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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地“逃犯”:山西新绛县征地风波调查

2015-02-25韩永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征地围墙冲突

韩永

2014年11月25日晚上8点多,在太原市小店区的一家小旅馆内,跑了一天的兰俊龙和文春德洗漱完毕,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来,四位警察站在门口,其中一位喝问:“谁是兰俊龙?”

“我。”兰俊龙不明就里地说。

“你是网上的逃犯,把他铐起来!”

这把兰俊龙吓坏了,脸色从黝黑逐渐变黄。下意识地,他伸手去摸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

征地冲突

兰俊龙和文春德是前一天到的太原。此行的目的,是为本村土地被征收一事,到山西省有关部门讨个说法。

他们两人都是新绛县古交镇北王马村的农民。该村位于新绛县城西北方向4公里处。全村2120人,耕地2000余亩。除了种植小麦、玉米、大豆等农作物外,村里还种植一种叫半夏的药用植物,以及桃树等经济作物。

最近几年,周围的村庄陆续传出土地被征用的消息。在这些很难被证实的消息中,补偿的金额大都十分诱人:西关村每亩25万元;水西村竟然达到了每亩六七十万元。

2013年4月27日,北王马村用喇叭播放了一个通知:新绛县政府为了建一个物流园,要在北王马村和附近的水西、龙泉两村征地2000亩,其中北王马村1300亩,水西村600余亩,龙泉村40多亩。补偿标准是每年每亩1000元,再加上60岁以上老人每人每月补助30元的养老保险,以及在就业方面提供一些帮助。

这个补偿标准,不仅与传说中邻村的巨额补偿没法比,也大大低于土地的真实产出:文春德的桃园,每年每亩的收入在8000元以上;文五龙种植的半夏,每年每亩的收入在1万元以上。就算种植小麦和玉米,一亩地一年的收入也接近3000元。对于那些靠土地吃饭的农民,这样的补偿缺乏说服力。而如果把距离县城较近、将来有可能坐享城市化发展红利这一预期加进来,这次征收就更是一笔不划算的生意。

但当地政府没有给农民很多选择的空间。在当年麦收结束后,政府派人把守住通往田地的各个路口,不让机器和农民进地,试图阻止他们种秋粮,但农民用锨刨地,手工点籽,还是把这一季的秋粮种上了。

这一幕,颇像此前发生流血冲突的云南晋宁征地事件的桥段。事实上,这样的桥段曾在中国很多地方上演。它推演的路径也大体相似:政府要征地,农民不愿意,政府就硬来,如果农民反抗,冲突就不可避免。

在这一过程中,地方政府轻率地使用强制措施,通常是导致冲突升级的一个导火索。这一状况,在过去很多年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在权力行使上缺少约束的地方政府,在面临官民冲突时,通常会下意识地选择强制措施。

但是,如今农民不再像以前那样“束手就擒”。他们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他们开始在意政府行为的合法性;二、他们捍卫自己权利的意识正在觉醒。这在此前的晋宁征地事件中已有充分体现,那一次冲突导致了8人死亡十多人受伤的惨剧。现在,类似的桥段又要在北王马村上演了。

在玉米长到半米高时,北王马村的地头开来了几辆大铲车,两辆卡车则拉来了二十多个手拿木棍的人。村民也开始向田间聚集。当铲车开始推玉米时,冲突开始了。人高马大的村民闫家平(音)被打,头上血流不止,他的几个杀猪的外甥提着刀赶来,那二十几个手拿木棒的人见状撤退。村民砸了这些人开来的两辆小车,并将其扣在了闫家平的院子里。受伤的闫家平则从新绛县人民医院转到运城,又从运城转到了北京。

在发生上述冲突时,古交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都在场。新绛县一位副县长频繁往来于县村之间,负责指挥。村委会则负责指路、接待与后勤保障。以上三级政权,构成了征地中的“强推方阵”。与晋宁冲突相似,在这一过程中,由村民选出的村委会干部,大多站在了村民的对面。

“自学成才”的村民  

这场冲突发生后,“强推方阵”不得不从“武斗”转向“文攻”,古交镇党委书记决定与村民面对面,试图“以理服人”。

但这场见面会一开始,这位书记就发现不是那么简单。村民文春德当着一两千村民的面,向他提了三个问题,把他问住了。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这些土地是什么性质吗?”

