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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尽(散文)

2015-02-26言子

滇池 2015年2期
关键词:青冈卷子池塘

言子

夏至

夏至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朦胧中,被一种好听的鸟叫声唤醒。这种鸟叫声,我在后坡听到过,春天,它们飞进了地质大院,落在香樟树苦楝树构树柳树上唱个不停。起床,照样像往常一样,打开窗户,看看下边的一排柳树上,是不是停着正在鸣叫的鸟,没有,鸟叫声是从西侧传过来的,它们可能躲在野生的构树林里。柳树上,能看见的只有白头翁。春天,柳枝发出嫩叶时,白头翁站在树梢啄食叶芽,那种悠闲与自由,令我羡慕。吃饱了,它们开始歌唱,或是随着春风摇晃,或是静静地眺望远方。鸟是不睡懒觉的,天蒙蒙亮,就把树林子叫得响亮。春天一到,鸟的叫声总是最先进入我朦胧的意识。我把头探出窗外,朝西侧望去,除了构树阳光鸟叫声,什么也看不见。太阳出奇的大,楼房树木披上晨光,暖洋洋的。冷了这么久,也该热了。这个2010年,天气有些异常,五一节还穿毛衣,端阳还不敢穿裙子。往年,不管天气怎么冷,到了五一这天,会在突然的炎热中换上衬衣裙子,端阳,火红的太阳烤着,完全是夏天的感觉了。2010年不是这样,接近夏至,才慢慢暖和起来,才脱掉厚衣裳穿上裙子。鸟不像我们人类,它们是不怕冷的,有着天然的衣裳;也不用像我们人类一样,为了修饰或保暖,耗尽大半生的精力。这种叫起来像唱山歌一样的鸟,去年我在后坡听到过,一直不见真面目,不知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第一次听到唱山歌的鸟叫声,黄昏散步的时候,走在后坡一块被污染长满水草的池塘边,一对看不见的鸟儿躲在塘坎两棵高大笔直的绿树上,此起彼伏鸣唱。说是两只,是从它们的叫声中辨别出来的。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鸟叫声,不是白头翁也不是画眉,比白头翁和画眉都要叫得婉转、清澈。我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的两棵树,想从树叶里看看究竟是什么鸟。看了好久,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它们整个都被绿叶遮盖。一个扎了两条长辫子的年轻妇人下池塘挑水浇菜,问她:这是啥子鸟,这么好听?她说:画眉。显然,她也不知道,以为是画眉。画眉的叫声我是知道的,没有这么婉转有节奏。这坡上,一年四季都不缺画眉,它们喜欢在青冈林松林飞翔觅食。我对画眉的叫声并不陌生。我站着,又开始向对面的高树张望。鸟叫声依然从茂密的树枝里响起,晚风拂动树叶时,我希望两只叫唱的鸟儿能从翻飞的树叶间露出一点痕迹,等到夜幕降临,四周蒙上一层暗淡的光,它们还是在树叶背后藏得好好的,直到后来,连鸟叫声都消失了。我怀疑它们已经飞走了。什么时候离开绿树的?我没有看到。

接下来的几个黄昏,我沿着坡顶的小路去那块池塘,是为了看到鸟的踪影。遗憾的是,每次走到池塘边,与两棵并列的树对望时,能听到鸟儿唱山歌,却始终不见踪影。它们,自始至终都藏在绿叶间,有意不让我看见?而且,总是两只鸟的叫声,不知是不是先前的那一对?它们,在黄昏,也总是选择池塘边上的两棵高树歌唱。这两棵我叫不出名字的绿树,的确是池塘四周的一道风景,枝繁叶茂,挺拔的树干伸向苍穹,风吹树响,婀娜多姿,千姿百态,鸟儿站立树梢,似站在苍穹俯视大地。看来这种唱山歌的鸟,喜欢眺望。

可惜近几年,这块池塘污染了,不像从前,有一池清波,不但可以钓鱼,水塘里还常常出现一些野生水禽。蝌蚪青蛙癞蛤蟆就不必说了,苍条鲫鱼草鱼也不必说了。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散步到这里,居然池塘里有一对鹈,也就是我们叫的水鸭儿,也有叫潜水鸟的。这种水鸟,我在安昌河上见过,它们成双成对喜欢在水上款款飞行,也喜欢捉迷藏(潜水)。杜牧有诗:藤岸竹州相掩映,满池春水鹈飞。看来这小东西喜欢河水,也喜欢池塘湖泊。梭罗在《瓦尔登湖》里,也对鹈作了仔细的描写。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块池塘上走来走去,第一次看见池塘里出现这种活物。看见水鸭儿时,它们也发现了我,机灵地望了我两眼,一头扎进水不见了。等我再看到时,两只水鸭儿在池塘的另一头,隔我远远的。这坡顶,四周都是陆地,离河流湖泊也远,水鸭儿是怎么在这个夏天来到这块池塘的?自己长出来的?飞来的?走路来的?如果是飞来的走路来的,它们怎么知道这坡地上有一块清水池塘?到现在,出现在池塘里的一对水鸭儿,对我还是个谜。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来的?

鹈出现在这块池塘,就一个夏天,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走路还是飞行?再后来,这块池塘的水也不清澈了。池塘边的庄稼地上,修了一圈石棉瓦顶的红砖平房——鞭炮厂。有厂房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要吃喝拉撒。鞭炮厂解决大家拉撒是在池塘坎边砌一个简易厕所,池塘成了一个大粪坑。没多久,鞭炮厂人去房空,听说是不准私自生产,一圈红砖平房在池塘边闲置着,院子里野草疯长。闲置了一段时间,有人在房子里养猪,走近池塘,就能听到猪的哼叫声;再走到池塘尽头,看到地沟里的猪大粪流进池塘,发出恶臭,苍蝇蚊子乱飞。一块干净的池塘,不再干净,所有水生物都不见了,黑乎乎的塘里只长野草、浮萍。从此,我散步走过池塘,都会绕开流淌的大粪沟,从池塘下面的另一条田埂过去。唱山歌一样的鸟儿,站在高树上,离地面远,大概是看不见黑乎乎的池塘和粪沟,它们的鸟眼里,只有苍穹和绿树。如果没有修简陋红砖房,池塘四周,都是田地,四季走过,放眼望去,都是庄稼蔬菜,与泛着清波的池塘相映成趣。红砖平房立起后,就像一块补丁缝在大地上,怎么看都不顺眼。而这样的补丁,在我们的大地上越来越多,随时随地丑陋着我们的乡村。我们赖以生存的乡村。我游走的这些山坡,不顺眼的补丁越来越多,已经看不到乡村和大地的本色。

尽管各色补丁打满山坡,因为还有几处林子,常常有一些没见过的不知名的“客人”来访。唱山歌的鸟儿是去年春天见到的第一批外来客。还有两种外来客,秋天飞来的,它们在一丛丛青冈林里飞行、觅食,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在种着油菜的地上找食物,看见人就飞到树上去。有一种鸟的形状似画眉,但比画眉肥大。我开始真还误认为是画眉,听它的叫声才明白不是,仔细看,它的眼睛上也没有白眉毛,它的羽衣也比画眉漂亮。彩色。可以说是五颜六色。褐色蛋黄色姜黄色白色黑色孔雀绿,分布在身体的不同部位。这么漂亮的鸟,叫起来却是粗声大气,有一件好衣裳,没有一副好嗓子。它的身体,也过于肥大,就像有的男人吃出一个大肚子,大腹便便。另一种长尾鸟,全身灰鸽色,尾巴黑色,红嘴。那红嘴,相思豆一样。最好看的是它的尾巴,至少一尺长,飞翔时,长长的尾翼在空中拖着,好看极了,不同于普通的鸟。飞翔时的身姿,有种见到凤凰的感觉,只是没有画中凤凰的彩衣。这两种鸟儿,都是新来的“客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它们成群结队活动。我想,是不是它们常常居住的那片林子,被商住楼或是厂房占了,才找到了这片可以暂时栖息、觅食的林子?

