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词语考论*
2015-02-27谢思炜
谢 思 炜
《古诗十九首》词语考论*
谢 思 炜
摘要:通过对《古诗十九首》中的词语进行全面考察,可以确认其中有一大批东汉时期使用的词语,并有袭用东汉作家的明显证据。《古诗十九首》又与建安诗人构成一对多的关系,是后者模仿袭用的对象,其称谓系统词汇同于汉诗而不同于建安诗,而且很少使用在曹植等人诗歌中大量出现的藻饰性词语。因此,其产生时代应在东汉后期,建安之前,将其归于曹植名下的说法难以成立。
关键词:古诗十九首; 汉乐府; 苏李诗; 建安诗
《古诗十九首》每首8句至20句不等,共254句1 270字。五言诗自产生至后世,其基本句型即是上二下三*《古诗十九首》中只有“出郭门直视”一句是上三下二。,其中三字节一般可再切分为一二或二一字节。在《古诗十九首》中,除上东门、王子乔等个别三字词外,三字节一般也可切分为两个词汇单位。这样,全部十九首诗一共可切分出约760个左右的字节或词汇单位,其中二字节与一字节的比例约为2∶1。切分出的一字节无疑都是单音词。但在《古诗十九首》中,三字节有时是两个单音形容词用“且”或“已”字连接,如:阻且长、清且浅、高且长、萋已绿、率已厉;或两个单音名词用“与”字连接,如:宛与洛、纨与素、丘与坟。这种形式自然可以切分为三个单音词,但也可能是一个并列式双音词因满足三字节需要而插入一个虚词,如清浅、宛洛、纨素、丘坟,都是可以成词的。还有一些三字节,如:安可知、日已远、日已缓、忽已晚、勿复道、忽复易、永不寤、日以疏、日以亲,都是单音动词或形容词前用了不止一字的虚词(副词或连词)或状语成分,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把它们都切分成单音词,但是否合理很难确定。以上这些三字节格式在后代五言诗(主要是古体)中仍有保留,但不像在古诗十九首时代这样多见。这是五言诗在早期发展中为变二字节为三字节而采取的一种敷衍方法。
二字节中当然有很多是双音词(包括单纯词和复合词),但也有一些是不成词的(还有一些在两可之间),如:与君、相去、各在、思君、昔为、今为、上与、上有、谁能、昔我、弃我、伤彼、将随、君亮、将以、思为、下有、难可、亮无(良无)、焉能、上言、下言、遗我,等等。其中大部分当然都应再切分为单音词,但也有一些是有沿承关系的,可以在前代文献中找到用例,或者是当时使用较普遍的一种词语组合。
由于汉语双音词与词组的分界本来就比较模糊,此外还存在上述某些习惯性组合,所以尽管只有254句700多个字节,但要给出一个精确的双音词和单音词的统计数据却并不容易。笔者从这十九首诗中提取出的双音词为252个,当然,依不同判断标准这一数字会有所出入。以下的考察将包括大部分双音词,还包括上述一些习用组合以及一些化自前人的句子,或与乐府、汉诗、建安诗相似度很高的句子,乃至某些单音词的使用。自唐代《文选》李善注以来,《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疑难问题和关键词语一再被提出来讨论,有关其产生时代及作者问题的争议实际上都与对其中所用词语的考察有关,如李善注即称其“词兼东都,非尽是(枚)乘”*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29,《四部丛刊》影印建州刊本,缩印本第539页。以下引《古诗十九首》均据此本,不再出注。,近代学者对其中促织、蟾兔等词语的产生时代也有考察*见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中册,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278页。。近人注本,如朱自清《古诗十九首述》*收入朱自清:《古诗歌笺释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等,在词语解释上亦多有发明。近年还出现一些专门从词语角度考察《古诗十九首》的论文*黄震云、韩宏韬:《〈古诗十九首〉引〈诗〉考论》,《诗经研究丛刊》第10辑(2006年);木斋:《从语汇语句角度考量十九首与建安诗歌》,《山西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又见氏著《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已有多种大型古籍数据库(语料库)问世,使今人有可能运用语料库语言学的工作方法,尝试此前难以从事的穷尽性词语调查,对文本中的全部词语逐一考察其来源及在某一时代的使用情况,充分发掘、利用其中所包含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均是考察这组作品产生时代、确定其在五言诗系统中所处地位的内在证据。
一、《古诗十九首》中源自先秦文献的词语
