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名人故居的境遇
2015-02-26叶克飞
叶克飞
名人故居不仅仅是文化资源,也是重要的旅游资源。我是名人故居爱好者,多年下来,走过的海内外名人故居不下数百处。
国内名人故居的现状大致有几种:一是挂牌并变身纪念馆;二是挂牌保护,并以用代养,成为政府部门或事业单位的办公地点,或是供商业用途;三是挂牌保护,但仍是民宅;四是未挂牌的民宅。寻访第一种最为简单,后三种都要点运气,不然就会吃闭门羹。比如著名的常德公寓,这是挂牌保护的上海张爱玲故居,寻访者众多,因此住户在楼下安了个大铁门——当年胡兰成初访张爱玲,在六楼的张爱玲居室门口吃了闭门羹,如今的寻访者则连一楼大门都进不去。
越是多户居住的名人故居,寻访障碍越多,但这类名人故居偏偏为数最多。1949年后,许多名人故居因所有者离开大陆,被收归国有并另行安排,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又有大量名人故居被所有者上缴给国家,后作为机关单位或民宅使用。这就造成了产权上的模糊不清,也难以妥善保护。
在一向以保护固有文化传统著称的欧洲,名人故居常常是城市的重要地标。此外,因名人衍生的其他场所也常会成为游客流连之地,比如餐厅和咖啡馆。
梵高曾有名作《夜晚露天咖啡店》,这间名为德佛罗朗的巴黎咖啡馆也是哲学家萨特和爱人波伏娃时常光顾的地方。萨特在这里写下许多重要作品,他喜欢的座位上如今还有一块牌子,写有“萨特曾在此座位上写作”,也是如今慕名而来者的首选座位。在捷克的布拉格,与卡夫卡有关的咖啡厅和餐馆也都算是必游之地,赫拉巴尔流连的“金虎酒馆”更是声名远播,不但以新鲜啤酒闻名,也是克林顿访捷时专门拜会赫拉巴尔这位文豪的地方。捷克旁边克鲁姆洛夫的玫瑰酒店不仅是小镇里最华丽的酒店,也以历史著称,众多政治家、艺术家都曾在此居住,如哈维尔。
欧洲的历史文化保护传统已经形成了成熟体系,欧洲城市普遍会使用财政手段,如增值税政策、减少收入税和房产税等,鼓励名人故居或历史建筑的现业主进行修复和保护。
世界上最早立法保护名人故居的是法国,它在1913年就设立专门机构对历史建筑和名人故居进行登记管理。美国也从1966年开始登记名人故居,进行统一管理并接受国民监督。英国的名人故居则以“蓝牌子”闻名于世,这些经过审核认定的挂有蓝牌的名人故居受法律保护,不得损坏,老舍在英国的故居就是蓝牌屋之一。但英国政府尊重故居的私人产权,多半没有将这些房子建成纪念馆,而是由如今的业主自行保护,但必须定期维护,保持原貌。斯特拉特福的莎士比亚故居是英国人最引以为傲的名人故居,这座小镇每年可以吸引数百万游客,维护管理故居的基金会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共有两百余人,他们涉及各个领域,包括故居管理维护、公关、学术研究和多媒体等。
相比之下,国内的名人故居且不说配套设施如何,房子能不能保得住都成问题。在城市化大潮下,短视的地方政府和逐利的开发商习惯用推土机粗暴解决问题,无数名人故居已遭毁灭,甚至一些已经评定的受保护文物都未能幸免。尤其在北京等名人故居较多的城市,这种情况更为普遍,林白水故居和尚小云故居都是以“文物保护单位”的身份被强行拆除的。
而且,即使是仍然留存的名人故居,也常常令人痛心。有些改造为纪念馆,看似光鲜,但整体结构和外观都面目全非,看似保护,实为破坏。相比之下,欧洲的名人故居为了维持原貌,大多不允许在建筑上做任何改动,比如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但丁故居甚至找不到任何标示,只是在隔壁楼房的墙壁上挂上但丁头像布幔,楼下立一尊但丁半身像。