一些鸟飞来,一些鸟却从山坡上消失。

杜鹃就是其中的一种。

这几年,没听到杜鹃声了。

在我听到的杜鹃声中,有三种杜鹃:鹰鹃。大杜鹃。四声杜鹃。

鹰鹃是来得最早的,每年的三月底,在深夜,就能听到它悲戚忧伤的叫声。孤零零的。我一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但从叫声中,我知道它就是鹰鹃,而且只有一只。每年都是一只。总是一只。它在后坡的青冈林松林槐树林里游荡,从这片林子到那片林子,没有人看见它的双翅在黑夜划动。从叫声里,我能辨别它是在松林还是在青冈林槐树林鸣叫,或是在夜空中飞翔着鸣叫。声音的微弱告诉了它的方向。飞翔时,它的叫声是滑翔的,慢慢地减弱、消逝。那些日子,夜里,总是被鹰鹃的叫声唤醒。自从下岗后,一个人带着女儿,我就被生存困扰着焦虑着,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常常莫名其妙从睡眠中醒来,鹰鹃凄厉的叫声,总是从无边的黑夜传进我的小屋,让我同它一起忧伤、焦虑。常常在朦胧中,睁大眼睛面对黑暗,听着鹰鹃的叫声,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明天的太阳怎样升起?一年又一年,不知鹰鹃在呼喊什么寻找什么?白天黑夜,它就那样不停歇地呼喊着寻找着。声声悲戚。有时听着它像是在喊: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有时又像是在说:归去吧!归去吧!归去吧!归去吧!归去吧!归去吧!它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一声高过一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悲凉。一声比一声忧伤。一声比一声焦虑。宛如绝唱。到最后两句,简直是撕心裂肺。黑夜里,我就这样听着鹰鹃反复鸣唱,如同呐喊。哪里是鸟的叫声,分明是人在悲鸣。古蜀国的望帝化为杜宇,一定就是这样叫的。这只孤零零的鹰鹃,是不是望帝杜宇的悲鸣?抑或是我们人类的悲鸣?

遗憾的是,多年来,我在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晚,在焦虑不安的夜晚,听着鹰鹃一声高过一声的悲鸣,从来没见过它的踪影。有个夏天的早上,我走到后坡的槐树林里,槐花正在五月的朝阳下开放,格外幽香,鹰鹃在槐树林里,一声又一声叫着,我努力朝槐树林上张望,没看见它在哪里。还有一次去梓潼的大庙山,也是槐花开放的季节,一路的乡村,远远近近都是白蒙蒙的槐花,鹰鹃远山近水叫着,还是不见踪影。

鹰鹃出现后,接着是大杜鹃,我们通常说的布谷鸟。它们出现在后坡,出现在我们地质大院,天天都能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布谷的叫声中,坡上的农家,忙着犁田播种。田边地头的水沟,流着带泥浆的水,刚从池塘放下来,灌溉田地的。走在田埂上,也是湿漉漉的。过不了多久,水田里有了稀稀疏疏的秧苗,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稀疏的秧苗长成茂密的秧子,密麻麻覆盖着整块水田,布谷的叫声依然不断。

大杜鹃不是孤零零的,也没有鹰鹃的神秘。它们不躲藏在隐秘地带鸣叫。坡上的电线,它们也可以当着树木。夏天的早上,散步时,我多次看见大杜鹃站在黑色的电线上“布谷布谷”叫着,一身黑衣,倒是与电线相配。大杜鹃的尾巴好看,鸣叫时,尾巴一张一合,仿佛“布谷布谷”的声音是从尾翼里发出来的。春夏季节,满坡都是布谷的叫声。有时,也能听到四声杜鹃的叫声:花花苞谷。花花苞谷。花花苞谷。

这两三年,杜鹃的声音从坡上消失,鹰鹃大杜鹃四声杜鹃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坡上的补丁间,也见不到一块秧田,连池塘都干涸了,杜鹃也就不来吹播了,它们知道,坡上的人家,都不种地了,他们都城镇了,住进一片安置房了。

春天来临,我常常希望在黑夜,听见一声鹰鹃的啼叫:在哪里?……归去吧!

槐花开放的五月,我希望能听到“布谷布谷”的叫声;

或是一个炎热的黄昏,听到“花花苞谷”的声音,从后坡的树林子里,传进我们地质大院。

我的希望,可能会落空。

那些杜鹃鸟,去了哪里鸣唱?

杜鹃消失后,唱山歌的鸟儿又来了。

成群结队的。

最先来的,是那对在池塘边高树上对唱的鸟儿。到了春天,那些鸟儿都被它俩引来了,它们在茂密的树叶间鸣叫,始终不见影子,直到夏至那天下午,我才看见了它们的模样。

我从后坡去花园市场。

我是可以走近路沿着公路街道去花园市场的,绕着去,是后坡的一截路没有机器的喧闹,比较安宁。出地质大院后门,走到花岩寺背后,下坡过马路过铁路过地道,再过大街,就是花园市场。午后的阳光,热烈,让人疲惫。买好东西,往回走,上坡时,听见熟悉的鸟叫声。是那唱山歌一样的鸟。回头看,一对鸟儿正停在路边的构树上,它们这次没有躲藏在树叶间,让我看到了它们的模样。原来,它们穿了一身黑衣,宛如乌鸦。但乌鸦的叫声没有这么婉转动听,头上也没有羽冠。我欣喜地停下来,侧过身,望着构树上的一对鸟儿。它们好像也看见了我,不理睬,叫着唱着。歇了一会儿,又开始叫唱,就这样断断续续。我在它们的鸣唱中,继续上坡。

夏至这天,这是我最大的收获,看见了唱山歌的鸟儿。虽然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我看见了它们的模样,看见了它们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绕路从后坡去花园市场,可能就是要我在夏至这天的午后,看见它们。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大太阳,我去菜市,下楼,又听见了黑衣鸟的歌声,也是一对,站在十五幢前一棵苦楝树上。看来黑衣鸟很恩爱,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让我想起琴瑟和鸣这个美好诗意的古词。我站着,晨光中,望着一对黑衣鸟歌唱。单位的一个男子也在看苦楝树上的鸟儿。我问:这是啥子鸟?叫得这么好听!男子说:不晓得,不晓得是啥子鸟。看来,我们对鸟儿都不够了解。很多鸟,我们都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鸟。我们,是鸟盲。

问了路过的几个人,和我一样,都不知道唱山歌的黑衣鸟是什么鸟。

这些成双成对的访客,在这个春夏,每天清晨来访问我们地质大院,把我们从睡梦中唤醒,我们天天听着它们好听的歌声,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买菜回来,我打开电脑,准备百度一下,搜索了两三种我知道的叫得好听的鸟,都不是。后来想起八哥,开始搜索八哥的文字和图片,还真是,和我看见的黑衣鸟一模一样,叫声也我和听到的一模一样。

从小就听别人说过八哥,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看见并听见八哥的叫声。这,是我这个夏天,最大的收获。也让我,倍感羞愧。

词条上说:八哥体长约25厘米。全身羽毛黑色而有光泽,嘴和脚黄色,额前羽毛耸立如冠状;两翅有白色斑,飞行时尤为明显,从下面看宛如“八字”,故有八哥之称;尾羽具有白色。八哥是中国南方常见的鸟类。

父亲六月下旬从宜宾来绵阳,我和二妹带他去富乐山玩。坐在树荫下休息,我看见草地上,很多八哥在觅食。

我这个南方人,长这么大,在2010年的夏至,第一次在我们南方,见到了八哥。

是八哥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还是多年来,我的视线里一直看不见八哥?