《古诗十九首》中有相当数量源自《诗经》、《楚辞》等先秦文献的词语或词组、句子*以下引用文献分别据:《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本;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本;《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本;郭庆藩辑:《庄子集释》,《诸子集成》本;高诱注:《吕氏春秋》,《诸子集成》本。,前人多已指出。据本文统计,其中源自《诗经》的词语(词组、句子)共44个,使用频次为53次。仅“凛凛岁云暮”一首诗中就有多达9个用例。其中除一些名物词、叠音形容词和联绵形容词以及某些习惯用法未必是有意用《诗》,翻用《诗经》成句的即有“道路阻且长”(《蒹葭》“道阻且长”)、“南箕北有斗”(《大东》“维南有箕”、“维北有斗”)、“携手同车归”(《北风》“携手同车”、“携手同归”)、“路远莫致之”(《竹竿》“远莫致之”)、“泣涕零如雨”(《燕燕》“泣涕如雨”,《东山》“零雨其濛”)。此外,昔我、不成章、驾言迈、颜如玉、锦衾、同袍、巧笑、旋归等词语,也都一望而知来自《诗经》。“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二句,则直用《诗经》二篇名,隐括其篇意(详后述)。十九首所使用的《诗经》中的某些词语,到汉代已成为古雅的词汇,例如“泣涕”一词,在汉诗甚至建安诗人作品中都极少用,而改用“泪下”等说法,十九首用此无疑为其增添了一种书卷气。
十九首中源自《楚辞》(不含汉代作品)的词语计有20个,使用频次为23次。这些词语主要涉及《离骚》及《九歌》、《九章》的部分篇章,其中如涉江、采芙蓉、芳草、蕙兰等词语,都是《楚辞》的特征性用语。在先秦文献中,《诗经》、《楚辞》被十九首采用的词语数量居首,足以证明这两大经典在中国诗歌词汇系统中的重要地位。十九首使用《诗经》词语的频次又明显超出《楚辞》,除了说明《诗经》作为经学传授在汉代的巨大影响外,还可能反映了早期五言诗写作往往直接脱胎或取资于四言诗的事实。除上述翻用《诗经》成句的例子外,十九首中还有“同心而离居”(张衡《怨诗》“同心离居”),都是仅增添或调整一字而成。化用《楚辞》成句则较少,在十九首中仅有“荡子行不归”(《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一例,还不是很典型。
以上这些源自《诗经》、《楚辞》的用语,分散于十九首各篇,而不同于另一组疑问很大的苏李诗,在某几篇中忽然出现“钟子歌南音,仲尼叹归与……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40页。这样集中用典的情况。这种词汇用语上的一致性,是《古诗十九首》内在整体性的一种证明。
除《诗经》、《楚辞》外,《古诗十九首》还使用了源自先秦其他文献的词语共计96个(108频次)。其中源自《庄子》的词语最多,达18个。这部分文献由其性质所决定,其中保留至汉代的词汇有大量已成为常用词或日常用语。但也有相当数量的用例,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引用文献的字面或成语,如“馨香盈怀袖”两用《左传》(桓公六年“所谓馨香无谗慝也”,成公十七年“琼瑰盈吾怀乎”),“人生天地间”用《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客从远方来”、“上有弦歌声”隐用《论语》(《学而》“有朋自远方来”,《阳货》“闻弦歌之声”),“荣名以为宝”用《礼记》(《檀弓》“仁亲为宝”,《儒行》“忠信以为宝”)。描写时令,则多用《月令》,如“促织鸣东壁”(“蟋蟀居壁”)、“凉风率已厉”(“孟秋之月……凉风至”)、“孟冬寒气至”(“季秋之月……寒气总至”)。“枉驾惠前绥”甚至使用了一个在诗歌中极少见的仪式性描写(《昏义》“出御妇车,而婿授绥,御轮三周”)。“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则来自《吕氏春秋》(《孟冬纪》“死者弥久生者弥疏”)。
以上引用先秦文献的情况,除了证实这组诗的作者具有良好的文化教养外,在语言运用上还表现出一种在汉诗中少有的纯熟自如。汉代四言诗也大量套用《诗经》成句,使用其中词汇,但表现出的是一种明显的模拟和风格上的僵化。而十九首的词语运用则显得十分自然,不经提示往往不易察觉是在化用前人语意。这可能是因为十九首同时还受到汉乐府等作品影响,使用了大量生活化的日常词语,并不是刻意模拟《诗经》等前代作品。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十九首所使用的《诗经》、《楚辞》词语,有些也见于汉诗、苏李诗和建安诗人作品,如良人、女萝、芳草;其中尤以叠音形容词和联绵形容词为多,如萧萧、悠悠、郁郁、磊磊、逶迤、慷慨等。还有一些词汇同时又见于汉乐府作品,如贱妾、松柏、鸳鸯、佳人、青青、皎皎、戚戚、冉冉等,可以判断为更接近于生活用语。其他较为特殊的词语,如巧笑、驾言、令德、被服等,则在汉诗和建安诗中都只有个别用例,其使用还可能暗示了苏李诗、建安诗与十九首之间的关联。惟有张衡《四愁诗》“路远莫致倚逍遥”,与十九首同样翻用《诗经》成句,恐非偶合。十九首中另有“同心而离居”也翻用张诗,似可证实其间存在因袭关系。
二、《古诗十九首》中的汉代词语
《古诗十九首》的产生时代有西汉、东汉和建安三说,立说根据无非其中所涉及的历法、避讳、地理等问题及其所使用的各类词语,因此考察其中汉代词语的使用情况对解释相关争议无疑更具重要意义。根据调查,十九首所使用的先秦文献之外的新词语,几乎都可以从其他汉代文献中找到佐证,而不像一些著名的伪托作品如《胡笳十八拍》,其中难免掺入一些后代语词。这说明十九首直到被萧统收入《文选》时,并未遭到改窜或大幅修润;当然也说明它并不像有些论者所说,其主要词汇与两汉无涉,而只与苏李诗和建安诗人作品相关近似*木斋《从语汇语句角度考量十九首与建安诗歌》举出以下12个用语,认为皆为曹植首次使用,又见于《古诗十九首》和苏李诗:服食、苦辛、中州、俯观、被服、纨与素、杞梁妻、双阙、荡子、行不归、越鸟、胡马(曹植作代马)。