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药水
2015-03-03武歆
武歆
一
我叫胡琳,是一个体重二百斤、脸上有着显著黄褐斑的女人,不认识我的人,认为我是一个凶恶、阴险的女人,起初宋玉就是这样想的,其实我不是,后来她改变了看法,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至于最后宋玉又重新变回原来的看法,那是以后的事了,容我以后再慢慢讲;我是高校里一个教中文的五十岁的副教授,我的课学生们特别喜欢,甚至还有外校来“蹭课”的学生,我不好意思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但也是“座无虚席”;我应该受到尊重,除了我教课水平之外,还因为我的身后站着胡亚德教授;我的父亲胡亚德教授与我同在一个学校,虽然退休多年,可因为他是一个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人,所以老师们并没有忘记他,多少年了,他的名字依旧在校园的草坪上、图书馆里、课堂上回荡;即使没有见过胡亚德教授的新生们,也从他们老师那里听过胡亚德教授的大名,他们说起未曾谋面的胡亚德教授名字的时候,脸上很快庄严起来,写满了崇拜与尊敬;可问题是,虽然我一直认为我应该受到尊重,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早就应该是教授了,可就是因为我身后站着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我反而评不上教授,反而得不到尊重,始终挂着“副”字,似乎我要是评上教授,校方就有舞弊的嫌疑,校方就有跳进黄河洗不清的龌龊之事;我承认我内心是高傲的,评不上教授也无所谓,我绝不会四处活动,我不会质问校方也不会央求校方,我也不会憎恨我的父亲,不会埋怨他的光环成为我的人生紧箍咒,我依旧会敬仰我的父亲胡亚德教授;生活中我很少敬佩过谁,但既然是“很少”,那就表明并非绝对——比如我就实实在在敬佩过宋玉。
是的,那个叫宋玉的女人。
许多次,在无人的时候,胡琳自言自语道,宋玉的死让我内心始终无法沉静——在她生前,我曾经像泼妇一样指着她的鼻子,对她大声训斥,甚至还讲过不好听的下流的市井字句——我始终在责怪自己,后悔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宋玉。那么接下来,我还能为死去三年的宋玉做些什么呢?我除了花十万元给她买了一块墓地、在重要的节日里去看望她、给她赖皮的丈夫送些钱、给她抱养的女儿寄去学费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似乎也做不了什么了,只能长时间在心里忏悔,乞求宋玉原谅我,或者说原谅我们胡家,当然乞求宋玉原谅的人中间,肯定也包括我的父亲——德高望重、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
“胡琳老师,我是心甘情愿去死的,您不要总是自责,我死亡这件事,与您、与您的父亲毫无关系;我是一个有错误的人,犯下了滔天大错,我只有去死,才能抚慰我的内心。”每次我去看望宋玉,宋玉都会这样对我讲,而且她还使用了“抚慰”这样的词汇——我最初见到宋玉时,她是一个不会使用词汇的人,在胡家几年,她的词汇量大为增加,讲话层次变得非常清晰,而且也有了自己对事物的判断能力,这肯定得益于胡亚德教授——今年清明节的前夕,我去墓园看望宋玉时,她还是这样固执地讲。她越是这样讲,我心里越是不好受;她要是责备我甚至骂我,我还会好受些,可是……宋玉每次见到我,总是自我批判,总是表示她死得应该,她没有任何的抱怨。
胡琳又回忆起不久前见到宋玉时的情景——
那天是个阴天,因为距离扫墓高峰还有半个月,所以墓地异常安静,树叶就像酷热季节里的狗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连平日里那些吵闹的麻雀也都没有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墓园可以准确地形容为“万籁俱寂”。这座墓地名叫“寝园”,是国家墓地,环境好,价格公道,一平米才六万元,几年都没有涨价了。在“寝园”购买墓地有严格的程序,必须拿来死亡证明才能购买;医院开具的“病危通知书”只能用来预约登记,要是在登记三个月后病人没有去世,提前的登记也就报废了。这里的墓地不仅价格公道,购买程序也人性化,只卖给真正的死者,活着的人、哪怕就是即将咽气的人想要买墓地,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只有真正死了的人,才能真正落户这里。
胡琳私下里也曾安慰过自己,认为死得不公道的宋玉,还好,死后住在了一个公道的地方。胡琳因为给宋玉选择了这样一处安静之地,多少感到内心安静了许多。
胡琳继续回忆:那天我把胡亚德教授写的书——胡教授已经出版了几十部学术著作,都是装帧精致、内容丰厚、漂亮考究的硬皮书;我每次来看望宋玉都要带上一本,至今还没有重复过——放在宋玉的墓碑前。宋玉曾经说过,虽然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她喜欢书,喜欢摆满书柜的家,喜欢阳光下那些大理石般的散发着迷人光芒的硬皮书。当然,我还要把一束紫罗兰鲜花放在宋玉的墓碑前——这种原产于欧洲地中海沿岸的花,原本与宋玉糟糕、低劣、粗鄙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的,可是她偏偏喜欢紫罗兰。
胡琳感慨地回忆说,我肥胖的身子,局促、紧张地蹲在宋玉的墓碑前,忍受着呼吸的急促,我看着墓碑上面的照片。应该承认,宋玉是个长相温柔、贤淑、恬静的女人,她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一点黄褐斑都没有,像是婴儿的皮肤;宋玉根本不像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更不像一个常年陪夜病人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宋玉时,以为她是中学教师,或是大夫,或是机关干部;可宋玉都不是,她就是一名普通的护工,专门陪护不睡觉病人的护工。三年来,住在安静的墓地里的宋玉每次见到我,总是心潮澎湃地提及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时的情景。宋玉真是百说不厌呀。
宋玉讲那天早上九点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当她走进胡亚德教授的家时,看见铺天盖地的满屋子的书时,她惊呆了,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书。顶天立地的四面书柜,还有桌子上、沙发上、凳子上、墙角里,几乎所有能够放书的地方都堆满了书,说遮天蔽日,一点儿都不夸张。宋玉讲她当时什么都看不见了,甚至有些眩晕的感觉。她首先被满屋子的书……击倒了。宋玉在家政公司刘姐的介绍下,这才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胡亚德教授,当时胡教授旁边的花架上,摆放着一大盆典雅的紫罗兰,映照得胡亚德教授神采奕奕。宋玉在来胡家之前,家政公司的刘姐告诉她,这个客户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可是眼前的胡亚德教授,根本没有老年痴呆的样子,红光满面,神态慈祥,还礼貌地伸出手来,温暖地示意宋玉坐下——三年以后,宋玉还清晰记得胡亚德教授这个绅士般的手势,还有他脸上和蔼的笑容。正在照顾胡亚德教授的保姆孙姐,带着宋玉在四间屋子里走来走去,还去看了两个没有任何气味的卫生间,还有干净整洁、散发着清香气味的厨房。胡亚德教授家太大了,单是一个卫生间,就比宋玉家的卧室都大。宋玉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家政公司的刘姐小声问保姆孙姐,老人看上去不错,为什么还要请一个陪夜的人?其实这个问题,刘姐在电话里已经问过胡亚德教授的女儿胡琳,为什么要请两个保姆,为什么要分白天和晚上?当时胡琳在电话里说,我父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白天偶尔打盹,晚上双眼圆睁,整夜的不睡觉,吃安眠药根本不管用,一个保姆支撑下来太过辛苦了,白天要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晚上再睡不了觉,这哪成呀?我们看不下去,想来想去,只好再找一个陪夜的保姆。如今保姆孙姐对家政公司刘姐的回答,和胡亚德教授女儿胡琳在电话里说的一样。只有小学文化的宋玉,不明白洋名字又拗口的“阿尔茨海默症”,倒是明白中国的叫法“老年痴呆症”,不过胡亚德教授看上去,完全是健康的神态,哪里有痴呆的样子?宋玉后来跟胡琳老师讲,当时她第一眼看过去,立刻就在心里同意了。在来胡家之前,宋玉已经委托家政公司的刘姐,全面替她做主和胡家谈待遇问题;本来那天胡亚德教授的女儿胡琳也要来的,但因为学校临时有事赶不过来了,胡琳就委托保姆孙姐,只要陪夜的人看上去稳重踏实,任劳任怨,每天晚上五十块钱,对方要是答应,就让孙姐同意下来。那天孙姐上下左右看了看宋玉,说了一句“咱俩能合得来”,立刻代表主家胡琳老师表示,希望宋玉当天晚上就能来上班。后来宋玉和胡亚德教授的女儿胡琳实实在在的讲过,她答应照顾胡教授,就是看重了胡家条件好、环境好,能够在这样一个大知识分子家里服务,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呀,至于晚上睡不了觉,她一点儿都不怕,因为她也是一个失眠的人。一个失眠的人,在不睡觉的情况下还能有工资,还能和一个大知识分子谈天说地,这是一件多么欢乐的事情呀,怎么会不答应呢?