书记说:“是耕地嘛。”

文春德说:“不仅是耕地,还是基本农田。”他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基本农田怎么审批吗?”

书记不说话了。

2013年6月,几辆大铲车以及二十多个手拿木棍的人来到北王马村,与村民发生了冲突。图/受访者提供

“基本农田要国务院批,山西省都没有审批权限。那你有国务院的批文吗?”文春德接着问,这又把这位书记问住了。

文春德就开始“教育”这位书记,说你是书记,应该懂国家的法律。你和群众说话,不要离开法律说话。“不是你怎么想就能怎么做,你有时候想的不一定对,有时候可能还违法。”

本想教育一下村民,没想到被教育了一顿,这位书记顿时僵住了。村民见此情形,都哄笑着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村民在文春德门前放鞭炮。见面会的第二天晚上,这位书记冒雨拜访文春德,提出可以多给他几万块钱,希望他以后能与政府合作,也不要在公开场合致其难堪,要不然自己以后没法工作了。文春德拒绝了这一提议。

文春德,1950年生人,做过17年小学教员,做小学校长的父亲去世后,他离开学校,榨过油,养过鱼,搞过建筑,承包过鞋帽厂。1992年,与村里六七个人一道,向新绛县有关部门举报时任村支书贪污,最终调查属实,该村支书被撤。在这一过程中,他开始翻阅有关的法律文件,也开始留意中央的有关政策。现在,他能流利地背出《土地管理法》和《农村土地承包法》中的重要条文,并对中央的最新政策了然于胸。他随身带了一本厚达几百页的法律汇编,与农村有关的主要法律几乎尽在其中。

除了文春德,村里一些识字的农民也开始学习法律。孩子的帮助和电脑的普及,让此事的成本大大降低。农村要推行什么政策时,老人会给在城里工作的孩子打电话,或者自己在电脑上查询,合法与否一目了然。一些基层官员此前所仰仗的信息垄断,正在一点点地被打破。

过去,官员在推行一项政策时,通常会说,这就是上面的政策,农民半信半疑,却无从考证。而现在,古交镇党委书记再说这话时,却被文春德连“将”了三“军”。

这说明,农民与地方政府之间的气场正在发生转变。与农民为了维护自身权益不得不自学成才不同,基层政府的治理方式,由于可以仰赖触手可及的强制,似乎没有发生多大变化。他们的施政模式通常还是从政绩出发,以招商引资带动项目开发,从农民的土地增值中获得地方财政,并最终依赖这一路径获得提拔。

但这一模式有两个难以回避的问题:一是与农民争利的问题;二是合法性的问题。在信息的传播存在障碍的情况下,这两个问题都不是太明显,但在信息充分流动的情况下,农民对这两个问题看得越来越清楚。北王马村的村民说,他们怀疑政府征用了土地之后,再招拍挂出去,这样一转换,土地的价格就会上涨百倍。离北王马村几里远的新绛县新城的房价,借助于教育资源的集中,已经上涨到每平米4000元左右。

基层官员的法律意识似乎也不见提高。在政绩的驱动下,他们通常会在发展与合法性之间选择前者。《土地管理法》明确规定,占用基本农田的,不管占用多少,都需要国务院批准,但很多发生冲突的农地征用,都没有取得国务院的批文。在北王马村的征用过程中,文春德一再追问国务院的批文,一位官员对他说,“没有手续,以后可以补嘛。”

成为“逃犯”

在村民的强烈反对下,北王马村的征地协议签字工作一直进展很慢。

在说服村民签字的过程中,基层官员挑选了几类人群作为突破口:一是吃低保的,若不签字,低保的资格存虞;二是家里有吃“公家饭”的,若不签字,“公家”会协助施压;第三类是子女考上大学的,签字有奖励,不签字则没有。