见《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第157页。但根据调查,“服食”见于《汉书·郊祀志》,又见于《论衡·道虚》;“苦辛”见于《说文解字》辠字;“中州”(不见于十九首)见于司马相如《大人赋》,又见于《汉书·天文志》;“被服”见于《离骚》,又见于《史记·五宗世家》;“纨素”见于《盐铁论·散不足》,又见于班婕妤《自悼赋》、《后汉书·杨震传》,中间加“与”字是为调节字数;“杞梁之妻”见于《孟子·告子》,事又见于《说苑·善说》,《琴操》有《芑梁妻歌》;“双阙”见于李尤《阙铭》、《后汉书·侯览传》,张超《灵帝河间旧庐碑》、《张公神碑》;“荡子”见于《相和歌辞·鸡鸣》、《乌生》;“胡马”见于《汉书·匈奴传》,又见于《吴越春秋》(“代马”与“胡马”亦不能视为一词);“行不归”(应切分为行/不归)源于《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俯观”(不见于十九首)则出于《易·系辞》“俯则观法于地”。惟“越鸟”一词除十九首外,仅见于曹植诗文。此外,“素手”、“逸响”二词除见于十九首外又见于曹植诗赋。。
本文从十九首中提取的可与西汉文献互证的词语(词组、句子)为65个,可与东汉文献互证的词语为66个。十九首中只有两首诗(其四“今日良宴会”、十八“客从远方来”)不包含东汉时期才出现的词语,而这两诗并非主张十九首产生于西汉的立说依据。词语是确定作品产生时代的硬证据,可确认的词语产生时代下限,就是作品产生的时间上限。在前人讨论已涉及的东汉时代的词语之外,本文通过全面调查又补充了一些证据。其中有一些是东汉时期才使用的一般性词汇,如:会面、餐饭、宴会、苦辛、终老、迢迢、机杼、苦(程度副词)、结束、生年、爱惜、梦想、枉驾、重闱、书札、相思、识察、床帷。还有一些是在东汉文人作品中出现的词语,如:有余哀、旧乡、遗迹、山陂、奇树、放情、驰情、沉吟、广路、凛凛、愁思等。此外,还有一些在东汉时期才出现的句式。如:
弃捐勿复道。(一)
赵壹《刺世疾邪赋》鲁生歌:“勿复空驰驱。”*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82,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15页。“勿”、“复”连用,表禁止意愿,此时首见。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五)
《后汉书·窦融传》与隗嚣书:“岂不惜乎?”*范晔:《后汉书》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01页。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96,第988页。《孟子·离娄》赵岐注:“但伤此名。”*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卷8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29页。“不惜”表示不在意,但伤犹言唯伤,均此时首见。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十九)
班固《典引》:“虽云优慎。”*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26,第615页。《风俗通义序》:“虽云浮浅。”*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33,第658页。“虽云”作为连词表示退一步说,亦此时首见。
有几个词语尤其值得注意:
相去复几许。(十)
《三国志·夏侯玄传》注引《魏氏春秋》:“君有其几许。”*陈寿:《三国志》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04页。按,此为许允妻阮氏语允,标点本以“许”字属下,作“许曰”。然文中皆以“允”称其人,“许”字当属上。魏明帝《与陈王植手诏》:“今者食几许米。”*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9,第1103页。均为口语。三国吴支谦译《须摩提女经》:“汝今责几许财宝。”《菩萨本缘经》:“计是白象价直几许。”*[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册,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年,第835页;第3册,第52页。所译经有多例。
眄睐以适意。(十六)
康僧铠译《无量寿经》:“眄睐细色。”*[日]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册,第276页。此外无见。据《出三藏记集》,支谦译经约在黄武元年(222)至建兴(253—254)年间,《无量寿经》约魏熹平四年(252)在洛阳译出*参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一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68、481页。。佛经翻译语言更接近口语,而口语词汇的记录时间往往晚于其开始流行的时间。以上两词应是东汉末年开始流行的口语词汇。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十二)