透过宋玉这句心里话,胡琳觉得宋玉这个人是一个实诚的人。换做一个狡猾的人,才不会讲这些话哩。
二
坦诚地讲,我非常满意保姆宋玉。多么有耐心的人,也会被我父亲胡亚德教授折磨垮的。可宋玉却凭着坚强的毅力、百折不挠地坚持了下来。
胡亚德教授看上去不像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尤其是上午,特别正常,像个亲切的老人家,恨不得亲亲他。但从下午四点钟开始,他就逐渐变成了病人。原本活泛、转动的眼睛,开始凝固、僵硬,说话开始渐渐的语无伦次;接下来情况越发糟糕,从傍晚六点开始,肢体动作幅度加大,变得急躁、狂乱起来;因为胡亚德教授的双腿不能站立,坐在轮椅上的他,身体开始来回晃动,用双手击打所有能够得着的东西,比如桌子上的杯子、窗户旁边的花架子、电视屏幕等等,那天把花架上的紫罗兰拉拽在地上,然后胡教授再把轮椅压在花上,嘴里说着恶毒的语言……宋玉就是在这时候——胡亚德教授躁动的时候——开始上班了。
宋玉上班的时间为十二个小时。为什么要安排宋玉晚上六点半上班,因为从晚上六点半开始,也是胡亚德教授开始胡打乱闹的开始。宋玉的工作看上去倒是简单,进屋后坐一会儿便开始为胡亚德教授洗脸、洗手、洗脚,当然还要擦拭下身,再然后开始面对面陪伴,一直到转天早上六点半。这时候劳累了一天的孙姐已经回家了,偌大的胡家、胡闹的胡亚德教授,完全属于宋玉“管辖”了。
胡琳说宋玉的耐心,体现在永远的不急不躁。有一天晚上,我在没有提前打电话的状况下来看我的父亲胡亚德教授。当时只见宋玉双手抚摸着我父亲的手,就像哄孩子一样轻柔地说,不闹、不闹,听话、听话。父亲的狂躁,孙姐曾经向我描述过,我也亲眼见到过。那时候,说胡亚德教授是一个精神病人,相信没有人怀疑,那时候他谁都不认识了,就连我——他惟一的女儿胡琳——也不认识了。能够想象到的精神病人的所有动作、语言,胡亚德教授全都具备,甚至还有强烈的攻击性动作,比如突然抓住身边的人,上演打耳光、掐脖子、挖眼睛等惊悚动作,其实这些吓人的肢体动作,宋玉倒不是特别害怕。最让宋玉胆颤心惊的是胡亚德教授的小便问题,他小便前像孩子一样请示身边的人,“我要解手,要小便”,身边的人反应稍微慢一点,或是说话声音低,他没有听清,那么胡亚德教授的小便立刻就痛快地在裤子里解决了。所以身边人的反应要足够快,只要胡教授说到“小便”字眼,身边的人要迅疾拿来便壶,接下来一只手马上解开裤子,另一只手稳、准、快地抓起胡亚德教授悠长而又疲软的阳具快速放进便壶里……假如没有这一系列的分秒必争的动作,那么接下来就要有大麻烦了,要清洗臭臭的下身、要换尿骚味的裤子,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胡亚德教授倒是没什么了,可是帮助他的人,已经浑身大汗了——胡亚德教授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况且从下午四点钟开始,胡亚德教授已经不会配合别人对他的帮助了,不仅不会配合,还要进行捣乱。想想看,一个身材瘦弱、文静、腼腆的女人,照顾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的“捣乱破坏”的男人,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这还仅是小便的问题,要是大便在裤子里解决,那就更麻烦了,其复杂程度无法赘述,就是把屋子里的臭味散尽,也需要几个钟头的时间。那些臭味特别牢固,似乎完全浸透到墙壁里、地板里,有时几天以后,一阵微风吹过,还会有臭味隐约漫溢上来。
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胡亚德教授,从下午四点钟开始不断地说话,说着所有人都不明白的话;这时候陪伴他的人不能不搭腔,还要跟他耐心说话;陪伴他的人要是不说话,胡教授就会更加焦虑;陪伴的人必须无休止地跟他说,说得驴唇不对马嘴,但还是要说,还要一句接一句地与他对话,只要慢了一点儿,胡教授就会狂躁,甚至破口大骂。
胡琳讲述道,宋玉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不放心,经常来突击检查,倒是没有发现宋玉做得不好的地方;后来在宋玉去世一周年忌日时,我去墓园看望她,她不好意思地讲,胡琳老师,那时候您每次来,总要凑近胡教授身边细细地闻,还要趴在床边上闻,您放心,我每天都给胡亚德教授洗身子,大小便完了之后,也是要洗的。您可能不知道,要是身上、衣服上有尿液,哪怕就是一点点尿液,尤其是在夏天里,都会发出难闻的气味,尤其是患有重度糖尿病的胡教授,那气味可不是好闻的!我不会慢待胡教授的。
胡琳不止一次地感慨道,这么好的保姆,我怎么能向她发脾气呢?可是最初还是发过好几次脾气。说真话,我是被父亲病情折磨的,有时不由自主就会焦躁、狂怒,发起脾气来,哪里还像一个大学老师呀!丢死人了。比如有一次,孙姐向我告发说,宋玉看上去像个老实人,其实很会偷奸耍滑,有一次她们交接班时,孙姐发现宋玉带着一个包,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孙姐趁宋玉不注意,偷偷打开看了一眼,原来里面都是衣服,显然宋玉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好在这里洗衣服;孙姐还告发说,那天早上她来接班,发现胡教授手上有一大块青紫,她追问缘由,宋玉告诉她,磕碰在床铺的护栏上了,还请求孙姐不要跟胡琳老师讲;孙姐继续告发说,那天他们俩齐心协力给胡亚德教授洗澡(一个礼拜要给胡教授洗一次澡,由孙姐和宋玉共同做,这是写在合同里的),赫然发现胡教授身上也有一大块青紫色,孙姐追问,宋玉吞吐地说,胡教授晚上摔在地上了,再次请求孙姐不要讲给胡琳老师。
我火冒三丈,我当然相信孙姐的话,她在我家已经做了四年的保姆,我不相信孙姐,难道还会相信刚来的宋玉?那天,我继续做一个“不速之客”,晚上来后,我悄悄打开门锁,悄悄走进卧室,果然发现宋玉躺在床上,任凭我的父亲独自在床上翻滚、喊叫,她丝毫不理会;我发火了,使用市井语言,把宋玉臭骂了一顿;宋玉起先不吭声,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开始向我道歉;我下了最后通牒,只要我再发现这种情况,你就马上给我走人!我像泼妇一样大声喊叫说,我请你来,不是让你睡觉的,也不是让你躺着的,是让你坐在床边守着的,什么叫陪夜?就是不许睡觉!懂吗?我最后问宋玉,想不想在这干?宋玉点头说想干,并且保证,以后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当时我并没有解气,歇息片刻之后,又讲了许多猛烈的不堪入耳的市井语言,宋玉始终低头不语,没有一句解释。
