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的诗
2015-03-02阿苏
阿苏，锡伯族，舒慕尔氏人，1960年代生于新疆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1980年代后期开始写诗，作品散见于 《民族文学》、《中国诗人》、《中西诗歌》、《民族作家》、《西部》、《绿风》、《伊犁河》等文学刊物和多家报纸副刊。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伊犁。
扎坤古萨①：万灵眷顾的风土
1
神歌深处，谵语像诡秘的手指
叩醒水土的冥想
凉风中，贫寒的八个牛录②默默地背过身去
连绵的荒坡如一张残破的兽皮
微微有些颤动
九百只狐狸在月下飞奔
它们是天地之间的
白色精灵啊
火红的尾巴放着神的光辉
多么沉静，银子的沙彦哈达雪峰
巨大的剪影笼罩着
伊尔根觉罗氏墓园的
四十九座坟茔
神奇的大鹰，从夕阳外掠起
途经一个冬天
梦幻般君临
坚硬的翅膀收藏金托里③的神谕
收藏银托里的歌唱
萨满天师，飞翔的使者
脚踏火焰手持神矛出没于人间与神界
眼前身后是飘忽不定的星辰
和大片大片的荒凉
铃铛花去了哪里？
祖居的村落又在何方？
呐喊、响箭和粗砺的歌谣
从岁月的边缘掠过
风尘中，仍然有八种颜色的旗
在久远的天空上飘
在高处，一群西迁部落的后裔
满怀盐的意志
痴痴凝望比远方更远的城池
曾经的疯狂，使这些
收获者承受了桂冠、河流
以及无边无际的苦难
尘埃之下，昔日的布库④英雄
随着天际的歌声
带走了夏日最后的花朵
2
太阳之神的箭镞穿透云层
在河谷的腹部
使用了一种暴力
这时，寒风的鞭子抽打公牛的脊背
抽打稀疏的荒草
迁徙者涉过干涸的河道
身心疲惫，仿佛一只
受难的羔羊
一张硕大的土黄色的布匹
盖住了骑手骚动的躯体和孤寂的灵魂
少女们乘着第一缕春光
抵达西边的草滩
抢着采摘鲜花、野草莓
和不朽的情歌
谁在空气中吹响了苇笛？
谁在旷野上遇见了石头？
是谁，把一撮灰烬、两棵艾蒿
三碗酒水
祭献于北边的祈年树下？
是谁啊，怀揣巨大的乡愁
蹒跚在喑哑的琴弦之上？
芦苇摇曳，像大地的两三声叹息
在冰雪的床榻上瓦解
血，沿着挽歌上升
高过鸟翅
环绕在日月的周围
3
扎坤古萨：巨灵眷顾的
一方风土
栖息在泥土的逝者啊
用祷辞擦亮灯盏
并且目睹一次次的衰老
而牛录的一切事物都傍依着清洁之水
发芽、开花、结果
迷离的人，满含苦涩的眼泪
等待一种福祉
在春天的枝头炸响
一曲悠长的琴声，自琴手的弹拨中
跌宕而起，随之
轻轻拍打羊群、马匹
和醒着的梦
在牛录，远徙者畅饮母语的碎片
畅饮麦穗的光芒
当夜色袭来，鸟声寂然
族人第三千九百个生殖的秘密
向着星星敞开
如此苍凉。午夜的额木钦鼓⑤敲响
像密集的狂风
为忧伤的舞者带来无边的疼痛
七色花朵将魂魄招回
而更多的神灵躺在云朵之上
迷恋于美好的睡眠
紫葡萄的液汁滴落在河谷的心脏
还有如水的谣曲
和秋天丰满的果实
和残酷的美
当白昼，八个牛录的大草垛
卧躺在大地的身旁
酷似一只只饱满的乳房
大鹰已经飞去
丰收与荒芜也依次走远