傅毅《舞赋》:“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17,第321页。两用《诗经》篇名,此诗亦同。《诗·蟋蟀》序:“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晨风》诗云:“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6,第361、373页。李善注引此,释怀苦心之意。李善注《舞赋》:“古诗曰:蟋蟀伤局促。小见之貌。”*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17,第321页。似以《舞赋》袭古诗。实际情况应反过来,是十九首作者袭用《舞赋》。《文心雕龙·明诗》曾谓古诗“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66页。,现据十九首各诗用语来看,傅毅和张衡是被十九首作者确实引据过的两位东汉作家。
三、《古诗十九首》的特有词汇
那么,《古诗十九首》是否有自己特有的词汇呢?答案是有的。一种情况是,为变二字为三字而粘连或缩合某些词语,如:天一涯(天涯);不顾返(不顾、不返);放情志(放情);罗裳衣(罗衣、裳衣);故里闾(故里、里闾);爱惜费(爱惜、惜费);与等期(与期);沾裳衣(沾衣、沾裳)。
除了这种情况,十九首中还有为数不多的首见或仅见的词语。以下均予列出:
越鸟巢南枝。(一)
“越鸟”此外又见于曹植《朔风诗》“愿随越鸟,翻飞南翔”。传苏武《报李陵书》亦有“岱马越鸟,能不依依”*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28,第281页。。《汉纪·武帝纪》载“南越献驯象、能言鸟”*荀悦、袁宏著,张烈点校:《两汉纪·汉纪》卷13,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14页。,《西京杂记》卷4亦载闽越王献高帝“白鹇、黑鹇各一双”*向新阳、刘克任校注:《西京杂记校注》卷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67页。,可见汉代多有与越鸟有关的传说。
娥娥红粉妆。(二)
“红粉妆”有缩合痕迹,后代多用“红妆”,亦偶有用“红粉”。
长衢罗夹巷。(三)
“夹巷”仅见。《周礼·乡士》“夹道而跸”,“夹”为动词,此词则已衍为定中式。
弹筝奋逸响。(四)
“逸响”首见,又见于曹植《九咏》“乘逸响兮执电鞭”,张协《七命》“追逸响于八风”等。
含意俱未申。(四)
“含意”应为动宾结构,同一时期仅见。
奄忽若飚尘。(四)
“飚尘”仅见,后代偶有用者皆袭用此诗。
先据要路津。(四)
“要路津”仅见,后代衍出“要路”、“要津”二词。汉代多用“要道”一词,然用于“至德要道”之抽象义。
交疏结绮窗。(五)
“交疏”仅见,“绮窗”首见。然疏亦可称绮*《后汉书·梁冀传》:“窗牖皆有绮疏青琐。”范晔:《后汉书》卷34,第1182页。,窗亦可称交*《说文解字》释“牖”:“穿壁以木为交窗。”许慎:《说文解字》卷7上,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43页。,实为互文。
纤纤擢素手。(十)
“素手”又见于曹植《芙蓉赋》“擢素手于罗袖”,及《美女篇》“攘袖见素手”。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十一)
“故物”首见,后代多用。速老盖仿自《礼记·檀弓》“死欲速朽”,其含意和词形则仅见于此诗。《世说新语·文学》载王孝伯问其弟王睹:“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49页。。
当户理清曲。(十二)
“清曲”同一时期仅见,汉代多言“清歌”,此盖因押韵而变言。
衔泥巢君屋。(十二)
“衔泥”首见,晋以后多见于诗文。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十三)
《文选》李善注引《庄子》“人而无人道,是之为陈人也”,郭象注:“陈,久也。”《庄子》原文与此诗意无关。“陈死人”如释为久死之人,则构词较勉强。颇疑“陈死”即阵死,指作战而死者。“长暮”指死后,其义不难领悟,陆机后来用“大暮”(《大暮赋》),而此词亦罕用。
良人惟古欢。(十六)
“古欢”仅见,构词亦较生硬。其义盖同于旧欢。《文选》李善注谓:“良人念昔之欢爱。”五臣周翰注:“思我旧欢初合之日。”除有意仿《选》诗的明清诗人,后代亦无再用者。
以上这些特有或仅见的词语,一种可能是来自当时的社会用语,但未被其他文献记载。另一种可能则属于诗歌中的临时构词,这种临时构词如果是有意为之,而且在其他形式方面符合词的定义,即是所谓造词(coinage)*关于造词的定义,见谢思炜:《汉语造词与诗歌新语》,《河北学刊》2015年第3期。。以上越鸟、逸响、飚尘、绮窗、素手、故物、清曲等词,或可归入造词;而红粉、夹巷、要路、衔泥等词语,则有可能截取自当时的自然语言。
四、《古诗十九首》与汉乐府、苏李诗
