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汉仪心路历程与《诗观》评点的诗学价值*
2015-02-27陆林
陆 林
邓汉仪心路历程与《诗观》评点的诗学价值*
陆林
摘要:清初诗歌选评家邓汉仪的幕僚生涯、文学交游及赏鉴识力、人格魅力和“文人有权”的自觉担当,构成了其编选《诗观》的个体因素。而“文柄下移”的诗坛新变和士林“一人知己”的不朽诉求以及融入新朝、消弭民族隔阂的政治需要,又为其“大观—集成”式的编选宗旨和品评风格提供了舆论先声与独特的时代应合。借助所具备的诗学眼光、所身处的历史时地,邓氏以个人闻见成就的“一代之书”,呈现明末清初,尤其是清初近五十年诗歌创作的总体格局;其中对诗坛风气、诗人事迹的品评记录,反映了明清之际社会变迁和士人心态的多样复杂,形成了《诗观》之兼有诗史、诗话史及诗歌观念变迁史的独特价值。
关键词:邓汉仪; 《诗观》; 诗歌评点; 明末清初; 清初诗歌总集
在清初诗歌编选中,邓汉仪以“季札观乐”的历史胸襟和诗学视域,阐释其将所编当代诗歌总集命名为《天下名家诗观》之诗学史内涵,欲以诗歌的选评为核心和媒介,为“适当极乱极治之会”*邓汉仪:《诗观序》,《诗观》初集卷首,康熙十一年刻本。的一代文人保存其精神影像和心灵印记。历乎兴革理乱、安危顺逆之交,又值诗歌史明清之变,不仅士林群体面临着哲学道德层面或惨烈或微妙的分裂重组,明代三百年复古与反复古、宗唐与宗宋的诗学主张及实践,亦在清初诗坛投下了层叠迷乱的烙痕,从而对评选者之“知人”与“辨体”*参见左东岭:《明代诗歌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11年第3期。的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故“观”之为义,一为观世,一为观诗;凡世变之风息、人心之依违、诗道之精微均系于“一人”之诗,而发明于 “一人”之观。昔人云“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顾炎武:《日知录》卷26“《史记》、《通鉴》兵事”条,乾隆刻本。,邓汉仪以清初人选清初诗,耗时二十年编成《诗观》三集共41卷,胸中亦有一明末清初诗坛之“天下大势”。借助广阔的交游与个人声望的良性互动,他以“在历史中”的亲切和敏锐,记录、呈现了入选者的生平经历、性情气度、家族关系、诗坛地位、家数源流等,达到了对一个时代生命诗学和文化诗学的鲜活把握与深度建构,即所谓“纪时变之极,而臻一代之伟观”(《诗观序》),形成了《诗观》文献和诗学兼具的特色及价值。
一
邓汉仪(1617—1689),字孝威,号旧山,别署旧山农、旧山梅农,晚号钵叟,郡望南阳。祖籍苏州,生于泰州并寓居于此。崇祯八年(1635)诸生,入清以编选《诗观》而闻名于世。其人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顺治三年30岁前(1617—1646),即青少年的读书求学阶段;一是31岁至康熙八年53岁时(1647—1669),即中年的入幕谋生阶段;一是康熙九年至逝世(1670—1689),即中老年的编选诗歌阶段。以下主要介绍其第二、第三阶段的人生经历。
清初的邓汉仪,虽不事科举,却非隐居。顺治二年(1645), 济南长山县刘孔中任泰州知州,创建吴陵诗社,“同社数子,报其词藻,鲜不为刮目,而倍才孝威,时招之读书芙蓉署”*方苞:《官梅集序》,清抄本。。此年,汉仪所撰诗,有《乙酉闻丁汉公登贤书将从白门入燕赋此寄赠》、《刘峄巄师招同丁汉公夜集衙斋送之北上》等。刘孔中字药生,号峄巄,明崇祯三年副榜,顺治初避兵江南知泰州,汉仪顺治四年诗作结集《官梅集》,便是“济南刘峄巄老师鉴定”。丁汉公,名日乾,泰州人,顺治二年举人。邓汉仪于该年寒梅绽放的冬季,撰诗送其赴京参加新朝礼部春闱,不仅没有丝毫劝阻之意,相反表示出一丝对“去路指天中……吹子上幽燕”的歆羡。“使君与诸生,并送孝廉船……共此师弟好,语默无间然”,反映出邓汉仪自幼在泰州入学,与明末清初的当地知州皆有师生关系的实际情形(故前称陈素为师,此称刘孔中为师);“感师款款语,谓我当着鞭。同生且同学,草处非英贤”,或许也流露出紧步友人后尘,“努力爱岁华”的不甘草处、奋力加鞭的希冀。这在扬州十日的秋坟鬼唱尚不绝于耳,兵燹灰烬且残热未熄之际,至少不能说具有明显的遗民之思。
顺治四年夏,合肥龚鼎孳游泰州,邓汉仪与之交。这是一件决定后者一生走向的大事情。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崇祯七年(1634)进士,顺治三年以太常寺少卿丁父忧,至顺治七年(1650)始回京。在顺治四年至六年(1647—1649),龚鼎孳漫游江南,在泰州与小于自己两岁的邓汉仪一见如故,多次宴饮观剧,分韵赋诗。在邓汉仪顺治四年写作的《官梅集》中,就有八首与龚鼎孳的唱和诗。深秋分手时,邓撰长诗《送龚孝升奉常游江南》相赠,其中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羡君年正少,那复远慕严陵钓;羡君名甚高,那复长栖仲蔚蒿”,这是劝慰因服丧期间“歌饮流连,依然如故”*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上海:世界书局,1937年,第1724页。而遭弹劾的龚鼎孳不要沮丧,不会永远像严子陵、张仲蔚那样落魄隐居;一是结尾表示“我恨未从君,踏破万山之青苍,徒守淮南桂树终相望”,化用楚辞《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山中兮不可久留”,表达了自己希望追随龚鼎孳出游四方而不愿幽栖隐居的心曲。此后的两年间,龚鼎孳主要寓居扬州、南京,邓汉仪多次于其寓所饮酒赋诗。龚鼎孳顺治七年夏季服阕赴京*宗元鼎:《芙蓉集》卷7《庚寅夏日送奉常龚孝升先生还朝》,康熙刻本。,次年邓汉仪入京师,至顺治十年(1653)春离开京城,顺治十一年再次入京,至十三年春离京,先后两个一年多的时间皆寓居龚府,“余浪游燕都,客龚芝麓先生家”*邓汉仪:《定园诗集序》,戴明说:《定园诗集》卷首,康熙刻本。。期间龚鼎孳亦由太常寺少卿升任刑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顺治十二年(1655)冬,龚鼎孳因执法宽待汉人等事,先后降十一级。十三年四月贬至上林苑,任蕃育署署丞,以部院大臣下放至京郊为皇宫饲养鸡鸭鹅,其心情可想。是年秋季出使广东,道经江南时,邓汉仪随行赴岭南,次年三月始同归。其《诗观》评龚鼎孳诗云:“昔客京师,及过庾岭,以至萸湾、桃渡之间,仆莫不奉鞭弭以从。”(1∶2)*邓汉仪:《诗观》初集卷2,康熙刻本。按:以下凡引《诗观》,均随文括注,如1∶2,冒号前一数字表示集数,后一数字表示为卷数。说的就是自己跟随龚氏在京师府邸以及过大庾岭往返粤东、返江南后在扬州茱萸湾、南京桃叶渡的诗酒幕宾生涯,可谓践行了“从君踏破万山之青苍”的夙愿。友人陆舜在《邓孝威过岭诗序》中,曾说到邓、龚友谊并赞及邓的人品:“邓子之与先生,可谓道合忘年、倾倒不近者邪?既先生累官京师,则招邓子于别署。委蛇退食之暇,即与邓子吮毫濡墨之会也;忧谗畏讥之日,即与邓子痛哭流涕之时也。先生未几而跻崇秩,复未几而累左迁。一时僚友朝士、门生故吏,趋避聚散之缘,殊有难可道者。邓子萧然一慷慨布衣耳,论交十年,升沉一致,大雅相成,名益海内,可以远追王、孟,近方陈、董。邓子有不为先生重而益以重先生者哉!”*陆舜:《陆吴州集》,清刻本。后一句对邓汉仪人品和地位的推赞,是颇有分量的。
