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的波澜
2015-02-26单世联
单世联
革命者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主观世界,改造世界与改造世界观是同一个过程。这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也是延安时代以来反复提倡的。在《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文章中,毛泽东期待的革命者,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在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革命队伍中确实有达到或基本达到这种境界的典范人物。比如1929年春,彭德怀率部退出井冈山路过赣南的安远县时:“县委杜同志来城汇报情况,谈到他们县委靠砍柴和烧木炭维持生活,很艰苦。我们给了二三十两鸦片烟(从反动县政府没收来的)和二百元作为党开展工作的经费。他退还二百元,只拿去那点鸦片烟。杜同志说:‘砍柴烧炭卖,可以勉强维持生活,现洋留给你们作军费,鸦片烟卖掉之后,买个油印机和救济几个死难同志的家属。他们的艰苦卓绝,真是令人感动。后来我在湘赣边和湘鄂赣边苏区,介绍过这个县委的艰苦工作的作风……在王明路线统治时期,他被诬为AB团杀掉。这样惨痛的事,在王明时期不知有多少!”(《彭德怀自述》,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但也有一些革命者,他们的一些行为确实难以归入“革命”行动,写匿名信、诬告信就是其中的两种。
朱明的匿名信
中宣部原部长陆定一夫人严慰冰写信羞辱林彪夫人叶群的故事,各种文献与读物中多有介绍。(详见叶永烈《“基度山”一案新探》,同舟共进》2014年第3期)其实,不仅林副主席夫人,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也收到过攻击性的匿名信。现有的公开出版物中,浙江省公安厅原厅长王芳的回忆录介绍得较为具体。
1953年12月27日到1954年3月14日,毛泽东住在杭州。毛走后,与之同来的江青继续留在这江南春天里。3月下旬,江青收到一封由上海发出、写明由浙江省交际处长唐为平转交的匿名信,看后非常恼火。次日上午,江青约见负责保卫工作的浙江省公安厅厅长王芳,首先说自己青年时期就是一个非常进步、非常坚强的革命者,现在有人诬蔑她,是别有用心的,是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的。然后让王芳看匿名信,王芳不敢看。江青一脸严肃地说:“你不看谁看?这是一封反革命匿名信,你公安厅长看清楚了,要给我破案。有人编造谎言诬陷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矛头实际上是针对主席的。”(《王芳回忆录》,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据王芳说,这封信主要涉及江青1930年代在上海的风流丑事和被捕变节的历史问题,内容非常具体。在这次谈话中,江青提出扬帆和覃晓晴两个可疑的人。
对江青来说,扬帆当然可疑。扬帆原名殷杨,1930年代在上海“左联”从事左翼文化运动,对江青在上海被国民党逮捕一事及其在生活上的一些传闻比较了解。扬帆后在新四军工作,当时的新四军政委项英在得知毛泽东要与江青结婚的消息后,出于对党和革命事业负责,要扬帆整理一份有关江青在上海那段历史问题的材料,以项英的名义,用密电向中央写了一个报告。报告的最后直言不讳地写道:“此人不宜与主席结婚。”报告按照行文常规,注明材料来源——由曾经在上海搞过文化救亡运动、现任军部秘书扬帆同志提供。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收到报告后交给了也在社会部工作的江青,毛江结婚没有因此受到妨碍。1949年,江青在苏联疗养时偶遇扬帆,知道他就是过去认识的殷杨,此时在上海公安局工作。
覃晓晴时任浙江省妇联福利部副部长,也是1930年代上海的地下党员。1934年江青在上海被捕时,覃和江同住一个牢房。覃回忆自己被捕原因,是因为江青首先被捕,在敌人面前供出了她。而江青后来说了谎:特务来逮捕她时,她已搬家了,所以覃晓晴被捕而她没有被捕。粉碎“四人帮”后,覃晓晴于1976年12月18日写下这样的揭发材料:
1934年春,我在上海经我原来的丈夫高原(夏纬)的介绍认识了李鹤(作者注——江青当时的又一化名)。当时我和李鹤都是上海“无名剧社”的成员。我叫她阿姐,她叫我小净。这年秋后的一天,高原匆匆跑回家来对我说:“李鹤被捕了。”我们随即搬了家。
1934年冬,我和高原在福履里路住所被捕,约两星期后,由法巡捕房“引渡”到伪上海市公安局看守所。特务不断提我上楼去审讯。这时,我心里很悲伤,整天哭哭啼啼。有一天,一个叫“黑大个”的特务问我:“你伤什么心?你不叫小净吗?有人惦念你呢,你阿姐是李鹤吧,她和我们谈起你。”还说:“你看有的人有什么好结果,坐了老虎凳,还是搞到龙华监狱里去了,李鹤就不像他们。她在这里住了几天,就恢复自由了。她很乐观、很活泼,京剧唱得怪好听,还给我们唱过几段,临走还给我们一张剧照。”说完,这个特务给我看了一张二三寸的照片,照片是戏装打扮的李鹤,好像是扮《打渔杀家》的萧桂英。
1935年春,我出狱以前,向特务供认了我认识的“无名剧社”的一些人,其中包括李鹤。(《王芳回忆录》)
王芳与扬帆同在华东从事公安工作,与覃晓晴又同在浙江工作,所以王芳告诉江青,他熟悉扬帆和覃晓晴。江青听后神态很不自然,她怀疑王芳也了解她过去那段历史(据王芳说,这一点导致他于1968年被捕)。回京后,江青将匿名信一事报告毛泽东,在毛的支持下,这一匿名信案(被列为“18号案”)的侦查工作也就升级了。
由于匿名信信封上印有“华东文委”字样,江青要公安部门将侦查的重点放在上海的党政部门与文艺界。不久,华东局在上海召开会议,第三书记谭震林同志主持,第二书记陈毅同志出席,王芳和上海市公安局局长黄赤波参加,会议决定把这封匿名信事件作为一个特大案件来侦查,由公安部部长罗瑞卿负总责,上海方面由黄赤波负责,浙江方面由王芳负责。侦破工作在非常秘密的情况下进行。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亲自抓案件的侦破工作,每隔几天就要听取一次汇报。
专案组先后收集了800多人的笔迹,进行了笔迹鉴定。他们将那些与匿名信笔迹相似而又对江青不满的人都列为侦查对象,进行重点侦查。仅案件的卷宗就有五六包之多。这些侦查对象,包括江青过去房东家的女佣人秦桂贞,她了解江青20世纪30年代的历史;东海舰队司令陶勇的夫人朱岚,她曾说过对江青不满的话,也被列为怀疑作案对象。受侦查时间最长、怀疑最多的是上海市文化局原局长赖少其的妻子曾菲。(《王芳回忆录》)
为一封匿名信而如此兴师动众,也只有江青有此能力。但毛泽东亲自关注的“18号案”,当时却没有侦破,可见写信者的身份特殊而隐秘。直到1961年,因一件偶然的小事,才查明了给江青写匿名信的人,原来是老革命家、领袖级人物林伯渠的夫人朱明。
朱明(1917~1961)原名王钧璧,1930年代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1937年赴延安,1939年加入共产党。整风期间,朱明的反省材料《从原来的阶级中解放出来》,以其对自我的严厉鞭笞以及“做无产阶级的牛”的坚定决心而成为当时同类材料的代表作,朱明本身也被认为是被改造好的正面典型。(朱明《从原来的阶级中解放出来》,载《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版)
1943年,已经脱胎换骨的朱明与年长自己33岁的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结婚,成为延安的高干夫人之一。1949年后,林伯渠任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一、第二届副委员长,朱明就职于中央组织部,后调到中央纺织工业部监察室。1954年3月,在中央组织部工作的朱明,以向江青投递匿名信的方式,指控她在上海的政治问题、作风问题。
林伯渠位高望重,是党内“五老”之一,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夫人是匿名信的作者。1960年林伯渠去世,次年,朱明给中央写信反映林伯渠死后的遗留问题。经有关部门查对笔迹,确认匿名信为朱明所写。朱明承认后即自杀。1967年,朱明被中央文革小组打成“反革命分子”,粉碎“四人帮”后平反。