《古诗十九首》中有若干词语、句式、句意乃至篇章主旨,亦见于汉乐府、苏李诗和其他汉诗作品,被认为具有较高的相似度,它们之间的沿承和影响关系对于考察五言诗早期历史尤其具有重要意义。此外,因钟嵘《诗品》曾谓“‘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陈延杰注:《诗品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17页。,古诗是否出于建安诗人尤其是曹植其人,也成为议论的话题。本文依照郭茂倩《乐府诗集》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部分的分类,在汉乐府中主要采鼓吹曲辞、相和歌辞、杂曲歌辞三类(其余郊庙歌辞与十九首关系不大,杂歌谣辞因多见于《汉书》、《后汉书》,故并入一般文献),汉诗除有主名者外,另列苏李诗和其他古诗*以下所引汉诗、汉乐府、建安诗均据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不一一出注。乐府诗中有若干有主名而事迹不可考者,如辛延年《羽林郎》、宋子侯《董娇饶》;又有归属有疑问者,如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或疑为后人伪托者,如班婕妤《怨歌行》,均依《乐府诗集》仍归入乐府诗类别。惟《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据诗题及本事,应属古诗,其用词则与汉乐府、十九首等都有不同,姑暂依《乐府诗集》仍入《杂曲歌辞》。,将十九首中所有可与它们对比的部分一并列出。
从词汇角度来看,在各组作品之间可资对比的,一是某些常用词的使用,再有就是一些特征性词汇。在汉乐府与十九首的对比中,值得注意的首先是常用词中的称谓系统词汇——“君”,其用例包括:与君(2)、思君(2),另作为单音词出现3次。“君”在汉乐府中是女性对恋人的称呼,最早可溯源至《九歌·湘君》“隐思君兮悱恻”。《鼓吹曲辞·有所思》:“相思与君绝。”《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已替代了《诗经》中的“与子”。“君”作为第二人称,原只限于称君主,大概在战国后期逐渐泛及尊者*据笔者调查,《左传》中当面称君,均限于君主。《论语》一书亦无例外。《庄子》中仅有《外物》鲋鱼对庄周言“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一例非指君主,但出现于非现实的寓言故事中。《战国策》中用例较多。《史记·高祖本纪》有老父相刘邦谓“君相贵不可言”。。在诗歌系统中,汉乐府明确以“君”作为女性对男子的称呼,而绝无相反之例*《楚辞》中《九歌》、《九章》诸篇亦多有称君之例,但性别较为模糊,后人理解亦有分歧。移尊者之称作为女对男之称,应是一种惯例。类似的例子有:六朝时女子称男子为卿、郎,《金瓶梅》中潘金莲称西门庆“达达”。。汉诗作品如秦嘉夫妇赠答诗,也严守此分别。《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妻称夫为君,也与此相符。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等篇,也有释为思“友朋”者。但据用词系统来看,诸篇皆出以女子口吻无疑*《相和歌辞·艳歌行》中出现一例以卿称“夫婿”:“语卿且勿眄。”但其主语应是诗中流宕他乡的兄弟。在《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卿与君相对,成为夫对妻的称呼,极为特殊。。
特征性词汇是在主题、题材相同情况下使用的一批相同或相似的词汇,因主题或题材不同而使用不同词汇则无比较意义。汉乐府与十九首在表现夫妻或恋人关系题材中采用了大体相同的词汇系统,所用词语有:别离、荡子、倡家、所思、遗谁(遗君)、贱妾、佳人、(长)相思、怀袖、一心、区区、双鸳鸯、合欢被(扇)等。
十九首与汉乐府共通的另一重要主题即是“为乐”。其中“生年不满百”一首可视为对《相和歌辞·西门行》的重写,前人已多有讨论。惟朱彝尊称其“裁翦长短句作五言,移易其前后,杂糅置十九首中……要之皆出《文选》楼中诸学士之手”*朱彝尊:《曝书亭集》卷52《书玉台新咏后》,《四部丛刊初编》,第410页。,其说实难成立。正如有论者谓秦嘉夫妇赠答诗为徐陵编《玉台新咏》时伪造,亦出于臆测。后人托名伪作而要想在用词上不露出马脚,是很难办到的。在这一主题下,十九首与汉乐府使用的相同词语有:斗酒、欢乐、年命、朝露、轗轲、为乐、作乐、及时、昼短、夜长、秉烛游、满百(年)、千岁忧、忧愁等。与此主题相关联的还有长生(神仙)主题,不再赘述。
上述主题及其用语,有的可以追溯至西汉诗,如广陵王刘胥《歌》中的“为乐亟”,但十九首与汉乐府的关系显然更为直接。在上述主题下十九首使用的超出汉乐府的词语,除了前面列举的源自《诗经》、《楚辞》等先秦文献或与汉代作家有关的词语外,还有娥娥、梦想、遥相晞、结不解以及“思为双飞燕”、“人生忽如寄”等。
下面来看与十九首常常放在一起讨论且同样充满疑问的苏李诗。《文选》、《古文苑》所载李陵、苏武诗,被附会为李陵、苏武赠别之作。逯钦立考其为古代别诗之杂汇,除个别篇章外,大部分均为游子离别、思乡、自伤之作*逯钦立:《汉诗别录》,收入氏著:《汉魏六朝文学论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页。其中惟“结发为夫妻”一首写夫妻之情,《文选》题苏武诗,梁武帝《代苏属国妇》反拟之,则以其篇为苏武赠妇诗,《艺文类聚》卷29引作苏武别李陵诗。逯钦立以为妄改李陵集,不善作伪之所致。。这些诗中并未出现汉乐府和十九首中的夫妻或情人相思相恋情节,诗中人物(男性)之间以君相称只有一例“愿君崇令德”,诗意是表示思念,并非当面相称;在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当面,则以子相称(“送子以贱躯”、“念子怅悠悠”、“与子结绸缪”等多例)。这种情况与十九首中女称男为君恰好互为补充。这种称谓区别可能与汉代语言的社会使用情况不尽相合*以《后汉书》为例,其中男性之间以“子”、“君”相称的例子均有。如《刘盆子传》“子努力还战”,《敬王睦传》“子危我哉”,《皇后纪》“君若能相辅,则厚”,《张步传》“君前见攻之甚乎”。但总的来看,称君比称子更显敬重。,但却构成了汉诗自有的称谓系统词汇*《鼓吹曲辞·战城南》“腐肉安能去子逃”、“思子良臣”,称男子为子。《玉台新咏》古诗(悲与亲友别)中“赠子以自爱”、“念子弃我去”,亦应是男性之间的称谓。四言诗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与子异域”,亦同。在秦嘉《赠妇诗》中,为了与妻称夫为君相区别,则夫称妻为子(或尔)。苏李诗中“结发为夫妻”一首,则未出现子的称呼。。这一点可以作为苏李诗与十九首大体产生于同一历史阶段的证据之一。
