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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知识的新闻①:杜威、帕克与“夭折”的《思想新闻》*

2015-02-25王金礼

学术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组织化帕克杜威

王金礼

文化研究与文化建设

作为知识的新闻①:杜威、帕克与“夭折”的《思想新闻》*

王金礼

杜威、帕克等人1892年筹办 《思想新闻》是一次基于有机整体的社会观而实施的、以知识的组织和知识社会化为目标的新闻改革试验,杜威和帕克分别从哲学与社会学两个维度对 《思想新闻》所做的反思,赋予这一试验以重要的思想史意义。透过新闻、公众、舆论、政治民主的相互关系,杜威形而上地探究组织化知识的正当性和可能性,并自然地对李普曼的专家治理主张给予了同情的批评;帕克则参照组织化知识的理念,科学地描述了历史与当下情境中的新闻实践,从而形成了关于新闻性质与功能的社会学一般知识。正是因为 《思想新闻》的夭折,芝加哥学派的传播研究才获得了知识创造的源动力。

思想新闻 组织化知识 知识社会化 新闻社会学

“思想新闻”事件或许是一个理解传播研究芝加哥传统思想理路的良好契机。赋予这一从未面世的报纸②孙藜根据计划中 《思想新闻》的版面开本、页数和出版周期等,认定其为杂志而不是报纸。这一推论颇成问题,作为杂志,4开本显然是太大了。见孙藜 《作为有机知识的新闻:杜威与 “夭折”的 〈思想新闻〉》,《现代传播》2014年第2期。如此显著的思想史意义,不仅因为两位主要的参与者,杜威和帕克,是公认的传播研究芝加哥传统的代表性人物,筹划 《思想新闻》(Thought News)则是他们思考新闻/传播问题的开端;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在对 《思想新闻》的反思中,两位创办者形成了迥然不同的研究路径,并使所谓传播研究芝加哥学派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极为鲜明的问题域分野。当杜威坚持 “思想新闻”时期的道德想像进一步探讨新闻、舆论与民主政治的复杂关系时,帕克却由于 《思想新闻》的失败而产生了理解 “新闻作为一种知识的性质与功能”的强烈愿望,从而走向了报纸自然史及 “新闻影响下的社会行为”的 “精确的一般科学语言的描述”,[1]并由此形成了施拉姆所称的 “新闻社会学”(sociology of news),[2]更在一定程度上启

发了拉扎斯菲尔德等人的传播效果测量等经验研究。或许正是因为与效果研究藕断丝连的纠缠,凯瑞(James Carey)一系的传播研究芝加哥学派 “再度发言”才选择了杜威作为历史阐释的基点。①包括James Carey,S.L.Belman,Daniel Czitrom等。相比较而言,Belman与Czitrom还算是给予帕克一定程度的重视,Carey则几乎没有具体讨论帕克的新闻/传播研究。See Carey,JamesW..“The Chicago School and Mass Communication Research”,in Everette E.Dennis&Ellen Wartella(eds.),American Communication Research:The Remembered History,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Publishers,1996,pp.30-38;Belman,S.L..“The Idea of Communication in the Social Thought of the Chicago School”,Unpublished 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1975;Czitrom, Daniel.“Toward a New Community?Modern Communication in the Social Thought at Charles Horton Cooley,John Dewey,and Robert Park”,in Media and the American Mind:From Mores to Mcluham,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1982,pp. 91-121;etc.然而,发掘 《思想新闻》的思想理路表明,就大众传播研究而言,较之杜威,帕克的新闻社会学实际上更具有指向现实新闻业的知识意义。

