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坟(短篇小说)
2015-02-26凰子
凰子
“我就说不用来那么早,你偏催,你看都等了几个小时了,也不见人影。”坐在唐菲旁边的大嫂扭了扭结实的身子,瞟了一眼坐在土埂上的大哥埋怨着。
大哥把手里的烟头扔下,烟头一头砸在地上的几只烟头间,委屈地冒着烟。大哥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他一脚踩到烟头上扭了几脚说:“不是要先祭拜山神爷吗?那我们肯定要一大早先来山上做准备。”大哥收回了脚,烟飞灰灭的烟头们瘪耷着身体躺在地里扭曲着。
“祭拜山神爷就几分钟的事……”大嫂摇了摇头无奈地说:“算了算了,不和你辩了,这句话昨晚我就听你念叨了一晚上。”
唐菲按了按唱响的肚子从干枯的玉米秆上挣扎着站了起来说:“我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她跺了跺好似蜜蜂叮咬的双脚,朝坟林走去。路过苞谷地上祭拜山神爷的红烛供品,爬上土坡,穿过野草。一座座坟堆依旧默默耸立在野草间。唐菲站在山顶上,眺望着山下弯曲的小路。时间不但给她带来了饥饿,还给她带来了烦躁。饥饿和烦躁在唐菲体内不断争吵,她咽了咽口水缩着脖子徘徊在野草间。昨晚大哥一再交待她今早七点要准时到达郭家山顶,今早起床时,天才蒙蒙亮,安排了儿子,收拾好迁坟所需的物品,又要驾车赶十多里的路程。所以也没顾得上吃早点,便匆匆赶来了。这时,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提着篮子的村民,他们在空地上祭拜了山神爷,就把篮子放在各自家的坟墓前,耐心地等待着。唐菲和老公结婚后一直生活在城里,偶尔回家,所以和他们也不大熟悉。
终于,一点点红色伴着一排排移动的黑点,忽隐忽现地闯入眼眶。“他们来了。”唐菲把这个喜讯大声告诉了远处还在不时争吵的大哥大嫂。说话间,一群群操着宣威口音的男男女女,他们肩扛着铲子锄头说笑着走近了。最惹眼的是他们肩上鲜红的小棺材。他们大声问:“哪几家要搬坟的过来认领棺材喽?”村民们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各自挑选着。大嫂走过去和村民们打着招呼,很快,唐菲看见她选了一个放在老太太坟前。唐菲和大嫂在坟前把带来的糖果、香烛纸、斋饭酒茶、糕粑粑一一摆开。由于坟林密集,风大草枯,她们也不敢烧纸,只是一起跪在老太太坟前,大嫂双手作揖念叨着:“老太太,今天我们来给你搬家了,你保佑着我们一切顺顺利利的完成。”
仪式完毕,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脚穿着沾满泥土球鞋的年轻女孩抬着锄头跳上了老太太的坟,甩开手就挖。把唐菲吓了一跳,这人胆子也太大了,也不拜拜亡者说点什么,这样就不怕晚上做噩梦。接着,又跳上来两个中年妇女,她们说笑着干活,很快就在坟上挖出一个坑来。随后一个男人也过来一起挖。几个宣威男人也在坟前吃力地撬着老太太的墓碑,大哥一遍遍交待着不要把墓碑撬烂。
看着坟林中一片忙碌的身影,锄头铲子发出的叮叮当当和人的喧哗声交错形成一片。此刻,唐菲不得不对这样的职业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问了隔壁的婶婶,摆放骨头之前也有讲究。”大嫂走了过来指挥着说:“我们先把棺材铺好。”大哥把小棺材抬了过来,打开盖子。唐菲也蹲下去帮忙,瞬间,棺内一股木材的清香扑鼻而来。大嫂先在底部均匀地铺上三层金银纸钱,再在小棺材上铺上红布,用手围着中间轻轻按下去,把棺材中间的凹部显现出来。
“挖到了。”宣威男人从洞里爬了上来说:“你们可以捡骨头了。”说话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一条浅褐色泥印瞬间停留在额头上。他又伸手拿起地上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噜噜”一气豪饮。唐菲好奇地伸进头去观看,只见几根黑黄的骨头在黝黑的土里半隐半现。看得出黑土应该是化了的棺木,四周的本土却是土黄色的。大哥说:“老表,你们帮忙捡一下吧!”