但有证据显示,苏李诗的写作曾受到十九首的影响。两组诗中有一句完全相同,十九首(五):“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苏李诗:“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又如苏李诗:“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十九首有“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明显是因字节需要将天涯(《论衡·率性》“源从天涯”)一词扩展为三字。张华《鹪鹩赋》有“大鹏弥乎天隅”,其出在后。苏李诗当是借用十九首成句,因押韵而改言“一隅”或“一方”,“一隅”亦是旧词(《论语·述而》“举一隅”)。不过,《汉书·西域传》乌孙公主细君歌已有“吾家嫁我兮天一方”,据此似不能排除由“天一方”变言而为“天一涯”的可能。但就十九首整体来看,类似的由二字词衍为三字已成为一种惯例。此外,徐幹《室思诗》有“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明显是从十九首“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涯”压缩而来。以此为佐证,也可见苏李诗是仿十九首而来。
五、《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
近年有论者通过对所谓植甄私情的钩沉索隐而将十九首中若干作品归于曹植名下,引起诸多讨论,并有五言诗成立史需改写之说*参袁济喜:《“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木斋先生〈古诗十九首〉主要作者为曹植说商兑》,《中国文化研究》2013年第4期。,十九首与建安诗人尤其是与曹植的关系,俨然成为一个重要问题。清代叶燮《原诗》称:“建安、黄初之诗,因于苏李与十九首者。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黄初之诗乃有献酬、纪行、颂德诸体,遂开后世种种应酬等类,则因而实为创。此变之始也。”*叶燮:《原诗》卷1内篇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这是从内容角度对建安诗与十九首关系的说明。明代谢榛《四溟诗话》谓:“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及登甲科,学说官话,便作腔子,昂然非复在家之时。若陈思王‘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声调铿锵,诵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晋诗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谢榛:《四溟诗话》卷3,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78页。这是从语言角度对建安诗与十九首关系的说明。以上两说都据阅读经验为说,在前人意见中有相当代表性。
仅凭阅读经验不免粗疏,例如谢榛就完全忽略了十九首化用《诗经》等文献的情况。但根据全面的词语调查,本文认为将十九首归于建安诗人特别是曹植名下之说是不能成立的。理由不止一端。
首先,《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人的关系是一对多的关系,也就是说,诸多建安诗人的作品中都留下了阅读、翻用十九首作品的痕迹。以下列出曹植以外诸诗人之例(十九首/建安诗):
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远/行行日已远(《苦寒行》)
无为守贫贱/守穷者贫贱(《善哉行》)
戚戚何所迫/戚戚欲何念;四时更变化/四时更逝去(《秋胡行》)
沉吟聊踯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短歌行》)
服食求神仙,但为药所误/痛哉世人,见欺神仙(《善哉行》。以上曹操)
与君为新婚/与君媾新欢(《猛虎行》)
思君令人老/忧令人老(《短歌行》)
识曲听其真/知音识曲(《秋胡行》)
人生忽如寄/人生如寄(《善哉行》)
亮无晨风翼/愿为晨风鸟(《清河作》)
出户独彷徨/披衣起彷徨;三五明月满/三五正纵横(《杂诗》)
引领还入房/徒引领兮入房(《寡妇诗》)