一、知识、新闻革命与社会改造:《思想新闻》的问题语境

《思想新闻》首先是一场新闻改革的试验,改革的动议最初来自一位仅仅因为这份夭折的报纸才得以在文献中存名的前记者富兰克林·福特 (Franklin Ford),而这项试验只不过是福特实施其宏大的社会改造方案的第一步。美国内战后新边疆的开拓、经济的高速发展与经济运行方式的激剧变革、日益严重的政治与社会腐败等现实催生了从保守的单一税制、绿票党人、平民主义到激进的无政府主义、马克思主义及其他社会主义等一大批各种社会抗议与社会改造运动,福特则作为辛迪加社会主义者 (syndicalist socialist)的一个变种而提出了自己独特的社会革命主张。区别于一般辛迪加社会主义者要求工人阶级拥有、管理企业以改造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济主义取向,福特认为社会革命的落脚点应该放在 “精神领域”,希望通过 “知识的组织”(organization of intelligence),实现社会主义。[3]在福特看来,生产知识的大学已经沦为资产阶级的奴仆,教授们只顾埋头钻研神学、古典哲学的概念,完全无视劳工阶层的悲惨境遇和资本的肆意掠夺等社会事实,因此,人民就不仅因为经济领域的不平等而被奴役,他们更因为知识与知识分配领域 “阶级利益通过掩盖一般事实而获取利润”成为 “代议制的奴隶”。福特主张建立某种社会组织,调查、分析和传播社会事实,从而使 “奴隶意识到损害其精神运动的奴役”,引导人民重建国家与社会。[4]

尽管福特的知识与社会理念常常被认为是言过其实、不切实际,但时任密歇根大学哲学教授的杜威却对其形成了深度认同。杜威不仅在其1891年出版的 《批判的伦理学理论大纲》“前言”中就该书对于“科学和艺术的社会意义的处理”向福特致谢,[5]而且还在与当时的知识界领袖威廉·詹姆斯的通信中极其郑重地强调了这个致谢。甚至福特计划建立的社会组织被称为 “知识托拉斯”(intelligence trust),据称也来自杜威。[6]在致詹姆斯的信中,杜威坦承福特引导自己认识到既有的社会结构阻碍着知识的自由探究,而知识又有不受客观世界的牵制自由探究的可能性,“真实的理念必能最终确保其客观表达的条件”。福特关于人类精神活动与社会生活、社会结构之间这种互动性关系的明确认知,给予杜威极大的触动,并将其称为福特的 “理论发现”。[7]福伊尔 (Lewis Feuer)认为,因为受福特影响,杜威开始在社会学或生物学意义上使用一些术语,如 “有机体”、“知识”(intelligence)等,其知识探究也从哲学的形而上转向社会学问题。[8]

席勒 (Dan Schiller)认为,福特与杜威思想遇合的最大成果是 “组织化知识”(organized intelligence)的概念。这一源自社会作为有机整体的观点而形成的思想的确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不仅福特为之奋斗终生,杜威也最为钟情。②[美]丹·席勒:《传播理论史:回归劳动》,冯建三、罗世宏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40、44、47页。冯、罗译 “organized intelligence”为 “有机知识”。在他们看来,社会既因为劳动分工形成功能性区分的行业、部门、阶层,这些功能性单位及其区域性分布同时又作为整体的一部分而相互联系。这一观念的直接推论是,任

何阶层性、部门性、区域性知识 (信息、新闻)无论单独而言如何准确而充分,其作为整体一部分的意义却并不是自然明了,很难作为表现历史进程的典型事实,但另一方面通过新闻与哲学的结合,通过把那些哪怕极微小的事件看作社会某种规律或者说社会有机体整体运行的一种表现,它也就具有了典型意义。新闻与哲学的这种结合,被 “思想新闻”事件的另一位参与者帕克称为 “科学报道”(scientific reporting)。在回忆筹办 《思想新闻》的思路时,帕克说,“我们这群人相信,通过微小事实的报道——这一报道以哲学洞察与科学般的精确体现当前事件的发展趋势,报纸注定会带来深远而迅速的变革。一旦报纸能够并愿意像报道股市和球赛那样精确地报道政治和社会事件,它就绝不亚于一场无声而持久的革命。”[9]帕克的这段表述指出所谓 “组织化知识”即事件的精确报道与哲学解释的统一体。如果没有将事件放置在其所以产生和其可能性后果的连续体中思考与呈现,“事件就不是事件,而仅仅是纯然的发生(mere occurrence)。”这种呈现可能被认为是新闻,却绝不是杜威和福特所称的 “组织化知识”。

