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游万仞,情寄八荒
——论孙绰《游天台山赋》的虚境
2015-02-28杨志娟
杨志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心游万仞,情寄八荒
——论孙绰《游天台山赋》的虚境
杨志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游天台山赋》是早期山水赋的代表。赋中,孙绰首先虚构了天台山的仙山地位,其次于虚写之中添加常识性景观,以增加虚构内容的真实感。东晋偏安江南,明秀的山水充实了文士的精神生活。这次登山是孙绰思维的游览,他虚览山水,登山求仙,阐发玄言,表达对超然之境的追求。
孙绰;《游天台山赋》;虚境;求仙
两晋之际,文士大量创作游览赋,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学气象。这时期的辞赋,一类反映社会生活,如卢湛的《登邺台赋》、郭璞的《登百尺楼赋》等;另一类则专门描述游览带来的愉悦之感,如曹毗的《观涛赋》、郭璞的《江赋》、孙绰的《望海赋》和《游天台山赋》等。文士们借游览的愉悦慰藉心灵,表达对山水的热爱,对自由超然状态的追求。作为游览赋,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则显得更为特殊。虽然它是虚构的游览过程,但其形象性和逼真性却给人身临其境之感。《游天台山赋》作于晋穆帝永和十一年(355年),这年孙绰42岁,转永嘉太守。游览赋表达山水之爱不足为奇,但孙绰这篇凭借想象创作的登山赋,却有独特的寄寓。
一、虚构天台山的神奇地位
《游天台山赋》是虚构的游览作品。孙绰通过登山摆脱烦恼,修养心性,寻找仙人。与徐霞客笔下真切的天台山不同,孙绰虚构的登山求仙过程超然浪漫,充满奇幻色彩。
在孙绰笔下,天台山被笼罩上了神秘的面纱,充满了浪漫色彩。孙绰将天台山定位为仙山,《游天台山赋》序说天台山“盖山岳之神秀者也”[1]493。它的神奇和秀丽表现在该山是“玄圣”和“灵仙”休憩驻足之地。尽管没有被世人熟知的典籍记载,但是作为神奇之山它被标记在“奇记”中,亦足以显现它的非凡。圣人和灵仙驻足于天台山也是有原因的:“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1]493-494这里山峰的高峻嘉祥之态、物产的富饶之状,穷尽了人、神世界的美好。在赋中,孙绰渲染了天台山的高峻挺拔,认为它“实神明之所扶持”[1]495,无形之中,天台山的魅力被提高。以同样笔法渲染山岳神奇的还有郭璞的《巫咸山赋》:“盖巫咸者,实以鸿术,为帝尧医。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岂封山而因以名之乎?”[2]以神话故事作铺垫,渲染游览之山的与众不同。面对神奇的仙山,作为游览者的孙绰,怎会舍得不去登攀?渲染天台山的神奇,是为下文不畏艰险登山寻仙做铺垫。
既然是“仙山”,对凡人而言自然难以企及,孙绰在赋中极力夸大攀登过程的艰难。孙绰此次攀登的目的是“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1]496。众所周知,神仙来去缥缈,长生不老,神仙居住的地方又怎会容易到达?且看孙绰如何登山。
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铃铃。披荒棒之蒙笼,陟峭崿之峥嵘。济梄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跨穹窿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1]496-497
身披毛褐,手拿金手杖,走在阴森的山林里,寂静的山中只有手杖触地的声响。经过荒芜的丛林,跨过河川,斜穿五县交界的地方,然后经过曲折的石桥,沿着悬崖的边缘继续前行。攀登过程中危险时有,随时有跌入万丈深渊的可能,但孙绰仍抱着坚定的决心:“虽一冒于垂堂,乃永存乎长生。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1]497他把生命置之度外,不畏惧艰难,虔诚地攀登。孙绰在赋序中写道,通往天台山需要“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1]494。这里树木“森森”、手杖“铃铃”、荒木“蒙笼”、峭壁“峥嵘”,双声和叠韵的词语更形象地展现了山的荒寂陡峭以及攀登的步履维艰。