江青曾是上海滩的明星,其私生活可能比较自由甚至随意。因此在毛泽东准备与江青结婚时,党内不少干部有不同看法。项英、扬帆之外,比较著名的还有在北方局做秘密工作的王世英等人,曾联名上书反对。中央几位领导同志也不赞成毛泽东娶江青。所有这些,当然都是爱护党和毛泽东的形象,但毛泽东不高兴了。毛、江结婚后,反对毛江结婚的种种议论,自然也不复存在。谁再议江青的生活作风,那就是政治问题。
江青的另一个疑点是“叛徒”,这倒是真正的政治问题。但应当说,覃晓晴1976年12月18日写的材料证据并不充分,很可能是当时揭发批判“四人帮”的大气候所致,这可以从与此事关系更密切的另一个人物,农业部原副部长王观澜的妻子徐明清的经历中得到验证。1932年10月,已是共产党员的徐明清受陶行知委托,在上海创办“晨更工学团”。次年7月,李云鹤(江青当时的名字)经人介绍来团里做教师,徐、李相处友好。1934年10月26日,江青因叛徒出卖突然被捕。徐明清回忆:“我获悉李云鹤被捕的消息后,就向教联汇报,因为她是晨更工学团的教员和教联的成员,又是进步的共青团员,组织上决定对她营救。教联常委孙达生立即去找黄警顽先生(著名交际家、晨更工学团的赞助人——作者按)。黄先生找到律师李伯龙,由他出面到看守所了解情况,证明李云鹤还关押在看守所。出面保释李云鹤的是上海公共租界华人教育处处长陈鹤琴和法租界公董局的何德奎。一个月以后,据李云鹤后来自己说,特务押着她到上海基督教女青年会找劳工部,找到干事钟绍琴,证明她是小沙渡女工补习学校教师,警察才放了她。”李云鹤于1934年冬出狱后,身体不好,根据组织安排,她随回家看母亲的徐明清到徐的老家浙江临海县南坳村休养。一个多月后回沪,李要去北平,徐明清买好票送她到汽车站。1935年4月,徐因叛徒出卖而被捕,次年6月经陶行知等人的营救出狱,随即准备去西安工作。行前得知李云鹤已是上海滩的大明星,又去见了一面。8月下旬,徐明清到达西安任中共西安市委委员兼妇委书记。1937年7月,徐在西安意外地重逢李云鹤。在徐的帮助下,李到了延安,改名江青。“为了审查江青历史,组织上派人找我了解情况。于是我便客观地为她写了一份材料,说明我在上海、临海我家、西安等地跟江青的接触情况,证明她在上海等曾参加中共领导的进步活动(她曾参加左联、教联、剧联,并是共青团员),但我始终没有提她入党的情况。”毛、江结婚时,王观澜与徐明清夫妇参加了婚礼。“文革”期间,徐被打成叛徒开除党籍,三次写信给江青,希望得到申辩并推翻不实之词,没有任何效果。江青没有帮忙,但“四人帮”垮台后的第4天,组织上查出徐明清当年为江青写的证明材料,以“帮助江青混入革命队伍,给江青写过信,长期包庇江青”的罪名,把她关进秦城监狱,审讯者要求徐明清揭发江青的叛徒问题。1977年1月8日,徐在被逼供之下写了一份交代,3月6日,这份交代被影印收入《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二)之中,印发全国。文件中所加按语说:“1933年秋,江青在上海晨更工学团当教员时,就与当时‘晨更的负责人徐明清关系非常密切。后来两人先后被捕,自首叛变。她们1937年混入延安前就订立了攻守同盟,长期互相包庇……同年10月,她(指江青)隐瞒了自首叛变的历史,由徐明清出面作假证明,钻进党内。”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通过反复查证,徐明清被释放回家,1980年正式平反。(徐明清《我与江青》,《粤海风》2011年第5期)如此说来,说江青是叛徒,根据不足。
朱明与江青差不多同时在上海,可能对江青的公私生活有所耳闻。从朱明整风期间的反省文章来看,很可能是有人帮助润饰的“样板文”,说明朱明是被当作某种“苗子”刻意培养的。从朱明后来嫁给林伯渠看,她也有不满足于当一个普通革命者的抱负。延安时期,来自大后方的女青年嫁给高干的有不少,她们中的一些人后来也成为重要干部,但她们在思想感情上,还不能说都达到了理想的革命者的境界。
林伯渠与前妻的女儿林利也表示对这种做法的不屑。林利多年在苏联生活,后来4次为江青服务,两人相处基本正常。1954年2月,林利应江青之邀到杭州陪她。在其回忆录中,林利也提到江青收到匿名信一事:
在刘庄还碰到一桩怪事。江青接到一封匿名信,她也给我看了。信的内容对江极尽辱骂之能事,却没有讲任何具体的事实。江青为此和主席通过多次电话,和我也谈过不止一次。据她分析,此信可能是上海的贺子珍所写,但也没有根据。信的笔迹异常拙劣,看来是故意造假,当时没有查出其来历。(林利《往事琐记》,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