宣威男人瞥了他一眼说:“我们捡可要钱的。”
“可以啊!要多少?”大哥大嫂异口同声地问。
“六十六。”
“贵了,贵了,我们已经和承包的师傅说好了,三十六。”大哥指了指正在不远处指挥挖坟的小个子中年女子说。
宣威男人用眼角余光迅速瞄了一眼远处的中年女子,又跳进坑里:“好吧!三十六。”刚才那三个女子也相继离开去其它坟堆上帮忙了。
不一会儿,宣威男人很专业地把从土里刨出来的骨头一根根按着身体的结构造型排列在红布上,连手指头脚趾头的骨头都在,整个骨架完好、呈现在红布上格外醒目。大哥看着完好无损的头盖骨欣慰地说:“三十多年前搬过一次坟,头盖骨也是这样,这么多年了,依旧完好。可见这里的地势好。”唐菲看着也不觉害怕,反而有些亲情的暖意。这是老太太,奶奶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应该有一百多岁了吧。唐菲见过她的照片,高高的个子,裹过的脚也不算太小。一眼看上去就是麻利能干的模样。婆婆曾说公公就是她一手带大的,由于家庭的变故,老太太带着年幼的公公相依为命,在那个非常年代,中国大多数人还处在贫困时期,饿死病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吃了不少苦。关于老太太的故事,唐菲不是知道的太多。对于先辈们在那个贫困时期顽强活下来的精神,她唯有无限敬仰!
“你看,他家只刨出几根骨头。”大嫂指着不远处,只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手里捏着几根骨头正准备放在铺着红布的小棺材里。大哥说:“他们那里地势低,湿气重,其它骨头都化成土了。”这时,宣威男人说:“骨头捡完了,你们下来检查一下。”大哥看了看红布上形成的骨架说:“差不多了,还有一只玉簪子呢?”宣威男人急忙解释道:“我可没看见,你们自己下来看看。”大哥跳下去坑用锄头刨了又刨,摇了摇头爬了上来:“我记得三十年前搬坟的时候有一只玉簪子一起搬过来埋进去的,怎么就不见了?”
宣威男人接过了大哥递给他的钱就朝其它坟堆走去了。
唐菲和大嫂把新买的寿衣按从头至脚的顺序摆放在骨头上;帽子、衣服、裤子、袜子、鞋子,别说。还真像一个穿了一套新衣服的人躺在棺木内。
“你看那个老头。”大嫂把金银纸塞在小棺材的缝隙里,指了指不远处。唐菲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由于这里所在的地势高,下面的情形也就尽收眼底了。只见一个上身穿着灰色西服的老头正把一根根挖出来的骨头放在空棺材里,红布金银纸衣服的什么都没有。就连请师傅捡骨头的钱都省了,唐菲大吃一惊,他怎么不按章办事呢?这是对先祖的大不敬啊!别人家搬坟都是一大家子人前来,只有他一人搬两座坟。政府不是每座坟补了一笔不小的搬迁费了吗?也不用那么省吗?看着唐菲的疑惑,大嫂说:“他有两个儿子,老头很固执,谁都不要插手搬坟,两个儿媳妇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是为了钱吗?”唐菲猜想。
“他的两个儿子也不缺钱,有车有房有钱。他就不许儿子们插手,说这是他的事。说白了,还不是怕儿子儿媳把钱领走。”
唐菲有些不解,难道钱比亲情重要吗?唐菲记得年迈的父亲搬迁奶奶的坟时,家族里一共四座坟。当年打碑花了一万多元钱叔叔不肯出一分钱,父亲一人承担了。后来迁坟政府补足了一些钱,叔叔来了,父亲策划请工做饭终于迁坟完毕,为了没有争吵,他没要一分钱,剩下的钱全给了兄弟姐妹。父亲说,他此生一直愧对父母,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没在父母面前尽孝。现在他能操心这些,他的良心会安一些。在唐菲记忆中,父亲每次提起爷爷奶奶都会热泪盈眶。父亲的很多事唐菲都知道。在那个非常年代,由于发生很多无奈的事,奶奶去世时父亲没能在她身边。为这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这时,大哥走了过来笑着说:“你们看城里来的那家人。”唐菲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退休模样、头戴鸭舌帽的老人正不安地来回走着,一对城里打扮的中年夫妇正在焦急地说着什么?