实际上,杜威与福特的思想遇合,不止于此。杜威在 《批判的伦理学理论大纲》前言中向福特郑重致谢,实际上是 “知识的社会化”(socializing of intelligence),实现知识对社会实践的影响力,杜威并称其为 “当前的紧要义务”。[10]按照福特的设想,知识的分配或社会化可以看作是一个经济行为,即“作为生意销售真理”,甚至可以 “通过销售真理挣钱”。[11]福特为此设计的社会组织,就是 “知识托拉斯”,福特称其为 “知识三角”(intelligence triangle)。福特希望通过出版所谓 “社会学报纸”、出售组织化知识,协调知识秩序,实现其社会化。所谓知识三角,首先是出版普通报纸的新闻公司,包括一份名为 “新闻书”(Newsbook)的全国报纸,一些名为 “市镇”(The Town)的地方报纸和一些名为 “日常用品”(The DailyWant)而专门刊载广告的报纸;其次是一家 “阶级新闻公司”,出版诸如谷物、水果、化学等领域的专门报纸;其三是一家名为 “福特”的机构,主要向银行家、商业和政坛人士提供信息。[12]在福特的构想中,知识托拉斯是一个实施知识探究、知识组织和销售的集中化的知识中心。这个中心 “通过统一的探究,并借助电报和印刷技术的扩散能力,将成为一切权威的权威。”[13]福特认为,只有通过知识托拉斯 “以集中化的方式统一知识,确保从缅因州到加利福尼亚的单一思想 (singlemind)”,社会的联合才有可能实现。[14]

不过,如果认为杜威接受了福特的知识托拉斯就是接受了其具有明显知识垄断意味的集中化知识组织和销售,从而把杜威的 “组织化知识”和 “知识社会化”理解为知识阶层就社会规律、日常事件的因果关系和发展趋势向普通民众居高临下的说明、指示,则无疑是对杜威的极大误解。几乎在筹办 《思想新闻》同时,杜威在密歇根大学出版的 《内陆人》(Inlander)杂志上发表文章,明确反对了与福特所谓“从缅因州到加利福尼亚的单一思想”非常相似的英国社会主义运动。在他看来,希望通过这种自上而下、自外而内的知识灌输,实现民主和 “各阶层的混合”,十分荒谬。杜威认为,劳工阶层 “尽管对于某些抽象的原则或某些统计上的细节,他可能没有大学人士知道的那么多,但事实上更接近于知识的真正源泉。”[15]在 《批判的伦理学理论大纲》中,杜威更明确地说,“生活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技艺。它需要良好的感知,技能的熟练和全面,在反思性分析之外对环境的敏锐反应和微妙适应,对行为与行为、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和谐的本能性感知。”[16]因此,知识和逻辑的形成,应该是一种贯通 “理论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和 “对我们最大的实际需要”之间连续性断裂的有效探究,[17]是一种 “对生活之流的自由感知和自然报告所构成的意识”。[18]

因此,尽管杜威也使用了 “集中化”一词,但他更强调的是 “劳动者从政治与商业的生活巨流中抽取营养,哲学教授或博士必须从同样的巨流中畅饮”,[19]强调的是知识探究的生活性、社会性,及其对知识探究 “方法上的无限专业化和事实的巨大积累”,却不顾 “知识的公共和普遍方面”的不满。[20]对于杜威来说,知识社会化基本目标还是将哲学作为工具以指明社会生活状况的意义,从而使哲学具有生命和价值,同时也使 “他人从对我们所给予的直接帮助的依赖中解放出来,自在和自为地产生某种实践自身功能的自主力量”,[21]而不是集中化的知识垄断。也正是因此,他在 《思想新闻》“夭折”后坚称其无意

策划新闻革命乃至社会革命,“所要做的不是通过引入哲学而改变报业,而是通过介入报业而对哲学加以变革”等。[22]不过,杜威对自己与福特在理解组织化知识和知识社会化方面的细微区别,并未予以细致辨析。或者说,关于组织化知识和知识社会化中的 “集中化方式”,杜威需要经历 “思想新闻”事件之后,才会注意到其致命问题。