那次我去墓园看望宋玉,说话间,宋玉还提起这件事,她说那天她实在太累了,胡教授怎么都不成,就是那么闹,就是不睡觉,还要下床,我去阻拦他,一不小心,腰给抻了一下,几乎无法动弹,刚在床上伸下腰……胡琳老师您就进来了。
我后来想,我怎么能够那样骂宋玉呀,虽说宋玉负责晚上陪夜,也不是说就不能躺一会儿,胡教授多么不容易照顾呀……我可真是够霸道的了。
我在不断地讲照顾胡亚德教授不容易,其实我也不容易,我是内心焦虑。胡亚德教授仅有我一个女儿,从我母亲去世后的十年间,他先后住过多次医院,做过心脏支架手术,做过胆结石摘除手术,做过肺癌手术,每一次都是我把父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只要当时我犹豫一下,或是耽误一点时间,父亲早就会离开人世了。父亲还是一个糖尿病患者,二十年了,许多和他一样的糖尿病患者,没有几个还活着的,即使活着,也是脚烂、眼瞎……只要我稍微不耐心,胡亚德教授就不会活到现在了。如今,他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我觉得我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体力尤其是精力,特别的疲惫。
虽然现在胡亚德教授继续活着,但却是这样状况下活着,哪里还有什么生命质量可言?作为他的女儿,我能好受吗?我能不着急吗?
三
胡琳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焦虑。离异、独身、无儿无女。这是五十岁的女人最忌惮的几件事,可是都让胡琳老师拥有了。离婚多年,胡琳不是不想重新组建家庭,可是有谁能够接受她?她至今还记得七、八年前的几次相亲的过程,现在想来她依旧感到耻辱,甚至不想回忆。
第一个见面的,是区政府机关的干部,比胡琳大八岁,丧偶一年,见面后上下看着她,第一句话竟是,你是大学老师,哪个学校?胡琳觉得对方口气充满着疑问,似乎怀疑胡琳大学教师身份。胡琳出于礼貌,没有站起来就走,而是讲了哪所大学。哪里想到,对方继续问道,我有个同学,也在中文系教书,叫赵洪海,你认识吗?胡琳认识赵洪海,于是点点头。哪里想到,对方竟然抄起电话,当即拨通了赵洪海的电话,劈头盖脸就问,你们系有一个叫胡琳的副教授吗?胡琳真的气坏了,哪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机关干部,未免素质太低了吧。胡琳终于气愤地站起来,不打招呼就走了。事后,胡琳责怪介绍人,她倒是没有责怪对方的素质问题,而是走了“市井路线”,声讨道,你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呀?老婆刚死一年,他就等不得了?急着要重新组建家庭?我以后誓死不见丧偶的男人!最可气的是,那个“赵洪海”见到胡琳,还特别讲到这件事,说那个人可是不错,胡老师,您就别挑肥拣瘦了。显而易见,似乎胡琳能够遇到那样的条件,已经不容易呀,怎么不知道珍惜呀?
第二次见面的,是一个谢顶的男人,年龄跟胡琳倒是相当,当时都是四十岁出头,长得很丑,也很胖,但气质还好,是一位干了二十年财务的会计师。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麦当劳餐厅。那时麦当劳餐厅还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地方,年轻人见面在咖啡馆,中老年人见面在麦当劳,应该算得上时髦的地方。会计师买了两杯红茶,给胡琳一杯,自己一杯,刚开始胡琳觉得会计师还算可以,但很快接下来,胡琳就非常反感了。“谢顶”指着红茶说,这么一杯水,竟然要七块钱,这也太不值了吧?可是不喝吧,又没有喝的,我是喝不惯咖啡,那味道比中药好不了哪去,到这来,不买一杯吧,觉得不好意思,好像白占了人家的座位。胡琳真是听不下去了,几次站起来想走,走之前把红茶的钱给他。出于礼貌的胡琳始终没走,始终在应付着,心想可能过一会儿就不会说红茶的事了吧?可是哪里想到,“谢顶”没完没了,继续说着红茶的事,感觉花钱买红茶,太冤枉了。胡琳再也忍不住了,拿出十块钱,放在“谢顶”面前,扭身就走。“谢顶”在后面喊,别走,别走。“谢顶”的声音过于大了些,餐厅的人都转过头来盯看着胡琳,好像胡琳偷了谁的东西,正要逃跑似的。胡琳只好停下来,可是扭头发现,“谢顶”已经把桌上的十块钱放起来了,胡琳心想你都把茶钱收了,还喊我干什么呀?于是,几步走到“谢顶”面前,低声而又严厉地告诉他,别喊了,再喊,警察把你抓走了!“谢顶”疑惑不解地看着胡琳,直到胡琳再次转身走开,好像还没有明白胡琳的幽默。后来介绍人把“谢顶”的话转给了胡琳,大意是,叫胡琳的这个女人,大概脑子有毛病吧?神经病的人怎么还能教学?
胡琳第三次相亲的人,是一个刚退休的老者,退休前在大学里做后勤工作,老者虽然比胡琳大十岁,但是人长得高高大大,髭须刮得干净,穿着短袖T恤,显得特别年轻。胡琳倒是满意,可是对方不满意,看见如此形象的胡琳,眉目之间立刻有了高傲的感觉,看胡琳的目光,轻蔑得仿佛再看漂浮的尘埃。胡琳受不了那样的目光,还没说上一句话,就以有事为由提前走了。整个相亲过程,没有超过五分钟。
以后,胡琳打消了重新组建家庭的想法,她觉得一个人很好,为什么非要找一个男人生活呢,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胡琳彻底埋葬了婚姻和爱情。
四
宋玉死后,有关宋玉与胡亚德教授之间的秘密,仿佛打捞出来的沉船一样,慢慢浮出水面,并且逐渐清晰完整。胡琳如何也不会想到,宋玉爱上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胡亚德教授;胡亚德教授也爱上了宋玉。这件事是宋玉抱养的女儿告诉胡琳的。至于这个孩子为什么要讲这些,胡琳不清楚;可能有几种解释,孩子为了讨好胡琳,或是随意而讲,或是觉得母亲毕竟死了,把胡琳当成了亲人。
宋玉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去年回来过暑假时,见到了给她持续寄学费和生活费的胡琳阿姨。在“必胜客”餐厅里,这位戴着白色眼镜、沉稳的“大三”学生,给胡琳阿姨讲述了她的妈妈宋玉的心路历程。这孩子成熟早,对于自己抱养的身世毫不回避,完全面对,没有丝毫的自卑感。
尽管天天在和学生们打交道,但是胡琳老师总觉得自己最不了解的群体,就是现在的大学生。
胡琳问,孩子,你是怎么知道你妈妈心路历程的?