白露

白露的头天晚上,九点多钟,我一身热汗进卫生间洗澡,无水。等了一阵,还是无水,关掉燃气,用早上接的一盆水兑了开水擦洗,漱完口,上床睡觉。第二天起来,便忙着洗头洗澡,完毕,烧开水,收拾家务,擦茶几时,不小心把一个要拣走的斗碗碰翻,落到地上摔成几大块。有些事情,不经意间就发生了,就像茶几上的这只碗,我往边上挪动了一下,以为不会碰着,顺着茶几一路擦过去,还是碰着了,想都没有想到。一只普通的碗,用久了,也生情,何况这是母亲七十大寿,特意烧制的寿碗!碗面有三行红色小楷:“慈母林泽芳七十寿辰纪念。儿、媳、女、婿率孙辈敬贺。己丑年三月初七。”老家的风俗,困难年代,生日酒席,客人走时,要回一碗蒸熟的烧白,没有烧白,也要回一块用船船叶包好的黄粑,不能让吃酒的客人空手走。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回客人的,都是一只碗,一块毛巾,见人一份。现在我家的两只寿碗,少了一只!

拣尽地上瓷片,看看窗外,有金色阳光。去后坡拍芭茅花,是个好天气,又是白露。补拍一张芭茅花,是我这几天的愿望。那天黄昏,走到后坡那块被征用但闲置了几十年的荒野上,看见被夕阳照耀着的芭茅花异常美丽,想在一个晴天,拿上相机去拍几张照片,一直未出太阳,不是落雨就是阴天,连坡上的路都是泥泞。白露这天,有太阳,正好可以了却心愿。待我要出门时,看见窗外天色阴沉,一晃而过的太阳,躲进了云层。满荒野的芭茅花,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是极普通的,于是打消了去后坡的念头,等到买完菜,看看太阳出来不?

一直没等到,晚上还落了雨。

按传统说法,白露这天,落雨,烂了白露,一百天都是雨水绵绵。大家害怕这天落雨,尤其是农人,最怕烂白露,影响秋收。晚上十一点左右,天老爷熬不住了,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我也熬不住了,趁是白露,买菜回来,拿上相机去了荒野。没有阳光,节气却在。过了白露,那些芭茅花和所有草木庄稼一样,要一天天的衰败了!

泥路两边,是半人高的杂草,有一截,长满野蒿,比人还高,像陶渊明《归园田居》里说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我像陶渊明一样,在野草丛中走着。此刻不是黄昏,我也不是荷锄去锄草,更没有月亮。路边的地头,倒是长着豆苗,不是我种的,更不是陶渊明南山下的豆苗,也不稀疏,茂盛得只见豆叶不见豆角。我一路走着,看城市人种的蔬菜、花生、红苕、苞谷。丝瓜挂在藤上,扁豆开着紫色的花,花生的叶子老了,黯黄、斑驳,有的已经被主人刨回家,黑黢黢的枯藤堆在地上。多年来,我一直把这座早已经被征用的山坡当着陶渊明的南山。虽然种地的都是单位退休的老头子老太太,一年四季,却是春华秋实。春天,我可以看桃花李花梨花,秋天,还可以采撷野菊。松树青冈构树成林,野草也成林。飞鸟悠闲。画眉斑鸠白头翁是林子里的常住居民。还有野鸡野兔。常常散步,被一声“扑哧”的声音惊醒,原来是野鸡发现了我的动静,拍打着翅膀,从油菜地或是荒草里飞起。不知是我打扰了觅食的野鸡?还是野鸡惊吓了漫步的我?我看着它拖着长长的尾翼飞落进远处的树林。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尤其在冬天和春天。有年秋天,我还看见一群秧鸡在路边觅食,发现我,它们受惊似地跑进路边的树林,弄得我怪不好意思。我打扰了它们的自由。有次在黑堰塘,也是秋天,九月,看见一群秧鸡从松林走出来,上了机耕道,本来是慢悠悠的,发现我,便慌忙穿过泥路,跳进路边的稻田。它们知道路边有块稻田,去享受美食,步伐从容、优雅。我的出现,惊吓了它们的悠闲。野兔和斑鸠也常常被我惊吓。七月的一个下午,我安静地走着,突然 “嗖”的一声,打破了山野的寂静,一只灰褐色的野兔,窜出青幽幽的红苕地,逃命似地沿着狭窄的小路,奔进了树林。我第一次看见野兔跑得有多快!简直是狂奔!同时我也感到抱歉,是我惊吓了它。它本来可以躲在红苕地里安静地刨红苕。它不知道我就是发现,也不会伤害它。人类是这些动物本能提防的天敌!

有时走在路上,听见野鸡粗哑的声音在树林里叫个不停,仿佛在打架。不是打架,是两只野鸡寻欢作乐的声音,犹如人类叫床的声音。但我看到的雄野鸡没有雌野鸡多,这么多年,看到过两次,被我的脚步惊飞。它们起飞时,那彩色的羽毛真是美啊,尤其是尾巴,简直可以当孔雀欣赏了,虽然它们飞不高也飞不远。

走过“道狭草木长”的一段路,进入一截被红砖围墙挟持的路。以前这段路在夏天,也是草木丰茂,路边是庄稼地,弧形的松林镶嵌山上,绕着山弯,足足有几百米,像一条绿丝带拴在山腰。站在我家北窗,也能望见伸向天空的松林。尤其雨后天晴、阳光灿烂的日子,翠青青的松树仰望着干净的蓝天,地上是绿油油的庄稼蔬菜,让人想到“清明”二字。这个让我们古人享受的词,如今,很难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更难得出现在我们的内心。地质队的人,把这座山坡叫作松林坡,不再叫它原来的名字。我是看着这些松怎么一年一年长起来的。年纪大的人说,这坡上的松林有三十五年了,可惜了!我来到这里,还是个青年,刚好二十岁,这些松,还是小小的孩子,如今,我开始老了,它们长成了青壮年,却中途夭折!七月中旬的一个黄昏,我走出地质大院围墙,站在山坡上,发现那些松都没了,一台挖掘机正在忙碌,将一棵棵松推倒,铲断。几日不来,坡上竟成了另一个世界,长着松林的一带山弯,裸露着新翻的红土。看来这几天,机器都在忙着砍树。这可忙坏了我楼下的一个妇人,每天黄昏,她拿起扁担绳索,不怕炎热,不怕流汗,去捡那些被机器弄断的松,预备着冬天烤火。后来我站在坡上,望着光秃秃的红土,总是想象着一条绿腰带似的松林伸展蓝天,想象着松的挺拔、苍翠。一个妇人说,修房造屋的老板,说那个开机器的,至少让他损失了近三十万!说是一声不吭把现成的绿化带给他毁了!我听后,不相信,他在装,说给人家听的,怕有什么后果。一个被雇用的开机器的小二,哪里敢随便乱砍乱伐!成片的松林推倒修房造屋,我见过几处,还在进行下去。一坡生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松林虽然养眼,能清新我们的空气,对于官商来说,实在是一钱不值!