此后,龚鼎孳返京,次年迁国子监助教,直至康熙二年(1663)始重官左都御史,从此仕途坦顺,连任刑、兵、礼部尚书,晚年两主会试,门生满天下;“屡招”汉仪,却被其“以亲老为辞”*邓励相:《征辟始末》,清抄本。,不再赴京,然彼此友谊至老不衰。《慎墨堂名家诗品》因序梁清标《使粤诗》而深情回忆“丙申冬日,仪曾陪合肥先生之岭南,而合肥则从兵革豹虎中,与仪刻烛联吟,夜分不寐,各著有《过岭集》。今合肥已逝……则平津秋闭,红粉楼闲,览斯集者应同泫然矣。”龚鼎孳以明进士遇李(自成)降李、遇清降清,加之狂放不羁、沉溺声色而为人诟病。然其平居惜才爱士,广交下层宾朋,“穷交则倾囊橐以恤之,知己则出气力以授之”*钱林:《文献征存録》卷10《龚鼎孳》,咸丰八年刻本。,为清初文学的复兴保存了一批人才,对下层文士与新朝的相容做出了积极努力。
在第二阶段期间,身为布衣的邓汉仪虽主要从龚鼎孳游,亦有入他人幕府的行迹。如吴绮曾于顺治六年撰《客秣陵送邓孝威之寿春》五古诗,有句云:“寿春争战场,今古具楼橹。君去得所依,长吟入军府。”*吴绮:《林蕙堂全集》卷13《亭皋诗集》,康熙三十九年家刻本。顺治十年春,邓汉仪随戴明说赴汝南道任。戴氏字道默,号岩荦,沧州人,与龚鼎孳为进士同年,入清官户部侍郎,顺治十年缘事谪河南布政司参政。汉仪自述云:“忆壬辰岁,余浪游燕都,客龚芝麓先生家,与岩荦先生邸相对,时时过从……继先生以少司农出参宛藩,招余同往。”*邓汉仪:《定园诗集序》,戴明说:《定园诗集》卷首,康熙刻本。此即《笔记》所谓:“戴岩荦自少司农左迁南阳参政,余在幕中。每于夕置酒谈燕,夜分不辍。”《诗观》评戴明说《宛南秋日慰留邓孝威》曰:“癸巳同公之宛南,结又茅庐以居。秋深忽忽欲别,相视和歌。”(1∶4)评海宁朱尔迈(字人远)云:“癸巳冬,校文吕佥事署中,极赏人远作。”(3∶8)即此年冬,在浙江杭严道吕翕如官署中任文秘。顺治十一二年间入山西巡抚陈应泰幕。康熙四年(1665)邓汉仪入河南汝宁知府金镇幕,并与其次子敬敷交(2∶5“金敬敷诗评”)。康熙六年至七年(1667—1668),客扬州友人吴绮湖州知府幕,曾与之共事《唐诗永》之选(1∶7“宗元鼎诗评”)。“十年弹铗向天涯”,是以战国齐人冯谖寄食孟尝君弹铗而歌、期得厚遇的典故,说明自己中年以来浪迹于当朝名公府邸的幕僚生涯。
二
将康熙九年(1670)庚戌开始,列为邓汉仪人生的第三阶段:从经历上来说,是因为母逾七十,汉仪不再远游*邓汉仪评李攀鳞诗云:“尊君邺园先生节制两越,舟泊维扬时,招予入幕,情礼隆重。予以母老,未之许也。”(2∶10)李之芳,字邺园,康熙十三年任浙江总督,隆重礼聘汉仪入幕,虽未允,亦可见其为当时著名文学幕宾。(被迫赴试宏博除外),“惟百里负米”(《诗观》二集·序),以养慈亲。来往最多的是扬州,足迹亦时涉南京、如皋,偶及无锡;从事业上来说,是因为奠定其一生诗学地位的《诗观》此年便进入了正式编选的进程。“仆历年来浪游四方,同人以诗惠教者甚众,藏之笥箧,不敢有遗。庚戌家居寡营,乃发旧簏,取之同人之诗,略为评次,盖阅两寒暑而始竣厥事”(《诗观》初集·凡例)。在《诗观》中有明确写于该年十二月的评宗元鼎诗语:“庚戌嘉平,从雉皋雪中归,因呵冻书此数句。不知考功、仪曹论诗京邸,以仆言为何如?”(1∶7,考功指王士禄,仪曹指王士禛),而序成于“壬子季秋望日”即康熙十一年(1672)九月十五日。
从《诗观》的编刊凡例,可见诗选是得到当地政府官员的支持的:如初集的资助者为“淮扬当事,主持斯事者,则转运何公云壑林、李公星河景麟,明府孙公树百蕙,功为甚鉅”。何林,宛平籍山阴人,康熙十年任两淮都转盐运副使;李景麟,陕西韩城人,康熙七年任两淮盐运司海州分司运判(年收入:养廉银2700两、心红银20两、薪银60两*《重修两淮盐法志》卷130《职官门·官制下》,光绪三十一年刻本。);孙蕙,济南淄川人,康熙八年任扬州宝应知县,十一年充江南乡试同考官。二集历时五年而基本成书,“则以刻资维艰之故,观察金公长真首任其事,而转运薛公淄林、何公云壑、别驾卞公谦之、俞公汇嘉、大令许公石园及太史徐公健庵,皆捐资相助,故克有成”。金公长真指江宁分巡道金镇,薛公淄林指盐运同知薛所习,卞公谦之指扬州府管粮通判卞永吉,俞公汇嘉指管河通判俞森,许公石园指仪征知县许维祚,徐公健庵指翰林编修徐干学(时丁忧在籍)。此外,友人的襄助亦是编刊经费来源的重要方面,“捐资最多者,则黄子天涛九河、顾子临邗九锡、范子献重廷瓒”(《诗观》初集·凡例)。黄九河、顾九锡、范廷瓒,都是扬州府人士。不仅《诗观》初集皆选三人诗,黄、顾之诗仍见二集,可推测他们持续支持着邓汉仪的选诗事业。事实上,在初集凡例里,邓汉仪便已启事天下:“是编行后,即谋二集。鸿章赐教,祈寄泰州寒舍;或寄至扬州新城夹剪桥程子穆倩、大东门外弥陀寺巷华子龙眉宅上;其京师则付汪子蛟门,白门则付周子雪客。”程穆倩是寓居江都的歙县程邃,华龙眉是江都华衮,汪蛟门是江都汪懋麟(时在京官内阁中书),周雪客是南京周在浚(亮工子)。康熙十三年(1674),即初集问世后两年,汉仪复选《诗观》二集,“是编始自甲寅,成于戊午,阅五岁而竣事”( 《诗观》二集·凡例);“初、二两集,广搜博采,极廿余年之精神命脉,成此大部,心力可谓竭矣!”(《诗观》三集·序)然在友人的鼓励下,康熙二十四年寓广陵董子祠,开始三集的编选,又历时五年而三集成,期间忍受着“垂老失偶,孤帐冷衾”的丧妻之痛*孔尚任:《湖海集》卷11《答邓孝威》,康熙刻本。。三集序撰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三月,逝世于该年秋季,享年73岁。
从54岁开始的第三阶段,邓汉仪在前期积累的基础上,耗时二十年编成巨著《诗观》初、二、三集;思想感情上亦彻底接受了身处其中的新的时代。尤其是进入康熙朝之后,他对新朝的认识早已摆脱了第二阶段的不即不离,而是以平民布衣的身份,努力融入这一伟大的朝代。其编选清诗总集的历程,与康熙朝前期的重大事件,亦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下依次介绍。