二、报纸、新闻与组织化知识:作为思想史事件的 《思想新闻》

福特 “知识托拉斯”中的全国性报纸,就是1892年3、4月计划出版的 《思想新闻:事实探究与记录报》(Thought News:Journal of Inquiry and Record of Fact)。报纸由杜威主持。为编辑报纸,福特召来了其兄弟科里登 (Corydon Ford),杜威则召来了前学生帕克。该报纸的宣传单以颇具文学审美性但却极少社会学描述和解释的夸饰文风,宣称新出的报纸将基于公共利益,科学地报道事实,以哲学解释思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份由哲学家和前记者苦心孤诣策划的报纸虽然已经排出了首期内容,其主编杜威却在宣传单所称出报时间的前九天,突然宣布放弃出版计划。事隔半个多世纪,杜威曾以 “想法在当时太超前了,即使对于怀有这个意念的人的成熟度而言也是太超前”[23]来解释报纸的失败,有论者则将杜威后来为 《新共和》等撰写长篇政治社论和新闻分析等新闻实践看作是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其早年的计划,[24]而认同了杜威所谓超前的解释。这种解释无疑预先肯定了 《思想新闻》内在逻辑的合理性,但这一逻辑实际上存在需要质疑的地方。

筹办 《思想新闻》首先表达的是福特、杜威等人对当前新闻的一种不满和批评,而19世纪90年代也正是新闻批评本身及与此关系密切的新闻伦理建构的滥觞之时,沃伦、布兰代斯 (SamuelWarren& Louis D.Brandeis)的 《论隐私权》(“The Right to Privacy”)和莱莉 (William S.Lilly)的 《论新闻伦理》(“Ethics of Journalism”)等著名文章正是发表于1890年。比较起来,福特、杜威等人的新闻批评涉及的基本上是新闻与社会现实的公共伦理问题,其批评的或者是报纸的自私、怯懦,漠视社会上的种种罪恶,“没有一份报纸敢于报道城市生活的真实动态”;[25]或者故作高深,“把科学、文学、国家、教育、宗教问题只作为专业领域的公文来解读”;或者是缺乏独立的政治、社会立场,“从赞助者、审查者的角度关注新的思想”。[26]不过,这种批评其实与查尔斯·达纳 (Charles Dana)所谓 “从每天拿在手中的报纸中,可以看到世界整体以及其中发生一切,一切科学、一切观点、一切人类成就,一切影响人类命运的新情况”[27]之类的观点相似,很大程度上只是基于不同立场所形成的主观感受,很难说得上有多少 “社会学”的描述意义。正如达纳作为普利策、赫斯特等崛起之前最为成功的报纸主编不可能不对当时新闻业的专业水准和现实成就充满自豪一样,作为习惯于批判的哲学家和相对失意的前记者,杜威、福特、帕克等人挑剔新闻种种不如人意的表现,完全是一种自然的逻辑。

但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新闻理念,通过新闻或者是杜威、福特所说的 “思想新闻”以实现知识社会化,却存在着严重的正当性 (validity)问题。 《思想新闻》宣传单公布之后,当地报纸 《底特律论坛报》对杜威进行了毫不客气地批评、嘲讽,并导致杜威的退缩。这些批评包括两点:其一是当时新闻已经实践了杜威的宗旨,《思想新闻》并无新意;其二是 《思想新闻》所能刊载的思想,只不过是其主编的想法,因此 “订阅者如果想读新闻,还要看杜威先生的领悟力是否发挥正常了。”[28]如果说第一点是因为 《底特律论坛报》未能理解杜威、福特的组织化知识而过于自信了的话——毕竟,《新共和》和帕克认可的 《时代》是在数十年后才显示了新的新闻样式,其对 《思想新闻》自命为知识社会化的中心、自命为 “作为新闻的思想”的源头的批评,却点中了杜威的死穴:新闻作为知识,究竟是谁的知识?知识社会化又究竟是谁在进行社会化?如果说 《思想新闻》宣传单所批评的 “从赞助者、审查者”角度关注新的思想无疑是对思想的一种歪曲的话,《思想新闻》的编辑们又凭什么说他们不从 “赞助者、审查者”的立场所看到的思想,就一定是思想本身?归根到底,谁具有以 “集中化方式”处理思想的特权?