我在围墙的夹缝中走着。

围墙是新砌的。

还在砌,以前种庄稼蔬菜的土地,都修了厂棚,要用围墙隔成另一个世界。

南边的围墙内,是粮机厂,多年前被别的单位兼并。“5·12”大地震,这些围墙和我们地质队的围墙一样,被震垮,一路残垣断壁,被围墙圈起来的单位,裸露在路人的眼目下,重新砌好后,北边因为修厂棚,也砌出了一道围墙。

我走在围墙的夹缝中,不见天日。

北边没砌围墙时,走在南边的围墙下,脚下是庄稼地,沟里一块块水田,种着水稻。对面山坡,也是庄稼地,后来是一坡树林,再后来,只有高楼、公路。沟里的水田,早成了居民点,一幢幢小洋楼重叠着拥挤着,比赛似的,都是私人自个修建的。曾经,我们带着孩子去沟里的池塘钓过虾,在花岩寺下面,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恍如梦境。那一沟水稻,也恍如梦境。尤其是秋天的打谷声,恍如梦中听过的。

走过两道围墙,还是围墙。

穿过墙门,我进入一块被别的单位圈起来,随便种点树木,退休人员开荒后,一年四季收获粮食蔬菜的野地。这片地,以前也是农民的庄稼地,无遮无拦,某个夏天,几台狂野的挖掘机开上坡,把坡上长得绿茵茵的红苕花生蔬菜果木全部埋进了泥土,两座对望的山丘消失,忙碌了一个夏天,砌了围墙,勉强栽了些女真,几年过去,不见动静。出了围墙,是另一座坡,桐子岩。这座坡的北面,暂时还没被圈起来,但已经被征用了十多年,修房造屋是迟早的事,砌围墙也是迟早的事。这一天,终归是要来的,不会让我这样的闲人,长久享受山野的乐趣和寂静,孤独中自得其乐。

紧靠围墙的,是一条小路。路边,一个穿布衣,头发花白的老汉,早晚在地头劳作。以前这块地荒着,全是野草,仿佛从来没有种过庄稼。后来老汉把野草割尽,一锄一锄翻土,开始种植。我四季从路边走过,看见地头有苞谷红苕花生油菜,地边牵着南瓜丝瓜冬瓜。买菜时,常看见老汉挑着这些东西在我们地质队的菜市卖,苞谷花生红苕蔬菜都卖,尤其是冬瓜,又长又圆,粉嘟嘟的。散步,常看见老汉弓着背在地头伺候,那份细心真是难得。我的前辈们,这么细心地种过庄稼,这么虔诚地待过土地。

这座坡的名字,是老汉告诉我的,叫桐子坡。

——没看到有桐子树啊?

——以前那里面有一棵大桐子,死啦!

他指着池塘对面说。

池塘四周,有青冈林、松林,有桃树李树柚子枇杷樱桃,有野生的桑树槐树构树卷子树。卷子树,坡上一个种地人叫它瓢儿树,果壳里面的三粒籽形如瓢儿,白色,他是取其形。卷子树是俗名,它还有个优雅的名字,叫乌桕。

老汉说他在这里住了八十多年了,先辈是湖广填四川的,来的时候,都说这里是个好地方,坡上沟里的人家,都是湖广填四川的。

老汉天天劳作,挑担卖菜,看不出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只有他这样年纪的人,才这么认真地种地,也只有他这样年纪的人,一生都守着土地,没进城打过一天的工。

老汉及他的祖辈居住的这个好地方,早已不属于他们了,他和其他老汉一样,在被征用的土地上,暂时种点庄稼蔬菜。他们,终有一天是要搬迁的。

沿着长满野草灌木的黄泥路,我慢慢走慢慢看。

昆虫躲藏草丛,不知疲倦地叫着,是蟋蟀。可能还有别的昆虫。原以为蟋蟀到了夜晚才鸣叫,走在山坡,才发现野草里都是蟋蟀的叫声,没日没夜地叫着。秋天是蟋蟀的季节,正如夏天是蝉子的季节一样。那么,我的季节呢?

牵牛花一路开着,缠在路边的构树槐树上。这些树木,都是野生的,风把种子带向这里,长出了这些树木,一年又一年,长成林子。牵牛花也是野生的,也是风的功劳。我家北窗的花架上,去年夏天,一只花盆里长出了牵牛花,开始我并不知道是牵牛花,动手要扯掉那一刻,打消了念头,想留着看看到底是什么?它的叶形让我不忍心下手。我以为是豆之类的蔬菜,长到开出了花,才惊喜地发现是牵牛花,宝蓝色。我还特意在花盆里插了一节长长的木棍,让藤顺着往上爬。不知牵牛花的种子,是怎么来到我家花盆的?也许是风,也许是鸟。我家五楼,风能把种子吹这么高?一年四季,常常看见斑鸠、画眉、燕子、白头翁来花盆觅食,它们,衔来了牵牛花的种子?被它们衔来的,还有桑树的种子?第一棵桑树从花盆里长出来时,我把它拔掉了,去年又长出一棵,现在已经很高了,分出了枝桠,挂着几十张绿油油的桑叶,可惜没有蚕儿来食。我决定把这棵野生桑树留下,不知道播种的究竟是哪一只鸟?今年夏天,牵牛花又牵藤、开花了,去年落下的种子,还是宝蓝色。可惜生命过于短暂,早上看着花开,中午就憔悴了。陶渊明吟荣木的诗里,说荣木“晨耀其华,夕已丧之”,“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荣木即木槿,我们地质大院有两棵。前几天,买菜时,路过还专门摘了几朵开得正好的拿回家尝。早知道木槿可吃,年年夏天看着木槿花开,从来没有尝过是什么味道。我放进开水焯一下捞起来,拌了香油、豆油。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说不上好吃还是不好吃,口感滑腻。比起牵牛花,木槿的生命算是长的,能够开一整天。而牵牛花,只有半天的生命,可能是百花中寿命最短的,太阳还没落山,就走到了尽头。奇怪的是我老家的人,把木槿花叫着梦花,很诗意的叫法,至今不明原因。因为淡紫色的花瓣,如梦一样?还是花期如梦一样短暂?像人们睡觉时一场梦的工夫?梦花的叫法,实在比荣木、木槿都要好听。想起老家人对一些飞禽走兽流传下来的叫法,觉得我们的祖先个个都是诗人。比如金龟子,我老家的人叫精灵虫,蜻蜓叫马猫或丁丁猫,青蛙叫奇猫,螳螂叫青猴三,蟋蟀叫叫鸡鸡,水田里长不大的青色小鱼儿叫苍条,乌鱼叫乌棒,螃蟹叫爬海,蚯蚓叫蛐蟮,扁豆叫娥眉豆,大碗叫斗碗,厕所叫茅私。都是非常形象的。我们一旦有了书本知识,走出故乡,就丢掉了乡音,岁月的流逝里,连一些小时候常常叫着的东西,也想不起该怎么用我们自己的方言叫了!