康熙八年(1669)玄烨亲政,次年《诗观》初集开始动工,康熙十一年深秋书成,自序中体现了普通士子经历了巨大史实变局后产生的宏阔的历史视野:
《十五国名家诗观》之选成,予反复读之,作而叹曰:嗟乎!此真一代之书也已。当夫前朝末叶,铜马纵横,中原尽为荆榛,黎庶悉遭虏戮。于是乎神京不守,而庙社遂移,有志之士为之哀板荡、痛仳离焉,此其时之一变。继而狂寇鼠窜于秦中,列镇鸱张于淮甸,驯至瓯闽黔蜀之间,兵戈罔靖而烽燧时闻,此其时为再变。若乃乾坤肇造,版宇咸归,使仕者得委蛇结绶于清时,而农人亦秉耒耕田,相与歌太平而咏勤苦,此其时又为一变……予才万不逮吴公子,而幸值鼎新之运,俾草茅跧伏之士优游铅椠,以勿负岁时,亦一乐也。而今天子且博学好古,进诸文学侍从之臣,临轩赋诗,以继夫柏梁、昆明之盛事。
“柏梁、昆明之盛事”,分别指始于汉武帝的君臣宴歌联句赋诗的柏梁体和唐中宗驾临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倡和。序者从明末清初的种种战乱,到康熙元年南明永历帝的失败,看到在新朝的统治下,逐渐兵戈靖而烽燧熄,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统一安定的人心向背大趋势,庆幸自己能够赶上“鼎新之运,俾草茅跧伏之士优游铅椠”的好时光,以此为乐。
康熙十二年(1673)十一月,吴三桂举兵云南,肇始三藩之乱;次年二月取常德、澧州、长沙、岳州。“滇闽叛乱,东南震惊,扬人多惑易扰,讹言道听,家室朋奔,城门夜开,填衢泣路”*汪懋麟:《百尺梧桐阁文集》卷2《赠扬州知府金公序》,康熙刻本。,此即其友人汪懋麟丁忧在籍时眼中的扬州城内的动乱景象。在“广陵士女,奔窜江上,爨烟为之不举”、城内百姓皆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邓汉仪以“乱固暂耳,徐当自定;铅椠吾业,敢自废乎”的淡定和自勉,表达了对新王朝的信心。面对这四方震动、人心浮摇之秋,邓汉仪之所以不同于普通扬州人士的“多惑易扰”而心静如水,“坐昭明文选楼,日披四方所邮诗槁,虽困馁不倦”,是根源于对天下大势的看法:“七国虽强,岂能越殽渑尺寸?唐时河北诸将虽跋扈,敢终失臣节乎?此予所以当人情骚动时,而选事未尝或辍也。”(《诗观》二集·序言)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下诏,开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各举宏词博学之士,齐集阙下,以待策问”,要求明年三月来京应试;八月十八日,“大周昭武皇帝”吴三桂病逝于衡州皇宫;九月下旬,邓汉仪撰成二集序。此时,湖南、广西、贵州、四川、云南等地尚在叛军治下,可是序中却充溢着对平定叛乱的信心,编选者以是书之成,积极呼应着国家兴盛之机:“迨戊午,是选告竣。值天子下明诏,命公卿诸大臣各举宏词博学之士,齐集阙下,以待策问。若是书之成,敷扬德化,以助流政教,有适合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将此书作为诏试博学宏词的献礼之作。
康熙二十二年(1683)八月,清朝收复台湾;同年汉仪自觉“遭遇盛时”,复起三集之选,历五年而成书。康熙二十八年春,康熙帝南巡,正月二十七日驾临扬州,“维扬民间结彩欢迎,盈衢溢巷”;二月十一日在杭州晓谕扈从诸大臣:江南、浙江为人文萃集之地,入学额数应酌量加增;南巡所经之地,犯错官员及在监犯人俱准宽释,“以示朕赦罪宥过之意”*王先谦:《东华录》“康熙四十三”,光绪十年刻本。。同年三月,邓汉仪自序三集云:“余也虽未获登天禄石渠,从诸臣后珥笔承明,著为诗歌,以扬扢煕朝,尚得遂厥初愿,于萱庭承颜之暇,而选一代诗词。”如果说康熙大帝以博学宏词科来选取天下英才,草根士子邓汉仪则是自觉地以《诗观》“俾天下魁奇俊伟之士、鸿才博学之儒,咸登是选,以见圣天子右文好士、敦尚风雅。有此人才辈出之盛,即继汉魏四唐而起,亦庶乎可也”。这种感受到康熙盛世的到来,“试图为自己和同时代的人寻求一种积极合理的代际身份认同”*[美]梅尔清著,朱修春译:《清初扬州文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4页。,借一己之诗选来展示一个时代的诗歌和文化之盛的动机,在其晚年尤为明确和强烈。
邓汉仪在为《诗观》二集撰序时,已知自己被荐举与试,此年62岁。他一方面因母老而无意赴试,一方面因多方荐举而难却盛情;一方面以热情的眼光看待天子下明诏的这一重大举措,一方面以“打酱油”的态度对待自己的赴京之行。故结语云:“顾予实衰庸浅陋,伏在草莽,惟百里负米,以养八十之慈亲。而群下过举,郡县敦迫,敢不奔趋,以赴盛会?赖国恩浩荡,终放之江湖,以裒集一代之风雅,兼得勉将菽水,以遂乌鸟之私情,予也不重有庆幸哉?”他所期待的是:皇帝能最终放之还山,满足其编纂一代风雅的宏愿和照顾老母的眷眷之情。次年三月在太和殿体仁阁笔试《璇玑玉衡赋》及《省耕诗》,邓汉仪有意不用四六文写赋,看来是预先计划好的。后来皇帝特授内阁中书舍人衔,复褒奖其“才学素著,因其年迈,优加职衔,以示恩荣”*邓励相:《征辟始末》。按:邓汉仪跋语云:“征辟之役,三男同予抵京,故见闻独详,叙置最确要,是他日年谱中第一段要紧文字。予还山日久,旧事都忘。甲子长至后一日,得见此册,岂不同于《东京梦华录》、《清明上新河纪》耶?旧山叟,时年六十有八。”,令其终身感念。当其十年后编就《诗观》三集时,自序落款钤印为“臣汉仪”,应该可以说明印主对康熙十八年宏博之试的基本态度。
三
邓汉仪一生以诗名,“博洽通敏,尤工于诗,与太仓吴梅村主盟风雅者数十年”*阮元:《淮海英灵集》丁集卷1,嘉庆三年刻本。,与大批当代诗歌名家皆有唱酬往来。生平诗歌创作甚富,“游淮有《淮阴集》,居扬有《官梅集》,游粤有《过岭集》,游颍有《濠梁集》,游燕有《燕台集》,游越有《甬东集》,膺荐有《被征集》。皆逐年编纪,手自删定”*沈龙翔:《邓征君传》,夏荃辑:《海陵文征》卷19,道光二十三年刻本。按:沈龙翔,字闇公,苏州府常熟县人,顺治十七年举人。。今存有《官梅集》和《慎墨堂诗拾》两种。著名的《题息夫人庙》“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一绝,便出自其手。然而,邓汉仪的诗坛地位,主要不是因其诗歌创作,而是得自他对当代诗歌的编选评价。研究清诗总集较有成就的日本现代学者神田喜一郎,甚至认为《诗观》“可能是清初最重要的一部诗文选集”*[美]梅尔清著,朱修春译:《清初扬州文化》,第130页。按:将《诗观》视为“诗文”选集,恐非出自日本学者。。早在该集问世之初,李邺嗣康熙十六年即赞扬编选者“自有网罗收一代,肯将坛墠让千春”*李邺嗣:《杲堂诗钞》卷6《丁巳除夕从友人借得诗观夜读即赋二首寄孝威》,康熙刻本。