实际上,作为亲历报业40余年发展历程的老报人,达纳已经先于杜威、福特等人筹办 《思想新闻》将近四年意识到这种特权的危害性。1888年7月,达纳在一篇演讲中就曾殷切而坚定地劝导年轻报人

“为自己的观点而战,但不可以认为它们包含了所有真理或者唯一真理”,并将其视为 “作为专业的新闻”所应具备的基本原则。[29]“思想新闻”时期的杜威尽管已经意识到外部灌输知识/思想的不合理性,但精英化排他性的知识控制却是集中化处理知识组织和知识社会化本身无法避免的问题。 “思想新闻”作为思想史事件,其意义就在于,杜威在适时中止 《思想新闻》的狂热计划之后,开始了对新闻、传播、媒介、公众、民主等一系列问题更加深入的探究,这一探究形成了社会互动、知识/思想以至于社会的生成性、传播的创生功能等观念。透过这些观念可以看到,“思想新闻”时期的杜威无疑过于简单地看待了组织化知识和知识社会化问题。不过,这种后见之明却并不消减 “思想新闻”的思想史意义。如果没有 《思想新闻》的正当性困境,被凯瑞视为芝加哥学派大众传播研究主要成就的社会互动论和互动论传播观是无法想像的。因此,《思想新闻》实际上成了传播研究芝加哥传统的思想发源地。

“思想新闻”的认识论基础是社会分工和社会有机论,也即社会是由劳动分工形成的各部分相互联系构成的有机整体。这一19世纪经典社会理论想像社会各部分相互相系的基本方式是劳动产品的交换,以及进入社会化大生产的现代社会之后社会劳动的合作,而其未能给予人类精神生产也就是意义(meaning)生产的特殊性以充分考量则明显暴露了这一理论基础的逻辑不充分性。意义相关于事物,但并不来源于事物,而是来源于人将意义归结于事物的行为。用杜威的话说就是,“只要我们是人,我们就继续给予事件各种意义。 ‘其余的是沉默’——那不是生命,而是死亡。”[30]但是,意义这种劳动产品不同于物质产品,它的显著特征甚至前提条件不是交换,而是共享 (sharing),是由共享而形成的共同(common)。这就是杜威所说的 “每一个意义都是共同的或普遍的。它是在言者、听者以及言语所涉的事物之间共同的东西”。[31]物质产品的交换构成了社会有机体的外在形式,意义共享行为才使社会成员的有机联系成为可能,而且,物质产品交换实际上也需要意义共享作为前提。没有对产品价值这一意义的共同体认,产品交换显然无法完成。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威才形成了关于共同体 (community)、传播 (communication)、共同 (common)之间存在关联的精彩表述:“人们因为共同的事物而生活在一个共同体内,传播则是他们实现拥有共同事物的途径。他们为形成一个共同体或社会而必须共同拥有的,是目的、信仰、期望、知识——共同理解——和社会学家所说的相似心灵 (like-mindedness)……确保人们参与共同理解的传播,是促成同一种情绪和心智倾向的途径——这种情绪和倾向类似于对期望和要求做出反应。”[32]不过,杜威这段表述存在的问题是,在亲身参与性传播已经退居次要地位、新闻机构的媒介化传播居于主导地位的环境中,作为有机整体的社会如何才会成为可能?由于 《思想新闻》的新闻试验,更由于李普曼 《公众舆论》对新闻的全面批评,杜威必须构想一种既天然地必须经过知识的组织,又能确保公众参与性的新闻形式。唯其如此,一个 “人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很大程度上通过非亲身体验、通过组织而非个人而形成”的现代社会,才有可能成长为杜威孜孜以求的 “伟大共同体”(great community)。不过,杜威看起来并未完成这一任务。

三、传播哲学与新闻社会学:新闻的后 《思想新闻》知识想像

令人惊奇的是,杜威为 《公众舆论》撰写的书评 (以及大体同一时期的 《公众及其问题》等)居然回荡着30年前筹办 《思想新闻》时的关键词——知识的组织和组织化知识。杜威对李普曼的批评,几乎就是 《底特律论坛报》批评 《思想新闻》的改进版。只是,杜威的批评明显富于同情意味,而不同于《底特律论坛报》的嘲讽,其原因则在于杜威看到,李普曼为解决 “新闻机构在作为形成和报道公众舆论的组织方面的无能”而设计的 “组织政治与工业领域的专家,收集、分析并调整材料,执行决策以外的全部职能”,本质上也正是 《思想新闻》组织化知识的翻版。杜威指出,这种设计主要服务于管理者和执行者的利益,并不能使公众知晓公共事务的处置状况,而这显然比 《思想新闻》努力使公众知晓组织化知识、使知识社会化的目标有着明显的退步。与 “思想新闻”事隔30年,杜威已经明白,新闻必须处理事件而不是影响事件的各种条件和各种力量,或者用 “思想新闻”时期的术语表达社会规律,杜