宋玉的女儿说,当然是我妈妈讲给我的,现在她已经去世了,我讲给你,也算是拨开迷雾吧。
我妈妈宋玉告诉我,当她第一次陪伴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时,胡教授问她,你是谁?宋玉回答,我叫宋玉,是来陪伴您的。
那会儿屋里特别安静,胡教授望着宋玉,眼珠都不动一下。这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甩鞭的声音,似有似无,鞭声间隔时间一样,不差分毫。当时正是春天,甩鞭的声音仿佛夜晚花开的声音。我妈妈曾经告诉我,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甩鞭声总是环绕在胡家的屋子里,她一直想要去寻找那甩鞭声,看一看是谁在外面甩鞭,可总是没有时间前去看个究竟,总是在忙碌中忘掉。
胡琳心中一惊,尽管她住在父亲家里次数不多,确实听见过外面的甩鞭声,她也一直想要找寻甩鞭声来自哪里,同样因为懒惰和忙碌,总是忘记。但是胡琳没有讲自己也曾听过甩鞭声。胡琳毕竟是老师,懂得教育心理学,用专注的目光面对学生,最能启发学生的表述欲望。
刚开始陪夜时,我妈妈不习惯,极度的疲惫。早上回到家,听我爸爸讲,她就像堆烂泥一样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我爸爸说,就是把她抬到外面,扔在大街上,她都不会醒来。就是把她拆解成排骨,她也醒不来。我妈妈过去在医院陪夜,那些病人也闹,也不睡觉,但是那些病人基本上还能够配合护工,可是胡教授根本不配合,而且还对着干。听我妈妈讲,胡教授最大的特点,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走。他不断地说,我们为什么在别人家里待着,为什么不走?走呀、走呀,一个晚上,胡教授始终就是走,不走,就开始闹。不要以为可以任由胡教授随便说,不用理他,不成,必须要跟他解释,不解释,胡教授就会更着急。我妈妈就是有耐心,轻声细语地讲,一遍遍地讲,讲解为什么不能走的原因,讲得头晕眼花,可是刚刚讲完,胡教授又开始问,于是又接着讲。越是到了后半夜,胡教授越是闹得厉害,没有办法,她就推着轮椅在屋子里转悠,推着八十公斤的胡教授转悠,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妈妈转悠得疲惫不堪、晕头转向,有几次头晕得险些摔倒。后来,可能是胡教授闹累了,也可能在我妈妈轻声细语的劝说下,胡教授明白了,情绪稍微平缓下来。胡琳阿姨,您可能不知道,只要稍微平缓下来,胡教授就开始讲课,他坐在床上,有力地挥舞着手臂,把我妈妈当成他的学生,大声朗读着王安石、柳宗元、苏东坡的诗词,天哪,胡亚德教授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却能大段背诵古代诗词!我妈妈这辈子就是崇拜有学问的人,面对有学问的人,你让她做啥都可以,就是去死,她都心甘情愿。可是她却嫁了我爸爸,您也知道,我爸爸是一个瓦匠,他业余时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马路边上打扑克;我妈妈和我爸爸不是一类人,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能够凑在一起;我妈妈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上学,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是孤儿,姥姥、姥爷去世早,她是跟我姨姥姥长大的,我姨姥姥是个瘫子,我妈妈上完小学,就不去上学了,在家照顾我姨姥姥。别看我妈妈瘦弱,可她有劲儿,都是那时候照顾我姨姥姥锻炼出来的。我姨姥姥只能眼珠儿动,其他地方都不能动,我妈就是我姨姥姥的胳膊、腿、手,只要姨姥姥想做什么,我妈妈都能从她眼珠儿的转动中猜测出来。我妈年轻时照顾我姨姥姥,结婚了,照顾我爸爸。家里的事,我爸爸什么都不管,回到家里来,必须马上吃饭,晚了一点儿,他都要大喊大叫,晚上他还要折腾我妈,我们家住得窄,我小时候睡着了,经常被我爸爸折磨我妈妈的声音惊醒,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懂得了,我妈妈真是不容易呀……
你恨你爸爸吗?胡琳问完了,觉得不妥,哪能这样问话。
宋玉的女儿低下头,没说话。
那你恨我吗?恨我们胡家吗?胡琳问,因为我们胡家,你妈妈……
宋玉的女儿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眼圈红红的。
餐桌上短暂的沉静。
孩子,你是怎么知道你妈妈和胡亚德教授之间……胡琳转变了话题。当然,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胡琳没有想到,家里还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觉得家里面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却原来不是,竟然还有别样的爱情?离婚多年的胡琳,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她想了解清楚。
二十岁的宋玉的女儿,说起死亡三年多的母亲的另类爱情,没有觉得不好意思。胡琳阿姨,我是学心理学的,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是完全没有意识吗?
你想说什么?
听我妈妈讲,胡教授曾经抱过、亲吻过、抚摸过我妈妈,从上到下……
孩子,你是学心理学的,这个职业也是医生。
是的。
你就直说吧,我们就当医生讨论病人的病情。
他们的确相爱。胡琳阿姨,我这样讲,您不要担心什么……您明白我的话吗?
孩子,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
我妈妈跟我说起和胡亚德教授之间的故事,眼睛里充满着亮光,那是恋爱时恋人才有的亮光。我正在恋爱,我能读懂那种目光。
你还能再具体说一些情节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对这件事琢磨不透,总想搞明白。当然,孩子,你要是觉得尴尬的话,我们就不说了。
我觉得这件事非常值得研究……不过,以后再说也可以。哦,胡琳阿姨,现在胡教授情况怎么样?
自从你妈妈……去世后,他……还像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他已经忘记了宋玉,孩子,胡教授就是一个病人。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在临床上的症状,和精神病患者没有区别,在中国只不过换了一种名称,叫老年精神障碍症。一个精神障碍症患者,会有爱情意识吗?
您这么说,我妈妈和胡教授没有爱情,完全是我妈妈胡思乱想?