;董元恺《绮罗香》推崇邓汉仪“跋扈文坛,独擅长城台辅”*董元恺:《苍梧词》卷10《绮罗香·文选楼坐雨酬邓孝威见赠却和原韵》,康熙刻本。;曹贞吉《贺新凉》词寄邓孝威“屈指骚坛谁执耳,羡葵丘、玉帛长干侧。千古事,名山得”*曹贞吉:《珂雪词》卷下《贺新凉·寄邓孝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8册,第723页。,以主持坛墠、跋扈文坛、骚坛执耳等词,肯定其在当代诗坛上的领袖地位。所选《诗观》初、二、三集,“搜罗富而抉择精,同时司选事者无虑十数,皆海内闻人,咸敛手拱服于先生”(《邓征君传》)。所辑评的当代诗歌,除了《诗观》三集,还有《慎墨堂名家诗品》。该书的成书方式具有开放性和间断性的特点,类似今之系列丛书,开始于康熙十四年,“乙卯以来,余有《名家诗品》之选,四方同人以集惠教者颇众”*邓汉仪:《慎墨堂名家诗品》施闰章《愚山诗钞》序,康熙十七年刻本。;至康熙十七年七夕时,“《名家诗品》已刻十余家,皆极精严,无敢滥入”(《诗观》二集·凡例)。子目今存三种:彭桂《初蓉阁集》2卷、施闰章《愚山诗抄》2卷、梁清标《使粤诗》2卷。明确刊行过的,还有王士禛《蜀道集》2卷及王熙、王曰高、李元鼎、孙在丰、李振裕、苏良嗣、程瑞禴、丘元武、谢开宠等人的诗选。其中,孙在丰、丘元武诗约刻于康熙二十五年。
从早年以诗歌创作而闻名,到后期转向以诗歌选评为职业,与邓汉仪中期以来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中期从龚鼎孳等幕主游,一是后期寓居扬州城。
在《诗观》三集自序中,邓汉仪引述友人对初、二集的评价:“广搜博采,极廿余年之精神命脉,成此大部,心力可谓竭矣。”二集成书于康熙十七年(1678),二十余年前则为顺治十年前后,此时正是他至京从龚鼎孳游的起始之际。初集自序中,还曾这样回忆自己走上选诗、评诗之路的缘由:“予生也晚,然适当极乱极治之会,目击夫时之屡变,而又舟车万里,北抵燕并,南游楚粤,中客齐鲁宋赵宛洛之墟,其与时之贤人君子论说诗学最详,而猥蒙不弃,其以专稿赐教者日盈箱笥。”所谓舟车万里之行,就是王士禛序其诗言及的“邓先生昔尝北游蔡州,南游岭表矣,远或万里,近或一二千里,皆历岁月之久而始归”的入幕从游经历*王士禛:《带经堂集》卷41《邓孝威被征八诗序》。。这种天涯入幕的过程,不仅是通过行万里路而识山川风物之美,更重要的是他以文学幕宾的身份,结识了各地许多“时之贤人君子”,相与“论说诗学最详”。如评龚鼎孳《岁暮喜孝威至都门同赋》曰:“仆壬辰客燕,诸大老多折节敦布衣之好者,今闻亦销歇矣。”评纪映钟《赠阎古古送还沛上次韵》:“与古古别久矣,读此犹想燕京击筑时。”评邓廷罗《燕京送家孝威南还》曰:“长安赠别,诗可盈箧。”(1∶2)评王鑨《和长兄觉斯华山诗》曰:“昔客燕京,大愚曾出此诗相示,叹为警绝。”(1∶3)评郝浴诗:“顷与环极魏先生论诗京邸,先生以‘老’之一字为诗家极境。”(2∶1)吴沛诗总评曰:“默岩太史与仆订交京师二十余年,情至渥也,甲寅遇于邗上,出西墅遗诗见示。会拙选将竣,特为录梓,以识高山。”(2∶12)正因为顺治十一年在京师与北闱举人吴国对(十五年进士)的交往,才有机缘于康熙十三年看到其父的《西墅草堂集》。与新贵大老交布衣之好,与入幕遗民慷慨击筑论诗,中年的这种游幕经历,使之“有机会结识同时代的名流,开阔自己的眼界,并有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尚小明:《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5页。。只是这种关系网并非仅仅用于谋取个人的升斗菽水之需,在后来的诗歌编选事业中更要发挥巨大作用。
扬州府附郭县为江都,作为直隶州的泰州与之毗邻,“州在府城东一百二十里……西界江都”*(道光)《泰州志》卷2《疆域》,道光七年刻本。。长江与运河在此交汇,使之成为南北漕运的枢纽。虽经十日屠城之惨,商业尤其是盐商贸易的需要,仍使这座城市在清初迅速复苏。早在康熙初年,在时人眼中已经是“今日则繁盛极矣”(1∶11评陈瑚《扬州感兴》)。“此间既汇集有大江上下各类名士雅人,又有足够供他们展开沙龙式文学活动的歌楼舞榭”,加之顺治和康熙前期任职扬州的官员“大抵既稳健干练而又风雅卓绝”*严迪昌:《清诗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64页。,如顺治三年任兵备道的周亮工热心资助贫士出版、顺治十七年任推官的王士禛红桥修禊、康熙十二年任知府的金镇重修平山堂、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驻扬州参修淮扬水利,皆为主持风雅的著名文官。身为扬州府所辖州人,泰州邓汉仪本来就与府城有着天然的文化和亲缘联系*江都姚思孝字永言,为南明大理寺少卿,其孙姚諲昉(?—1711)为邓汉仪女婿、江都郑元勋外甥,参《诗观》三集卷7“姚諲昉诗总评”。,加之相距仅百里之遥的地缘优势,使之经常往返两地,中老年的“惟百里负米”(《诗观》二集·序),指的就是寓居扬州的选诗生涯。《诗观》序跋凡例中,多处涉及扬州(维扬、广陵、邗江、邗)与该书的关系:除了上面已经提及的当道资助和友人代收邮寄诗稿,邓汉仪在初集凡例中介绍自己选诗过程时,指出康熙十年“辛亥,久驻维扬,诸公过存,辱以专稿见饷,兼以南北邮筒绎络相望,遂成巨观”;“仆至邗,同人即贻以公书,戒以‘宁严毋滥’。仆始终守此盟,一人不敢妄入”*《诗观》初集卷3桑豸总评曰:“近仆谬司选事,楚执极意周旋,而惓惓致书,以滥收为戒,则固同人所共佩也。”。为了编选《诗观》初集,此年邓氏在扬州待了很长时间,并将自己的编诗计划告诉当地友人,不仅得到众人的纷纷荐稿,在编选原则上亦与在邗的友人约定“宁严毋滥”,视为盟约。在二集自序中云康熙十三年“甲寅春,予复至广陵……时坐昭明文选楼,日披四方所邮诗槁”;康熙二十五年,孔尚任因参修淮扬水利,至“江都董子祠访邓孝威,时选《诗观》三集”*孔尚任:《湖海集》卷1,康熙介安堂刻本。。扬州这一积聚着众多热心文化的官员和追求风雅的富贾的商业都市,亦吸引了各地的落魄文士来此寻找入幕、坐馆或资助的机会。初集凡例介绍的“其客邗面订是选者,则杜子于皇浚、张子穉恭恂、计子甫草东、赵子山子澐、宋子既庭实颖、彭子中郎始奋、魏子冰叔禧、朱子锡鬯彝尊、诸子骏男九鼎”,这些客居扬州、参与选订的人士中,杜、计、朱等,皆是清初诗歌创作的一时之选。扬州在当时拥有的区域文化和经济中心的重要地位,为邓汉仪持续二十年编选卷帙浩繁的《诗观》三集,提供了广泛的人脉、便利的地缘和可靠的财源等有利因素。
四
