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明珠双泪垂
——谈张籍《节妇吟》的心理原型
2015-03-01汤英苗
□汤英苗
还君明珠双泪垂
——谈张籍《节妇吟》的心理原型
□汤英苗
张籍《节妇吟》历来被认为是一首政治诗,但诗歌文本的巨大感染力表明,这是一首爱情诗。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诗人以工整、近乎完美的形式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情感,反过来说,情感必须寻找最合适的形式。张籍诗歌中的情感是一种普遍的情感,诗歌写出了复杂的人性和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这是诗歌巨大感染力的根源所在。
爱情文本;符号形式;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原型
唐朝的诗歌代表着汉语诗歌的高峰,有数不尽的名篇佳构,这些作品宛如一颗颗明珠璀璨夺目,张籍的《节妇吟》便是这样一首著名的诗篇;其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两句,更是令古往今来的男女扼腕唏嘘,欲说还休。这首诗所以有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不在于是否是一首政治诗,而在于它以工整、近乎完美的形式,不但写出了复杂的人性,而且暗合了汉民族的心理原型。本文拟从原型批评的角度,来探讨这首诗歌之所以能够流传的秘密。
文本的独立自足
关于张籍《节妇吟》一诗的主题问题,历来的主张是有所寄托。这首诗原有题注云:“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也暗示了其所托之旨。宋人洪迈《容斋三笔》中说:“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而作《节妇吟》一章寄之。”很好地说明了此诗是一首政治诗。钱仲联也认为,“这首诗是为拒绝李师道的勾引而写的名作”,“单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发男女情事之诗,骨子里却是一首政治诗”。这种观点可谓具有代表性。
但是,从读者接受的心理来看,说这首诗是政治诗,是非常牵强的,一个简单的道理:它是否打动读者,并非因为作者是否拒绝了李师道,或者并非多么忠于朝廷,而是这首诗的确写出了人类的一个普遍的自我牺牲的心理原型。英美新批评就主张,文学赏析应该立足于文本;新批评之后结构主义大盛,相较于新批评,结构主义在批评方法上,更是立足于文本本身,从文本出发,注重文本的系统性、整体性、封闭性。结构主义讲究词语在整个文本中的位置、关系,词语应该放在整篇来理解,超出文章之外的意思,即是不可靠的,牵强的。从结构主义的角度,《节妇吟》完全是一首爱情诗,与政治无涉。所以,可以很轻易地得出这首诗不是政治诗,而是爱情诗。
从全诗的“起承转合”来看,前四句是“起”:“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真切地表明了男女之爱,尤其是“系”字,说明女方既已接受男方之爱,幸福之情全在于“系”字。《唐诗品汇》:“刘云:好自好,但亦不宜‘系’。”恰恰说明了,这个“系”字之好。“不宜‘系’”是因为后来的“还”,然而恰恰有了这个“系”,表明了女方在为男方的“缠绵意”打动之后,遂也有了缠绵意,结合本诗的后面,可以显出双方情意的千回百转,而诗本身,也就波澜起伏。“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是“承”,过渡,故事已经开始,它需要朝着故事的高潮冲去,这里做一个铺垫。“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是本诗的转,情势“转”而出意外,女子之前既已感君缠绵之意,而自己也投桃报李,本当是情感顺流而下,郎情妾意,双双对对,但女方突然说出要对自己的丈夫忠贞,与夫同生共死,大出人的意料。实际上,诗歌的前面已经说出女子是有夫之妇,且夫君是在朝廷明光殿执戟的武士。在此铺垫之下,遂有结句的“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是全诗的高潮部分,也是千古名句,打动着千百年来的痴男怨女,很多读者甚至撇开前面的诗句,单取这两句。也恰恰是这两句,道出了人类的一种普遍心理:自我牺牲的心理。所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在道德与爱情之间,女方选择了前者。从结构主义的方法看,这首诗的词语,全然都具有指向爱情的独立意义,而与政治无涉。
情感的符号形式
张籍的这首诗,起承转合非常工整,匠心独运,是一个独立自足的爱情文本。之所以能够传之后世,在于这首诗道出了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属于人类普遍的感情。正是因为它暗合了这种普遍性,使得它适合于任何一个人,无论谁读了,都会产生一种近似的心理,都会受到它的感染。文学艺术是人的生命形式的同构,人的生命情感,必须赋予特定的形式,这种情感才可以传递。虽然人人心中有情,但未必个个都能有赋形的能力,那恰到好处的、精确地赋予情感以形式的人,也便成了真正的诗人。这里说的形式,其实就是符号。德国的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一书中认为,符号是“人的本性”,他“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animalsymbollicunm)来取代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诗就是这样一种符号,是若干个成系统的单个符号的有机结合形成的文本。好的诗歌必定是恰到好处地与人的某种生命形式产生了暗合,也就是说,张籍的这首诗好就好在与人性的普遍性完美结合。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品也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以供我们认识的形式。”朗格这里说的“形式”与卡西尔所谓的符号文本一个意思。
