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君的诗

杨森君，偶用笔名杨迈（发表小说、评论等），1962年3月13日生于宁夏灵武。毕业于宁夏大学政治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 《梦是唯一的行李》、《上色的草图》、《名不虚传》，哲理随笔集《冥想者的塔梯》，中英文诗集《砂之塔》，散文集《草芥之芒》、《零件》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理事。

习惯

马 比风跑得快

但马

在风里

跑

喻一种爱的方式

一颗优秀的果子

因为怀疑它有虫子

你一层层地削

削到最后

没有虫子

果子也没有了

主观唯心主义的一次突破性实验

梵高

举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说：

瞧！我干掉了

世界上的声音

午后的镜子

迷离的光线与停摆的钟之间

一扇获得了宁静的窗子变得幽暗

它构成空虚

它在我脸上衰老

旧木上的黄昏

移动着花篮悬浮的影子

我已习惯了

眼前可能掠走的一切

我在墙镜的反光里，看到了

慢慢裂开的起风的树冠

遮蔽物

我已经在雨中了。

我的周围低伏着抖动的枝条。

我走过的时候，草地已蓄足了暴力。

镇北堡

这一刻我变得异常安静

——夕阳下古老的废墟，让我体验到了

永逝之日少有的悲壮

我同样愿意带着我的女人回到古代

各佩一柄鸳鸯剑，然后永远分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百年以后，我和我的女人

分别战死在异地，而两柄剑

分别存放在两个国家

陈述

这些潮湿的枝条，渐渐明亮

从雾里铺下来

距我的窗子只有几米

没有一丝声音的早晨

这么安静的春天只有我一个人

我被什么要求着，我一无所知

我的内心还远远不够啊

它一直引诱着我

像桌面上的一块阳光

我不能把它挪开一寸

我可能是病了，但不关乎健康

我重复地盯着窗外凸现的血色花蕾

在这个春天我和谁说话，而不惧怕

我把临时的爱情重新还给了少年

那块深埋着阴凉的草坪上

一只看上去孤单的蝴蝶

很快被另一只代替了，就像这个早晨

神离去了，我坐在它的椅子上

送别

车窗下

许多手伸过来伸过来

手握着谁的手

看不清

但我知道

有一双手始终没有伸过来

花瓣与蝴蝶

一只蝴蝶，在

花瓣上停了

很久

我在想

花瓣枯萎的一天

蝴蝶会不会

因念旧

而将自己美丽的翅膀

盖住花瓣难看的部分

九月

一株斑绿的狼胖胖草

在脱身上的皮

它裂开了一块

──力量刚好

把一只伏在它上面的红色甲虫

弹到了一米以外

列车上

傍晚时分

我坐上了开往兰州的火车

火车在旷野与丘陵之间穿行

火车拐弯的时候，我借助它

轻微的惯力

把整个身子斜靠在一位

凝视着窗外的女孩身上

我就那么一直靠着

我以为火车一直在拐弯

苜蓿地里

苜蓿地里

我看见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它多么孤单啊

但，我又看见了另一只

两只蝴蝶是幸福的

我试图用目光拦住飞过来的

第三只蝴蝶

不让它接近它们

旅行

这么多年了，我们还相爱

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让我们

形影不离，彼此陪着，这样

依偎，像一对亲人

火车慢速行驶着，窗外，是开花的原野

远处是镶着金边的浮云，模糊的

一座陌生的都市，在反光

一个杯子里泡着两个人的茶香

两个人用同一只杯子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习惯，磨损了什么，我们从不

想它，你的脸贴着窗玻璃

看什么都新鲜啊，你忘了

与我分享，不再像年轻的时候

坐在春天刚刚长的青草地里

看见一只蝴蝶都要推醒我

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

这样离开一个地方，像一对

习以为常的亲人

告诫

至少在四月，我不快乐

对不起

我做不到惊世骇俗

如果放在以前，我会说：

“我没有背叛你，我只是爱上了她们。”

