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伙人要掰了

邢以群+旷世敏

向左走 向右走

小雪节气，白天太阳底下还有些许暖意，一到夜晚，寒气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尤其是此刻在培元药业的小会议室里。孙以明感觉自己身上的热量正一点一点被抽走，空调吹出的暖风没有丝毫助益，令人压抑的沉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孙以明每喝一口茶就借机看一眼对面的周云龙，周云龙依旧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仿佛烟雾里包裹了他的全部思想，令孙以明窥探不清。

终于，周云龙在沉默中爆发：“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用最终的结果来说话。如果你能保证今后三年公司净利润平均增长20%，那就都按你的主张由你一人来管，我退出管理；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由我来管，你退出。无论谁负责，如果最终没有达成目标，业绩差额部分就由其将股份折算补偿给另一方，并将管理权转交给另一方。你好好想想，由你来选，三天后我等你答复！”说完，他拿起桌上仅剩一支烟的烟盒，走向左边的董事长室，留下一脸错愕的孙以明。

孙以明万万没有想到周云龙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本以为两人只是在公司的发展重点、发展方式上有不同看法而已，现在看来竟像是积怨已久。半晌，孙以明才慢慢回过神来，拿起自己的茶杯走向右边的总经理室。

孙以明颓然坐下，用双手揉搓着太阳穴，渐渐陷入了沉思：自己与周云龙这么多年的铁杆关系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从前……

兄弟同心 其利断金

孙以明与周云龙既是高中同学又是大学同窗。孙以明平时不多话，但动手能力很强，喜欢钻研问题；周云龙则性格开朗，喜好结交朋友。两人都是化学迷，业余时间经常一起讨论问题，一起做实验。

大学毕业后，周云龙进入一家大型国有药厂从事质检工作，孙以明则被分配到当地一家国有化工厂从事技术研发工作。两人的临别赠言也颇有默契，都是“混出个人样儿来”。

五年后，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上，两人有了第一次深谈。他们都深感国企并不是一个适合大展抱负的地方，自己的一些好想法常常得不到重视。经过这几年的积累，两人都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和实战能力，具备了较好的创业条件；而且当时的政策环境也比较好，正是时不我待。

在达成共同创业的初步意向后，两人经常开碰头会，一起商量具体做什么产品。根据周云龙的了解，原料药中间体市场潜力巨大，算得上是一片蓝海；孙以明也自信满满，认为从技术上而言，原料药中间体的生产工艺并不难，自己完全可以搞出来。一来二去，他们最终决定以此作为创业起点。

1996年年初，两人从各自企业辞职，合资创办了培元合成化工厂，主营医药中间体。由熟悉医药行业的周云龙任董事长，负责产品销售和对外联络；以技术见长的孙以明则任总经理，负责产品研发及生产，从此踏上了共同创业之路。

凭借着孙以明的好技术和周云龙的好人缘，公司在第一年就利用小试设备试制舒胆通粗品获得成功，实现销售收入50万元、利税10多万元的佳绩。在随后五年间，公司产值激增到近亿元，利税达到3，000多万元，顺利完成了原始积累。2005年，培元合成化工厂正式更名为培元药业有限责任公司，销售收入超过2亿元。

如今的培元药业已经是一家注册资本1亿元，员工1，600多人的医药化工企业，主要从事原料药及医药中间体的生产制造和销售。主要产品包括降压类的原料药卡托普利、依那普利、赖诺普利，平喘类的富马酸酮替芬，以及卡托游离酸、依那氢化物等医药中间体。公司拥有相应的各类新药证书和生产批件，产品的生产过程符合并通过了GMP认证。此外，公司还被评为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连续五年荣获“省医药工业十强企业”“外贸自营出口十强企业”。

培元药业的产品大部分都是自营出口或由国内进出口公司出口，直接和间接出口总量约占公司产量的80%以上。自营出口的客户对象为国外医药贸易商及国外制药厂家，在中南美洲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并开始逐步进入北美、欧洲以及地中海沿岸国家市场，2012年公司实现销售收入7亿多元，净利润1.5亿多元。

在十多年的合作中，两人的分工一直都是孙以明主内、周云龙对外。相互信任和欣赏是他们亲密合作的基石，周云龙形容自己的搭档时，毫不吝惜褒扬之辞：“他做事有一股子韧劲儿，是一个实干家。”孙以明则评价周云龙：“魅力型领导者，对宏观和未来的把握能力超强。”