思君令人老/忧来思君不敢忘;泪下沾裳衣/不觉泪下沾衣裳;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明月皎皎照我床;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牵牛织女遥相望;泣涕零如雨/涕零雨面毁容颜(《燕歌行》。以上曹丕)
驱车策驽马/方轨策良马(《诗》)
白露沾野草/白露沾衣襟;忧愁不能寐/独夜不能寐(《七哀诗》)
悠悠涉长道/悠悠涉荒路;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四望无烟火,但见林与丘;凉风率已厉/凉风厉秋节;愁思当告谁/此愁当告谁(《从军诗》。以上王粲)
贱妾亦何为/贱妾何能久自全(陈琳《饮马长城窟行》)
东城高且长/皦皦高且悬(《赠徐幹》)
蟋蟀伤局促/民生甚局促(《诗》)
岁月忽已晚/岁月忽已殚;缘以解不结/望慕结不解(《赠五官中郎将》。以上刘桢)
与君为新婚/与君结新婚;会面安可知/会合安何知;愿为双黄鹄/愿为双黄鹄(《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
相去日已远、思君令人老/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斗酒相娱乐,既厚不为薄/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仰观众星列/仰观三星连(《室思诗》。以上徐幹)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七哀诗》)
揽衣起徘徊/揽衣起踯躅(《杂诗》)
轗轲长苦辛/流落恒苦辛;泪下沾裳衣/泪下沾裳衣(《诗》。以上阮瑀)
戚戚何所迫/戚戚怀不乐(《斗鸡诗》)
音响一何悲/音响一何哀(《公宴诗》。以上应玚)
盛衰各有时/时运有盛衰(繁钦《诗》)
十九首中“相去日已远”、“思君令人老”、“与君为新婚”等句,都有不止一人套用。曹丕袭用十九首成句与曹植几乎不相上下。这种情况只能解释为曹氏父子和七子等人对十九首都十分熟悉,而且后者对他们来说具有一种范本意义,所以他们才会十分自然地翻用其中的诗句。如果十九首中有部分被归于曹植名下,那就只能得出曹操、曹丕、王粲都人都在翻用曹植之作的结论,从人物关系、写作时间来看,这种推论岂能成立?
那么,是否有可能以上相似诗句是十九首在模仿曹氏父子等人作品(从而也就可以说曹植作为其作者在模仿其父兄或他人之作)?这种可能性也是不存在的。明显可见,以十九首与诸多模仿之作相比对,前者是范本,而后者是摹本。而且十九首分别被诸人模仿,构成与诸人的一对多关系。曹丕、曹植等人都是分别与十九首有对应关系,而无法与他人构成一对多的关系。以下几个例子更可以看出其间的衍生痕迹:
道路阻且长(一)/山川阻且远(曹植《送应氏》)
前者来自《诗经》“路阻且长”,而后者由此变化为“阻且远”。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三)/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徐幹《室思诗》)
前者言酒之厚薄,典出《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又见《淮南子·谬称训》。许慎注:“鲁与赵俱朝楚,献酒于楚,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不与。楚吏怒以赵所献酒于楚王易鲁薄酒,楚王以为赵酒薄而围邯郸。”*《淮南子》卷10,《诸子集成》本,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63页。后者言厚薄与酒无关,由具体衍为抽象。曹植《乐府》:“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则仍用此典。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十八)/望慕结不解,贻尔新诗文(刘桢《赠五官中郎将》)
《说文解字》释“缔”曰:“结不解也。”*许慎:《说文解字》卷13上,第272页。十九首用此,是指在合欢被上缘以此不解之结(缔),寓意不分离。刘桢诗则脱离实物,明显从前者衍出。
建安诗还有一个与十九首明显不同之处,即上文所说的称谓系统词汇。十九首和汉诗均以君作为女子对男子的称呼,而建安诗不再严守这种区别,既以君作为女对男之称,又以之作为男子之间的相互称谓。如曹操《短歌行》:“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曹丕《大墙上蒿行》:“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王粲诗:“吉日简清时,从君出西园。”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曹植《赠王粲》:“谁令君多念,自使怀百忧。”当然,建安诗人多有拟乐府之作,所以以君作为女对男之称的情况仍占多数。同时,建安诗仍保留了以子作为男性之间的称谓,但不常用,而且多见于四言诗。这种情况应与当时社会语言实际使用情况更为吻合,建安诗人在不自觉中放弃了汉诗自有的称谓系统词汇。