桃花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样的红，含着毁灭；

我本来是一个多情的人。

有什么办法才能了却这桩心事？

我实在怀有喜悦，不希望时光放尽它的血。

十一月的山上

暮色临近时，遍地的草木是美的；

它们之中散落着各色石头，也是美的。

我没有看到羊群，但我看见了落日，

它下落的过程始终是安静的，虽然我早就

对它

习以为常，但是今天，落日是美的。

十一月的山上，

作为尘世的一小部分，成全过我的个别诗篇。

现在，它笼罩在一片夕光里，是美的。

还有更多的草木，虽然我没有记全它们的

名字，

但它们也是美的：盛大，细碎，一望无际。

长途汽车上打瞌睡的人

我紧挨着一个女孩坐着

故意打瞌睡慢慢把头偏过去

最后整个上半身都靠在她身上

座位后面

一名陌生男子以为

我真的睡着了

偷偷伸手拍我一下

我装着被惊醒就坐起身

在吴忠到银川的途中

他一共拍过我三次

安息日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去世了

曾经和我相爱过的女人

来迟了，她们要看我最后一眼

她们轮换地抓起我的手

放到自己的脸上

唉，我爱过的前三个女人

脸上都有了皱纹

清水营古瓷城

在夕阳西下的旷野上

一座古城堵在那里

我深信，这座废弃了数百年的古城

还有更多的秘密

弯下身子才能辨认的一块青花瓷片

原来是隐形的，至少

我恰好

将它从一束光线中

捡了起来

有什么可叹息的

我得承认，这废墟的美

是经过积累的，这些破损的砖瓦

是经过多年的挤压、碰撞

才一块块裂开的

我是后来者，我之前

还有过后来者

他们捡起的瓷片不属于我

我捡起的瓷片不属于他们

但是，它们都属于古人

比如，古人曾经小心摆放过的一只盘子

或者古人在案头擦拭干净的

一对细颈花瓶

牛布郎山

这就是一座山的暮色——

它几乎要把所有的植物逐出傍晚

从一处空地逐向另一处空地

这个时辰，可以是多年以前，也可以是

多年以后，但不是现在

我也知道，这荒凉过于缓慢

与仓促的飞鸟，与日落前归圈的羊群

同处于一个空旷地域的还有

一面斜坡上堆积的石头

听，一些细小的沙沙声

仿佛由来已久

在月光中

山体渐渐露出了它平时很少露出的轮廓

它形销骨立

仿佛低附耳语的长者

在对我说：只有过往的人世，没有过往的

青山

平原

我几乎看不到尖锐的日照和尘埃

我站在蓄足了暴力的青草中间

平原上

一定藏有偷睡的花斑老虎，它把寂静压在

身下

我决意要等到枝条上弹起纷纷扬扬的白

色花朵的那一刻

在寂静里

在寂静里，我挪动一只白色花瓶

我不想在八月里老去

──配合一株屋后的木槿

一束流星被上帝罚下来，罪销了

我坐在木椅里，神态安详

途中

在前往德令哈的途中

我看见了一大片白色的石头

它们散落在一道缓慢的草坡上

它们中间至少有一块是孤独的

清水营湖

它还在消失。

在一个众人不知道的地方，它的存在

如同虚无。站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堤坝上，

我拍下了它荒凉时分的轮廓。

我尽量不暴露突临的心事，不以天空的辽阔，

比对它的狭小；不以丘陵的突兀，

比对它的洼陷。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能完全领获——

它单独的寂寥、薄弱与静谧。

漫行在湖边，除了它本有的蓝色，

以及环绕在它周围的碱花，

我没有看到期望中的白鸟、木筏与野鱼；

也没有等到一个脸膛黝黑的饮马人。

有云飘来，云飘过了边墙；

有风吹来，风吹过了湖面。

显然，风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震荡，

但，湖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只是

轻轻地晃了晃，又停下了。

我安静地盯着湖心。作为当地人，

我连它的一则秘密都不知道。它应该是有

秘密的，

我一直猜想沉静的湖底一定深埋着一个

石头盒子，

或一只石头狮子——

盒子存有兵器；狮子在享受清凉。

嘉峪关

苍凉，步步是苍凉

苍凉有着空空的骨骼，隐藏在阳光与风雪中

这一次，它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用手，我就能握住一把

用鼻子，我还能嗅到

一丝血腥

在高大的墙体之间，在一把木柄弯刀与

一块碑石之间

多年后与多年前

不一样

骑马归来的人最早是一滴水

后来饮血，后来射箭

可是，这座城已无壮士守护，在尘世间

它沿用的时光

不增不减

我们叫它嘉峪关

它是一座空城

肯定还有我们看不到的

比如

某块寂静的砖石下面

还站着一个人

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高高地举着一盏早已耗尽了羊油的铜灯

姿势与数百年前的

某个深夜一致

故乡

是否会在某一个黄昏的

树后，看见水红的落日

堵在山口

是否会在某一个晨曦的

山冈，看见向阳的草坡

蝴蝶翻飞

是否会在某一个下弦的

月边，看见霜白的林梢

扯过云裳

窗外

只剩下了你！

像一场病怀念另一场病

一棵树疼另一棵树

我跑在风的前面无法到达

我枕着河水的喧哗无法醒来

存在

在黄昏展开的郊外，有一点白

它像故意白着

在我附近不远处落了下来

我惊讶地发现

它把一双翅膀飞得破旧不堪

春天

列车穿过旷野

半开的窗口

一闪而过

有人伸出长长的手臂

可曾

割断春天的雨丝

留着

鸟飞过

留着天空

据说是白菊

我没有证实

在黄昏展开的地方，还有

另一些东西

我没有话。有一点白

慢慢消逝了

现在，轮到月亮出现了

在低矮的山顶

鹰

在这片草地上，我留意了许久

我和一块移动的影子之间

谁是主角，谁是配角

天空收敛了它中心的风暴

这时，我看见一只鹰

风刮过

留着山峦

果落下

留着树

泪流尽

留着眼睛

来世

如果真有来世

我一定在下一个轮回里

把住所有路口

在你还是一个

黄毛丫头时

就截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