对仙都生活的描绘,也是表现天台山神奇的浓墨重彩一笔。天台山“邈彼绝域,幽邃窈窕”[1]495,所处之地悠远深奥。能够吸引孙绰不畏惧困难,并将生命置之度外去攀登,是因为登上了山顶就来到了神仙所处之地。这里云雾缭绕,众仙群集。孙绰这样描述仙都的生活:“法鼓琅以振响,众香馥以扬烟。肆觐天宗,爰集通仙。挹以玄玉之膏,嗽以华池之泉。”[1]499敲起鼓,焚上香,召集众仙,觐见天宗,神仙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雅致。神仙居于山的顶端,弃绝世间一切冗杂之念,斟取的是像墨玉一样的膏脂,饮用的是华池里的甘泉。膏脂和甘泉,是饮食上仙境与人世的区别。
天台山被孙绰赋予神奇色彩。为让这份神奇更真实,孙绰不惜笔墨,大肆渲染登山过程中的艰难,并形象地刻画出神仙生活的状态。这份虚构的神奇是孙绰登山求仙的基础。
二、以实写虚,虚中见实
天台山是孙绰心驰神往的地方,他昼思夜想,盼望登上此山。《游天台山赋》是虚构的登山之作,为了达到以虚乱实的效果,孙绰尽量在虚写之中兼顾到天台山客观真实的一面。
首先,虚写之中兼顾天台山的自然地理环境。天台山位于今浙江省天台县城北,西南连着仙霞岭,东北接舟山群岛,正如孙绰所述:“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始经魑魅之途,卒践无人之境。”[1]494千余年后,地理学家徐霞客也对天台山进行过考证,他对天台山的记述为“上下高岭,深山荒寂。恐藏虎,故草木俱焚去。泉轰风动,路绝旅人。庵在万山坳中,路荒且长”[3]1。深山荒芜寂静,山里没有可以通行的路。孙绰笔下的天台山“结根弥于华岱,直指高于九疑”[1]495。徐霞客对高耸的山峰也有记录:“仰视石梁飞添,忽在天际。”[3]2两山之间的石梁好像挂在天的边缘,山峰的顶端更是淹没在云层中间。攀登过程中,孙绰“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木之长萝,援葛藟之飞茎”[1]497。踩着长满青苔的光滑石头,攀着桥上的石壁,抓住樛木的藤条,小心翼翼,缓缓前行。“莓苔”“滑石”“翠屏”“长萝”“飞茎 ”这些景物在登山过程中司空见惯,尤其是描述荒芜之状时,这些带有原始痕迹的景物更是必不可少。千余年后徐霞客再次经过,也得“余赤足跳草莽中,揉木缘崖”[3]2才能得以前行。
其次,虚写之中突出天台山的标志性景观。瀑布和赤城,是天台山惹人注目的特色景观。孙绰笔下,“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1]496。赤城如红色的云霞,白色瀑布飞流,将山分为两部分。而徐霞客目睹的瀑布是这样一番景象:
越一岭,沿涧八九里,水瀑从石门泻下,旋转三曲。上层为晰桥,两石斜合,水碎迸石间,汇转入潭;中层两石对峙如门,水为门束,势甚怒;下层潭口颇阔,泻处如闽,水从坳中斜下。三级俱高数丈,各极神奇,但级而下,宛转处为曲所遮,不能一望尽收。又里许,为珠帘水,水倾下处甚平阔,其势散缓,滔滔汩汩。[3]2
徐霞客的游览日记细致地记录了瀑布的源头、层级和气势,真切翔实。孙绰的描述虽没有移步换景,但也点明了天台山的标志性景观。徐霞客真真切切告知“赤城”名字的由来:“赤城山顶圆璧特起,望之如城,而石色微赤。”[3]4孙绰也提到了“赤城”是天台山的标志性景观。赤城是通往天台山的南大门,是天台山的重要门径。孙绰笔下同样亦神亦幻的还有山顶的“琼花”和“玉树”,“琪树璀璨而垂珠”用视觉和触觉效果凸显身临其境。而实地考察者徐霞客,则将琪花如何形成阐释得很清楚,告知这是因山峰高寒所致,“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3]2。
另外,孙绰也不断渲染游览山水的普遍性感受。登山抑或观海,面对高大的山峰、无垠的大海,人们普遍会感受到世界的神奇、自我的渺小,山林的清新会带来心理的愉悦,进而摆脱日常生活的烦恼。经过艰难的跋涉,杂念逐步放空,孙绰的感受是:“于是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无全牛。凝思幽岩,朗咏长川。”[1]499感受神仙之境的闲静舒适,享受杂念放空后思维的超脱和纯净,这并不是虚写,经历任何攀登过程,攀登者心中普遍会存在这种感受。孙绰在虚境中觅得真实的感受,这是真切的情感体验;同时,攀登过程中休息的地方——“幽岩”和“长川”也是登山途中的常见景观。
不难发现,这些常识性的地理位置、特色景观和游览带给人们的普遍感受,让孙绰这场虚构的游览实现了以虚乱实的效果。孙绰正是有效地抓住了这些常识意象,才使得这场虚游更为真实可信,更为虚实难分。
三、虚构的深层寄寓
《游天台山赋》收录在梁朝萧统的《文选》“游览”类中,这类赋还有王粲的《登楼赋》和鲍照的《芜城赋》,其共同点在于均为登高抒发情感之作。王粲登上当阳县城楼抒发羁旅之思和浓浓的乡愁,鲍照登上广陵故城感慨家国兴亡,而孙绰则虚构了登临天台山的经历和感受。作为东晋山水赋的代表,《游天台山赋》不仅表达了登山带来的愉悦之感,而且浓墨重彩地刻画了神仙之境。最为独特的是,这场游览是虚构的。