乾隆初期,宜兴瞿源洙在为清初乡贤任源祥诗文集作序时指出:“古未有以穷而在下者操文柄也……独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闾巷之士,不附青云而自著,此亦一时之风声好尚使然乎。”*钱仲联主编:《历代别集序跋综录》清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323页。可以说瞿源洙敏锐地观察到自清初以来的文坛变化。晚明以来的诗社、文社的繁盛,一些下层文士积极参与选政,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文学风尚。尤其在清初,天翻地覆的时局变化,打乱了众多文人的政治生活轨迹。由于种种原因,使得其中一些人弃科举而以诗歌编选为业。“近来诗人云起,作者如林,选本亦富,见诸坊刻者,亡虑二十余部。他如一郡专选,亦不下十余种。或专稿,或数子合稿,或一时倡和成编者,又数十百家。”*魏耕、钱价人:《今诗粹》凡例,《今诗粹》卷首,顺治刻本。数量更为众多的诗歌作家,则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入选其中,为将来的科考、升迁、入幕或坐馆,带来积极的社会影响,从而形成了一种各有所需的互动关系。对于选诗者的这种文柄在握的文化身份与地位,邓汉仪有着清醒的认识和认同,其评席居中《文选楼》“六朝事业悲流水,千古文章忆旧台”一联云:“亦见得文士有权。”歆羡萧统主编《昭明文选》而成千古事业(1∶7)。二集收录莆田刘芳荫十题诗,此人著有《孝友堂集》,“躬行醇笃,未肯以诗名,没而令嗣始梓之”。友人杜濬认为“非登选本,未可以传远而垂后也”,于是向邓汉仪推荐(2∶14)。经过选评者如此记载,选本之于诗歌传播的重要作用,已与《诗观》在当代诗坛上的执牛耳地位相提并论了。这种文士有权、文柄在握的感觉,至晚年而越发明显,其评孔尚任《文选楼》诗云:“予选《诗观》,借榻楼上,宾客多至者,谁谓笔墨无权也?”*孔尚任:《湖海集》卷7《己巳存稿》,康熙介安堂刻本。按:此卷所收均为康熙二十八年之作,《文选楼》诗位于《哭邓孝威中翰》之后第九题,所附邓汉仪语,或为生前所云而由参与此卷选评的友人黄云、吴绮、宗元鼎所补入。将此语与初集批语对读,已经颇有以当代萧统自居的意味。这大概就是海外学者所谓“通过所编选的文选,邓汉仪建构了一种类似那些置身于晚明科举考试之外的城市文人学士的非官方的公共身份认同”*[美]梅尔清著,朱修春译:《清初扬州文化》,第122页。按:不知是作者还是译者的原因,《诗观》这部诗选皆译为“文选”。。
以“骚雅领袖”*(雍正)《扬州府志》卷31《人物·文苑》邓汉仪传“尤工诗学,为骚雅领袖”。身份主持当时诗选数十年的邓汉仪,通过编选《诗观》行使笔墨之权,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诗学思想上,邓汉仪倡导汉魏盛唐的雄浑阔大的诗风,反对自明末以来的“细弱”、“幽细”、“浮滥”的创作风气。他不仅对晚明竟陵派和华亭陈子龙诗歌创作的消极影响明确表示不满,而且对清初占有主流地位的宗宋诗风直接予以批评。他曾在私家笔记中,明确指出:“今诗专尚宋派,自钱虞山倡之,王贻上和之,从而泛滥其教者有孙豹人枝蔚、汪季甪懋麟、曹颂嘉禾、汪苕文琬、吴孟举之振。”*邓汉仪:《慎墨堂笔记》,民国抄本。《诗观》初集凡例首条便云:“诗道至今日,亦极变矣……或又矫之以长庆、以剑南、以眉山,甚者起而嘘竟陵已熸之焰,矫枉失正,无乃偏乎?夫《三百》为诗之祖,而汉魏、四唐人之诗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纬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而沾沾是趋逐为?故仆于是选,首戒幽细,而并斥浮滥之习,所以云救。”汉仪与钱谦益、王士禛、汪懋麟诸人,皆为友人,但是并不妨碍直言批评,此即孔尚任所服膺的邓汉仪的品格:“每于稠人中,服君笑容寡。有时发大言,是非不稍假。”*孔尚任:《湖海集》卷7《哭邓孝威中翰》,康熙刻本。同样,即便是在凡例中的概而言之,被言者亦是心知肚明的。如汪懋麟康熙十六年撰《孝威、鹤问以诗见简平山堂依韵奉答六首》之二,就声明自己的诗学主张:“自顾嵚嵜可笑人,高吟最喜剑南新。王杨卢骆终何物,甘于东坡作后尘。”*汪懋麟:《百尺梧桐阁诗集》卷15,康熙十七年刻本。视唐诗为无物,而要师法苏轼、陆游,明确与友人邓汉仪、宗观唱反调。只是这种诗学观念的尖锐抵牾,并不妨碍邓汉仪委托其在京代收众人诗作,亦不影响汪懋麟对《诗观》编选的深度参与*《诗观》二集所收梁清标、冯溥、魏裔介、王士禛、饶眉、徐倬、乔出尘等人诗作,皆由汪懋麟向邓汉仪提供或推荐。,这或许就是康熙前期诗坛人际关系的原生态。
在诗歌编选上,邓汉仪注重“忧生悯俗、感遇颂德之篇”这些传统社会的主旋律题材,反对时人诗选专注于“花草风月、厘祝饮燕、闺帏台阁之辞”,提倡“铺陈家国、流连君父之指……追《国》、《雅》而绍诗史”(初集自序)的宏大叙事和家国情怀。其赞颜光敏诗“每于国计民生、安危利弊之大,沉痛指切,是以屈子之《离骚》,贾生之奏疏,并合而为诗者”*邓汉仪:《乐圃集序》,颜光敏:《乐圃集》卷首,康熙刻《十子诗略》本。,都是与关注政治时事、家国人生是同一旨意的。“诗史”,这一唐人因总结杜甫诗作的创作特点而提出的重大诗学批评概念*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内含着对反映社会现实、同情民生疾苦的重视。在《诗观》中,约有45处(初集11处,二集21处,三集13处),以“诗史”评价有关作品。如评余楍《蜀都行》“成都被献寇杀刈生灵几尽,此篇逼真诗史”(1∶11); 林云凤《金陵杂兴》“纪南渡之事,足称诗史”(2∶4);彭而述《邯郸行》“犹记北兵破城日,旌阳观里尸如麻”(1∶4)、 顾岱《出滇杂咏》“协饷至今需百万,西南曾否贡金钱”(2∶5)为“诗史”; 秦松龄《荆南春日写怀》“真是诗史”(3∶4)。有关评价涉及晚明、鼎革以及三藩之乱等明末清初重大历史事件*参见王卓华:《邓汉仪诗史观及其诗学意义》,《南京师大学报》2006年第4期。。此外对杜诗的诸多好评中,往往亦包含着对“诗史”创作传统的强调。在诗歌形式方面,邓汉仪较为看重以歌行体为主的古体诗:“诗必以古体为主,今人不会做古诗,只算得半个诗人也。”*邓汉仪:《慎墨堂笔记》,民国抄本。较之近体诗,此类作品具有长于叙事的特点。强调“古体”的内在原因,就是这种体裁更加适合表达诗史的内容。友人赞扬其 “高卧昭明阁,重编南国诗。齐梁靡曲尽,汉魏古风遗”*李邺嗣:《杲堂诗钞》卷5《丁巳长夏得邓孝威寄诗即韵奉答》之三,康熙刻本。。戒幽细而斥浮滥,汰靡曲而存古风,与对杜甫所开创的“诗史”传统的提倡,是互为桴鼓的。