威坚持认为必须寄希望于适应新闻而不是管理者的组织化知识,“因为这是真正解决社会生活的知识引导问题的唯一途径”。[33]

与此同时,杜威也清楚地意识到社会科学的探究与新闻的不匹配。促使公众知情和公众舆论形成的新闻所涉及的必然是当下日常化的事件,而一旦要求探究客观并有距离地运用于新闻日常而持续的收集和解释事务,它就会因为这种距离而无法有效地在公共事务中指导公众。[34]因此,杜威一方面强调作为理念的组织化知识及其社会化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发现其操作方面的现实困难。最终,杜威如切特罗姆 (Daniel Czitrom)所说的那样搁置了改革新闻等传播机制的现实问题,而专注于传播过程 “玄奥复杂之处”的形而上研究。[35]或许,杜威本来就更为适合抽象地思考传播、新闻、公众与政治民主问题的传播哲学家角色。至于筹办 《思想新闻》时希望解决的 “理论与事实之间差距”问题,按照帕克的说法,则成为杜威委派给帕克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不过,帕克对于这个任务的理解却是,“调查报纸的性质与社会功能”。[36]

筹办 《思想新闻》,帕克只是一个边缘性角色,但也正是因为其边缘性,“思想新闻”事件对帕克的影响也最为深远,终其一生,报纸和新闻都是帕克的 “我的问题”。然而,与 《思想新闻》的主要筹划者福特和杜威显著不同的是,尽管从未放弃过组织化知识——或者用帕克更喜欢的词,“大新闻”(Big News)——的理念,但帕克却并未让这一理念影响自己务实地看待新闻和新闻业,因而从未轻视 “商业报纸已经变成 ‘公共承运者’(common carrier)”[37]这一基本事实。新闻 (消息)、流言、八卦新闻和真人故事乃至于小说、图片、连环画等报纸内容的流传及其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几乎都成为了帕克报纸研究的对象。对于福特、杜威为强调组织化知识而极端轻视的孤立、碎片化报道事件的新闻,帕克尤其给予了深刻的理解。帕克一度将自己阐释新闻的方式称为 “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knowledge)。在知识社会学的观察视野中,知识就是一种关于原则和事实的陈述。帕克认为,知识社会学关心的,不是知识正当性的构成要素,而是不同知识产生的条件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功能。[38]参照詹姆斯关于 “熟识”知识 (acquaintancewith)和 “理解”知识 (knowledge about)的知识分类,帕克为系统性、理论化程度各自不同的知识建立了一个知识谱系,新闻则被放在了偏向于 “熟识”知识的一端。不过,帕克认为,尽管偏向于 “熟识”知识,但新闻一直有着成为 “理解”知识的可能性。那些 “对实际发生的长期趋势而不是看似发生的事物表面的记录”[39]的 “大新闻”,实际上也就是帕克所说的作为理解性知识和科学的社会学。这一观点正是源自 “思想新闻”时期福特所说的 “社会学报纸”。

把理解新闻的视角从正当性转移到条件与功能,帕克发现 “思想新闻”对于新闻的理解具有很大程度的乌托邦性质。几乎在杜威评论李普曼 《公众舆论》的同时,帕克开始系统地研究美国报纸的 “自然史”,从而意识到新闻 “并不像道德家有时所想的那样,是某些人随心所欲制造的产品,相反,它是一些人虽然参与其中但却无法预见自己劳动终极产品的历史过程的结果”。[40]既有报纸的样式是那些在现代生活条件下获得生存机会的报纸的样式。报纸之所以是报纸,并不是因为它被印制出来,而是因为它被发行和被阅读。 “为生存而战”是报纸必须面对的现实条件。接受这一挑战,报纸发行人就必须研究公众的阅读报纸、接受新闻的心理特征,而帕克发现,这一心理是首先是一个令人极为沮丧的 “奇怪的事实”,即 “我们愿意出版的,并不是我们大多数人愿意阅读的”,“我们总是更愿意被娱乐而不是被教化”,帕克把这个 “奇怪的事实”称为19世纪30年代报纸发行人的一个 “真正的发现”。[41]因为这个发现,帕克对被福特称为 “社会学报纸”的 《思想新闻》所做的检讨就来得异常坚决:“福特没有考虑我所说的文化过程。”[42]福特和杜威仅仅基于正当性考量规划理想新闻的丰满样式,但现实却永远是骨感的。因此,杜威虽然因为正当性原因中止了 《思想新闻》的出版,但或许在帕克看来,这个决定无疑又是明智的。否则,帕克为 《思想新闻》的生存而战所赔进去的投资,大概就不是区区15美元了。

