记

2015-03-03周奕肖

中外文摘 2015年24期
关键词:萨利姆利比亚

□ 周奕肖



来自炼狱的日记

□周奕肖

炼狱同天堂,只隔着300公里。希腊克里特岛沿岸,游客们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夏日假期,而就在地中海的另一边,利比亚境内,极端分子正在大肆杀戮,假借真主的名义。

自从卡扎菲倒台后,利比亚沿海城市德尔纳(Derna)轮流被基地分支和ISlS(伊斯兰国)恐怖分子所占领。炼狱中,法拉·谢尼布(化名),这位26岁的年轻摄影师,坚持写了5个月的日记,里面充满恐惧和无奈,但也流露了对生活的期盼,和反抗的愿望。

通过电子邮件和Skype,谢尼布与地中海的另一边保持着联系,报道当地状况有多么困难。但是8月9日这一天,谢尼布突然音讯全无,日记也戛然而止。有报道说,由于断电,德尔纳失去了和外界的全部联系。

3.08星期日

一大群人聚集在哈里什医院前面。我(日记作者法拉·谢尼布)走下汽车。“是穆罕纳德!”一名妇女尖叫着。我往前几步,看到担架上一个已经死去的男孩,穿着黄色外套,身上沾满了泥土,约莫10岁,应该是被斩首的,头已经不见了。

从革命开始,我就一直是名摄影师。当时,世界各国都想知道利比亚在发生什么。但最近,貌似没人关心这里了。事实上,德尔纳已然成为一个屠宰场,屠夫每几个月还会换一拨。

我曾经无忧无虑地走在这些街道上,路人还会友好地朝我挥挥手。而现在,只要不是为特定的民兵组织服务,就会被怀疑是间谍。

而ISIS的战士也并不能区分记者和民兵,他们只负责开枪。

3.11星期三

玛雅姆快步向我走来,看起来很开心,11岁的她穿着黑白色的校服。我的叔叔法鲁克让我去学校接她。和我一样,很多其他的男性亲属,哥哥或父亲都在学校门口等待女孩放学。而在一旁,ISIS的道德警察们,穿着长袍,蓄着长长的胡子,坐在他们的白色现代面包车里巡逻。

曾经,十几岁的男孩会溜达在小巷里,勾引路过的女孩,现在,谁也不敢这么做了。监视者们甚至强迫店主们在礼拜时间关闭商店——每天5次,就像在沙特一样。

他们把学校关闭了两个月。课程表上任何“非伊斯兰”的内容全部被删除。生物、化学、物理、生理教育和音乐课全部被取消。女孩们几乎不再允许离开家门,而对于玛雅姆而言,学校是她唯一能和其他女孩和朋友们见面的地方。

我们恨卡扎菲。他和他的儿子们残暴的统治我们,他的恶棍警察们也令人害怕。但至少,那时候没有极端分子。

3.15星期日

有那么片刻时间,我再次感受到快乐。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存储超过100升汽油的钢桶。

在这里,汽油受到严格管制——对于世界石油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这听上去就像个笑话,但自从城市被封闭后,找到燃料几乎不再可能。法鲁克叔叔建议我立刻逛遍所有加油站,集满汽油。

114号加油站被一辆SUV车上的ISIS士兵们把守。黑色的IS旗帜被插在加油站房顶上。

德尔纳圣战咨询委员会(SRMD)的民兵突然开车过来,无视所有排队的车辆插到了最前面,开始加油。纠纷由此爆发。

SRMD的成员宣誓效忠于基地组织头目——埃及人扎瓦赫里。

我们讨厌ISIS,同样不喜欢SRMD。但SRMD的人几乎全是德尔纳本地人,这至少让他们杀人的时候不那么肆无忌惮。

我决定尽快离开这个加油站。当武装分子发生冲突,紧接着就会爆发枪战。ISIS和SRMD瓜分了城市,他们相互之间达成了某种停火协议。但是,停火能停多久?

