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商与“吃大户”
2015-02-26王国华
王国华
【垄断经营谋大利】
明清野史中,记载盐商豪奢的文字屡见不鲜。《清稗类钞》讲,乾隆年间,两淮八大盐商之首黄均太,家资累万,生活骄奢。吃一碗蛋炒饭便要花费50两银子,这碗饭还要保证每粒米都百分百完整,且要泡透蛋汁,外黄内白,又必须粒粒米全部分开。配这碗饭的是百鱼汤,包括鲫鱼舌、鲤鱼白、鲢鱼脑、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鳊鱼划水、乌鱼片等。《扬州画舫录》中说,扬州盐商互相比富,婚嫁丧葬,动辄花费数十万。有人家吃饭时,厨子备好十几桌酒席,依次从夫妇两个面前走过,两夫妻以点头或摇头表态。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直接抬走。又有一人花三千两银子买光苏州城内所有店铺的不倒翁,放到小河中,河流为之堵塞。
《儒林外史》也屡次描述盐商之骄奢淫逸。第四十回中,教书先生沈大年经人说合,将女儿沈琼枝嫁给盐商宋为富。一顶小轿送到宋府后,宋为富打发家人来告知,直接把新娘抬进府内,沈大年且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先生置酒款待。沈先生觉得如此被怠慢,怀疑女儿要被宋为富当做妾——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轿子到了宋家,几个小老妈抱着宋的小儿子在大门口同管家一起看热闹。沈琼枝进门就说,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为何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地抬了来,这是要做妾吗?宋为富听到家人的禀报,不屑地说:我们盐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如果都这般阔气起来,这日子还怎么过?既然她来了,就不怕她飞到哪里去!后来沈琼枝收拾细软逃出宋家,宋家买通官府,硬是从南京将沈琼枝抓了回来。
第二十八回中,作者通过季苇萧的嘴说扬州盐商是“六精”——轿里坐的是一个坐收渔利的讨债精,抬轿的是任劳任怨的老牛精,跟轿的是见风使舵的马屁精,看门的是信口开河的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人见人爱的妖精。本来是以上“五精”,但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向来为读书人所不耻的商人花钱买功名,“头上可以戴方巾了,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正好是“六精”。
那么,盐商的钱是哪里来的呢?盐,在古代属于战略物资,大多由官府经营,相当于国营。到了明清,普遍施行“引岸制度”(即允许民营资本进入),盐商可以运销食盐,但必须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运销食盐的凭证),然后到指定的产盐地区向灶户买盐,再贩往指定的行盐地区销售。但领取盐引须凭“引窝”(又称窝根、根窝),即证明拥有运销食盐特权的凭据。盐商为了得到这种特权,须向政府主管部门“认窝”。认窝时,要交纳巨额银两,握有引窝的盐商就有了世袭的运销食盐的特权。
清代盐商主要有窝商、运商、场商、总商等名目。他们在食盐流通过程中具有不同的职能,但不管哪种经营,都少不了跟官府打交道。官府乃至皇帝需要钱,无论军需、庆典,还是办理赈务、兴修工程,只需一句话,盐商们马上把钱送来。但盐商也不傻,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送出去的钱,迟早还是要赚回来的。盐商是垄断经营,可以各种名目加价。盐是生活必需品,百姓再穷也得吃。类似今天的出租车经营一样,不知打哪里来的那些出租车公司,从政府手里领取经营许可,向出租车司机收取莫名其妙的份子钱。份子钱占了司机收入的大半,最终自然转嫁到消费者身上。明清时,盐价一天贵过一天,如同现在打车价格一天贵过一天。其实只要放开经营,政府只管市场秩序,价格马上就能降下来。但垄断经营是块肥肉,官府跟经营者都吃得满嘴流油,脑满肠肥。
更重要的是,消费者只跟终端打交道,不堪价格重负时,一般只骂奸商,没人想到奸商背后更大的得利者。既安全又肥沃,若无强大外力介入,得利者怎肯松嘴?
【“吃大户”的读书人】
盐商的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不心疼。这么多钱在那里摆着,自然引得苍蝇们纷纷飞来。一些文人墨客,更是见缝插针地紧叮。盐商虽然有钱,但毕竟是商人,身份比读书人低,所以对读书人并不怎么抵触,反而觉得倍儿有面子。这两者,一个有钱有闲,一个没钱帮闲,所谓一拍即合,其实内心里彼此瞧不起。
《儒林外史》对此有形象的描述。还是在第二十八回,诗人兼书法家辛东之说,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非常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对我有情,就干脆送我两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阎王要盖森罗宝殿,需要四个字的匾,少不了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钱转送老冯,让他无地自容。金东崖说,这话不错!前日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我跟小厮说,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的字在京师王爷府里定过价钱的:小字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二百二十两银子。你即便拿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了。
辛、金两个所谓读书人是专门“吃大户”的混子,其专业水平也就是糊弄一下盐商而已,从其要价看,明显有讹诈的成分,再者他们讲的是真是假也未可知。尤其是辛东之,张嘴就让对方送两三千两银子,他们嘴里一边骂着盐商,一边又忙不迭地往盐商身边凑。孙犁在《书衣文录》中讲,江淮大盐商在门口贴一副对联:“岂有文章惊海内,何劳车马驻江干。”前人以为商人出此,是大言不惭,不伦不类,但孙犁认为,商人的意思是有针对性的,并非胡乱张贴。盐商是在说:你们这些文人,整天车马不断地来找我,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好文章。能够使你们不辞劳苦的,是因为其他缘故……骗子文人牛玉圃去访盐商万雪斋,万雪斋貌似十分尊敬,实际内心里没拿他当回事。他让牛玉圃独自用饭,自己有事不能奉陪,原因是第七个小妾病了,请了大夫来,要去陪大夫。
不仅读书人与盐商常有龃龉,社会上的人也都以揭盐商老底为乐。牛浦跟随牛玉圃到万雪斋家中打秋风。一个道士同牛浦闲聊,大讲万雪斋的轶闻,他说万雪斋原先不过是大盐商程明卿家的书童,后来依靠程家的资源做生意,越做越大,又花四五万从程家赎了身,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盐商。程家却日渐败落,搬离本地。去年万家娶儿媳妇,亲家是一个翰林。正在吹吹打打,老主子程明卿忽然找上门来,坐在厅房里。万雪斋担心露了书童的老底,作了几个揖,兑了一万两银子送过去,才把程明卿哄走。
可以想象道士讲述此事的幸灾乐祸。
盐商有了钱,胡作非为,欺压平头百姓,似乎强大又厚黑,但在官府面前又显得弱小不堪。还是万雪斋,其家人用两艘大船运盐过来,事先已经拜请沿线的官员给以关照。但船到大姑塘时,风雨大作,两只大盐船被迫靠岸。附近水面上的两百只小船趁机包围过来,小船上的人不由分说跳上盐船,把舱里的盐一包一包搬到小船上,然后飞快地划走了。船家赶紧写了张状子到彭泽县衙告官。县官大概是不愿承认本地有贼,又或因对方事先没有打点,看到状纸勃然大怒道: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哪里有这等事!分明是你这奴才贪污了商人的盐斤,在路上任意嫖赌花销,沿途偷卖了,借被盗为由,希图抵赖。不由分说,让手下把艄公各打了二十大板,直打到皮开肉绽。然后把所有人等一概收监。
由此可见,盐商几乎就是官府放养的羊群,一方面利用他们圈钱,一方面想搞他们随时就搞,而盐商只能任人宰割。盐商大多没什么好下场。也许他们对此都心知肚明,所以才得过且过,纵欲挥霍,透支财富与人生。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