林利在写回忆录时,当然知道“18号案件”已破,写信者即其继母朱明。但她没有说明这一点,而且对这封信的内容与字迹都十分鄙视,说明她对朱明没有好感。林利在回忆录中,一次也没有提到朱明。至于林利说朱明的信没有任何具体事实,可能就是情绪之言了,因为老公安王芳说这封信“内容非常具体”,我们似乎更应当相信王芳。至于这封信的真相如何,只有留待档案公开。
陈昌浩的诬告信
陈昌浩1905年10月生于武汉,1931年11月7日,担任红四方面军总政委,时年27岁。
陈昌浩英勇顽强,是四方面军“红色政工的首脑”,主持制定了一系列政治工作文件,卓有成效地支持了四方面军的发展壮大。陈也是勇于冲锋陷阵的猛将和高瞻远瞩的指挥员,不但组织指挥了红四方面军的几乎所有重大战役,而且多次亲临前线,直接参加战斗。他还有一个传奇故事:1930年初,红军缴获了一架飞机。“陈昌浩曾坐上它穿越白区,去过皖西根据地。他那时才二十七岁,干起来真行,也有办法。怕驾驶员不可靠,在白区降落,就带上手枪,拿着手榴弹,逼他听指挥”。1931年12月22日,他又坐上这架飞机到敌占区上空扔炸弹,散发宣传品。(徐向前《历史的回顾》,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陈昌浩与徐向前合作基本愉快。1932年4月在要不要打苏家埠、6月在要不要西出平汉线作战、10月在漫川突围的方法等重大争论中,他都和徐一起坚持了与张国焘不同的正确立场。
陈昌浩文采风流。在川陕根据地,他领导了与杨虎城的秘密谈判,建立了汉中、南郑地区的地下交通线。作家袁静据此写了小说《红色交通线》。在长征途中,陈主持制定了正确的民族政策。在延安,他编写了《近代世界革命史》一书,发表了战时财经问题的文章。在苏联,他翻译了《列宁文选》(第2集)、《论共产主义教育》《旅顺口》等政治书籍和文学作品,还编辑了大部头的《俄华辞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陈颇有古名将之风。
1937年1月21日晚,西路军执行中央军委的东返命令。“陈昌浩裹紧那件破皮衣,扎紧他的那根宽皮带,他在任何时候也不失为一个标准的军人。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又立即解开皮带和衣服,麻麻利利地脱下里面的毛背心,递给立在一旁等待出发的警卫员李培基说:‘快!送给政治部张部长,孩子就要在这两天出生。”张部长即陈的妻子张琴秋,他们的孩子就在这冰天雪地中出生了。而此时敌人正向我军发起冲击,“张琴秋自己抱着孩子,一步步追赶着部队,到后来实在无力抱起孩子,不得不将孩子丢在雪上,张琴秋也因失血过多,没走出多远就昏了过去,最后幸得救援部队前来营救。”李卓然将军记得: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孩子夭折了,第二天陈昌浩来看张琴秋:“琴秋,你没错,我是爱儿子,但在那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红军战士,如果我遇上了,我也会这样做。”(范青、陈辉汉《陈昌浩的革命生涯》)
陈昌浩不但是红四方面军的最高领导之一,而且在迎接中央红军和红二方面军、保证长征胜利方面也有功劳。他亲自布置四方面军“在迎接中央红军的必经大道上,建立了大粮站。在渺茫无垠的高原上,在人烟稀疏的少数民族地区,在短短的20天左右,竟筹集了200万斤粮食、两万斤盐巴;还有牛、羊、骡马、蔬菜;还有专门慰劳一方面军的特殊的见面礼——一袋袋来自江油中坝的大米,一包包来自南部盐井的白盐,一壶壶来自资阳、郫县的豆瓣酱……”
陈昌浩狂热肃反。他是鄂豫皖根据地和四方面军“肃反”的积极领导人之一。肃反的通常模式是“一逼、二供、三相信”。但“陈昌浩同志就更凶喽,捕杀高级干部,有时连口供都不要。这个人干劲十足,但容易狂热。记得围黄安时,有个农民领袖、红军团长叫黄钢,被当作改组派抓了起来。他不服,自杀了。陈昌浩回来说:‘你看黄钢反革命多坚决,他剖腹自杀!”1932年6月的木门会议上,“陈昌浩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承认抓错了人,同意停止肃反。他似乎也明白随便杀人不好,但仍然不能容忍那些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和自己看着不顺眼的人。