4.02星期四

半年前,当ISIS来到德尔纳时,为政府工作的人被命令到Tawba加油站的“赎罪中心”集合,上交他们的武器。

记者们也被迫为他们过去的“罪过”发表“道歉”。在被ISIS的人盘问时,我虚伪地说道:“战后我们迷失了方向,没有立即找到正确的发展道路,但我们现在很幸福,因为ISIS解放了我们。”

当然,事实上大家都很郁闷。记者们失去了他们的勇气,我甚至很少带着相机外出。

4.15星期三

昨天,ISIS旗下的一个武装组织枪决了我们军队的两名官员。

他们称之为“halal”杀戮,意思是,一旦你不同意ISIS的思想,你就应该被杀。

如果你有不同的意见,他们只需要将你清除——以真主的名义。

4.20星期一

今天,他们将曼苏里家的3兄弟钉在十字架上示众。

从昨天早上6点,到今天凌晨3点,整座城市都听到曼苏里一家和ISIS士兵交战的枪战声。曼苏里一家知道他们必死无疑,但他们仍然站出来反抗暴行。他们是英雄。

ISIS的统治残暴且毫无公正可言。利比亚人不会永远接受这一现状,至少我们现在非常肯定。

枪战发生之前,ISIS一直在寻找哈米达·曼苏里(曼苏里四兄弟里唯一在逃者)。他们声称他杀了人,要在ISIS法庭上对他进行审判。

哈米达可能真的杀了人,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接受ISIS法官的判罚。

ISIS向曼苏里一家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哈米达再不自首,ISIS就会摧毁曼苏里家的房子。

曼苏里兄弟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杀死了3名重要的ISIS头目,包括也门籍的当地最高军官,还打伤了40多个ISIS士兵。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但我不知道,这一刻能不能成为转折点。

ISIS很可能会找曼苏里兄弟的朋友们复仇。我想知道,曼苏里兄弟的电话里是否还存有我的号码?

4.24星期五

像每个星期五一样,今天,我到安比奇区拜访了我的爷爷奶奶。很多年前,我的祖父在大学研究农业。我们一起去了村子里的小清真寺,而不是新建的大清真寺。自从ISIS在新建的大清真寺拥立了他们自己的阿訇后,我们一直这么做。这是一种沉默的抗议。

奶奶制作了库斯库斯(一种北非蒸粗麦粉食物)。整个家族都聚集到一起,包括我的叔叔、姑姑、堂表兄弟姐妹,还有玛雅姆。爷爷已经72岁了。他说,我们不能失去勇气,因为非法政权不能永远维持统治。

他向我们讲述了意大利殖民统治时期和利比亚独立后衣德里斯一世国王统治时期的美好时光。对于我们现在悲哀的心情,这就如同心灵鸡汤。

爷爷说,上世纪70至80年代,德尔纳的生活深受艺术和诗歌影响。女人们可以独自在城里走动,她们不必佩戴头巾,穿着齐膝的时尚短裙。他还用手比了比裙子的长度,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

他说,卡扎菲下台是好事。然后,他将一条围巾搭在肩上,摆出一副专横的样子,我们立刻明白他是在模仿卡扎菲。

爷爷是个很有趣的人,也很聪明。他告诉我们,利比亚资源丰富,这既是福又是祸。西方人想要获得石油,宗教极端分子也一样。所以才会爆发战争。所以才会吸引如此多的外国战士来到这里。

利比亚人应该团结起来,这是恢复和平的唯一方式。

5.26星期二

凌晨两点,我被火箭弹爆炸的声音惊醒。我来到阳台上,看到城市中心浓烟滚滚。又有人死了吗?我认识他们吗?