刚参加工作,我就特别不喜欢自己的乡音,觉得土,怕人家笑话。的确也遭人家多次笑话过,和一些年龄与我一般大的玩耍,她们学我说话的口音,故意嘲笑。于是我这个川南人,尽量学成都人说话,又学得不地道,到现在,也是杂七杂八的。会听的,知道我是川南宜宾的,我的一些发音、吐字,始终改不掉,一辈子改变不了乡音!回老家,觉得自己说的是一口没有变味的乡音,老家的人,认为我的口音变了,说的是外地话。这让我有些难堪,尽量说乡音,家乡的人听着不是。在异地,尽量不说乡音,人家还是听出了我的乡音。现在,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希望自己说的是一口纯正的乡音,虽然与别人的口音不相容,到底土得纯粹,土得彻底,不是杂七杂八的大杂烩。已经回不去了!年少时的肤浅幼稚从众,连说话都要模仿别人,如今想起,自己原来是一个缺乏个性的人。也缺乏思想。

牵牛花一路开着。

我家花盆里的那株,可能就是这坡上的种子。

坡上的牵牛花种子,又是从哪里吹来的?鸟儿带来的?那些构树槐树芭茅野蔷薇都是从哪里来的?构树槐树香樟女真桑,是我见过的生命力最强最能随遇而安的树,种子落进石头缝都能长出树苗。牵牛花种子,也是落到哪里都能长出叶开出花的。我是第一次看见牵牛花色彩如此丰富,一路开着的,有宝蓝色水红色胭脂色月白色淡紫色蓝紫色。尤其是那蓝紫色,犹如紫夜,忧郁而深邃,比其他色彩都要有厚度。我们不知道花的心情,花开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衰败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就像我们不知道树的心情一样,树生长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横遭毁灭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前人感叹“朝为繁华,暮为憔悴”,那是前人对生命的感叹。花,有这样的感叹吗?我们的生命,有的甚至不及一朵花。有的也像一朵花一样:“朝为繁华,暮为憔悴”,就像这些牵牛花,刚刚开放,转眼间就憔悴了。我老家的人,把木槿叫做梦花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是看着母亲花一样的容颜怎么憔悴的,七十大寿,她完全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光鲜,但她从来不怀念过去的时光,对当下的生活非常满足,说儿女们个个孝顺,对自己的生命也是心满意足,从来不闲着,种庄稼是她的快乐,喂鸡喂鸭喂狗喂猫也是她的快乐,鸡儿鸭儿狗儿猫儿的叫得像自己的孩子。以前还喂猪儿,房子修成楼房后,她没有地方喂猪儿,也没有猪儿可叫了。母亲年轻时吃过不少苦,过着艰辛的生活,现在,都成为了过去。

我的生命也像一朵花一样?

一朵梦花。

来到这座山坡工作并定居,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有花一样的年华,但没有花一样的青春和心情。工作繁忙、收入极低、精神郁闷,沉重的家庭压力,加上乡下姑娘天生的自卑,让自己的整个青春年华泡在苦水里,头上总是一片阴霾的天空。这也许是人生的一段过程,必须要经历这过程,才能到达另一种境界。

但要历尽千辛万苦!

我毕竟像梦花一样,做过一场梦,还要将梦做下去。

没有繁华,只有憔悴的一天,这,是我这个卑微者的生命。

但我像梦花一样,做过一场梦。

走过开满牵牛花的泥路,到一个山嘴,站在路边,就能俯视荒野里的芭茅花。

太阳躲进云层,天空不算阴沉,白亮亮的云彩,是太阳微弱的光亮。今天要等到太阳露脸,是没有希望了。芭茅花没有太阳的照耀,美丽减弱,它们还像那天一样,繁华地开着。白露一过,这些芭茅花,一天一天的憔悴。我知道它们衰败起来是很快的,秋风一吹,不留一丝痕迹,连残留的芭茅都不堪看了,很难相信它们有过短暂的繁华。再不拍下,要等到明年了。明年,谁知这块荒野又是什么样的景象?就像后坡的一带松林,我们并不知道它要遭遇的命运!于是管他有没有太阳,举起相机,拍了几张。

这块被单位征用了的土地,从我来到这座坡上就荒着,如今我都开始老了,还荒着。

风吹雨打,以前的红砖围墙早已垮塌。我站在垮塌的围墙缺口上,瞭望芭茅花,脚下是野草,背后是庄稼地,一对老夫妇正在挖花生。前些年,未垮塌的围墙下,铺着蔷薇,到了四月,走在荒野,远远的,能望见一层又一层触目的蔷薇花,散步的人,清晨或黄昏,大把大把采折回家。我也在蔷薇花开放时采折过,拿回家插进一只水晶花瓶。重重叠叠的野蔷薇,是人为栽植?还是野生?连年花开花落,自生自灭。每一年,四月的春风中,看着蔷薇花寂寞的繁华,便想起青春岁月读过的一首诗:

少年看到一朵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那样娇嫩而鲜艳,

急急忙忙走向前,

看得非常喜欢。

蔷薇,蔷薇,红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少年说:“我要采你,

荒野的小蔷薇!”

蔷薇说:“我要刺你,

让你永不会忘记,

我不愿被你采折。”

蔷薇,蔷薇,红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野蛮少年去采她,

荒野的小蔷薇;

蔷薇自卫去刺他,

她徒然含悲忍泪,

还是遭到采折。

蔷薇,蔷薇,红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这是歌德的作品。

青春年少时就热爱文学,做着文学梦,一个月三十多块钱的工资,吃饭都要节省着,舍不得打扮自己,却舍得买书籍,歌德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谢甫琴科叶赛林泰戈尔莎士比亚惠特曼彭斯戴望舒艾青等诗集买了不少,天天苦读。青春年华,似乎就是在这样的一知半解中度过的。上班空暇,也要偷着阅读,一心想做个作家,挨了不少骂。

这片荒野里的野蔷薇,采折的都是我们妇人,没有看到少年采折过。倒是去年的早春二月,黄昏,我一个人在荒野散步,看见一个美少年在放风筝。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见少年走进这块荒野。我围着荒野走了一个多小时,少年在夜幕下收着风筝线。风筝挂在一棵槐树上,草地上散着一摊乱麻一样的红线,也不知他是怎么收线的,也许一开始就没有做好,也许是风筝不听话。每次从他面前走过,看他脸上的表情,并不焦急,不慌不忙收着。天色越来越暗,草地上的一摊线,拖住了少年回家的时间。我为他担心着。天黑前,他可能都收不完线!他一个人在这荒野怕不怕?他的家离这里远不远?我甚至担心他的父母为他着急。夜色笼罩荒野,我不得不离开,那个美少年,还在从容地收他的风筝线。后来,黄昏散步,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少年,也没见到任何一个少年来这荒野。见到的,都是在荒野开荒种菜的老年人。

前几年,我们地质队的一对退休夫妻,常来这里散步,和我一样转圈圈。后来就不见了,在地质队也难见到他们。再后来,听说那个男的得癌症死了。我问什么时候?说是死了好久了!真有些不相信,那男的不算老,身体看上去也好,年轻时身强力壮。两个人走着走着,一个人就不见了,永远不见了。那女的,也不再出现在地质队。女的一直在炒股,生活精打细算,穿着上再也找不到她那样朴素的人,一年四季都是灰白二色,样式都是七十年代的。

生命,只不过是路边朝开午谢的牵牛花,是“繁华朝起,慨暮不存”的梦花。

不管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得在季节里为自己开放一次。

拍完照,我坐下来享受清明,背后的那对老夫妻,挖完半块花生,我才离去。

白露这天,我一早起来,打碎了母亲送的寿碗,去后坡看到几种不同颜色的牵牛花,拍了几张芭茅花的照片,一路听到蟋蟀在茂密的草丛鸣叫。下午,读了几页书。晚上睡觉,将近午夜,我躺在床上,听到了窸窸窣窣的雨声。雨声里,我还听到了落花的声音。