大嫂问:“咋个啦?”
“那老头是这两口子的爹,他爹说三十年前搬坟是他来办理的。当时挖开的土里只有几根骨头,也是他亲手埋的。可今天却从坟里挖出许多骨头来。”
“啊!这个可开不得玩笑。”唐菲吃惊道。
大嫂说:“这些年我们来上坟也没见过这家人,难怪会弄错。”
大哥又说:“昨天我们隔壁的小林家哥几个为了迁坟的钱大打出手,他哥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唐菲不解道:“不是要迁完坟后政府才给钱吗?”
大嫂接过话:“钱是明账,哥几个要分清了才会分工合作迁坟。”
说话间,大哥把棺材盖子盖上。唐菲在小棺材前面用笔写上“张氏门中”几个字做记号。大哥也用石头在棺盖上画上白印做记号。而后,大哥拿出鞭炮点燃扔进坟坑里,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中,这里就结束了。
“你们先去山头上认坟地,我跟着老太太的棺材后面丢买路钱。”大嫂手里拎着一袋小白纸嘱咐着。唐菲看了看,大多数人家都已完工了,还有少部分还在收尾中,这一片坟地是一个老板承包来挖的。所以要大伙儿一起走,按着规矩风俗走程序,也就是把装好白骨的小棺材和沉重的墓碑统一用承包老板的东风车装好,家人尾随其后一路撒着纸钱,据说是给先祖们的买路钱。
唐菲收拾好物品,踏着来时的山路随着大哥来到公路边。大哥驾着他的车,他们前往更遥远的山上。大哥说山路不好走。原本是没有车路的,为了让村民祖坟的搬迁有埋葬之地,政府出钱出力临时修了这条土路。
天阴沉沉地窥视着大地,似乎想拉近和大地的距离。一路上,尽管车走得很慢,还是有些颠簸。唐菲无意回头看了看车后门,发现大哥起先扛到坟墓里的锄头没在车上。她提醒大哥,大哥一脸茫然。今早从公路边车上下来去坟地时,唐菲明明看见他扛着锄头拎着篮子,她和大嫂拎着香纸供品的。唐菲说:“我看见你扛上去了。”他将信将疑地停下了车打开后盖门查看,咕哝道:“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他按下后盖门又嘀咕道:“我怎么就一点也想不起来呢?”说着,他拿出电话拨通叫着大嫂的名字交待她在坟地上找回锄头。
“锄头果真在刚才搬坟的地方。”大哥挂了电话上车了。他依旧咕哝着重复道:“奇怪,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路上,他抬头看看天说如果下雨了,新修的路又烂又滑,这车就没法走了,要不还是走路吧?唐菲有些急了,担心地问还有多少路程?大哥头也不回地说十多公里吧!唐菲又回头看了一眼车里面要带上山的物品,忽然后悔应该开着自己的车上来。她看了看天,虽然阴着,可也不见有下雨的迹象:“应该不会下雨吧!”唐菲说。大哥没吭声,车在颠簸中摇晃着爬坡。
大哥又重复着新修的泥巴路会让车回不来,还是背着东西走路上山的话题。唐菲没吭声,看了看随车摇晃的物品,心口不一地答应着:“随你。”
“你不知道这里有多远,我和你大嫂来看坟地时骑着电动车上来走了很久。那个坡又大又陡,还有很多新土,如果下雨了,又泥又滑,这路开车肯定很危险。”大哥自顾自地说着,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唐菲时不时的应着他的话。
看着他这样担心,唐菲说走路也行。看了看天还是没有下雨的迹象。
车子继续在颠簸中摇晃着,透过车窗,唐菲看见一个同村的老人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路,她打断了还在担心天下雨车开不上去一路重复的大哥:“大哥,带带这个老人吧?我看她有些面熟,和我们是一个村的吧?”