会后不久,他与参谋主任舒玉章为打不打杨森争论起来,舒说:“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和人家代表说了互不侵犯,你们打杨森,犯了错误,是‘立三路线,官司打到中央去,我也保留意见!”“这下陈昌浩可炸了,拍着桌子说:你是个‘日本特务,在这里搞煽动,反对政治委员!下令:‘马上给我把他捆起来!……后来,听说是以‘反革命的罪名,把舒玉章杀掉了!”(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徐向前元帅对陈的整体评价是:“昌浩同志的一生,是为共产主义事业积极奋斗的一生,对党和人民作出了许多有益的贡献。他对敌斗争勇敢,才思敏捷,雷厉风行,俄文翻译水平相当高。他是六届四中全会和王明一伙一块上台的,贯彻过教条主义的东西,并一度支持过张国焘的分裂主义,但那时年轻幼稚,属于好人犯错误。”
1935年10月以后,陈已开始摆脱张国焘。张国焘在卓木碉成立“临时中央”时,陈没有表示支持。1936年10月,在岷州召开的西北局会议上,陈公开反对张国焘的西进计划,力促会议通过北上会合的决定;西路军时期甚至不顾具体情况、一丝不苟地执行中央的指令。回到延安后,陈也积极配合了对张国焘的批判。然而这些都没有改变陈昌浩的政治命运。当四方面军的将领纷纷走上前线、为国立功时,这位叱咤风云、驰骋沙场的年轻统帅却黯然失色;当1949年后他的部下纷纷走上党、政、军重要岗位时,这位当年气宇轩昂的伟丈夫不再享有任何荣誉。
陈昌浩的一生,可谓迅速崛起,迅速暗淡。他的悲剧性命运当然令人唏嘘,而他后期的一封告状信,却又表明他在心理上还有某种不健康的东西。
在延安受到批评后,陈昌浩因严重胃病久治不愈而于1939年8月到苏联治疗。在莫斯科不久,就遇上苏德战争,他被紧急疏散到中亚共和国一个名叫科坎加的小镇,不但没有医生和药物,而且还要到采石场去做苦力。1943年共产国际宣告解散后,经季米特洛夫提议,苏共中央把陈昌浩、李立三等人找了回来,先后安排他们到苏联外国文学和民族文化出版局工作。在此期间,陈昌浩与苏联姑娘葛拉妮娅相爱结婚。葛拉妮娅有着中国贤妻良母的品格,婚后辞去工作,影子一样地守候在陈的身边,专心服侍他。陈善于写作、翻译,稿费相当丰厚,葛拉妮娅又专心家务,所以家庭生活比较幸福,屋子里一尘不染,井井有条,令周围人羡慕。当时在出版社工作的李立三等中国人都喜欢聚在陈的家里,做中国菜,打麻将。
1952年陈昌浩携妻回国,先后任马列学院副教育长、中央编译局副局长,夫妇两人与李立三一家来往较多,他们这个圈子多是旅居苏联多年而后回国的同志,包括林伯渠的女儿林利。据李莎观察,这一时期陈昌浩不准孩子学俄语,对妻子不冷不热,什么事不让她做主,外出做客也不愿带她一道。“葛拉妮娅感到,C君似乎看不起她了,嫌她没有文化,怕他和她在一起丢失面子,她心里很难过,不过为了维持这个家,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再苦再累赘,她也认了。”(李莎《我的中国缘分——李立三夫人李莎回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年版)1957年“反右”后,陈到外地疗养,一住好几年,既有躲避政治风浪的考虑,同时也是为了疏远已感厌倦的妻子。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充其量也就家庭问题罢了。
然而,1959年后,中苏关系紧张,陈昌浩、李立三这类中苏家庭自然也成为关注的焦点。先是庐山会议诬指彭德怀“里通外国”后,康生立即找李立三谈话,提出其苏联妻子的问题。后是1960年中苏关系破裂,周恩来约李立三谈话,重提李莎国籍问题:或者离婚,或者李莎与苏联脱离关系,加入中国籍。李立三夫妇恩爱甚笃,他们选择了后一种做法。但是,曾与之患难与共多年的陈昌浩,却于1962年给中央组织部写信,诬告李立三“里通外国”,其妻李莎是“修正主义分子”,常去苏联大使馆送情报,还“经常散布修正主义言论”,还说李立三夫妇把葛拉妮娅也带坏了。
陈昌浩根据什么说李立三夫妇“里通外国”呢?1960年代初,北京崇文门附近有一家个体编制户加工的毛衣很出名,一些驻华领事馆官员夫人也常常来加工毛衣。李莎与葛拉妮娅有一次去时,看到了苏联大使夫人也在那里。虽然她们与大使夫人既没有打照面,也没有说话,但是:
有口无心的葛拉妮娅回到家中把我们在崇文门毛衣店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丈夫。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C君却在暗地用这件事来罗织我和葛拉妮娅的一大罪状。葛拉妮娅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总是津津乐道地把我俩交往的事向C君陈述。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丈夫居然能借助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编造成有声有色的“间谍活动”,把我们那次在毛衣加工店意外碰到大使夫人干脆说成是“秘密接头”。C君这些耸人听闻的诬告材料,如不是葛拉妮娅在他的书桌抽屉里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相信如此卑鄙伎俩会出自C君之手。(李莎《我的中国缘分——李立三夫人李莎回忆》)
中央接到陈的诬告信后,对李莎进行了内部审查,结论是查无实据。但在中苏关系不断恶化的情况下,一些老同志建议李立三与李莎离婚。李坦然表示:“在苏联最困难的时候,李莎都没有抛弃我,还给了我以极大的支持。我不能恩将仇报,无缘无故地把人休了。”最后,经有关部门批准,李莎放弃了苏联国籍,加入中国籍。
据说,陈昌浩写作此信的动机有二。其一,为了报复李立三。1959年起,陈昌浩明确提出离婚,而妻子不肯离,闹得满城风雨。李立三与陈昌浩夫妇是多年知交,1960年春写信给陈昌浩,提出批评和规劝,陈听不进去,还迁怒于李立三。其二,为了与葛拉妮娅离婚。李莎介绍:“……在C君看来,再也没有比借着政治气候来摆脱葛拉妮娅更为合适的了。政治嫌疑就是最好的理由,既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可以借此标榜一番自己坚定的党性立场,抹掉自己的一些‘尾巴。C君没有与葛拉妮娅进行协商和谈判,便单方面诉诸法庭。”陈昌浩提出离婚的理由是葛拉妮娅“政治思想不好”,是“修正主义分子”,“与苏修站在一个立场上”,“竭力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特殊化”等。事情终于闹到法庭。在李立三的支持和帮助下,葛拉妮娅在法庭上有力地为自己辩护,儿子也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最后法庭还是判决离婚,但没有采纳陈的政治理由,而是“夫妻感情不和”,原有财产两人均分,儿子由葛拉妮娅抚养。
李立三与陈昌浩都曾在共产国际下属的“外国工人出版社”工作过。据李莎说,陈昌浩与李立三合译过苏联长篇小说《旅顺口》,陈领取稿费后一声不响地一人独占了,半个戈比都没有分给李立三。由于两人的妻子都是苏联人,两个家庭有过长期亲密的交往。更重要的是,李、陈都是党内斗争的失败者,两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本应夫妇相互支撑、朋友相互扶持,但陈昌浩为了与妻子离婚,不惜迎合“反修”的意识形态,诬告多年的老友。这不能不令人感慨万千:曾统帅数万将士、叱咤风云的“陈总政委”,要离婚就离婚,为什么要借政治运动诬陷妻子,也诬陷曾一同经历过苦难与屈辱的李立三一家呢?
1966年底,彭德怀被从成都押回北京批斗、关禁闭。陈知道后对儿子说:“彭德怀都被抓回来批斗,我们是免不了!”1967年武汉“七二○”事件后,他和徐向前被诬为“陈再道的黑后台”,受到秘密指使的红卫兵对陈进行了残酷的“批判斗争”和毒打,加上陈风闻李立三“自杀”以及妻子被捕的消息,情知自己厄运难逃。30日晚,绝望之极的陈昌浩在寓所“红霞公寓”里吞服大量的安眠药,离开了令他感到痛苦和不解的世界。
李立三、陈昌浩自杀后,他们的妻子都被捕入狱。两位妻子都有不错的结局。1975年,系狱8年的葛拉妮娅被释放,得到儿媳的精心照料。1980年代初她想带着儿媳回苏联定居未成,举家重回中国,数年后又随儿媳远去澳大利亚安度晚年。李莎1975年出狱,1979年正式平反,任教于北京外国语学院,因其教学成就而赢得普遍尊敬,晚境甚为风光。陈昌浩呢?以徐向前的《历史的回顾》为代表,陈昌浩在四方面军的功绩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但是,他的告状信一事,却总是令人不忍提起。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