即使是成为纪念馆,也不是每个国内名人故居都可求得的命运。它的评定标准十分飘忽,有时甚至还跟意识形态扯上关系。比如前些年我在北京寻访胡适故居,他在北京的长期居所曾有五处,最著名的是“米粮库胡同4号”。可那里并未挂牌保护,是个破败的大杂院,倒是不远处的欧阳予倩故居得到了挂牌保护。有时,它又与当地的名人故居数量有关。名人故居一多,难免“论资排辈”。而且许多名人在同一个城市有多处故居,但能挂牌的只有一处。如北京有七八处老舍故居,其中几处已拆除,唯一挂牌保护的是“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它还与当地政府对“名人”一词的界定有关。南京的广州路小粉桥1号一度失修,并准备拆迁,但1996年《拉贝日记》公开,德国人拉贝在南京大屠杀后筹建难民收容所,救济了20多万中国难民,小粉桥1号是其故居,也是收容所之一。经呼吁,有关单位叫停拆迁并开辟纪念馆——这简直就是一场“生死时速”。
仍作为民居使用的名人故居为数最多,也大多让我这个寻访者唏嘘不已。以青岛为例,数十处名人故居大多是民宅。这些二至三层的欧式小楼均由几家人共同居住,不少非常老旧。如梁实秋故居就有七户人居住,共用两个厕所。当年,老舍在青岛写成《骆驼祥子》,其故居后来也成了民宅,一度破败不堪,杂草比人高,前几年改造为纪念馆后才焕发新颜。
作为民宅使用的名人故居,住户的个人利益必然与故居的文化属性相冲突。青岛的洪深故居虽挂牌保护,但院门上贴着“禁止拍照、请勿打扰”的告示,旁边的沈从文故居更是院门紧闭,根本无法进入。在经济大潮下,这种冲突甚至日渐放大,引来抱怨。比如青岛的名人故居多位于老城区,如今周边房价已是每平方米数万元,这些住户只能几家人挤在一栋近百年历史的两三层小楼里,共用厕所甚至厨房。《文物保护法》有“谁受益谁维护”的原则,但住户根本没有财力去维护。又如昆明的朱自清故居,住户认为自己的邻居都拆掉旧房盖了新房,每月可收租金,自己却守着挂牌保护的旧房子不能动,经济损失很大,所以对探访者很不友好。
如果任由名人故居破败,最终的结果多半是被拆毁。当年我寻访苏州的苏雪林故居时,发现那栋小楼居然成了废品收购站,肮脏杂乱,仅存框架。到了2011年,这处故居更是险遭拆毁,屋顶已被掀掉,好在有人向媒体爆料,方得保全。即使产权明晰,甚至仍在名人后代之手,也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妥善保护。厦门林语堂故居就一度成了危房,它的产权原属林语堂夫人廖翠凤的亲族,后卖给某企业,但买家与廖家子孙商议搬迁时,后者又舍不得搬走,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厦门房价,当地政府依照政策又无法提供安置房,结果导致僵持,也使得老楼失修。相比台湾阳明山的林语堂故居,境遇真是天差地别。
当然,国内也有“名人故居热”,甚至出现城市间为了名人归属而争执的情况。但他们考虑的往往不是如何保护,而是杀鸡取卵,将名人故居当成摇钱树,甚至将故居拆除,另建广场和纪念堂之类。
除名人故居外,对工业遗产的保护在我国也常常遭到漠视。在欧洲,由于工业化较早,发展又快,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进入后工业化时代的欧洲出现了大量废弃工业建筑和场所,工业遗产博物馆得以诞生。最著名的工业博物馆,当属塞纳河畔与卢浮宫相望的奥塞博物馆,这个原先的客站大楼被辟为展厅。英国的泰特美术馆以旧发电厂的建筑改造而成,成为文化地标。德国鲁尔区以工业著称,如今煤灰不再,倒是各种工业遗产博物馆林立。1998年,鲁尔工业区规划机构制定了一条连接全区的工业文化旅游路线——“工业遗产之路”。这条路线连接了19个工业遗产景点、6个国家级博物馆和12个典型工业城镇,同时还规划了25条各具特色的工业遗产文化旅游线路,几乎覆盖整个工业区。在捷克小城库特纳霍拉,有深入地下数百米的银矿博物馆,我到访时,还有两队小学生集体参观。
无论是名人故居还是工业遗址,都是历史的一种呈现。对它们的漠视甚至破坏,不仅仅是旅游资源的差距,更是人文理念的差距。
(作者系作家、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