“是一个村的。”大哥瞄了一眼继续开着车说:“有时候不能好心,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车越过了老人,老人吃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尘中。唐菲没吃透他的话意,可也不便多问。沉默中,唐菲想起在世的婆婆经常在人前说起她大儿子的得意神情。大哥经常出外跑大车,路上总会遇到一些可怜的人,大哥每次都会毫不犹豫地给钱给物或者帮助别人。婆婆是个信佛行善的慈悲人,每次听见大儿子的这些善举,都会表示赞赏鼓励。因为她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也希望大儿子在外出车菩萨保佑他一生平安!村里人也逐渐知道大哥的事,每当有人夸奖大哥时,婆婆总是一脸的自豪。
唐菲耳畔又响起大哥絮絮叨叨担心天下雨的声音。起先,唐菲礼貌地回应着他的话。
……
一路上反反复复的话语,说得唐菲内疚渐渐积满、心谤腹非,说得她坐立不安。唐菲越发后悔没开自己的车上来。因为,她始终相信今天不会下雨,秋末冬初的日子毕竟雨天很少。索性,唐菲缄口无应,任由他一人自言自语,他似乎也不在意唐菲的沉默,依旧沉醉在自己的担心中。
在唐菲的印象中,大哥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记得曾经一点小事,大嫂总能吵到天崩地裂。大哥总是抱着水烟筒坐在天井边,“咕噜噜”地吸着,任由咒骂一声高过一声,甚至躲过一个又一个砸向他的东西。沉默中只有烟雾缭绕不定,旁人不忍议论声成片。最多时他会说一句:“差不多就算了。”
终于,车爬上一个山顶,他把车停靠在路边。大哥说他决定走路了。唐菲下了车,抬头看了看天,还是不高兴的阴着脸,也难怪大哥一直担心,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打开车的后盖门,大哥把重的物品用扁担挑起来,唐菲拎着几个小件袋子和装着蒸熟的糕粑粑甄子。大哥挑着担子走得很快,唐菲加快脚步尾随其后,走了十多步路,他忽然停下抬头看看天说:“要不,还是开车走吧!路还远着呢?”
唐菲惊喜地答应道:“好啊!”她转身跟随大哥回走的脚步。
“万一下雨就糟了,还是走路吧!”大哥低头想了又想,若有所思的脚步又往回走,唐菲不得不又转身。走了几步,大哥又停了下来说:“我想还是开车的好,路还远着呢!”唐菲尾随着他来回走了两趟,便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等待他最后的决定,水火相交的心也起伏不定。
唐菲看着自言自语、纠结来回走动的大哥,这才发现他两鬓已有零散的白发,紧锁的眉头上趴着几条厚重的皱纹。于是,唐菲眼前又出现前几年大哥充满活力的年轻身影。
大哥自言自语来来回回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决定走路。
唐菲尾随其后,下坡上坡。他高大的身影很快就和唐菲拉开了距离,拖着沉重的脚步,渐渐地,唐菲就气喘吁吁了。看着大哥逐渐消失在山路拐弯的背影,唐菲一次次抬头看天,没有下雨的迹象。她回头看了一眼山顶的车,竟有几分羡慕它。
露着新鲜泥土的路扭曲着身子爬进树林里,树林密集高大,越发显得这里幽暗,路边零零散散散落着一些洁白的纸钱,不时被风吹动着跑跑停停。怀里抱着的铝甄子不时碰撞在裤子上的铁纽扣,随着脚步的迈动,发出轻微的清脆声。在这空旷宁静的丛林中异常响亮,唐菲这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人蹒跚而行在此,不由毛骨悚然,加快脚步追赶着土路的爬行。
匆忙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拐过几个弯,一片广阔高大挺拔的丛林跃然入眼,树木笔直葱郁,抬头间,似乎不见顶,越发显的这里通幽神秘。随即,有人声传来,揪紧的心忽地就豁然开朗。抬眼望去,许多忙碌的身影在坟墓中穿梭着,心渐渐尘埃落定。唐菲从公路上走进林中,林中崭新的坟堆一座座参差不齐地站成一片,最醒目的是坟头上红布扎的大红花,红彤彤的一片,煞是惹眼,也很诡异。无声的脚步拉近距离,目光在人群中找寻大哥的身影。