在最初十几年中，两人专心致力于企业发展，尽管在某些经营决策上也有过分歧和争执，但都能在短时间内达成共识，继续齐头并进，以至于外人常常以为这是兄弟俩办的厂。然而，这种关系自2008年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业初成 嫌隙生

2008年，公司搬入了经济开发区中新建的厂房，原来在一个办公室的周云龙和孙以明各自有了董事长室和总经理室。为方便议事，他们特意在两个办公室中间设置了一个供两人使用的小型会议室。孙以明称它为“磨坊”，因为公司的很多决策都是在这间小屋磨合而成的。

随着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各自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虽然他们名义上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总经理，但所有的事情，找到周董或孙总都可以拍板。如果两个人都在公司，通常对自己关心的问题都会过问，并发布指令。当然，如果其中一人已经在公开场合发表过意见，另一个人绝对不会公开反对或插手。正因为如此，在员工眼里，他们是亲密无间的。

其实，两人暗地里也有一些相互埋怨。比如，为了规范企业内部管理，孙以明花了不少功夫与各职能部门讨论制定了很多的规章制度，平时一律照章办事。可只要周云龙在，这些制度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下面的人知道周董好说话，一违反规定就找周云龙说情，结果十有八九都被他“酌情”处理了，他甚至还抱怨孙以明管得太细。周云龙的放任对制度推行造成了不小的障碍，好在很多都不是原则性问题，孙以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2010年5月的一天，孙以明像往常一样来到办公室，秘书早已将当天的报纸放到了他的案头。他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一个醒目的标题即刻映入眼帘——《2010年市“十大功勋企业家”揭晓》，培元药业的周云龙排在第二位，照片里的他正笑得春风得意，下面还配发了对他的专访。孙以明又翻了翻其他几份报纸，都有大同小异的报道。想到当初两人一起打拼，现在周云龙独领风骚，孙以明平添了一种幕后英雄才有的失落，他下意识地把有周云龙的那版折到了里面……endprint

转眼已至2011年年底，来自全国各地的员工齐聚在培元药业的年会会场，这是公司一年一度的大团圆时刻，周云龙意气风发地在台前回顾着公司一年来的发展历程。当说到业绩部分时，他刻意提高了音量：

“我觉得公司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绩，销售中心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你们凭借坚持与努力，为公司拿下一个又一个大单；你们依靠勇气与拼搏，让产品成功打入欧美市场；你们保持专注与高效，用七个月就完成了全年的销售目标，让我们向销售团队致敬！为此，公司决定给销售中心颁发‘特殊贡献奖，希望你们明年再创辉煌！”他的慷慨陈词将会场气氛推向了高潮，销售员们群情激奋，鼓掌声、喝彩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这组排比句显然激怒了研发中心经理常青，他撇了撇嘴，对坐在旁边的孙以明咕哝道：“这些年要不是我们研发中心没日没夜埋头苦干，革新生产技术，他们如何能不断扩大销售规模？要不是我们开发出性价比这么高的产品，他们要想开拓欧美市场简直是痴人说梦！说到付出，我们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凭什么鲜花掌声都是他销售中心的！孙总，您得上去说几句公道话，给咱们长长脸。”

孙以明拍了拍常青的手以示理解和安慰，但他知道此时公然与周云龙叫板并非明智之举，面子上挂不住还是小事，要是让大家误读成他们不和，问题就严重了。情绪或许还能强忍，但孙以明内心已似野马脱缰而去：给销售中心颁奖这么大的事儿，周云龙怎么没与我商量？这些年来公司业务蒸蒸日上，周云龙总是把各种荣誉往自己身上揽，人前人后，处处风光，我也没跟他计较过，但是他怎么可以总在公开场合拔高销售的重要性呢？！不行，我必须找他谈谈。

次日，孙以明还未得空去找周云龙，周云龙就找上门来了。

两人并肩走进“磨坊”，刚落座，周云龙就略带歉意地说：“这段时间我光顾着忙外头那些事，公司的重担都压你一人身上了，真是辛苦你了。”

“咱俩客气什么。”孙以明简单回道，琢磨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周云龙话锋一转：“刚刚销售中心的陈其锋跟我说，最近他们那儿有一个单子，你一直都没批，我来了解一下。”