孩子,我知道你心疼你妈妈,想要她有一场真正的爱情,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妈妈确是一个苦命人。
孩子,我说出胡亚德教授的真实情况,说出他真实的病情,没有别的意思,宋玉已经去世了……我只想告诉你真相。
餐桌上重新沉静。
胡琳能够理解这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的心情,她把自己当成医生,其实,她还是一个孩子。
五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迈向寝园,我又来看望宋玉。我总想搞清宋玉和胡亚德教授之间的关系。既然不能从宋玉女儿那里得到,不如干脆直接询问宋玉吧。说不定宋玉能够讲出来。她是一个已经亡去的人,还能在乎什么呢?那天尽管我在宋玉女儿面前,告诉她,宋玉和胡亚德教授之间的关系,其实我一点都不确定,只不过不想在孩子面前,把事情搞得复杂。
我用白色的手帕,把墓碑上宋玉的照片擦拭了一遍,随后又把墓碑擦干净,然后从书包拿出带给宋玉的礼物——一碟猕猴桃、一瓶果汁,当然还有胡亚德教授的著作——放在宋玉的面前,我笨重的身躯再次弯下来,急促地坐在宋玉的对面。我能听见自己没有节制的粗重的喘息声。
夏季的风穿过树的枝叶,带着些微的凉意,它们争先恐后地吹拂着宋玉,她短发的发梢,稍微动了一下,有几根头发在她脖子上跳跃、欢唱。我看见宋玉今天心情不错,我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应该非常顺利。
你又来看我了,胡琳老师。
你还是叫我胡琳吧,我们年龄相仿,要是叫我姐也成,我比你大三岁。
我喜欢老师这个字眼,还是叫你老师吧。你也真是老师嘛。
好吧,叫什么都成。你好吧?你女儿回来了,她学习、生活都好,你放心吧。暑假结束前,她会来看你的。哦,那天我们俩一起吃了饭,聊得特别开心。
宋玉高兴地笑起来,问了女儿的情况,然后又问,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开心?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我们聊了……后来,还说了你和胡亚德教授的爱情。
我把宋玉女儿的疑问讲给了宋玉,然后我又撒了一个谎,说你的女儿不相信你和胡亚德教授的爱情,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毕竟胡亚德教授是个病人,有精神障碍的病人。
宋玉沉思了一下,说,胡琳老师,我知道您特别想知道我和胡亚德教授的关系,说给您听,没有关系,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不会欺骗您。胡教授为什么喜欢我,因为他做过错事,他对不起的那个女人也叫宋玉,活着的话,也是四十七岁。“宋玉”这个名字,激活了胡教授愧疚的心灵,激活了他的回忆。
天呀,宋玉竟然还懂得使用“激活”这样的字眼。胡琳在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宋玉,你真是在说鬼话,胡亚德教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你去校园里打听一下,他是品德高尚的人。我母亲已经去世十年,去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嫁给了胡亚德”。
宋玉笑起来,揶揄道,一个男人,最大说谎的对象,就是妻子和子女。你们永远不会了解胡亚德。
好吧,就按你说的那样,既然胡亚德教授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那你为什么爱他?况且……我还是不相信,我父亲胡亚德教授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怎么能和你谈情说爱呢?你不会编织鬼话骗我吧?
你要不听,你就走,你问我干什么?再说你作为女儿,一个月里又有几次去看望胡教授?去了不也是转一圈就走吗?你真正关心过胡教授吗?你心里只有你的事业,你根本不管你的父亲。
我有工作,不可能天天照顾他。
这只能是你的托辞吧。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那些鸡毛小事了,胡琳急忙止住宋玉,友善地说,我相信你宋玉,你快讲……你和胡教授的事吧。
胡教授依赖我,这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天起就感觉到了。当时他盯着我,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抓过我的手,拍着我的手背,嘴巴里“呜呜”不停。胡教授老年痴呆,并不完全糊涂,有时特别清醒。你可能想不到,我和胡教授并排躺在床上,他抚摸着我的脸,有时还会抚摸我的脚,建议我把脚趾甲涂上指甲油;他夸赞我的脸好看,脚好看,还有皮肤好;他赞美我是美丽的女人。正是由于胡教授的赞美,我才觉得我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四十七岁了,才第一次认识我自己。老年痴呆?他也有感情,心里也有爱情。他不仅是老人,也是男人。
天呀!胡琳在心里不由得叫了起来。
在漫漫长夜里,胡教授除了给我上课,给我朗诵古代诗歌,还向我讲述他的爱情。二十年前,他认识了宋玉,当时胡教授五十五岁,宋玉二十五岁。宋玉准备考研究生,请求胡教授帮助辅导她。那时候胡教授风华正茂(胡琳吃惊地看着宋玉,想到她刚来时的样子,那时候她一句词汇都不会,现在如此娴熟地使用“漫漫长夜”、“风华正茂”,胡琳不禁感慨万端),宋玉也是青春美貌。
每周三次,每次辅导半天,宋玉在胡亚德教授的辅导下,进步飞速,两个月后,宋玉考上了研究生。宋玉仰慕胡教授的学识,胡教授喜爱宋玉的聪慧、美貌……他们相爱了,宋玉怀孕了,你们不知道吧?后来宋玉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漂亮的女儿……再后来,宋玉去了加拿大……再后来,宋玉把女儿也接去了加拿大。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你不会在坟墓寂寞,编织故事哄骗自己吧?
我知道你不相信,好吧,我问你,你有个大学男同学,叫宋歌今,对吧?
胡琳恍惚起来,禁不住答道,是呀……
宋玉就是宋歌今的妹妹,你见过的,宋玉跟她哥哥去过你家,你再好好想想。
胡琳目光变得遥远起来,忽然惊叫一声,是呀,对呀!
我没有骗你吧?胡教授要是不跟我讲,我怎么能知道这些?
胡琳下意识地点点头,惊吓一般逃离了墓园。
胡琳回想起二十年来胡亚德的种种表情,哪里有过婚外情的样子,他怎么没有表露出来些微的痕迹呢,怎么能够把这么大的事情,隐瞒得天衣无缝?肯定这是真实存在的,却怎么由一个死去的人告诉我,那些活着的人都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肯讲出来?胡琳想要骂人,想到自己十年来多次挽救胡亚德,真是糊涂,怎么能让这样一个欺骗了我和妈妈二十年的人逍遥自在的活着?而且还是没有任何负疚的活着?阿尔茨海默症,让他逃离了负疚感,精神变得自由自在。
胡琳忽然相信宋玉应该没有说谎。保姆宋玉与胡亚德教授是有情感存在的。她想起一件事。记得有一天,胡琳去看父亲,她悄悄地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人,忽然听见父亲的卧室里传来笑声。胡琳继续悄悄地走到卧室门口,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场景:宋玉手里举着削好了皮的苹果,那逶迤的苹果皮快要垂到地上了,可就是没有掉下来,依旧与苹果相连;阳光照在一米多长的旋转的苹果皮上,显得金光灿烂,仿佛一束鲜花;宋玉手里的苹果已经削成了橘子瓣状,她拿着牙签,扎上一个,送到胡亚德教授的嘴边,温柔地说“张嘴”,胡亚德教授乖巧地张开嘴巴,幸福地吃下去,一边吃、一边字正腔圆地说“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胡琳看到这一幕,忽然感觉异常气愤,感觉特别不是滋味,她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父亲治病、雇保姆,难道最后就是期待眼前这样的场景吗?
六
墓园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除了清明节等重要的节日,墓园没有人来,只有一些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因此宋玉有大把的时间安静地回忆。
宋玉除了经常回忆她与胡教授之间温馨相处的细节之外,想得更多的,还有挤走保姆孙姐的事,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阴谋行动,至今想来,还让她激动不已。
在宋玉来到胡家一个月的时候。那天,宋玉和孙姐交接班,孙姐不像往常一样快速离开,而是坐下来,和宋玉多说了一会儿话。正是这次闲散的聊天,宋玉得知了胡教授白天的状况。孙姐说,白天时的胡教授,也就是在下午四点之前,胡教授一点儿都不捣乱,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孙姐还讲了许多细节,其中最让宋玉激动、向往的细节是,清醒状态下的胡教授,每次洗手都要用毛巾细细揉搓指甲,所以胡教授的指甲缝干净剔透,没有一点儿杂质……单是这一细节,就令宋玉遐想不已。她就是喜欢干净手指的男人,可是这一生就是碰不到,没有想到胡教授就是这样的人!