大哥呼喊唐菲的声音响起,随声走过去,唐菲把物品堆放到一起,便一屁股坐在荒草间,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大哥叫她过去和他一起找坟地,唐菲这才看见他拿着锄头在不远处转悠着。不是说地理先生已经找好坟地了吗?怎么这个关键时候了才来找坟地。这不是屎急了才来挖茅厕吗?再说,坟地的地理位置关乎着子孙后代的运辰,不然,何必找地理先生呢?农村里一个坟地一个建盖房屋,都很有讲究,图个吉利。不按规矩办事,都怕家里会不顺。
之前,大哥大嫂突然说他儿子小武要结婚,农村里的老人说白事不能办在喜事前,所以他们必须赶在迁坟之前把喜事办了。为了让大哥家抓紧时间办理小武的婚礼,最后两家商议决定,由唐菲家出面找看坟地的地理先生,等唐菲一切办妥后,大哥却来电说他也找了一个地理先生,叫唐菲回绝她找的地理先生。电话里,唐菲说了半天自己的想法和迁坟风俗规矩,大哥从头至尾都是一句话,他从不相信迷信什么的。唐菲说多了,他似乎恼了,拿出大哥的风范说:“要不你来掌管着办理这件事?”唐菲一下瘪了,她敢吗?什么还得听老大的,这也是规矩。唐菲只好亲自去到地理先生家里道歉说明情况。临了,大哥又一个来电说他找的地理先生太忙,时间凑不合,还是要唐菲之前找的那个地理先生。唐菲只好再一次厚着脸皮找地理先生,可人家也很忙,早就有很多迁坟的人家排着队了。
唐菲大声告诉大哥,自己不懂怎么看坟地,然后继续闭目养神。但是,转念一想,不懂也得尾随着他,因为他是大哥,因为自己责任所在。可这方圆几里内,似乎没有空地了。即使没有坟墓的空地,也被人用石灰画线围住了,没有画线的也用锄头挖几条线沟或者用土围出假坟的范围,明显告诉别人此地有主了。没人敢动。
大哥绕着走着寻着,几圈下来,他疲倦地念叨着说都是自己太忙了才没顾得上先把坟地找好。唐菲无语地望着旁边一棵树天马行空,如果你是人,听了这话,会不会认为我没有责任心?这也只是想想,唐菲没有搭他的腔,依然沉默着跟随他。
终于,在坟林侧面找到一块稍微平坦的空地,大哥自认为这块地是最佳坟地。唐菲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围那么大一块空地,她本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哥把一根闩着尼龙绳子的木桩递给唐菲,木桩一头被削得尖尖的,唐菲把木桩削尖的一头按在大哥指定的地方。大哥拉着绳子一直往后走,走了几步,他便低头闭着一只眼对着绳子看垂直度。走了很远,大哥大声说好了就这个位置,说着把木桩用斧子头使劲敲打下去。唐菲也学着大哥的样子用锄头背把木桩敲进土里。四个角落都定了木桩,拉了线,一个偌大的长方形就显现出来了,第一步完成。而后,唐菲学着大哥的样子,拎着石灰袋子,抓着石灰顺着尼龙绳子撒出醒目的白线。这样,老远,都能看见这块地有主了。
小憩期间,唐菲看见有村民带着一个瘦小的地理先生寻找坟地。只见他四周转来转去,手里拿着罗盘,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终,把眼神定在唐菲和大哥画好圈的地上,用脚踩了踩似乎在说这里不错。唐菲急忙说:“你没看见我们已经画好线了吗?”他这才抬头看了看撒着石灰的空地,又看了看大哥和唐菲。最终摇了摇头,村民低着头尾随着其后走远了。大哥瞥了一眼,得意地说:“看来我找的这块坟地还不错。”
唐菲坐在树底下,半朦半醒,饥饿一阵阵纠缠着她,她无力地靠在树上任由它们撕扯。快十二点了,一阵喧哗声传来,唐菲抬眸望去。早上搬迁坟地的宣威男女正从停在路边的东风车上搬着先祖们,各家各户的村民们认领着先祖们。很快,他们抬着老太太朝唐菲们走来了,大嫂尾随其后。唐菲看了看小棺材前面“张氏门中”几个字正是自己的字迹,大哥画的白印也还醒目。大哥说为了节省时间,叫唐菲和大嫂在此守候做活计的宣威人,他回家吃饭后给她们带饭来。
几个宣威男人“哼哧哼哧”地抬着老太太的墓碑来了,费了很大周折,才把沉重的石碑立在定好的位置上。一个面生、稍微年轻的宣威男人带着工具在此开工了,他拿出木桩线绳墨斗围着墓碑,定桩、量尺寸、拉线、砌砖……
大嫂坐在唐菲旁边,打开一个包,唐菲眼睛一亮。
“饿了吧?我刚才叫小武送上来的饼干。”大嫂说。
唐菲扯开包装袋,先满足饥饿不再纠缠自己。
“姐,你应该让小武上来帮忙。”坐在不远处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望着大嫂说:“他那么大一个人了,老闲着也不是个事。你还得每天给他做饭。”
大嫂嘿嘿地笑着说儿子才结婚,反正自己也是闲着。
中年男人没再说话了。
身后,传来许多宣威人的说笑声。他们相约走向公路边送饭的车。车旁,坐的坐,站的站,只见一大片白色的快餐盒盒饭在人群中穿梭着,泛着白光、耀眼夺目。也许,树林和唐菲一样地担心,不知他们会不会把这白色的饭盒留给森林?