“你是指那个赖诺普利单子？哦，是我们的老对手印度尼拉吉制药公司的订单，它本身就是个原料药生产大户，而且之前从未与我们有过合作。很明显，是他们接了个大单，来不及生产，找我们调货救急的。关键是他们开价太狠了——比我们的底价还低5%！按照规定，这种单子应该直接枪毙。”

“以明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顶真，很多事情都是有通融余地的。就说这个事儿吧，我们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一点，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次的帮助或许是今后建立合作的一个契机。尼拉吉公司的研发能力虽然没我们强，但人家有语言优势，对欧美医药市场及药政体系也更加熟悉，没准儿哪天我们也有求于它。”

“我并不看好这种一锤子买卖。如果我们低价放了这批货，以后其他厂家也如法炮制怎么办？我们还不至于没原则到这种程度吧。”

周云龙依旧据理力争：“如今这欧美市场还是被先入的西班牙和东欧几家公司占据，我们好不容易利用价格优势从它们手里分得一杯羹，但总体来说，我们的实力是比较薄弱的。如果能通过这个订单和印度人建立联系，摸一下他们的底，今后或许就能通过并购获得他们的能力，我觉得这个单必须签！”

“并购”一词像闪电一样从孙以明脑中划过，又是一个周云龙从未对他提及的想法。他的内心扑腾了一阵，原来长久以来只有自己在掏心掏肺，凡事都征求周云龙的意见，他对自己竟是如此见外，他藏掖着想法，难道是在等待机会先斩后奏？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如果你执意要签，我也没办法。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给销售中心颁奖的事情，研发中心已经找我诉过苦了，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顾此失彼，毕竟这个公司不是只靠销售！”

周云龙嘴角抽动了两下，没有说话。

两人不欢而散，事后周云龙还是特批了那个订单。没过多久，他们又像平常一样说笑，只是他们心里清楚，那道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墙正变得越来越厚。

本是同根 相煎何急

金融危机以后，孙以明与周云龙对公司未来的发展一直有不同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矛盾愈发地突出。磕磕绊绊走到了2013年，这根卡在两人心中的刺终究还是要拔出来的。

11月22日，小雪。这次是孙以明提议，他认为培元必须尽快将未来三年的发展重点确定下来，为此，他约上周云龙，并召集了公司的核心成员一起进行头脑风暴。

冬季的窗外一片萧瑟，而此时窗内却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孙以明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认为公司今后的发展要坚持自己的特色，稳中求进。也就是说，公司今后的发展应该仍然以原料药为主，我们在这方面的市场领先地位明显，应致力于进一步扩大国内和欧美市场的份额，同时控制好价格。在我们仍有余力的情况下，可以适度发展制剂。那些与主业无关的项目应尽量缩减，我们需要专注、深耕。”

“孙总说得没错，从研发角度来看，我们还是要专注核心产品。今年我们通过工艺改进和科技开发，有效降低了生产成本，并持续提高了产品收率和质量，也使我们获得了价格优势。当然，在产品的国际市场竞争力方面，我们还有不少提升空间，这是我们明年努力的方向。”研发经理常青力挺孙以明。

周云龙显然对孙以明的保守相当不满，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说点不同看法。我认为做企业，就应该处处先人一步，这样才能有竞争力。培元之所以发展迅速，就是因为能够在别人没做中间体时就先发制人；当别人开始做中间体时，我们开始做原料药；当别人开始做原料药时，我们做原料药海外认证；当别人刚做认证时，我们已经把原料药销到欧美去了。今后光靠原料药肯定是不行的，公司产品应该更多元，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重点发展制剂和做美国FDA认证，为今后做原料药制剂做准备。”endprint

“顺着周董的提议，我向大家补充一个信息，现在艾滋病患者越来越多，很多欧美客户都对抗艾产品非常感兴趣，他们本身也在进行产业转移，所以今后抗艾药和制剂代加工一定会有大市场，公司如果不考虑投入抗艾产品和制剂的研发生产，就会错失良机啊。”销售经理陈其锋说。

孙以明提出了质疑：“制剂的确要做，但做制剂投入至少得上亿，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条件还不成熟。另外，FDA认证难度大、不确定因素多，不可能马上见效，现在就全力以赴发展制剂，万一无法取得认证，可就前功尽弃了。”