在诗歌编排上,邓汉仪有其一套标准。从其初集、二集的凡例中可以看出,就政治身份而言,“同人不分仕隐,诗到者即为登选”,“诗篇随到随刻,并不因爵位之崇卑、人物之新旧”,即无论是投身新朝的新人、权贵,还是隐居不仕的旧人、遗民,其诗歌创作都在《诗观》的编选视野之内。与清初遗民吴宗汉、陈济生、朱鹤龄、徐崧、陈瑚、屈大均、钱澄之、梵林、黄容、韩纯玉等“以遗民为主题的诗选”*邓晓东:《清初清诗选本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第53页。,划出了鲜明的界限,亦与《诗观》“选一代诗词,俾天下魁奇俊伟之士,鸿才博学之儒,咸登是选”(三集序)的编选宗旨更加吻合。从而将诗选的目标“指向重建以文化成就为根基的群体,因此也就抹去了服务于新王朝和不服务于新王朝的人的差异性”*[美]梅尔清著,朱修春译:《清初扬州文化》,第125页。。此外,针对当代诗坛“挽近文运衰,选事亦滋弊。利齿巧啖名,所录皆并世。高官枉凌压,盛名见牵缀。汗青须有资,取舍丛谤议。事类捡伍符,情同操贽币。普天竟同流,识者一叹忾”*潘耒:《读邓孝威〈诗观〉选本,喜而有赠》,《诗观》三集卷3。按:潘耒《遂初堂集》诗集卷2《少游草》收录此诗,名为《赠邓孝威》,正文亦有较大异同。的选政弊端,《诗观》凡例主要交代了自己在入选与否、地位贵贱、位置先后、收诗多寡等方面的编选原则。如关于入选与否,他强调对质量的坚守,就是与同人“戒以‘宁严毋滥’,仆始终守此盟,一人不敢妄入”。康熙十七年戚玾以“江左骚坛谁树帜,精严旗鼓独推君”相许*戚玾:《笑门诗集》卷17《赠邓孝威(时客广陵文选楼)》,康熙刻本。;潘问奇康熙二十五六年间撰《怀邓孝威》,在回顾了晚明以来“众喙徒交讧”的诗坛纷争之后,以“挽流奋一洗,屏翳为之空。选语必矜贵,涣然若发蒙。深心慎甲乙,六义乃昭融。以兹惠后学,孰曰非元功。海内亦风靡,百川知所宗”*潘问奇:《拜鹃堂诗集》卷3,康熙刻本。的描述,来赞扬邓汉仪的诗坛地位。潘耒(稼山)《读邓孝威诗观选本,喜而有赠》,亦对《诗观》选评成就有高度评价:
邓公文章老,才力本雄邃。激昂讨风骚,会心存箧笥。钟铎赏奇音,淄渑别真味。清严大冡宰,刻核老狱吏。独柄无旁挠,摆落名与位。高眠文选楼,乐饥以卒岁。抗手对萧君,雅道庶无愧。呜呼三十年,词客如羮沸。赖君刈萧蒿,杜蘅吐香气。*潘耒:《读邓孝威〈诗观〉选本,喜而有赠》,《诗观》三集卷3。按:潘耒《遂初堂集》诗集卷2《少游草》收录此诗,名为《赠邓孝威》,正文亦有较大异同。
邓汉仪于“清严大冢宰”数句,有侧批“仆岂敢当,然自矢如是”,诗末总评曰:“选家林立,仆从未敢轻置一喙,然中有独是,则非稼山不能畅发此旨也。”由于《诗观》从初集到三集的编选,有个漫长的时间跨度,编者本人的学术地位和《诗观》本书的社会影响先后早已不可比拟,势必要影响到选诗标准的一贯性。尤其是到选评三集时,“若迫于所不得已,邮筒竿牍日陈于前,欲婉则违于己,直则忤于人。与其忤于人也,宁违于己。则是人自为政,有非邓子之所得而操焉者矣”*张潮:《诗观》三集“序”,康熙二十九年序刻本。,后世所生“未脱酬应”*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12,乾隆二十五年刻本。的臧否,当即缘此。但是,从邓汉仪对潘耒赠诗的知音之慨中,说明其即便在选评第三集时,至少在主观上仍努力文柄独握,坚持着“清严、刻核”、“宁少毋多,宁严毋滥”*张潮:《诗观》三集“序”,康熙二十九年序刻本。的编选原则。
邓汉仪晚年曾借选评张潮(字山来)诗而发感慨:“同一诗集,经选者心眼一为洗发,顿使作者之精神另开生面,此不可学而能者也。”将评选诗歌的手眼高低,同样视为需要天生灵性、“不可学而能者”,并将对诗歌的评选上升到赋予原作新的生命的艺术高度,体现了他对选诗、评诗之于当代创作促进作用的理论自觉。他之所以说“惟山来自知个中,傍人那得领会”(3:3),是因为张潮本人亦是清初著名的诗文选家。已故严迪昌先生在论述“诗史与诗话史、诗的观念变迁史”之间的关系时,指出“诗的流变过程,原是创作实践和理论观念的共振运载历程,诗人与诗论家原属一体”*严迪昌:《清诗史》,第10页。。有关论断,在邓汉仪评点《诗观》这一典型事例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五
邓汉仪对当代诗歌的评点,在《诗观》中主要有三种形式:诗句之评、一诗之评和一人之评,即以人系诗,以诗系评,诗有夹批、总批,人有附记、总评。三集共选1 800余人近15 000首诗,大多数皆有评价。评语长短不拘,内容丰富。由于选评者所具备的诗学眼光、所身处的历史阶段、所具备的特殊条件、所涉及的作家人数等因素,均赋予《诗观》评点对于研究明末清初,尤其是清初近五十年诗歌创作、诗坛风气、诗人事迹的独特性,成为记录明清之际社会变迁和士人心态的重要文献。该书以评点资料为中心的诗学文献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提供清初诗人的小传资料
《诗观》的作者小传,文字虽极简略,仅涉及字号、里居、诗集等,然多可以弥补现有文献之缺失。《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等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清人字号及籍贯等资料,但因未参考《诗观》,故造成许多疏漏。如清初义士侯性,与钱谦益、归庄、曹溶、叶奕苞、徐崧、王邦畿、胡介等皆有交往,钱谦益与之唱和诗,在《诗观》中名为《赠侯月鹭》(1:1),在《有学集》中为《赠侯商丘若孩》,知此人为商丘人,字号月鹭、若孩。《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不载其人,本名缺失。钱邦芑《送侯若孩从军》有云“渔阳烽火昨来惊,倚剑遥看太白明。大帅龙堆朝卷幔,书生虎帐夜谈兵。墨磨铁盾飞新檄,箭射蛮书下故城。会见降旗迎马首,铙歌髙唱阵云平。”*卓尔堪:《遗民诗》卷9,康熙刻本。可见其人曾参与抗清活动。《诗观》小传为“侯性,月鹭、若孩,河南商丘人”(1:8)。据此查方志,始得其传记:“侯性,字若孩,邑人侯执介之养子。执介妻,田通政珍女。田无子,少育性为子。及长,状貌魁梧,脑后有异骨,人目之为封侯相。为人豪放博逹,补博士弟子,铮铮诸生间。尤善骑射,自负有文武才。明未从军于南,累功拜爵。后弃官养母,隐于吴之洞庭山。母终,遂葬焉。性在吴,与故明之逋臣遗老如钱尚书谦益、杜将军弘域、姜给事采辈共相引重,称遗民寓公。殁于吴,其子北还,徙鄢陵,今亦氓然矣。”*(康熙)《商丘县志》卷10《隐逸》,1932年石印本。再如二集先后收入“彭桂,爰琴,江南溧阳人《初蓉阁诗》”(2∶3)和“彭椅,原名桂,爰琴,江南溧阳人《谷音集》”(2∶5),可以大致推断彭桂改名椅的时间。再如“叶舒胤,学山,江南吴江人”(2∶8),足见后人将《叶学山诗稿》的作者署作“叶舒颖”,是因避“胤禛”讳。三集著录杜濬号“茶星”(3∶10),亦不见他书记载。
(二)记载清初诗人的生平事迹