一路上，亲人们脚步疾驰
留下了累累白骨
看啊，永图里氏⑥萨满用神性的手
辽阔的爱
一遍遍抚慰着牛录的内心
以及内心的伤痛
注释：
①扎坤古萨，锡伯语“八旗”之意，锡伯族人对察布查尔的习惯称谓。
②牛录，就是兵营。伊犁锡伯族八旗制度废弃后，牛录沿革为行政单位，相当于乡镇。
③金托里、银托里，萨满跳神时使用的法器，形似铜镜。
④布库，锡伯语，意为摔跤手。
⑤额木钦鼓，锡伯族萨满跳神时使用的神鼓。
⑥永图里氏，为锡伯族姓氏。
雅其纳：一片疼痛的水声
1
伊犁河，从天边的云朵上流出来
一闪，一闪
仿佛柔软的一袭绸缎
流过蓝色的炊烟，流过
鱼鹰的翅膀
流进了母语的歌吟
雅其纳①：一丝带着鱼腥气的悲凉
在祖传的东布尔琴上
慢下来
落进清晨明亮的河水中
听见芦苇的响动
打渔人被突然的思念击倒
空空荡荡的河面上
一叶孤舟自横
硕大的青鳇鱼从传说中
游了过来
鳞片的光芒
擦亮了遗忘中的隐痛
连绵的次生林
悄悄地潜入无边的夜色
凉风点亮的一簇渔火，辉映着
渔人深邃的眼神
和通往河边的羊肠小路
谁在飞鸟和鱼之间暗自落泪
谁把经年的渔船泊在
日渐浑浊的水边
在岸上，一位那拉氏②老人
贯注于眼前的扳网
枯瘦的手掌
洞悉河水的秘密
更远的地方，一只水鸟拍翅而起
翅翼的阴影弥漫开来
覆盖辽阔的湿地
和低矮的栅栏
2
在河边，盛大的夏天是从
黄金的沙枣花
开始的
这时候有人看见
成群的鲤鱼
游过了西边的三道河子
芦苇丛生的河岸
延绵不绝
河风吹过水面，惊动了
一条水蛇或泥鳅
小小的睡眠
当一脉河水
流动着银子一样的月光
沉默的打渔人
远在亮闪闪的波光里
哗哗响动
从暗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苇笛声
是谁起起伏伏的忧伤
水声里，三只野狐逃往远处
一种诡秘的气息迷漫起来
滑过沼泽地
飘进午夜的静谧
从春天到秋天，身居河边的渔人
用手掌收获雨水
和镶满珍珠的星星
用敞开的渔船
盛满黄昏时分波动的光阴
一丛香气四溢的椒蒿
高过眺望
而怀念中的湿意，使渔人内心的尘埃
在瞬间落定
注释：
①雅其纳，一首锡伯族古老的民歌。
②那拉氏，为锡伯族姓氏。
察布查尔
1
一个奔跑的地名，在伊犁河左岸
被飞草般的锡伯文
一遍遍写出
大地起伏，掩埋骨殖
那一声悠远的念唱①，经久未息
2
八个牛录，……母语的摇篮
日升月落中
像花儿一样绽放
这些曾经的土城堡，藏住多少
人世悲欢
原野上——
一脉活命的布哈之水
经久流淌
3
我知道，九只银狐的突然跃现
是不可道破的谶语
一茎椒蒿，走进山地的深处
在一个人的眺望里
荣枯
4
如果一滴清泪需要火焰
如果一段神辞需要呼告
霍里耶——
白发的萨满，架起了通天的刀梯
九天九夜之后
神歌的火焰
燃亮世界的灯盏
5
一骑飞马的绝尘
一卷残破的史册
卡伦啊！最后的戍卒从残垣上
走了下来，一张硬弓
泄露了
谁的悲凉？
6
一枝箭镞就是一个旷世传奇
我听见
一声鸣镝，两声马嘶
三声唏嘘
在梦里，我敬受了觉罗②萨满的教诲
“雁过留声，箭过留痕！”
7
风吹——
吹动芨芨草，吹动庞大的猎场
风吹雪花
散落漫天细碎的白银
狗吠凛冽
飞驰的马背上，猎手沸腾
仿如离弦的