此外,还有一个旁证可以说明十九首在建安诗人眼中很可能已属“古”人之作。《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载曹丕《与吴质书》称:“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陈寿:《三国志》卷21,第609页。《文选》亦载此书,李善注:“古诗曰: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秉或作炳。”*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42,第789页。以为曹丕是用十九首之语。这两句诗又见于《相和歌辞·西门行》,当然也可以说曹丕所指是后者。不过要说明的是,《西门行》和十九首就是这句话的最早出处,这种观念也是那时才有的。古礼禁夜游。《周礼·秋官·司寤氏》:“禁宵行者、夜游者。”贾公彦疏引《礼记·内则》 “夜行以烛,无烛则止”,谓指宫内;而《周礼》“禁夜游者,禁其无故游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卷36,第885页。。汉人多夜饮,而仍禁夜行(有名的事例如李广被霸陵尉呵止“今将军尚不得夜行”)。《后汉书·梁冀传》载冀与妻孙寿“游观第内,多从倡伎,鸣钟吹管,酣讴竟路,或连继日夜,以骋娱恣”*范晔:《后汉书》卷34,第1182页。。《济南安王康传》载何敞疏谏康:“今数游诸第,晨夜无节。”*范晔:《后汉书》卷42,第1431页。可见秉烛夜游是东汉时期才有的一种放纵行为。但十九首称“古诗”,曹丕称“古人”,又十九首中“古欢”指旧欢,可知当时人用古字并非如后人想象得那样久远*他例如《后汉书·桓谭传》:“古人有言曰: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与之为取。”出《说苑·谈丛》。《马融传》:“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出《淮南子·泰族训》。此东汉人称西汉为古人。。
钟嵘《诗品》虽有古诗出于“曹王”的疑似传言,但自《诗品》及刘勰《文心雕龙》直至后世,一致将十九首与建安诗作为五言诗成立中先后不同阶段的作品,谢榛、叶燮则明确认为二者之间有直接相继关系。这些不仅依据传说且依据阅读经验得出的判断,不能轻易否定。十九首与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诗在题材类别上有所不同,在语言风格上也有明显差异。除了谢榛所指出的曹植诗有意使用对偶的现象外,从词语使用来看另一明显不同之处是,以曹植为代表,建安诗人开始大量使用藻饰性词汇。《诗品》评陆机“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陈延杰注:《诗品注》,第24页。,词赡指词藻的丰富,主要就是指藻饰性词汇,由曹植至陆机,这种华美趋势愈来愈明显。根据调查,在曹植诗中至少出现了以下这些藻饰性词语:
豹螭、长筵、池塘、春鸠、飞栋、飞猱、孤兽、皓腕、荒畴、金羁、空闺、令颜、流飙、绿池、罗袂、名讴、鸣俦、匹侣、奇舞、翘思、青楼、柔条、神飙、索群、翔鸟、阳景、玉除、圆景、朱华、丰膳(“丰膳”又见于曹丕诗)
以上这些词语都首见于曹植诗,可以判断为诗人造词。此外还有以下一些并列、状中、动宾结构词语,也首见于曹植诗:
驰光、独栖、飞盖、揽弓、攘袖、销落、潇湘、勇剽、衔草(“衔草”又见于曹丕)
造词自《诗经》以来历代都有,如前所述,十九首中也有少量造词,但藻饰性不明显。其中“越鸟”、“素手”二词被曹植诗袭用(“逸响”另见于曹植《九咏》),而上述曹植作品中这类性质的藻饰性造词则不见于十九首。这是十九首不可能出于曹植之手的内在证据。曹植诗中的这些造词,更接近于汉赋中出于装饰目的的造词。从词藻的丰富和创新来看,自汉以后,赋总是领先于诗一步。曹植在建安诗人中最为杰出,其诗歌除了题材更为丰富外,语言表达上也更富于层次,更为华美,而其主要手段就是大量使用这类藻饰性的造词,并由此开启了晋宋以后诗歌语言愈趋彩丽繁缛、诗人竞造新词的风气。谢榛所谓家常话与官话之别,可从以上用词不同中得到具体证实。
综合以上词语调查结果,一方面,十九首中有一大批东汉时期产生的词语,有个别三国时期文献才记录的口语词,有袭用傅毅、张衡两位东汉作家的明显证据;另一方面,十九首与诸多建安诗人构成一对多的关系,是后者模仿袭用的对象,十九首的称谓系统词汇同于汉诗而不同于建安诗,建安诗人尤其是曹植还开始大量使用藻饰性造词。由此来看,古诗十九首的产生时代应在张衡(78—139)之后,建安之前。在上世纪20年代开始的讨论中多数学者所持意见,认为十九首比建安略先一期,为“东汉安、顺、桓、灵间作品”*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梁启超古典文学论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117页。,或进一步确认在桓帝时期*参李炳海:《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考》,《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1期。,是可以凭信的。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5-0013-10
作者简介:谢思炜,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100084) 。
基金项目:清华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项目(2014年)“汉语诗歌词汇研究”
*收稿日期:2014—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