有关评语关涉其生活、交往情况,有助于考生齿、辨亲缘(如某为某之令嗣、令兄弟、大小阮之类),关系到家学师承、经历交游等史实。如程先达总评:“东庐先生幼时浮家景陵,遂登楚之贤书。继遭寇乱,家业尽落,不得已,司铎随州,萧然难给。幸直指聂公有特达之知,荐拔国博,历转部曹,竟荣登晋阳五马。性不好荣,飘然归里。今年已八十有五,著述不倦,所吟咏最多。程君禹门索其稿见寄,值余三集之选将竣,敬采数章,载诸卷帙,并示孚夏,用共欣赏”(3∶13)。小传载其字质夫,号东庐,湖广景陵籍,江南休宁人,著有《天香阁新旧诗集》。《诗观》三集将竣的时间在康熙二十八年,先达时年八十五岁,可推知生年约为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此人为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康熙四年至六年为山西平阳知府。评语中所涉“禹门”为程化龙,为康熙九年(1670)进士,官内阁中书,《诗观》载其字禹门、念蒿,江南休宁人,青浦籍,有《开卷楼近什》(《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于其名下仅有籍贯松江、室名开卷楼的记载)。“孚夏”指程瑞禴,为休宁率口人,程化龙为塘尾人*程化龙、程瑞禴所居村名,参见(道光)《休宁县志》卷9、11,道光三年刻本。,两人似为堂兄弟。瑞禴父端德(午公、鼎庵),长子瑞初(旦伯、讷庵、松轩),次子瑞禴(孚夏、云峰),三子瑞社(次郊,澹园),四子瑞祊(宗衍、碧川)。汉仪指出:“畴昔结社山茨,得鼎庵先生为领袖……回忆先生执耳,已如隔世。不图今日复见长君旦伯此编”;“程君孚夏者,乃鼎庵令似,作诗有家法,声满吴越间者也”;“自鼎庵先生得诗之嫡传,而孚夏绍其家学,一洗铅华,独标正始。令弟次郊、宗衍拈笔吟咏,秀骨妍思,一时骈集。”正是在这样的评语中,交织起休宁程氏父子、昆仲的亲缘关系和诗学家风,鲜明地体现出邓汉仪“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的大体脉络都保存在他对《诗观》诗词的评论之中”的评点特点*[美]梅尔清著,朱修春译:《清初扬州文化》,第123—124页。。有的评语,涉及清初著名文士的晚年际遇,如高咏“授徒京师,行将得县令,忽擢词林,修《明史》,称荣显矣。以资斧不继,抱病南还,遂尔穷死”(3∶1);乔莱“性不喜饮酒,每夕阳骑款段归邸舍,则开阁翻书,漏数下不辍”;王昊“戊午弓旌之役,维夏仅授中翰,非其志也。乃铨部疏未上而维夏死,部遂除其名”(3∶5);沙钟珍“万里从军,论兵悉中窽要,仅得佐郡,复而遭谗,今已昭雪,则奇才终大显也”;李中黄“力学砥行,诗歌古文辞皆卓荦不群。癸卯闱中拟元,因索后场弗得,竟致放废。子石孤愤,遂焚弃生平著作,片字不存”(3∶8),均可为有关传记补充诸多细节。
(三)描述清初诗人的人生志趣、挫折遭际、品格风范
《诗观》评点的特色之一,就是既评诗亦评人,既评诗艺又评人事。在评人评事的诸多言论中,揭示了清初诸多诗家的内心世界和人生遭际。如评龚鼎孳《题孙沚亭太宰山雨楼,和陶公韵》:“畴昔之岁,予曾作招隐之书致之合肥,蒙其赋诗寄答,不以仆为狂诞,固知归田之志有素也。观此赠太宰数章,情绪萧恻,意岂须臾忘江东莼鲙者乎?”(1∶2)评万寿祺《赠胡彦远》“荷锄归去田庐闭,莫向人间学问津”为“良友之言”,并指出胡介“历年游京洛,交贵游,尚未能体贴年少此语”(2∶1),对了解分别以贰臣、遗民著称的龚、胡二人不无裨益。评张盖“自甲申后,久脱诸生籍,以母夫人饘粥不继,间授徒自给;或为故人招致幕中,旋皆弃去。近闻筑土室于村外,绝不与世人往还,虽妻子亦不见,其殆古袁闳之流与”(1∶8);韩魏“尊人文适先生,合家死扬州之难,而醉白以复壁仅存,乃能锐意古业。诗歌秀宕之中,复兼英迈,为一时同人所共推。天之所以报有道仁人者,固不爽。而醉白之克绍家风,不尤称卓绝哉!”(2∶7)乔出尘“侠肠豪气,使黄金如粪土。今一旦囊空,顾视世人较量金钱,不差毫发,始而愤,终而平”(2∶13);李永茂“起家浚令,为名给谏。当召对时,上亲移玉烛审视,风采大著。潼关之役,孙督师治兵关中,方欲养锐,以图大举。秦士大夫之在京者,促战甚力。先生方掌谏垣,屡驳之,遂拂执政意,奉差出。迨郏县师创,大厦难支。先生跋涉蛮荒,婴疾而卒”(3∶1);方淳“爱古嗜洁,所居斗室,自书册彝鼎、茗香琴砚之外,未尝移怀。每至佳辰令节,素友相过,觞酌数行,继以刻烛,盖一代之韵人、吾党之高士也”(3∶4);张韵“卜筑邗城之外,杂莳花树,惟事读书。家虽屡空,而未尝以干时。然喜结贤豪,每见义形于色”(3∶5);田秉枢“时而论兵,时而学佛,时而酒社诗坛,盖异人也。年已迟暮,事业无成,类避地之田畴,托登楼之王粲。相逢江上,感慨为多,出其吟篇,光焰夺目。昌黎所云‘诗穷后工’,殆君之谓耶?”(3∶9)无论是名臣要员、下僚佐吏,还是畸人寒士、逸民隐者,其生平事迹、出处心曲,在邓汉仪的笔下皆有生动描述。至于《初集》闺秀卷中对当时女性作家的介绍,多数堪称声情并茂、传神写照的传记,可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媲美。
(四)品题清初诗人的创作特色和文坛影响
由于邓汉仪与《诗观》入选者大多存在着密切关系,对他们的诗歌创作特点的揭示亦往往一语中的。如评黄云“二十年前屏迹村舍,于汉魏四唐之诗,靡不穷讨源流,综其至变。已而从孟贞、与治、伯紫诸君子论诗,益复臻于醇备”(1∶2);彭尔述“晚年诗虽极秀润,终带英气”(1∶4);徐芳“诗以空微巉峭为尚”;陈玉璂“诗清劲老靠,独立时靡中”(1∶6);吴绮“最爱刘沧诗,此作固堪髣髴”;徐籀诗“皆岸然绝俗,不屑一字近唐,律体尤为峭刻”(1∶8);金敞“诗坚苍深峭,一字不近时人,而复轨于古法,是特立于群流者”(1∶9);徐干学“诗以汉魏四唐为主,不杂宋人一笔,是能主持风气、不为他说所移者”(2∶2);朱彝尊“诗气格本于少陵,而兼以太白之风韵,故独为秀出”(2∶7);冯云骧“边塞诗奇情旷致,有沙砾飞扬之势;而入蜀诸吟则又险奥苍古,与雪岭栈阁争胜”(3∶2);曹溶诗“以深老生硬为主,不屑入时趋一字”(3∶3);田雯“学唐而不袭乎唐,学宋而不囿于宋,古雅奇郁,正变皆踞上流”(3∶4);缪肇甲“精于风雅,迩来每进,益工古体,一洗尘氛,独臻渊雅;而近体则风神秀脱,辞旨妍和,几于钱、刘、许、杜之间遇之;绝句殊得风人讽叹之遗”;叶燮诗“以险怪为工”(3∶12)。有些评点往往别具只眼,与时论唱反调,如认为宋之绳诗“平淡中饶有静气,正得之韦、陶,浅人以为皮、陆耳”(1∶8);程邃诗“苍老者往往入少陵之室。时人但以险涩目之,非通论也”(1∶11);亦有对当时诗坛创作风气的明确针砭,如认为当时的五言诗创作“学六朝者失之缛丽,效韩愈者流于径莽”(1∶5评赵进美);借评景陵谭篆诗指出“历下、公安,其敝已极,故钟、谭出而以清空矫之。然其流也展转规摹,愈乖正始。不有大雅,谁能救乎……世奈何复举寒河之帜,而思易天下之风尚也”(1∶7);亦不乏对有关诗家的委婉批评,如指出方文“诗专学长庆,仆昔与之论诗萧寺,颇有箴规,尔止弗善也。要汰其俚率,存其苍老,斯尔止为足传矣”;赵而忭“诗意主新艳而未能稳妥”(1∶5);李文纯“喜作五言近体,每苦尖刻”(1∶8);侯方域“其诗世罕推之,要其阔思壮采,皆规模杜家而出者,但未免阴袭华亭之声貌”(2∶7);陈维崧“近诗脱去成语熟句,纯以老致清气相引,是其杆头进步处”(2∶10)。诸多点评,对研究相关诗人的创作特色,均极具启发性。