宋玉忽然感觉不公平,为什么孙姐独霸白天正常状态下的胡教授,孙姐哪点儿比我强?孙姐长相一般,齐耳短发,拥有许多白发,也不知道漂染一下。乍看上去,孙姐就像小饭馆里手拿抹布的大妈。孙姐说话的声音也不温柔,一点儿都不好听,有些沙哑和撕裂的感觉,仿佛十几天没有喝水的样子。
宋玉变得心烦意乱起来,她开始想象白天里胡教授正常时的样子,晚上偶尔清醒时,胡教授都是那样迷人,白天时该是什么样子呀……宋玉下定决心,一定要挤走孙姐。
宋玉从来没有做过阴谋诡计的事,想到要用阴谋诡计挤走孙姐,她慌乱不堪,晚上照顾胡教授时,显得手忙脚乱。那天晚上,在胡教授从轮椅坐到床上时,她竟然把胡教授给摔着了。尽管屋里没有其他人,但还是吓得宋玉浑身无力,瘫软在地上,后来她终于恢复过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好言好语劝说,最后硬是一点点把胡教授从地上挪到了床上,竟然费时两个钟头。但也正是这件事,让宋玉想到了挤走孙姐的诡计。
宋玉要在轮椅上做手脚。
在轮椅两个轱辘的前端,各有两个扳手,向后扳,就能固定轮椅,使轮椅不能动弹;反过来,把扳手提起来,轮椅就能来回推动。宋玉发现由于扳手的螺丝活动了,使得扳手没有了力量,因此没有固定住轱辘,导致在扶胡教授上床时,轮椅突然向后滑动,这才摔倒了胡教授。宋玉想,也要让胡教授在孙姐的白班时摔倒,然后胡琳肯定发怒,这样就能赶走孙姐,到时候她再挺身而出,一个人承担下来照顾胡教授的工作。不仅可以独享全天与胡教授在一起的时光,还能给女儿多挣些生活费。
宋玉想要时刻与胡教授待在一起。她不想回家,晚上不想回去,白天也不想回去,尤其不想见到丈夫的那双大手。那双大手的指甲里满是黑泥,就是黑着灯,也能看见那些黑泥。那些黑泥比黑夜还要黑。当那双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双手在她胸脯上粗暴地来回滑行时,甚至有时蛮横地插入她的下体里……宋玉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想要去死掉的想法。宋玉和丈夫曾经一起去医院检查过,他们两个人的生殖系统没有任何毛病,为什么不能生育?宋玉想来,大概就是因为丈夫的那双手。只要想到那双手,宋玉身体就会紧缩起来,紧缩得插入她身体里面的丈夫疼得嚎啕大叫……后来他们不再拥有房事……所以才抱养了孩子……
宋玉悄悄的在轮椅上动了手脚,每天早上她临走前,都用板子把那个扳手上的螺丝松动,然后晚上她接班后再拧紧。每天坚持,没有一天放弃。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胡教授没有出事;十天、二十天、三十天过去了,胡教授还没有出事;就在宋玉几乎绝望的时候,胡教授出事了,在白天……胡教授摔倒了,鼻青脸肿,牙齿磕掉了一颗。
胡琳暴怒了!
胡琳赶走了不断求饶的泪水涟涟的孙姐,找到家政公司,要求安排一个新人。这时,激动的宋玉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她没有主动站出来,而是不动声色,她决定要等待。宋玉忽然觉得自己老谋深算起来,像只狼一样躲在暗处,让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胡琳见了家政公司推荐来的三个保姆,当时就都否定了,最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宋玉。
宋玉,你能不能……
胡琳老师,您要说什么?
你也看到了,孙姐把胡教授摔成了这样,我还能让她在这做工吗?我只能让她走了。可是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我不可能在这里,我还要给学生上课,你能不能干全天?我给你加一倍的工资。
宋玉听着、听着,后来……什么都听不见了,激动、兴奋还有得意,竟然让她暂时失聪了。
七
胡琳把父亲胡亚德教授的情况讲给了安定医院的刘主任。她必须求助医生了,现在父亲的状况越来越糟糕,昼夜不睡,就连过去白天坐在轮椅上打盹的习惯都去掉了,只剩下了狂躁——不歇息的狂躁。直接受害者,就是胡亚德教授深爱的宋玉。宋玉脸上、脖子上、手上,所有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是伤痕累累,有掐的、拧的、捶打的,最厉害的一处伤是在手背上,拇指大小的一块皮硬是让胡亚德教授给掐掉了,不止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伤,其实宋玉的身上也都留下了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的“手指杰作”。
胡亚德教授除了攻击宋玉,还每天晚上隔空折磨胡琳,每天晚上都要给胡琳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基本上就是两句话——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谁呀?胡亚德的电话都是在深夜两点钟或是凌晨四点钟打给胡琳,胡琳必须耐心告诉他——爸爸,您是在家里呀。爸爸,您叫胡亚德,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令人尊敬的教授。胡琳每天的事情繁多,常常零点以后才能入睡。可是刚刚睡着,胡亚德的电话就打来了。胡琳埋怨过宋玉,你就不能阻拦胡教授吗?宋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无奈地说,胡琳老师,无法阻止呀,不让胡教授打电话,他就会暴跳如雷。胡琳想来想去,到了晚上,干脆关掉手机,可是第二天一早,宋玉就打来电话,胡琳老师,您怎么关机呀,胡教授闹了一晚上,非要跳楼不可。
胡琳倒要见识夜晚状态下胡亚德为什么要打电话。于是那天晚上她住在了父亲家里。果然,到了凌晨两点钟,胡亚德教授立刻醒来,马上起床要给女儿打电话。胡琳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宋玉,让宋玉在另一间屋子里,模仿胡琳的声音回答。宋玉模仿得很像,胡琳觉得那声音几乎无可辨别。可是宋玉的第一句话,胡亚德教授就给听出来了,他立刻暴怒道,你不是胡琳!你不是胡琳!等到凌晨四点钟,胡亚德教授又坐起来,继续要求给胡琳打电话,胡琳依旧让宋玉模仿回答胡亚德,胡亚德教授还是听出来了,并且马上揭穿了胡琳和宋玉合谋欺骗他的阴谋。胡亚德歇斯底里的吼叫着,邻居都来敲门了,以为发生了重大事故。
胡琳信服了,宋玉没有说谎。于是每天深夜等待父亲的电话成为胡琳最大的事情。问题是,胡亚德教授忽然不打了;可是当胡琳以为父亲忘记了这件事,开始睡觉时,胡亚德教授又开始打了。
胡琳几乎要疯了!她央求刘主任,到底应该怎么办?
刘主任告诉胡琳,现在中国乃至世界上,对于治疗阿尔茨海默症都没有最好的办法,只能在临床上按照精神病人的治疗办法。您找我,算是找对了,我能治疗这种病。
怎么治?胡琳问。
刘主任拿起笔,在一张处方单上,写下了几个字——利培嗣口服液。
这是什么药?