响箭……
8
河谷以西的大地上
牛录安详
寺庙静穆
每一次日落，就是巨灵逐渐慢下来的
呼吸
注释：
①念唱，锡伯族特有的一种诵唱说书形式。
②觉罗，为锡伯族人姓氏。
浑都科的秋天
这就是浑都科
这就是在母语里一次次说起的
远在云朵之上的
浑都科
当秋天已深
浑都科的原野满是苍凉味儿
这时候，你就看见
那片一望无际的芨芨草
它们，站在风中
摇曳起伏如大地的呼吸
于群鸦飞起的正午
这些野生植物的家族
营造一种氛围
瞬间，我们的整个身心
就不由自主地
陷入其中
而我们的眼睛
被漫天遍野的光芒
灼伤
在一切生长草木的地方
唯有浑都科的秋天
令人感动
沙尔套山上
右边哈萨克斯坦
左边格登碑
中间流淌着沉默的苏木拜河
河的对岸：向西是异国的远方
一片片村落坐拥
辽阔的宁静
日光，堆上祖国的沙尔套山
敖包肃穆
石头冰凉
此时在松拜的山巅，我伫立
凝望——
看见神幡举起长天
酒碗举起泪水，歌声举起星星的
神辞
白云之下，青草之上
三只奔忙的蜜蜂
是否在搬运一朵野罂粟花的香气？
而一万匹骏马逶迤在
草原的最深处
马背上的时光，像闪电一样
疾驰，远去
站在离神最近的地界
我的心，被清洁的风反复吹渡
一遍又一遍……
农历：四月十八——为锡伯族西迁纪念日而作
这一天，清朝的天空乌云密布
来自云层的风
吹动泪水，吹动
锡伯家庙前的八面旌旗
这一天，四千个族人
忍痛离去
哭声归于一抔故土
而辽河左岸的一轮圆月
曾经照亮了
箭影、情歌和笑靥
从这天起，它只能辉映着
十五个城池的苍茫时光
盛京以北：沿途挤满了走兽
荒草以及寒霜
远行的人们，把两手
放在心窝
让整个家园在这里停留
向西，向西！
从故乡到异地，一路兵车辚辚
一路冷霜残月
一路山川和蛮荒横陈
卡伦①在天边，命运在天边
关于六十年一换的谎言亦在天边
亡者的尸骨掩埋于途
一如远徙的候鸟
睡在了天上
四月十八：牛车的兵阵
从农历出发
用不可言说的坚韧
铺展一脉浩浩荡荡的悲壮走向
注释：
①卡伦，锡伯语，意译为台、站，清朝时期
在边境地区设立的哨卡。
最后的卡伦
尤其在这里，我的母语中说出了“karun”
的发音
隐身在里面的符号，像一件盔甲
照耀每一个安详的夜晚
是的，除了篝火，那是在马背上
起伏的残月和硬弓
那是早已凋零的废墟之上怒放的历史
我的手掌上布满了那些
文字的沙砾。或者八面旌旗下掠过了多少
不露痕迹的牺牲
当一阵谣唱从远处传来，我仿佛看到了
早年马厩旁边的一场宴饮
在通往卡伦的路上，寂寞的骑手
爱上了一场疾病
一座萨满的场院里，酒与灵魂
被秘密地安妥
谁把爱情埋进了撒袋？谁把风湿交给了草药？
我的一把破旧的东布尔
会在落日下弹奏那根疼痛的神经吗？
事实上，卡伦仅仅是一个句式的过去时
那些陡峭的语言
足以见证你的不可遏止的锋芒
和柔软的部分
当我在书写中出现眩晕
你已经在凉风吹过的地方
抱着大地酣睡
卡伦！在绝望的时刻，我又一次目睹了
一些残缺不全的细节和
悲伤的鞍鞯
在世界的旷野，没有人知道
哪里是你停伫的所在
卡伦飘摇，像被迫的铁骑绝尘而去
一次次踩痛了
我的内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