(五)保存清初诗人的诗学评论
《诗观》的评点虽以邓汉仪自己的话语为主,同时亦大量引用时人的诗学意见。所引诸家诗论,多不见本集。如引杜濬论诗:“诸妙皆生于活,诸响皆出于老。至极之地曰玄曰穆,而根抵在于闻道。不然,见识一卑,即潘江陆海圈牢中物耳。”(1∶1)杜濬评李赞元曰:“今之为诗者,力饰其外则内乏神情,刳心于内则外无气象,所以两失。而素园先生独内外兼胜,所以卓然推为诗伯。”(2∶9)评龚鼎孳《送歌者南还,用钱牧翁韵》引钱谦益语云:“往岁吴门歌者入燕,过余言别,有龟年湖湘之叹,为书断句以赠。龚孝升在长安倚而和焉,传写至济上卢尔德水酒间,曼声讽咏,泣下沾襟。坐客皆凄然掩泪。”(1∶2)钱谦益评张若麒“初与伯兄宿松同时以进士宰燕赵,宿松治河间以宽,天石以果,并茂循绩。别几二十年,各备历艰虞。余归田匿影,公跻华膴,为纳言名卿,令子俱以文噪世,次公登馆局,取士最得人,直声震天下。公年未艾,忽请告归,有牢溟渤之奇,徜徉笑傲,宜爽籁发而雅风存,洋洋乎东海雄矣!”(2∶8)王士禛评彭而述之女诗作云:“宋叶石林先生每晨起,集诸女子妇为说《春秋》。近武林黄夫人顾氏若璞,好讲河渠、屯田、边防诸大政。予读其书,未尝不自惭须眉也。青立见示蝶龛近诗,如种桑、问织诸篇,仿佛《豳风》遗意;而哭母、忆妹、课儿之作,尤有《河广》、《载驰》风人之志焉。因叹禹峰先生之教,其被于闺阁者如此,殆不减石林;而夫人之才,亦讵出黄夫人下耶?”(3:闺秀)以上所引,均不见杜濬《变雅堂文集》及今人整理之钱谦益全集、王士禛全集。
(六)总结清初诗人对古代诗歌的广泛接受
邓汉仪诗学主张宗法汉魏四唐,主张“汉魏四唐人之诗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纬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诗观》初集·凡例)。在具体评点中时时指出古代诗歌对时人创作的影响或时人诗歌与古人的异同,是邓汉仪诗评的重要方式。仅以《诗观》初集第1卷为例:在古代作家中,其最喜杜甫。该卷共14处提到杜甫,如评王铎《安邑有怀》“于少陵,学其深厚,不学其粗疏,故墨光浮动纸上”;评孙廷铨《挽船行》“哀楚痛切,以拟少陵《无家别》诸篇,可谓神似”;评周亮工《百丈岩瀑布同公蕃赋》“气完力厚,此从沉酣少陵得来。以为摹拟王、李,未免管见”;评杜濬《送王孙茂之广陵,于一子也》“朴处、拙处,神似少陵”;评季振宜《病马行》“此等诗,极有关风教,不仅规摹少陵,称为奇伟”。有关评语,既指出少陵风调的影响,又指出清人对少陵的超越。此外便是王维,如评王铎《送客入延绥》“在摩诘、嘉州(岑参)之间”;评孙枝蔚《插秧》“古雅详晰,与储(储光羲)、王《田家》诸咏正堪颉颃”,《京口酒家送张牧公归临洮》“情文宛转,在摩诘、龙标(王昌龄)之间”;评黄九河《张家湾晓发》“摩诘七律一味和润,却不流入轻滑”。作为一位选家,邓汉仪对各种流派的诗歌创作,持有较为宽容的态度,对其中的优秀之作,能做到兼收并蓄。如卷中评钱谦益《读梅村宫詹艳诗有感书后》“如此跋艳诗,便有绝大关系。不得轻议温、李一辈”,《霞城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记事》“韩致光香奁诗,每托于臣不忘君之义”,对创作过艳情诗的温庭筠、李商隠、韩偓不无好评。再如评季振宜《舟中》“前段写舟景,空微澹渺,后以情事找足。细玩康乐诸篇,方知结撰之妙”;评王铎《三乡过连昌宫址》“公极叹折空同,此诗可谓神似”,则分别涉及南朝谢灵运和明朝李梦阳。“作为扬州选家群的领军人物,邓汉仪不仅年齿最长,经历最富,而且几乎与该地区所有选家均有联系,并与南北诗人亦有交往,因此他的诗学观颇能体现集成色彩”*邓晓东:《清初清诗选本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第77页。。这种集成色彩,在其评价时人对前此创作的接受中亦有充分体现。
作品被选入《诗观》二集的姜宸英,曾用“知交日亲,名日闻,而诗亦渐积”的描述,揭示了文人交游与文化资本的生成关系及后者对个体文学声名的反哺效应。指出“文章之道,古人虽谓有得于山川之助者,而朋友往来,意气之所感激,其入人也更深”,“本之于意气之盛,而发之为和平之音,殆近于孔子之所谓可以群者也”*姜宸英:《湛园未定稿》卷2《陈君诗序》,康熙刻本。;并由此号召:“吾辈人人有集,宜互相附见姓名于其集中,他日一友堪传,而众友幸传矣。”*邱炜萲:《菽园赘谈》卷7“‘金圣叹批小说’说”引姜氏语,光绪二十七年排印本。姜氏“多情笃旧”的言论背后,隐现着明清之际文人对精英文化及其独立性、权威性的充分自信。《诗观》以聚焦式的姓名“互见”方式,挟裹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和巨大的文化资本,为个人在历史长空中留下身影作出了保证,呼应着文人个性觉醒后强烈的不朽诉求,正是上述舆论语境下的产物。自古以来“一人知己”的个体价值实现模式,与明末清初盛行的诗文选评方式的结合,不仅为富有个人魅力和赏鉴眼光的杰出批评家提供了掌控文坛的生成土壤,并吊诡性地为清初消弭民族鸿沟的国家意识形态需要提供了舆论先声。邓汉仪与贰臣龚鼎孳“论文十年、升沉一致”的交谊以及其借助广泛的文学交游充分凝聚一切可能的文化资源,成就“一代之书”的评选行为,均以超越一朝一姓之家国存亡与庙堂臧否的别样“忠贞”和“选政”学术为支点及依归,亦可以视为姜氏所云“诗可以群”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达到的“极致”境界。百年之后,这部因自身“可以群”而具有了弱化民族隔阂和道德界分作用的大型选集,在进入统治稳定期时,却因其含混的情感倾向性隐含了解构性危险而遭禁。成与败、流播与禁毁的命运转变,凸显了其作为“一代之书”和时代精神印记的典型价值。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5-0034-13
作者简介:陆林,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210097)。
*收稿日期:2014—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