“你看,我家和其他家的用料不一样。”大嫂指着几个正在用背篓背着空心砖走来的宣威女人。唐菲回头看,其他家果真都是小红砖,价钱一样用料却不一样,唐菲想上前质问。大嫂拦住了她说:“算了,包工头不在,我们家和其他家不是一个包工头,和他们说了也没用。再说,玉溪最近迁坟的人家太多,很难找工。”
下午一点多,终于看见大哥驾车来到了路边。这时,年轻的宣威男人已经挖好了坑,正在砌坟头的砖。看着车内大哥带来很多好菜,饥饿却跑得无影无踪,唐菲勉强吃了半小碗饭。大哥拿着锄头铲着老太太旁边偌大空地上的草,唐菲忍不住小声问还在吃饭的大嫂其原因。经大嫂一说她才明白,原来他们担心公路修通后,也许会有开发商进来开发,婆婆的坟也许会被搬迁。还有公公年纪也大了,也得找好地。土地越来越值钱了,他们也得给自己认块坟地。最后大嫂说:“要不,你们也给自己认块地吧!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唐菲把目光投向他们认完地侧面的空地上,一丝悲凉的恐惧忽地划过,知道死亡的意义,却从来没有深刻想过。如今飞速的经济社会,很多活着的人病不起,爱不起,很多死了的人死不起,买不起墓地。此刻,如果自己愿意,这里就可以为自己画下墓地。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呢?最终,唐菲回到现实,这是每个人必走的路,准备是必然的,虽然她也知道将来死亡的人有可能响应政策火化。有了如果用不着便弃之,如果需要再来寻找就很难。以后的路还很长,人生其实随时都是在做准备,人即将出生要做准备,上学要做准备,结婚要做准备,做事之前要做准备……同样,死亡也要做准备。
地上干枯的松毛随着锄头的挥舞,一撮撮落在石灰线外形成堆,野草野花也惨遭灭门,被挖起的泥土忍着疼痛把野草野花拥在身下。成型成堆的假坟一排排展现于眼前。唐菲扶着锄头背靠着大树气喘吁吁,汗水顺着脸颊跌落到新鲜的泥土里。
大哥飞斧砍着一棵挡住坟地的大树,看他大汗淋漓,唐菲想,如果丈夫在,应该替他一下,他就没有这么累了。虽然唐菲知道砍树对于自己来说有些难度,但她还是上前去帮忙。大哥一次次阻挡着唐菲说:“你就站在旁边,这树你砍不动。你在这反而阻挡我砍树。”说这话时,一脸的真诚。唐菲擦了一把汗水,有些感动也有些内疚。
四周,也相继被砍倒了一些拦住迁坟的树,不时有开着东风车的人上来询问,如果主人说不要了,树很快被修整抬上车拉走了。大哥原本也不舍这棵树,想自己抬下山,最终由于一整天的劳累,有心无力地放弃了。
看着矗立不见顶的大树,在大哥的飞斧下很快倒地了,几个一旁看热闹的老头伸出了大拇指说:“年轻一些就是好,想当年,我一口气也能砍倒这样的大树,一顿能吃一盆面条。那时,浑身总是充满力量,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哎!如今……老喽,岁月不饶人啊!”
“是啊!再也回不去了……”一个老头感叹不已。
地理先生终于来了,五十多岁的一个精瘦老头,背着一个深灰色的挎包,手里拿着一个罗盘。他的一只脚有些跛,一拐一拐地从坡山走来。走的有些吃力,他一边走一边问:“你们准备好了吗?我的时间很紧,今天还有好几家等着我呢!”