立冬

立冬的头天下午,我像往天一样,去了后坡,走到池塘边的卷子树下,照例停了停。这棵卷子树,和这坡上的所有树木一样,这么多年,我一年四季都在看着它们发芽、吐叶,开花、结果,看着它们成长、衰老。卷子树也和青冈松树构树桑树槐树一样,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强,有着随遇而安的特性,一般都长在池塘地坎田埂边,落下的种子,随便在哪里都会生出树苗。有一年冬天,我看见一块地坎上全是密密的卷子秧,种地的主人一棵不剩拔掉。如果让它们肆意生长,可能庄稼地里都是卷子树。紧挨着卷子树的,是几棵小青冈,两棵桃树,两棵构树。我的身后,是一片树林,柏木青冈松树桑,它们长在高坎下,从池塘边走过,人被浓荫遮蔽。夏天,我站在堤上,摘过几次桑果。黄昏,散步,走到池塘边,看见树上的一些桑泡由绿转紫,禁不住采摘起来。这种野生桑泡,绝对的绿色食品,比市场上的水果安全。桑泡压弯枝头,从桑树下走过,每次都要低下头。桑泡不大,甜。那几个黄昏,我一直在享受大自然赐予我的美食。现在,桑树光秃秃的,满树肥大的绿叶早被风吹落,卷子树落叶要晚些,青冈更晚,叶子还绿着,要等到寒冬腊月,挂在树桠上的枯叶才落得尽。我站在卷子树下,看着池塘里的风景。池塘边的树木,清晰地倒映水中,一如岸上的风光。但比岸上的风光虚幻,看上去更美。这让我想起老家的冬水田里,总是倒映着竹林房舍。那是多年前的风景。后来回家,水田里不再是白亮亮的水,家乡的人忙着进城打工,收割后,没有人管理水田,田里的谷桩留着,长出再生秧,要到春天栽秧,才开始犁耙。而以前,我们父辈耕种的年代,打完谷子,要犁田,新泥在秋天的太阳下翻晒一段时间,再耙田,秋雨一落,田里蓄满雨水,清风一吹,平展展的水田涌着涟漪,倒映水田的风景,也变了形;冬天,哪怕寒冬腊月,水田也要再犁一遍耙一遍;开春后,还要犁一遍耙一遍。从秋收到来年春天,水田一定是要三犁三耙,最后栽上秧。那个时候,在我们川南金沙江两岸的丘陵地带,冬天随便走在哪里,都是蓄满雨水的清亮亮的冬水田,田埂上无杂草,挨水田的一边,要用耙锄捞稀泥厚厚糊一层,避免雨季来临时漏水,田埂垮塌。这都是男人们的事。随着我们父辈生命的衰老,渐渐退出耕种的田野,金沙江两岸的丘陵地带,冬天,随便走在哪里,再也见不到泛着涟漪的清粼粼的冬水田,再也见不到,倒映水田的房舍竹林。整个冬天,田里都是暗淡的将要腐败的谷桩。

这座坡,以前也种黄谷,水田里也倒映着风景,坡上的三块池塘,以前都蓄满水,栽秧前,水顺着泥沟,哗啦啦流向田间。自从被征用后,没有人种谷,三块池塘,有一块干涸,长满野草,另一块种了蔬菜,留下这块池塘,四季还蓄着水。去年天干了半年多,也没完全干涸,还有人从越来越浅的池塘里挑水浇菜。前几年,住在池塘下的一户人家,在池塘里养了鱼,可能收效不大,也不养了,就有几个钓鱼的,蹲在树下钓鱼,不知有没有收获?不过以钓鱼为乐的人,是不怎么在乎收获的,他们看重的是自己那份性情及闲淡。我见过一个少年,在池塘边钓鱼,染了黄头发,穿了休闲装。这样时尚的一个少年,却有这份闲情和安静,一个人跑到山野钓鱼,也不知他有没有收获?想他也不在乎能否钓上,只是为了享受一下清静的大自然。那个少年,有天下午,就站在卷子树对岸,站在一棵构树下。卷子树上的籽,还没掉落,黑沉沉挂满树枝。如今,树上的籽被风吹落,被鸟儿衔走,我也拣了几粒带回家。工业发达,很多东西都可以“人造”,没有人再把卷子籽拿去榨工业油。我看着树上的绿叶,想明天立冬,这棵卷子树,也快凋零了,身后的青冈,也要在寒风中凋零。不过,青冈凋零得很慢很慢,小寒大寒后,树上的叶子才一片片落光。满树枯叶,在风中很有定力。枯叶落完的同时,枝桠上已经发出芽苞,三月,长出茸茸的嫩芽,四月,长出叶片。青冈满树的绿要过了小雪,才不见苍翠。

第二天,立冬,阳光暖和,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冬意。我从老龙山回来,又去了后坡。走到池塘边的卷子树下,照例停下来看卷子树,昨天有些泛黄的叶子,隔了一个晚上,竟然红了几片,夕阳的照耀下有些夺目。几片红叶,让人感受到的是浓浓的秋意,虽是立冬,并无冷寂。大约是一个星期前,我走在池塘下边的田埂上,看见地里的梨花开了,枝桠上长出新叶,不是一棵两棵,一块地里十几棵梨树都开了花,并不繁密,零零星星挂满枝头。在十月,零星的梨花,也够抢眼的。我是第一次看到梨花在深秋开放,同地头正在浇茼蒿的一对中年夫妻说起梨花,女的说:年神不好。男的说:气候没对。又说:小阳春的节气。阳历的十月末,阴历还是九月下旬,在老家,挖完花生红苕,大家正忙着点小春,也就是播小麦。这小阳春的气候,看来也适合梨花开放,不由想起《红楼梦》里,怡红院里的海棠,也奇怪地在小阳春开放。不知是年神不好,还是气候没对,想想,夫妻俩说的都有道理,气候没对,自然界的一切生命要受其影响,当然会造成年神不好。地震洪水泥石流干旱,接连不断的自然灾害,是气候没对还是年神不好?我问:那到了春天,结不结梨子?男的说:不该在秋天开花的梨树,春天还开花不?这个问题,只有等到三月上坡漫步,才能知晓。秋风里开放的梨花,立冬来临时纷纷凋谢。卷子树上的叶子,在这个季节,也开始走向暮年。

进入阴历十月,卷子树上黑黑的果实慢慢掉落,叶子渐渐的由绿变黄,由黄变红。黄红相间,远看近看都好看。到了十月下旬,树上的叶子几乎都红了。红透后,开始凋谢。且是一边翻红一边凋谢。走在卷子树下,看见池塘边铺了一层厚厚的红叶,树枝上的叶子也越来越少。十一月初,满树的卷子叶已经掉光,落进池塘,铺在岸边水上。紧接着,青冈也开始凋谢,厚厚的卷子叶上,落满一层青冈的枯叶。奇怪的是,不是所有的卷子树到了阴历十月都要翻红,有几棵,到树叶落光都是半绿半黄。十一月初,也就是冬月,坡上所有的卷子树叶都落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这坡上,最大一棵卷子树,长在池塘下对面的一条田埂上,有些年月了,沧桑的树干弯曲,深褐色的树皮开裂。田间地头,立着这么一棵高大威猛的树木,很醒目。也许是因为它的年龄,主人舍不得砍掉,让它慢慢走向苍老。我有时经过,忍不住抬头看看,一次还拿相机拍了照。它虽苍老,却拥有丰富的枝叶。尤其在夏天,满树的绿叶在风中吟唱,特别富有。作为一棵树,披挂着满身的叶子,的确是很富有的,而且从来不索取,从生到死,都是给予,所需只是阳光空气雨水清风明月。夏天,我看见树桠上落满鸟儿,觉得这棵树更加富有。秋天,它也发黄、翻红。进入冬月,也像所有卷子树一样,光秃秃的。但春天,它也和所有卷子树一样,又是满身绿叶,又有鸟儿落在枝桠上眺望、歌唱。做一棵树,其实是很幸福的,只要它不遭人强暴地毁坏,只要远离野蛮的开发商、拜金者。