借山水阐发玄言是《游天台山赋》的显著特点。孙绰《遂初赋·叙》云:“余慕老庄之道,仰慕风流久矣,却感于陵贤妻之言,怅然悟之,乃经始东山,建五亩之宅,带长皋,倚茂林,孰与坐华慕击钟鼓者同年而语其乐哉!”[4]孙绰甚爱老庄之学,老庄之学与山林又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在孙绰的赋中不乏淡然世外的追求。在攀登天台山的过程中,孙绰“散以象外之说”,不断体悟“道”的真谛。到达超然之境后,“忽即有而得玄”,消除有无之分,获得玄妙之理。孙绰之赋与孙绰之诗一样,不忘阐发玄言。玄学与山水的结合体现在《游天台山赋》里,既表达出孙绰的山水爱恋,又深化了他对超然之境的追求。
求仙思想也是《游天台山赋》的重要主题。汤用彤先生讲:“而乱世祸福……人民常存侥幸之心,占卜之术,易于动听。”[5]两晋之际,祸乱无常,人们找不到生活的依靠,佛教宣扬“三世”观念和“因果报应”之说,拓展了人们灵魂的长度,给人们带来了精神寄托。《游天台山赋》“寻不死之福庭”,追求生命长度的拓展、佛教的“轮回”,正填补了这份空白。这里不得不引出魏晋时期士人的一种重要思想意识——生命意识。钱志熙先生讲,“两晋之际庄学生死观的流行”[6]影响着文士的行为状态。两晋政权更迭,文士有着生存的紧迫感,他们困惑于如何安放生命。东晋偏安的政局,文士的生活状态相对放松,他们将身体安放在山林,将灵魂寄情于神仙。山林高远僻静,云雾缭绕,远离世俗,正符合仙境的外在条件。高处不胜寒,欲达到这里需要艰难的登攀,登山的成就感和疲惫的身躯,会让攀登者放空杂念,更深入地顿悟玄理和佛理,在山林之中,将玄佛与自然完美融合。归宿山林、寄情山水和三世观念,淡释了生命的紧迫感,佛学的三世观念拓展了精神世界的长度。
虚构游览是孙绰对游记文学的创造性开拓。孙绰这场虚构的游览经历,真切自然,既体现了游览的逼真,又寄寓了独特的情怀。张方在《虚实掩映之间》中讲道:“山水诗中超乎物外和返朴归真的精神境界,文学理论中的‘深思’范畴,都是在把审美目光向深处和虚处延伸,这跟玄学家们对世界背后那无迹可寻的‘道’或‘无’的冥思苦想未尝不可以说是同气相求。”[7]虚实之境与山水审美相结合,更能够加深对精神世界的探求。同时,孙绰生活在永嘉南渡后的江南,偏安的政局、兴盛的佛学与明秀的山水交织在一起,不断地改变着这时期文士的心态。罗宗强先生曾讲道:“这样的局面有利于追求安宁、追求平静,于是走向内心,去寻求另一个广阔天地,去寻找精神的慰藉。纵江左百年,未离这种境界。”[8]独特的地域风景,慰藉了偏安文士的审美情趣,他们寄情山野,借山水以悟道,安放灵魂,以求超然。同样也写天台山,也富于梦幻效果的,是晚于孙绰400年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该诗不仅承继了孙绰将天台山比作仙山的做法,而且创作也用虚构的笔法,借梦游表达对世事的不满和建功立业的抱负,其梦游让读者如临其境。如果说李白借梦境表达了怀才不遇的苦悲,那么孙绰的目的则相对简单,他用“神游”表达出对神仙生活的向往。虚构游览这一独创被李白吸收,可见孙绰虚构游览的影响不容小觑。
在虚构的游览经历中,孙绰纵情山水阐发玄言,体会神仙之境的奇妙与超然。在现实生活中,孙绰无法得到这些。在虚构的登山之旅中,孙绰慰藉了心灵,获得超然之境,正说明现实中,他得不到这份宁静。
综上所述,《游天台山赋》是以天台山作为描写对象的虚构游览赋。赋体文学的铺陈、夸张等特点,让孙绰笔下的天台山神奇,让这场虚构的游览经历逼真。这场游览慰藉了孙绰的心灵,让他摆脱烦恼,畅达神仙之境。为了表现出虚游的真实性,孙绰不惜展开想象的翅膀,对常识性的景观大肆描绘。在虚构的登山寻仙途中,孙绰不畏艰难,不断摒弃杂念,终于到达到仙都,游览结束后“与自然同体”,收获神仙之境。这种虚幻的登山过程,折射了东晋偏安局势下士人游山求仙、阐发玄理、追求仙境的心理。孙绰虚构神仙生活,表达了他对神仙缥缈自由的生活状态的向往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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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304.
[7]张方.虚实掩映之间[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15.
[8]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129.
【责任编辑 郭庆林】
2015-03-09
杨志娟(1992—),女,河南许昌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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