这是比利时国发明的一种镇静剂,译成中文,叫“利培嗣”,名字有些拗口,是吧?
也还可以。
老百姓统称“比利时药水”。刘主任说,可以给您父亲尝试一下,肯定能有作用。每次一个毫升,能够让他安静下来,当然千万不能多喝,喝多了,就有可能……睡过去了。
这种药对身体不会有伤害吧?
一个人昼夜不睡觉,对身体也是有伤害的,尤其对心脏不好,镇静一下,让他休息,不是一件坏事。当然,任何药都会对身体有伤害。
胡琳若有所思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八
宋玉遵照胡琳老师的嘱咐,每天早上按时给胡亚德教授服用“比利时药水”。胡亚德教授喝完,半个小时之后立刻安静下来,情绪好了,正常吃饭、正常说话、正常睡觉,不再像个疯子一样胡打乱闹。“比利时药水”无色无味,吃药时可以混在水里、饭里;药水存储在一个烟色的精致好看的小瓶子里,通过吸管吸上来,吸管上面有刻度,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宋玉非常兴奋,胡亚德教授终于有救了,可以变得正常了,她禁不住对胡琳说,胡琳老师,胡教授真是好命呀,有您这样的好女儿,他可以正常生活了。您就放心教学吧,我会照顾好胡教授的。
宋玉双手捧着“比利时药水”,郑重其事地说,您放心,我会严格按照剂量给胡教授服用,保证不多喝。
也不要过于死板。胡琳看着小药瓶,轻松地说,现在国内也包括国外,对于阿尔茨海默症治疗处于摸索阶段,有可能过几天剂量不够了,他又会反复,所以……不够量就往上加,再不够,再往上加。
宋玉惊讶地看着胡琳,您刚才不是说按照医生嘱咐的剂量服用吗?
哦,哦,是呀,胡琳目光闪烁,说道,胡教授要是还闹的话,你就适量增加,不会出事的。
宋玉嘴上答应着,目光却是狐疑地看着胡琳。
九
服用了“比利时药水”的胡亚德教授,又像个正常人一样,与宋玉在一起生活了,她感觉胡亚德教授完全属于她一个人了。
宋玉走在二百平米的阳光灿烂的房子里,像个女主人一样生活,每天她还要做一件重大的事情:把手洗干净,站在书柜前,打开玻璃柜门,拿出一本书,捧在手里看一看,放回去,再拿出一本书来……宋玉有一个理想,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胡亚德教授的一万册藏书摸一遍,看一遍书名。胡教授坐在轮椅上,看着宋玉翻看书籍的动作,脸上微笑着。
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胡亚德教授对捧着书籍的宋玉说。
这句话,胡亚德教授每天都说,随时随地说、每时每刻说。宋玉特别喜欢胡教授的这句话,百听不厌。这也是四十七年来,惟一有人对宋玉这样讲。
宋玉不回家了,她放弃了每周的休息日,至于胡琳老师给不给她加班费,她毫不在意。宋玉那位手指甲里藏有黑泥的丈夫,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宋玉说不回家可以多挣钱,我要是挣不来钱,你的酒……谁给你买?丈夫理屈词穷地放下了电话,不再打扰她了。宋玉把胡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即使女儿放暑假、放寒假回家,宋玉也喜欢让女儿来胡家见面。
胡亚德教授离不开宋玉了,胡琳来看他,胡教授总会对女儿说,你是谁呀?你走吧。胡琳要是不走,胡教授就会大吵大闹,脸庞憋得通红;胡琳要是再不走,胡教授就会突然喊叫、狂怒起来。
胡家又坠入混乱的境地。
胡亚德教授又开始烦躁起来,“比利时药水”似乎不管用了,他又开始夜晚给胡琳打电话,还是那两句话——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是谁呀?胡琳询问宋玉,“比利时药水”喝了吗?怎么不管用了?宋玉说,喝了。胡琳问,喝了多少?宋玉回答,一毫升。胡琳再问,为什么不多喝点呢?我那天不是说了吗,可以加量?电话那端的宋玉不言语。胡琳能够听到电话那端沉重的喘息声。
胡琳又去了安定医院,再次询问刘主任。刘主任告诉她,当然可以加量,在我们这里,有的病人已经喝到六毫升了,一毫升是最低的量。
胡琳去了父亲家,把刘主任的话当面转告了宋玉,明确地讲可以加量。
宋玉说,既然医生讲了,那就试试吧。
一个星期后,胡琳再次来看父亲。尽管这一周,胡教授没有深夜打来电话,可是胡琳总觉得不放心。
胡琳看了父亲,觉得父亲有些变化,瞳孔不聚焦,看人目光散淡,好像在看一团空气,还有胡亚德教授已经彻底不认识女儿胡琳了。
胡琳指着胡教授,问宋玉,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宋玉说,胡琳老师,现在情况是,喝了“比利时药水”,状态就稳定;不喝“比利时药水”,他就会烦躁、亢奋、胡打乱闹。
胡琳问,现在喝几毫升?
宋玉说,已经喝到三毫升了。
胡琳看着宋玉,语气变得奇怪起来,问道,宋玉,胡教授喝完“比利时药水”的情况,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胡琳老师,您这样说……什么意思呀?宋玉眼睛睁得大大的。
宋玉,你别误会……胡琳好像在寻找合适的问话,又仿佛在阐述一个哲学问题,字斟句酌道,在什么情况下,胡教授喝了药水,头脑还能清楚……我想让胡教授写点东西。
宋玉小心地问,写什么?
胡琳答非所问道,宋玉,我待你不错吧?你在我们胡家已经快三年了,在我的心里,我一直把你当我妹妹,你能够感觉出来。
谢谢胡琳老师。宋玉说。
胡琳说,我就是想看看胡教授的真正状态。他是真的糊涂,还是偶尔糊涂,就是这个意思。可能通过写点文字,能够看出来。
胡琳走后,宋玉心神不定,她觉得最近胡琳有些奇怪;过去她很少来,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来一次;来后,总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做,但又犹豫不知道该怎样做;宋玉甚至疑惑胡琳与胡亚德教授之间的父女关系;宋玉看过胡亚德教授夫人的照片,胡琳的气质、长相、身材,根本没法儿和胡夫人相比;当然胡琳和胡亚德教授看上去,也没有多少体貌相似的地方。
宋玉想到自己抱养的女儿……于是,好奇心促使宋玉,决定要把胡琳的身世探个究竟。假如胡琳不是胡亚德教授的亲生女儿,那么她就不能在我宋玉面前指手画脚。此时的宋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觉得自己完全拥有了胡亚德教授。胡亚德教授是她的人。
夜幕降临。初冬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冲撞进来,宋玉赶紧关上门窗。宋玉帮助胡亚德教授洗完了手、脸,还有下身。
宋玉坐在胡亚德教授对面,把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双手里,然后看着胡教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听话,懂吗?
胡教授点点头,看着宋玉的脸,说,我想亲你。
宋玉把脸凑上去,胡教授响亮的亲了一口,幸福地笑起来。
宋玉问道,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许说假话,懂吗?
胡教授乐起来,孩子一样乖乖点着头。
胡琳是你女儿吗?