《节妇吟》的结构,就是一种生命情感的形式,从开始的“起”到“还珠”的“合”,都是符号化的,诗歌中写的男女双方“赠珠-系珠-还珠”的爱情个案,可以视为是符号的能指,是一种情感的外在形式;而诗歌所表达的那种普遍心理,乃是诗歌的所指。在这个过程中,爱情个案也就成了一个包含有普遍生命情感体验的符号化文本。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甫一开头便写出了戏剧性冲突,十个字显示出女子心中的纠结,是为矛盾情感的符号。“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是对美好爱情痴迷和沉醉的符号。“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则表明了女子是有夫之妇,这里的“高楼连苑”,“良人执戟”,作为与“明珠”相对符号,表明女子之所以将明珠系于红罗襦,并非贪恋男方的物质,并非一个物质女,纯粹是因为对方的深情,因为他的“用心如日月”,它是一种反衬,与明珠形成对照,以此表明心迹。然而,这种并非系于物质的爱情,并不能使得女子一往无前,奋不顾身,她还是在道德面前,选择了牺牲。从精神分析来说,是“超我”起了作用。也因此,女子遂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此二句,乃是蕴含着哀痛、分裂、无可奈何的符号。综观整首诗,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类爱情悲剧的符号文本:从矛盾的语境开始,从爱的缠绵、幸福,到向道德屈从,在爱情面前作出自我牺牲,成就道德的超我。这实际上就是精神分析的标准样板:快乐原则屈从于道德原则。诗中的“明珠”是关键符号,它是爱情的象征,男方赠珠表达爱情,女子系珠接受爱情,而最后以还珠婉拒爱情。其中“还君明珠双泪垂”则尤其美丽,“双明珠”是美好爱情的符号,而“双泪垂”则是痛苦爱情的符号,对照尤为炽烈。诗歌将人类的这种爱情冲突通过符号化精准地展示出来:爱是人性,是人类的本能,但是在道德面前,很多人往往选择了牺牲爱情,成全道德。
结构的心理原型
戴锦华在评价电影《廊桥遗梦》时,说这是一部令很多男性观众感到不悦的片子,话里多少带有几分戏谑,但细究之,这种不悦,可以理解为由女方作出的牺牲给男性带来的心理感受。社会生活中,这种婚外发生的爱情也是常见的,它本身就是一种较量:本我与超我的较量。对于《节妇吟》中的女主角而言,当本我战胜超我,也就意味着快乐原则冲破现实原则的防线,战胜了道德原则,那么,赠珠的男方,则成为社会生活中的“小三”。反之,道德原则战胜了快乐原则,女方保住了家庭与名节,故而谓之“节妇”。《唐诗解》云:“系珠于襦,心许之矣,……还珠之际,泣涕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岌岌乎?”实际上,这种指责恰恰显示出指责者的浅陋,从女子的行为看,更显出人性的复杂,同时,也更有力地证明“节妇”之“节”。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从心理学角度,也可证明此诗的杰出。正因为女子的动摇,才显出此诗的优秀,若不动摇,此诗便不可能千百年来如此撼动人心。
可以说,女子还珠之举,是一种牺牲行为,须知,这也是人性的一种。精神分析学认为,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面,有意思的是,张籍的这首诗中的“赠珠-系珠-还珠”基本对应这个结构。赠珠,可以视为本我,基于快乐原则;系珠,可以视为自我,基于现实原则;还珠,可以视为超我,基于道德原则。弗洛伊德认为,无意识控制着本我,这里充斥的是“性”的力量。只是到了荣格那里,无意识内容发生了改变:荣格将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修正成为集体无意识。前面论及,张籍《节妇吟》其实是情感的符号形式,本质上来说,张籍是早已有了这种心理结构,其诗作,不过是为这种结构寻找合适的形式,并将其完美化。文学即人学,在这里体现得非常清晰。这首诗里不但有张籍的个人无意识,也有集体无意识。
《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前四句似乐府,结句情深,却非盛唐口吻。”此论见出此诗乃有来路,而且非常明显;张籍本人长于乐府笔法,乃是共识。长期以来,汉乐府《陌上桑》、《羽林郎》在民间广为流传,对中国人的心理影响不可谓不大,久而久之,成为了汉民族的一种心理原型。张籍正是利用了这种中国人的心理原型,来成就自己作品。荣格说:“个人无意识主要由各种情结构成,集体无意识则主要是‘原型’。”我认为,《节妇吟》一诗可以既有张籍的个人无意识,同时也有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这二者的结合,使得其千古流传。文学是人学,如不能忠于人本身,作品就会被视为虚假,忠于“人”,就要忠于“本我-自我-超我”这种心理结构,也就是忠于人性。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用完美的符号形式表现集体无意识可以使其作品传之后世,这是精神分析学给予作家的庄重承诺,也是一个铁律,早已为文学史所证明。问题在于,并非每个作者都有能力为自己的个人无意识和人类的集体无意识找到完美的符号形式,所以,文学的技法也是非常重要的。
[1]陈伯海编:《唐诗汇评》(中册),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
[2]《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
[3]俞平伯:《〈长恨歌〉与〈长恨歌传〉的传疑》,《小说月报》1929(2)。
[4]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
[5]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
[6]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
(作者系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4级戏剧与影视学研究生)
[责编曲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