周云龙回道：“资金方面的确是个问题，但现在是资本时代，要做大企业，就应该有开放的意识，或许我们可以借力资本市场，引入风投或者做并购，实现跨越式发展。尽管这样做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稀释股份，但可以增强企业实力、减少自身风险。这段时间，我接触了几家风投，它们都对我们的项目很有兴趣。尽管现在国际市场不是很景气，但形势不好的时候，正是有志于进一步发展的企业的大好时机。只要我们正确决策，通过产品结构的调整，技术含量的提高，资本力量的运用，今后几年培元保持20%以上的净利润增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与别人合作风险太大，并购的企业管理不好也会功亏一篑，还不如通过自我积累，逐步投入发展来得稳当。现在环境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们更应该谨慎确定企业的发展目标，控制企业的发展速度。”孙以明觉得周云龙简直自信爆棚，难道见了几家风投就万事俱备了？在他看来，太过激进的发展都是不靠谱的，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渐渐的，其余人都不吱声了，只听到孙以明与周云龙在言语上你来我往，偌大的会议室里火药味十足。

草草结束了会议，周云龙与孙以明转战“磨坊”，又就刚刚的话题争论了一番，还是谁都没有说服谁。

上上策 下下策

画面定格在了刚才两人相对无言时。孙以明使劲摇了摇头，把纷乱的思绪全都甩走。他起身泡了杯浓茶，想提振一下精神。周云龙刚刚已经撂下狠话，也就是到了非做决定不可的时候。从之前的交流情况看，大家在今后的发展方向上基本还是一致的，原料药市场在今后还是块肥田，公司在这方面也有领先优势；制剂要发展、抗艾药要开发也没错。如果只是在公司的发展重点、发展方式上存在分歧，为什么不能用沟通来协调？周云龙为什么要提出授权一人全权负责的方案呢？孙以明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换个角度，孙以明又转而分析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周云龙刚才的提议。

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周云龙的提议：由一个人全权负责公司经营，同时要求负责人能够做到今后三年保持20%的净利润增长，如果达不到，该负责人就要用自己的股份来补偿业绩差额，并让出经营管理权。

如果由自己全权负责会怎么样呢？

好的方面是可以按自己的主张办事，做好了也会比较有成就感。但要做到今后三年保持20%的净利润增长难度很大，尽管这三年公司都保持了近20%的增长，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公司已进入相对稳定期，今后几年能否保持这势头还是未知数。

另外，尽管这几年国外原料药制造商在中国采购的数量越来越大，但是由于制剂价格的下跌，使得采购商对原料药价格也越来越敏感，随着市场竞争的加剧，产品价格的下跌是必然趋势。加上自己以前也没有过多地去关注销售，销售中心基本上都是周云龙的人，万一他们不服我，私下做些手脚，也会导致销售业绩下滑。

同时，为了今后的发展，公司要投入制剂生产、抗艾药研发等前期准备工作，势必增加人工支出和其他费用。因此，要保持年均10%的净利润增长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要达到20%以上，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达不成目标，自己就要让出一定的股份来补偿周云龙，这势必会让周云龙的控制权上升，那么自己也就没什么颜面再在培元待下去。而且，即使自己做好了，也就面子光鲜，里子还是一样，因为大家的股份没变。这样看起来，自己来做，利益不大，风险却大得很。

那么，由周云龙来掌舵又会怎样呢？

好处是自己不用承担让股的风险，如果周云龙做得不好，自己还可以得到补偿，增加股份并获得经营权。不利的一面是自己得让位，这一让跟家人和朋友没法交待，即使周云龙让自己帮助分管研发中心，但自己已没了主动权。

还有另一种可能，周云龙为了冲业绩，一定会去并购或大量融资，一不小心，把整个企业亏进去也有可能的，到那时，即使他把股份全部赔给自己，也没有多大价值，自己辛辛苦苦拼来的事业就可能毁于一旦。所以让他来做，好处不少，风险也很大。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孙以明突然觉得，如果两人能够像以前一样平等合作，发挥各自所长，共担风险，也不涉及股权和职位的变化，那才是上上策。

要想继续合作，就必须得到周云龙的首肯，想到这里孙以明又皱起了眉头。从今天晚上周云龙的态度来看，他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回心转意？如果说服不了他，我又该怎么选呢？

夜已深，隔壁的周云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周边一片寂静。桌上的台灯闪了几下倏地熄灭了，孙以明感到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