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的侯孝贤
2015-03-03黄佟佟
文/黄佟佟
任性的侯孝贤
文/黄佟佟
我身边的朋友在看完《刺客聂隐娘》之后进行了一场大清洗:原本品味一致的人展开了泾渭分明的战斗。我还是归之为“口味不同”。当然,那些坚决捍卫的人是真正的文青,只不过我不是。
片子当然是大师之作,但是硬伤也不少。依我看,要进入影史恐怕比较难。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还真的和这部片子缘份非浅。最早听到《刺客聂隐娘》大约是在2012年,在马尔代夫香格里拉的泳池边。身穿黑色比基尼的舒淇拿着一杯香槟,怅望遥远的海平面,说起她最近接拍的一部电影:“一部关于唐朝侠女的片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拍完,你知道侯导的电影,哈哈……但我会一直等他。”
侯孝贤对于他的合作伙伴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吸引力。《聂隐娘》的编剧谢海盟就在书里提到她身为著名小说家的姨妈朱天文对侯导无怨无悔的付出。从来狷介的大才女甘心做这个城隍庙前混大的男人的空谷和陪练,三十年如一日同他度量剧本,一日一日地讨论,一遍一遍地重写,直到有一天这个男人看完剧本抬起头来,赞道“这个好!”他说她的剧本是给工作人员看的,最后《聂》片成片时,侯孝贤将重要场景一一剪光,朱天文一页一页写传真过去,他也不理,气得朱天文在的士上对谢海盟说,“幸亏你写了电影侧记,不然显得我们像傻瓜”。而他惟一的安慰是在吃饭时告诉她,“不过是一部电影”。
所以我是抱着猎奇的心态去香港书展看侯孝贤的。那天上午有一场小型的记者见面会,我进去的时候,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没几个人,侯孝贤真人和照片并无二致,甚至更为平常。他有着客家男人典型的方头长相,一件家常的灰色夹克,一条牛仔裤,一双白跑鞋,一只黑色双肩包,黑且瘦,背着包还有点勾着背,走在街上是最平常不过的精干老头。他很少笑,对过于严肃的话题有着随时消解的欲望。比如对如何拍戏这种终极话题,他就懒懒答道:“现场有什么拍什么,有什么剪什么,只有一个原则:我不喜欢的镜头就统统剪掉……”谈到对于如何把姜文老婆周韵“勾引”过来演嘉诚公主时,他说,“就吃了一顿饭,给她讲了个故事”。至于姜文有没有反对,他讪笑起来:“姜文在旁边干嘛呢?我又不找姜文演。”当然也偶尔会促狭地笑起来,“哎呦,查资料才发现唐朝的一品可以娶一妻十二个妾,唐朝男人可真够累的……”也是,他生活里除了妻子,这么多年绯闻对象只有一个御用编剧朱天文,可是就算只有两个女人,也少不了要平衡。八卦杂志爆出他和朱天文“开房新闻”的那一年,他第一次公开拉着妻子的手出席金马奖。这多少有点以正视听安抚原配的意思,而今年得了戛纳最佳导演,公开感谢朱天文也算是有心人。
看着68岁还创作力旺盛的大导演,我感叹不已:在亚洲男性普遍雌化的时代里,他大约是我们目力所及的东亚父权社会里最
佳大男人代表了,少言多思善听肯忍,能担待能成事。在社会人的那个层面,他几乎是完美的儒家男性,忠孝仁义悌,几乎没有人能说他的坏话。女儿婚宴上台湾黑白两道全体到贺的壮观场面,是他手面阔大结交八方的最佳证据;而作为个人的层面,“朴实,又有才华”(朱天文语);更重要的是,“没有架子,很爱搞怪,每次叫他‘猴子叔叔’,他不但不生气,还会挠挠头扮猴子”(谢海盟语);到最后作为男人的层面,他又是一个私底下爱穿一身白衣,闷骚无比,自始至终拥有马甲线的爱运动爱开玩笑的少年;他有着天然的从最底层熬出来的男性智慧,能妥协,有眼色,绝不让人为难,又绝对能安慰人心——如果不是他告诉了舒淇这个没有读过太多书也没有太多自信的野生姑娘“这世上没有不好的演员,只有不好的导演”,可能她至今还活在三级片造成的不自信阴影里。一切人为他所用,当然,他也在努力对得起一切人。只是做他的女人比较吃亏,妻子不用说是全盘奉献,做他的红颜知己也很吃亏,哪怕只是请吴念真拟了几句台语台词,也坚持要把编剧的第一名头署在朱天文前面,这在他是克己复礼的意思。
有人问朱天文为何终身未婚,她说因为她“燃点太高”。可是她也不介意提到她和侯孝贤的默契,“除了侯孝贤,很难找到频率跟我相同的人。这么多年,我写我的文字,他拍他的电影,两个人一起成长,彼此之间给予养分……”这句话很高蹈,可是很明显地,在他俩的关系里,她付出的比较多,她滋养他比较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东亚文化里,这已然是有才华的渴望“鸾凤合鸣”的女性找得到的最好男人了。
《聂隐娘》最深刻的映像“青鸾舞镜”的故事——讲的是鸾鸟三年不鸣,见镜中自己,以为同类,长鸣而死的孤独。“一个人,没有同类”,侯孝贤如此,朱天文又何尝不是如此。男人的孤独可以任性地用电影说出来,女人的孤独却消失在无尽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