是呀。
不是你女儿。
胡琳是我女儿,亲女儿。
亲女儿为什么要害你?
你胡说!
她让我给你喝“比利时药水”,随便喝,不用考虑剂量。
胡亚德教授忽然不说话了,只是一味的笑。宋玉有些着急,再次询问胡教授和胡琳的关系。
胡亚德教授看着宋玉,突然不笑了,随后猛地伸出双手,用力掐住了宋玉的脖子。好长时间胡亚德教授没有袭击宋玉了,眼下面对如此突然的袭击,宋玉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屁股下面的凳子差点倒了,她也差点摔过去。她努力挣扎着,可是胡教授继续死命地掐。宋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掰开了胡教授的双手。
你想……掐死我?宋玉气喘吁吁地质问胡教授。
胡教授呼呼喘着粗气,冷不丁又伸出双手来,还要掐宋玉的脖子。宋玉感觉胡教授要疯了——胡教授也的确疯了,他开始吵嚷起来,狂躁起来,嘴巴里说着不找边际的话“我没有女儿,她不是我女儿,你也不是,你们都不是。”
两个小时过去了,狂躁的胡教授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宋玉面对突然爆发的胡教授,完全没有办法了。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胡亚德教授仿佛又变回了过去没喝“比利时药水”时的状态,昼夜不睡觉、不断地闹。喝完三毫升“比利时药水”,根本不起作用,三天下来,宋玉头昏眼花、精神恍惚,她想给胡琳打电话,让她过来,可是一想到她说起“胡琳是你女儿吗”时胡亚德教授的疯狂状态,她不敢打电话了。不知为什么,宋玉有些胆怯了,她害怕离开胡家,离开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没有了爱她的胡亚德教授,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又是三天过去了,胡亚德教授丝毫没有回归正常的痕迹;已经接近七天没有正常睡觉的宋玉,完全处在了恍惚状态中。
这天晚上,胡亚德教授不知怎么,力大无比地把床边上的活动护栏给抽掉了,又开始闹着“走呀、走呀”,他一边喊着、一边挥舞双手,突然身子一歪,高大、笨重的身体跌倒在床下,剧烈的响声,像是一声闷雷,把坐在床边短暂打瞌睡的宋玉给震醒了,或者说,把她吓醒了:只见胡亚德教授趴在地上,脸紧紧地贴着地,鲜红的血,从胡教授的脑袋上慢慢流出来,很快侵湿了一大片,仿佛紫罗兰花儿的图案。
宋玉愣怔片刻之后,猛地滚下床,抱着胡教授的脑袋,大声地呼唤,可是胡教授没有一点儿反应,一动不动,任凭宋玉怎么摇晃,他就是不出声,双手散开,随着宋玉身体的抖动,他的双手也在跟随着抖动,像是宋玉的傀儡。
宋玉想找到血是从胡亚德教授哪里流出来的,是嘴巴里、耳朵里,还是脑袋里,她胡乱翻找,始终找不到,她双手粘满了黏稠的血……她只有一个动作,继续喊,可是胡教授依旧没有反应。
胡教授死了!宋玉想。
是我害死了胡教授!宋玉哭起来,随后她用手掐着自己的脸颊,大声质问自己,我怎么还活着,胡教授让我害死了,我怎么还活着?
宋玉把床边抽屉打开,拿出了“比利时药水”。这是备用的药水,整瓶,还没有开封。宋玉把一瓶“比利时药水”全都喝下去了。六十毫升的“比利时药水”,让宋玉再也没有醒来。
十
胡亚德教授没有死。暂时休克后,他又苏醒过来。
十一
保姆孙姐又回来了。
孙姐站在胡家客厅里,大声说,保姆就是保姆,主家就是主家,不要搞乱了,乱了,就会出事。对吧,胡教授?
对。胡教授爽快应答。
对?怎么办?应该鼓掌呀。孙姐鼓动说。
胡教授热烈地鼓起掌来。
你认识宋玉吗?孙姐问。
不认识。胡教授回答。
好。来,吃药。孙姐说着,把“比利时药水”拿过来,小心地看着刻度,然后吸足了药水,让胡教授张开嘴巴,把“比利时药水”直接推进了胡教授的嘴巴里。胡亚德教授咽了进去,然后有滋有味地砸吧嘴。
胡琳来了,孙姐又让胡教授重新演示了一番刚才的表演。
认识宋玉吗?孙姐问。孙姐的语气比刚才少了调侃的味道,充满着和蔼。
不认识。胡教授立刻应答。
好的,我们不认识那个死鬼,不认识。孙姐柔软地命令,既然回答正确,就应该鼓掌呀?
胡教授鼓起掌来。
孙姐对胡琳说,胡老师,胡教授已经忘了那个祸害人的死鬼,您就放心吧。
胡琳点点头。
随后,胡琳又对孙姐说,孙姐,你照顾胡教授辛苦了,下个月给你涨工资。
孙姐笑着说,谢谢胡琳老师。
孙姐感慨地说,胡教授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您看,当年胡教授鼓励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树立生活信心,还帮助那个女孩考上了研究生,走上了人生正道。现在,您,胡琳老师,又帮助我走上了幸福生活的道路,你们都是好人呀!
胡琳说,那就把你的话说给所有人听吧。
孙姐说,当然了。
过了一会儿,胡琳让孙姐安静下来,让她听一下,有没有甩鞭声从外面传来。孙姐静听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像有。
胡琳没说话。
胡琳一直想要寻找甩鞭声来自哪里。
胡琳下了楼,开始呈圆形向四处寻找起来。
在胡家不远处,有一个公园,胡琳远远看见树丛中,果然有一个身穿白色衬衣的人正在甩鞭,她小心地走过去。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他手里握着一个小手臂长度的不锈钢棍子,棍子的前端,是大约一丈多长的牛皮鞭子,每隔上三分钟,白衣男子就会摆上架子,甩一下鞭子。鞭声清脆,就像鞭炮声炸响。
后来,胡琳又在不同时间去过那座公园的小树林,那个白衣男子始终都在那里独自甩鞭,他好像住在树林里,似乎就是那里的一棵树、带着响声的树。
十二
这一天,胡琳又买了许多礼物来寝园看望宋玉。
胡琳老师,您又来了。您总说离这不远,很近,您到底住在哪儿?
胡琳说,你这里是寝园十区,我在寝园十八区,是不是不远?
宋玉怔住了,片刻过后,忽然叫喊起来,原来你是死鬼呀!你骗了我好多年。现在好了,我不怕你了,我现在可以大声说话了,你不是胡教授的亲生女儿,是你害死了令人尊敬的胡亚德教授……
你错了宋玉,你听我讲……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快来人呀……宋玉继续叫喊,喊声震耳欲聋,快来抓害死父亲的坏人呀……快来人呀……
寝园一片骚乱,许多工作人员高举着扫把、棍子、铁锨,向十号园奔跑过来,他们很快在宋玉和胡琳面前停住;在听了一会儿宋玉和胡琳的争辩之后,尤其是他们再看了宋玉和胡琳的面相之后,一起认定胡琳是恶魔;他们一定要赶跑恶魔,他们齐声呼喊着、叫嚷着,奔向胡琳;胡琳来不及解释,哭喊着跑走了,跑向了寝园大门外面……
外面依旧有人喊,有死鬼跑出来了,快打死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