这棵卷子树还能在田埂上站多久?也许我哪一天走到这里,它就消失于强大野蛮的机械下,就像那些松一样。

紧挨池塘的林子边,还有一块地,多年前我走近池塘时,总是看见一对老夫妻在地头劳作。地不大,种的蔬菜却不少,精耕细作,一垄一垄的很规整,可以看出他们对土地的一丝不苟。夏天,垄两边,种了丝瓜豇豆,用竹竿搭了架子。丝瓜豇豆爬满架,花开时满地都是金黄的紫色的花。在这坡上,很少看到有人把一块地弄得像件艺术品。是的,老夫妻那块种满各色菜的地,就是一件艺术品,让人走到这里禁不住要留恋。一块地,怎么种,哪里该种什么,都是有布局的,并不是胡乱丢下种子栽下菜秧子,连那夏天的丝瓜架豇豆架,搭的时候也是有布局的,并不是胡乱插在土里。这对老夫妻苍老,他们在地头劳作时有着满足和快乐。看到他们躬耕,总是想起我的外婆。我外婆也是个种地的艺术家,巴掌大一块地,交给她,耕着得像件艺术品,在她七十高龄离开土地前,还快乐地在地头劳作。

后来我走到池塘边,再也没看见老夫妻的身影,想他们也像我的外婆一样,永远离开了这块土地。接替他们的,是老夫妻的儿子媳妇。我也常常看见他们在地头劳作,种地的方式显然同他们的父母不一样,有点随意,不再把地掏成一垄一垄的,也不再搭丝瓜架豇豆架,种豌豆胡豆时,整块地都是豌豆胡豆,种莴笋萝卜时,整块地也都是莴笋萝卜,色彩单调,没有层次,更不像一件艺术品。现在这块地,种满茼蒿,另一块地,也种满茼蒿,就是梨树开花时,我和他们说着梨花气候年神的那对中年夫妻。他们俩,为什么这么喜爱茼蒿?在这坡上转悠,我常看见男的下池塘挑水浇菜。池塘边的这块地,围了荆棘篱笆,怕人偷。

下雨天,我是不上坡的,有时转悠着,变天,下起小雨。这个时候,转到池塘边,我会停下来,站在卷子树或是青冈树下,看雨滴落池塘。雨落进池塘水田河流都有一种美感。雨落进池塘,勾起我的相思,让我想念故乡。我看见故乡的一块块冬水田落满雨滴。雨落进水田,发出清澈的声音,溅起水泡,圆形波纹向着四周散开,渐渐消失,又一颗雨滴落下来,发出清澈的声音,溅起水泡,圆形波纹再向着四周散开,再渐渐消失。这样的景致,如果在雨天,打开门就能看到。自从离开故乡,我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致了。雨落进池塘,溅起一圈又一圈波纹的景致,就是故乡冬水田的景致。总是选择晴天出门,遇上下雨的时候不多,我在坡上转悠时,一年四季,也难得遇上几次。站在树下看雨落进池塘,脑子里,是故乡落着雨滴的冬水田,那些圆形波纹,如我的思念一样蔓延。

立冬这天,我在闲游中,享受着红红火火的太阳。

池塘一片寂静。

梭罗在他的笔记体《野果》一书里,详细地记录了矮橡树果红橡树果黑橡树果白橡树果一般橡树果。

《矮橡树果》里,梭罗说:有些矮橡树上的“杯托”已经空空的了,但掉落的果子并不多……看看那些“杯托”,就会看到那些橡果的底部已经部分松动了,随时都会落下……很多枝头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努力朝地上看,想找到这些长在灰蒙蒙的“杯托”里的棕色果子时也不容易,因为地上到处都是和橡果颜色差不多的落叶;也就是说铺满落叶的大地也是灰蒙蒙加上些棕色一片,和橡果的颜色一样……矮橡树上的橡果几乎都掉光了,没剩下的几颗在树上也岌岌可危。那些“小杯托”也干瘪了,小橡果回不去了。

在《红橡树果》里,梭罗说:这些橡果很大,绿色,被浅而宽大的“杯托”托着……红橡树的橡果掉了以后,那个本来就很浅的“杯托”看上去有点像见过的一种纽扣。

《黑橡树果》里,梭罗说:这些橡果很小,绿绿的,“杯托”也小巧玲珑。

《一般橡树果》里,梭罗这样说:掉到地上才几天,这些橡果就成了深深的板栗色,很健康,亮闪闪的……九月一日起,它们就稀稀拉拉往下掉,多半掉下的是被虫子蛀过的……橡果的美丽远远超出其他果实。地上没见到多少,见到的也几乎都被虫蛀了。

——我在十一月六日的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梭罗在《野果》里,记载了几节不同橡树的文字,不知道橡树是什么样的树?橡树果怎么给我看到的青冈果一样?我看到的青冈果就是橡树果?百度了一下,搜索橡树,橡树还是橡树,橡树仁一栏里有这样的词条:橡树种子  橡树叶  橡碗(橡子壳)  青冈子  子弹头型……搜索青冈树,别名:橡树、橡子树、青冈栎等。橡树的别名,也叫青冈,橡栎,气象树。难怪看到他描写的橡树果,给我在坡上年年见到过的青冈果子一模一样,连他多次描写的“杯托”形状,也是一模一样,还有那棕色的闪闪发光的颜色。原来,我天天看到的青冈树也是橡树?前天我从地上捡起的青冈果,也是橡树果?这么多年,一年四季去坡上转悠,要从青冈林下走过,还要在几棵青冈树下站立,我走过、站立的那些青冈树,也是橡树?六月底,去平武采风,黄昏,阿贝尔带我们爬北山,北山的半山青冈林,也是橡树林?原来,我们,是在橡树林子里穿行!不过,前天我捡起一颗橡树果,也就是青冈果尝了尝,好像不能吃哩,动物会吃的。我们大地上的一些果实,是专门为自然界的飞禽走兽准备的。

无疑,梭罗记录的一般橡树,就是我们叫的青冈,是我天天看到的青冈树。在我们四川,这种树随处可见。那么,舒婷的那首《致橡树》,也可以说是《致青冈》?夏天,我坐在后坡的青冈树下写过一首诗,标题是《午后,我坐在青冈树下写诗》,那么,也可以改成:《午后,我坐在橡树下写诗》?还是觉得青冈好听,我们的青冈比橡树叫起来有色彩。响亮。