我的朋友费萨打来了电话,“他们在攻击Daesh总部!”——Daesh是ISIS的阿拉伯语简写。

据说一名自杀炸弹袭击者偷偷将一袋炸药带进了旧的市政厅,现在那里是ISIS总部。这枚运进去的炸弹被手机遥控引爆。

6.08星期一

尸体总是在早晨运到哈里什医院。这里被阿布·萨利姆烈士旅的人把守。这个SRMD的分支,首领叫萨利姆·德比。他长得非常魁梧,留着黑黑的胡须。德比是个强硬分子,但在德尔纳的居民看来,他是和ISIS对抗的正义斗士。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从前的同学法塔拉。他的弟弟告诉我,他已经失踪3天了。两年前,法塔拉接手打理我父亲的杂货店。听说生意很好,也许太好了。

人们因为有钱而失踪,或者仅仅因为对某个军事组织头目言语不敬。当他们消失后,通常能够在停尸房找到。我不希望这是法塔拉的结局。

我经过医院门口的SRMD哨卡。阿布萨利姆烈士旅的旗帜在风中飞扬,白底黑字——ISIS的旗帜则相反:黑底白字。

有些武装分子的年龄只有十五六岁。他们脸上才刚开始长胡子,身上却背着昂贵的武器和无线电装备。他们宁可在街头巡逻也不愿去上学。

一个身穿长衬衣,留着尖尖胡须的男人坐在医院门口。他的手指划过一张手写的名单。我自称是家庭成员。“法塔拉?”男人问。然后,他带我走进诊室。现在,垂死的人也被送进这家医院,虽然这里根本就没有急诊室。

更先进的阿尔华达医院已经关闭几个月了——外国公司不再给这些医院更新高科技设备。

4个胡子灰白的老人和一个孩子,并排躺在铺在地板上的毯子上。他们的衣服都很脏,满身是血和灰尘。3个老人看起来已经死了,另一个则在呻吟。法塔拉不在其中。

“你想去停尸房看看吗?”胡子男指着他身后的铁门问。

我突然觉得恶心、想吐,谢过他后匆忙返回了自己的汽车。

6.10星期三

ISIS和SRMD之间的战争全面展开。我们听到子弹和火箭弹的声音。

ISIS杀死了萨利姆·德尔比。虽然并非人人都喜欢他,但大家都尊重他,SRMD成员不可能什么都不干(编辑注:后来发现德尔比实际是被自己人误杀)。

我给费萨打了电话。我们讨论谁更强大:ISIS还是SRMD?当然,我们希望SRMD获胜。

6.14星期日

ISIS已经被赶出了德尔纳,SRMD将他们驱逐。ISIS无疑会尝试反攻回来,但至少现在这些极端分子躲进了山里。武装的SRMD士兵站在街头。

我从未想到,会因为自己的城市被基地组织统治感到高兴。

7.27星期一

我真希望自己能亲眼见证那一场面。ISIS的头目被抓获,他们剥光了他的衣服,拖着他在德尔纳的街上游行。后来,他被处以绞刑。听到这一消息时,我笑得流下来眼泪。

在当天晚上,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一个人屈辱的死去而大笑。

我们已经变得多么的不堪。

8.01星期六

酒精又允许销售了。我自己并不饮酒,我认为这应该是个人与他的信仰之间的决定。我只知道,不吸烟不喝酒的人在利比亚并不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任何的“忏悔中心”,再也没有人逼迫警察和官员付钱“赎罪”了。

8.07星期五

我的朋友阿舒尔今天到访。他的堂兄弟是萨利姆烈士旅的战士。从他那里,我得知了当地战士决定挑战ISIS的真正原因:ISIS想要得到死去的烈士旅成员的妻子名单,他们打算强迫这些寡妇嫁给ISIS士兵。

德尔纳的男人当然不会允许,他们为城里的女人们的荣誉而战。

8.09星期日

ISIS又回来了。未婚妻娜迪雅告诉我,她的姑姑阿斯玛住在城市东部,ISIS从山上再次向德尔纳发动攻击。就在阿斯玛的房屋后面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死伤的人很多。阿斯玛是一名护士,她赶去现场参加了抢救。现在她正在家哭泣。如果阿斯玛离开自己的住所,房子就空了。但如果不离开,她就会有危险。

哈弗塔将军——政府官方军队的领导者——切断了ISIS的供应线,让ISIS变成了笼子里的狮子。

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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