新绛县公安局对北王马村部分村民的拘留通知书、取保候审决定书、释放证明书、传唤证、鉴定意见通知书等文件。

与2013年夏收后一样,每到播种季节,镇、村都会请人把住通往地里的各个路口,以截住去地里播种的机器和农民。但结果往往是截住了机器,却截不住人。在2014年秋收截人未遂后,政府想出了釜底抽薪的一招:把要征收的一部分土地,用铁皮围了起来。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征地的现场看到,北王马村的两方耕地被一种彩钢围墙包围了起来,东西长约1公里,南北长约0.5公里,占了该村耕地的一半左右。在围墙的南边,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建筑,上写“晋南农产品物流园建设指挥部”,临时拉起的一块红布上,写着要支持物流园建设的一块标语。记者乘坐的车以中低速围绕着这个围墙转一圈,大约需要10分钟。在彩钢围墙内,麦苗长势正旺。

据村民介绍,这一圈围墙是在麦子刚刚出苗时围上的。它制作的程序是先立好一个铁架子,然后用螺丝把铁皮固定在架子上。虽然围墙并没有完全封闭,但对农业生产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围墙内所圈的土地,有的已经签了协议,也有的未签协议。

运城市一位退休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地政府此举,似已侵犯了农民的合法权利。《农村土地承包法》第九条规定:“国家保护承包方的土地承包经营权,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侵犯。”他说,政府在未经农民允许的情况下用围墙圈地,妨碍农民进行正常的农业生产,已经侵犯了农民的土地承包经营权。

在2010年通过的《国土部关于进一步做好征地管理工作的通知》中,第(十一)条规定:“要认真做好政策宣传解释和群众思想疏导工作,得到群众的理解和支持,不得强行征地。”

10月16日,也就是在围墙竖起来10天左右,北王马村的一二百位村民,合起来把围墙的一部分推倒了。当时,有几位镇政府工作人员在现场,他们没有制止,只是对参与推墙的群众进行了录像。这个录像后来成为警方抓人的最重要证据。

10月18日下午四点多,两位警察出现在正在干活的村民兰贵军面前,说因为推墙一事,要其到古交派出所接受调查。此后,该村村民文五龙和梁喜连相继在10月23日和24日被拘留。文春德则于10月22日被传唤,但没被拘留。

在新绛县公安局给被拘留三人开具的《拘留决定书》上,对三人拘留原因的描述均是“涉嫌‘故意毁坏财物罪”。在拘留兰贵军时,新绛县公安局曾经向他开具了一个鉴定围墙损坏状况的《鉴定意见通知书》。上写“被损坏彩钢围墙价格为121350元”。

古交镇派出所所长庞大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案涉案人员共有二十多个。“现在正处于侦查阶段,还有几个人没有到案。”

兰俊龙在事发后到亲戚家暂避,并于11月24日与兰春德一起前往太原。在太原被小店派出所拘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逃犯”。

庞大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不是通缉,就是一般逃犯。”该所另一位警察在与记者聊天时透露,北王马村的逃犯“还有几个”。

而被拘留的三人,除了女性梁喜连外,据当事人称,兰贵军和文五龙都在看守所遭到了毒打。56岁的文五龙,到了看守所就被责令脱光衣服,由一名犯人从头顶往下浇水,“浇了最少20桶。”而兰贵军则被用拖鞋狠狠地打脸,“至少打了50下,耳朵(打得)听不着也不行,还不能说话,越说话打得越厉害。一摸(嘴里)都是血。”

第二天早上放风时,兰贵军又被打了一顿。“打的脑子疼得不行,后来都木了。”后来他向看守所的一位工作人员反映,说受不了了。这位工作人员说,“你就是死在里面也不能出去”,还用电棒戳了他左胸一下,兰贵军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疼。后来拍出的片子显示,他“左胸软组织损伤”。

兰俊龙被从太原带回后,也被关在新绛县看守所。一个犯人过来扇了他两个耳光,骂他是“推墙的坏分子”。兰俊龙一直纳闷,犯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推墙的。

在上述几人被关押期间,北王马村的村干部告诉这些人的家人,不在征收协议上签字,就不能放人。在家属们签字后,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办了取保候审。

庞大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这个案子“很快会结案,年前肯定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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