捡青冈果的那个下午,还没读到梭罗写橡树果的文字,几天后才读到的。连同青冈果一起捡回家的,还有几颗卷子果。当时走在树下,捡起的青冈果,都是被虫蛀过的。有一颗,一只白色的肉虫正从青冈核里钻出来半截身子。我把这些果子都扔了,摘树枝上的,摘了几颗,都是虫蛀过的,好不容易才得到两颗完整的。心里想:这些青冈果都长虫了。读到梭罗写橡树果的文字,才知道,是虫在吃青冈果,它们钻进坚硬的果核,吃空果肉,再爬出来。所以那些青冈果,都是空的,都有虫眼,树上的也是这样。这片青冈林,在池塘拐弯处,大大小小几十棵,幼苗在不断地生长,落下的青冈果长出来的。大的青冈树,树干的皮开裂,枝繁叶茂,可以在树杈上搭建树屋。我站在树荫下享受清凉时,望着分开的树杈,常常想着在上面搭树屋,像一只鸟儿一样住下,该有多好!的确有鸟儿住在树上,各种鸟都有。树,是这些鸟儿的居所。是它们,安身立命的家园。这片青冈林,也是我独自转悠山坡时的必经之路,如同必经池塘一样。走到这里,被浓荫覆盖,内心自然升起一股宁静。多年来,春夏秋冬,我走在坡上,看着青冈发芽开花结果枯黄零落。目睹着它的盛衰。浓荫时节,离开时,我总是喜欢在树下静静站一下,或是坐一坐;隆冬天气,从树下走过,踩着厚厚的落叶,嘎吱嘎吱,寂寞中,也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秋天,路上到处是青冈果,路边的地头草丛里,也是青冈果。我踩着青冈果走过,觉得自己也很富有——一年四季,孤独地拥有这些绿林。

这片青冈林下边,还有一片青冈长在路边的高坎上。不完全是青冈,松、槐、桑都有。那片林子没砍伐时,走到池塘尽头,我常常下坡,去路边的林子停留,再回来继续转悠。有年三伏天,下午,郁闷,我不顾炎热,顶着大太阳,穿过坡地、围墙、长满野草的田埂,来到这片浓荫下。我站在一棵松树下,看树干上的几只蝴蝶几只精灵虫(金龟子),它们可能在享受松脂,非常安静,睡着了一样。它们并非睡觉,时间长了,蝴蝶和精灵虫都要爬动。我看了很久,用相机拍下了它们的身影。后来我下坎,坐在地上,头上是浓荫,眼前是瓜果蔬菜,柚子树上吊着一个大冬瓜,粉白粉白。大冬瓜悬空吊着,细细的藤承受着它的重量。一条冬瓜藤,哪来这么大的承受力?很有韧性。南瓜藤牵满地坎,到处铺着叶子,叶子间开着金黄的花,结着青色的小南瓜。沟里的稻谷,结了青青的谷穗。远处有一块荷田,开着粉色的荷花。对面山脚的人家,都罩在竹荫下。看着这一切,郁闷消失,内心深处,一片清明。凉风绕绕,竟然不想归去。

还有一年,立春,黄昏,我来到这片林子。蝴蝶和精灵虫还没有飞来,鸟儿们占据了这片林子,它们在立春这一天,不约而同从各个地方飞来,在树枝上叫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鸟同时在一个树林子里鸣唱,一群一群的唱着飞着,从这一棵树到那一棵树。鸟儿是知春的,它们好像专门在立春这一天聚集在一起闹春,简直有着百鸟朝凤的气象。两群雏鸟,也在林子里叫着飞着,它们单独飞翔,不知林子里的鸟群里,有没有它们的妈妈?看着听着,与一个朋友通话,他问:你的电话里设置了鸟叫声,听到好多鸟儿在叫?我笑了,说是树林子里的鸟在叫,林子里全是鸟儿。他问是些什么鸟?我说有画眉白头翁麻雀,还有一些鸟叫不出名字,成群结队的在闹春哩。通话结束,我特意把电话对着树林子,让他听了一会儿鸟叫声。

夏天的一个黄昏,我特意转到这片林子,一棵树也没有了,光秃秃的只有树桩。沟里的水田也没有稻谷、荷叶,机械将整条沟挖了个底朝天,全是裸露的黄土,要修小区修住宅修高楼。春天的那些鸟儿,它们被赶到哪里去了?立春这一天,它们能找到树林子闹春吗?三伏天,那些在树干上吃松脂的蝴蝶精灵虫,它们,再也找不到这棵松树,这片林子了!

这片林子,并没有从心中消失,我还听得到立春那一天百鸟的鸣唱,看得到它们飞翔时的快乐自由。林子不存在了,我有时还会走到这里,对着荒芜,想念那些树木那些鸟儿那些蝴蝶那些精灵虫。

林子砍伐后,沟里轰轰烈烈闹过一阵,整条沟都打了地基,一间一间方格子用水泥隔开,圆形钢筋柱插得满地。闹过一阵后,不见动静,机械走了,修房子的人也走了,两三年过去,还是这样,整条沟都是荒芜。立冬这天,我又去了这片已经不存在的林子,再生树从树桩里长出来,比人高,成了一片小树林。沟里一片荒芜、寂静,钢筋柱子还立在屋基上,附近人家,在地基上种了蔬菜,长得倒是茂盛。这种境况,我在乡村转悠时,见得多了,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条沟,就这样不伦不类地闲置着。

坐在青冈树下的那个中午,我写下的诗是这样的:

夏天刚来,那些青冈树就有些老了

它在寒冬落尽叶子

在暮春发芽、开花、长叶

一季过去,嫩绿的叶子不再鲜活

黯淡。斑驳。但茂密。沉郁

布谷、画眉、白头翁、麻雀

喜欢它的苍郁,在枝叶间瞭望、歌唱

让我想起一辈子生活在树上的子爵

斑鸠有时静悄悄待在树下

听到响动噗嗤一声展开双翅

飞向远空

有时我想做树上的子爵

在森林里来去自由

但我只能偶尔做一只斑鸠

静悄悄待在树下

沉思、默想、遥望苍穹,或是写诗、发呆

这个午后,我又坐到了青冈树下

前面,农舍。后边,一个妇人挑水浇红苕

思绪,像摇动的片片绿叶

但我像一只斑鸠一样静悄悄待在浓荫下

风从远方吹来

多年来,我把这棵青冈当成了菩提

同时,还写下了《被机器吃掉》这首: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望望窗外阴凉的天

决定去崔家沟走走

春天走在崔家沟

看见沟里的农家变成废墟

机器吃掉了房屋、竹林、庄稼、菜园

吃掉了梨树、桃树、李树、枣树

吃掉了幽林里栖息的鸟儿

这个阴凉的午后

我想再去崔家沟寻一棵青翠的斑竹

走到曹家坡,一个少妇在摘茄子

一个老妞背着一筐野蒿

给刚栽下的莴笋秧遮阳

我站在茄子地边

紫色的梗紫色的叶紫色的花紫色的茄

阳光下忧郁地妖娆

它和辣椒一样,是蔬菜里最美的植物

而后,我开始往回走

不想再去看那些被机器吃掉的农家、田园……

我在一棵青冈树下坐下

想象一棵斑竹在记忆里生长

我是诗人,但不会写诗,如写,也写得蹩脚。有一天,不经意间,你如果读到这两首诗,就会看到一片青冈林,看到青冈林上的布谷、画眉、白头翁、麻雀;看到一个坐在树下写诗的弱女子,是怎样孤独地享受大自然的清凉、寂静。说不定哪一天,你和我一样,在一个黄昏来到这坡上,这些青冈林,以及青冈林边的这块池塘,已经从我们的眼前,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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