“好了好了,耶耶(叔叔),就等你了。”大嫂很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看得出他们是熟人。
地理先生开始象征性地工作了。唐菲和大嫂把准备好的祭品拿到他旁边,听着他的指令。地理先生拿着罗盘,四处走来走去。大哥问他坟地位置好不好,他绕了几圈点了点头说:“嗯!不错,还可以。”大哥又指着那排假坟问:“耶耶(叔叔),这是我们认的假坟,你帮我们看看,地理位置给好?”他点了点头又拿着罗盘到处查看:“很好,你们要不要一起把向址定了?现在土地值钱了,以后到你们就很难找到好的坟地了。”大哥问:“一座坟要多少钱?”地理先生笑了笑说:“都是熟人,每座坟就加收你们二十吧!”大哥没再说话了。
唐菲看了看,除了老太太的坟外,假坟就有七座,加上之前说好老太太的坟,地理先生一会儿的时间就能赚好几百元钱。
大嫂说:“耶耶(叔叔),那就麻烦你一起把向址定了吧!”地理先生点了点头。而后,拿着罗盘对准宽阔的前方上空,目测、定位、定桩、拉线。
砌砖的师傅又带领着几个前来的工人按地理先生的指使在墓碑后面把坑挖深。
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长方形的坟坑就成型了。地理先生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糯米,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他在挖好平整的坑底上撒出四个大字“奠土安位”。白色的糯米字在新鲜的土地上醒目有力。然后,又铺上三层金银纸,最后把老太太的棺木请入坑中。
地理先生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说教着规矩,我们按着他说的每人用篾箩端一些土围绕着坟坑走三圈。一边撒土一边真诚地说:“老太太,我们给你盖被单了,你保福保佑张氏门中一家老老小小平平安安,百事百顺”。仪式完了后,棺木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土。最后,大家一起动手往坑里填土,很快,坟堆就成型了。
地理先生收拾好他的家当,交待一番,和大哥大嫂寒暄一阵,拿着钱踩着来时的路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家在等待宣威师傅最后的完工,围边砌砖、浇灌坟前地板……
天似乎被人用蘸满水墨的毛笔添了几笔,树林里有些模糊,但也还有很多人影来回晃动、人声四起。
在坟头上用水泥固定红布大花、摆供品、点香、烧纸……仪式完毕,随着一封封鞭炮的响起,人越来越少。模糊的丛林中,坟林中的红花越发诡异醒目。
鞭炮怎么也找不到,大哥埋怨的声音又絮絮叨叨,大嫂也只是解释了几句。在大哥的埋怨声中,唐菲的内疚再次升起。
离开时,唐菲看见路边泛着白色的饭盒很醒目。只是没看见森林在流泪,也许天黑了。唐菲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砍树的声音,在宁静的黑暗中格外空洞响亮。她有些疑惑,天都黑了,难道还有人家的坟没完工?即使没完工也可以第二天继续啊!唐菲不由嘀咕道:“怎么还有人砍树?”大哥发动了汽车说:“这几天迁坟,有关部门规定拦住坟地的树可以砍了,所以,有人趁火打劫。”
唐菲似懂非懂!
一路上,大哥絮叨完炮仗又埋怨大嫂答应给地理先生的向址钱,先说到一百多元不容易,而后,又说到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唐菲一再表示,向址钱由自己出,大哥当唐菲不存在,依旧絮絮叨叨着,大嫂偶尔辩解几句,结果就是更多的怨声嘀咕,大嫂沉默了。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车内,只有大哥的声音伴着车的摇晃声给寂寞的黑夜平添了几份热闹。
几天后,唐菲领了迁坟的钱去到大哥家。
分完钱,唐菲拿了几百元钱给他,说是丈夫不在,他辛苦了,大哥大嫂说什么也不肯要,说唐菲见外了,一家人怎能这样分得太清。最终,他们一脸的真诚把钱塞到唐菲包里。
唐菲起身告别走出大门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须臾就吞噬了她。身后的家,传来大哥压抑低沉的愤怒声:“赌场放高利贷的人是不是又来家里要钱了?”
大嫂急忙压低声音说:“你小声一点,小武就在楼上,别让他听见。我们不是按计划让他结婚了吗?自从结婚后,他就没再出去玩了。他也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还赌债了。”
唐菲没有回头,依然裹着黑夜走向停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