而且,报纸为生存而战需要面对的阅读心理不仅如此。帕克发现,公众注意力停留在版面上的时间与新闻的长度 “成反比”。[43]或许,再没有比这一简单的事实更不利于 《思想新闻》了。按照预先设想,

《思想新闻》必然是组合大量相关事件以组织化知识报道社会趋势,这就不可避免需要一定的文字长度,而长篇大论则会构成公众阅读的重要阻碍——后来出版具有组织化知识特征的 《新共和》和 《时代》等,几乎都不以大量发行为目标,而且基本上都不是散页的大开本报纸,而是整体装订、开本较小、便于保存和长期阅读的杂志。受制于诸多不利条件,报纸新闻能够选择的,也许只有以短小篇幅报道孤立事件的新闻,也就是帕克所说的 “熟识”知识了。作为 “熟识”知识,新闻报道的对象是那些对传统仪式或生活习惯有所改变的事件 (无论这种改变多么微小),这种改变构成一种意外性,但同时这种意外实际上又是可预期的,它们往往是典型的简单而日常性的事件,如出生、死亡、婚礼、葬礼、庄稼或生产的状况、战争、政治,以及天气等。因此,帕克说,新闻并不是依据事件内在的重要性评估其新闻价值,而是依据 “事件异常,以至于它在发表后能够惊骇、逗乐或者刺激读者而能被其记住和复述。”[44]

然而,尽管新闻往往只是 “熟识”知识,帕克发现其功能却远不是 “思想新闻”时期想像的那么简单。帕克的社会学思考认为,人类传播活动具有指涉 (referential)和表达 (expressive)两种基本功能,前者涉及思想和事实的描述,后者则涉及感情、态度和情绪的表达。[45]由此看来,杜威、福特“思想新闻”时期的新闻批评其实只看到了 “熟识”知识实现指涉功能的不充分,而没有看到 “熟识”知识作为一种表达手段,在最终实现 “伟大共同体”建构方面,其功能上其实较之 “理解”知识更加优越。就一般公众的政治、社会参与性而言,“理解”性的组织化知识固然能够使公众更清晰地知悉社会事件、社会趋势,从而获得利益考量的知识参照,提高其决策的合理性,但 “熟识”知识却因为其能够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并激发公众复述、谈论的冲动,从而实现了新闻的媒介化传播与公众的亲身社会传播的良好对接。帕克的逻辑是,“人们对新闻的第一个典型反应是向他人复述的冲动。复述带来了对话,引起进一步的评论,或许还会启动讨论。但是,与此相关的简单事实是,一旦人们开始了讨论,由于对事件的解释不同,人们所讨论的就不会再是新闻而是会很快转向新闻引起的议题。讨论必然激起的意见和感情的冲突通常会终止于某种共识或集体意见 (collective opinion)——我们所称的公共意见。公共意见赖以形成的,正是对当前事件即新闻的解释。”[46]因此,在帕克看来,知识的组织是一个公众可以自发完成的过程,其完成实际上只需要新闻的一个初始刺激。

这样看来,帕克对新闻性质与功能的社会学描述和解释,居然极其自然地解决了杜威的知识社会化理念中的正当性问题,作为 “熟识”知识的新闻之于公众的社会、政治参与和 “伟大共同体”建构,并不存在着 “思想新闻”时期所想像的那种不可超越的障碍,“组织化知识”或者按照帕克的说法,“理解”知识,其实可以与 “熟识”知识一起作为新闻在知识的市场上竞争。 “熟识”知识、“理解”知识以及公众自发完成的 “知识的组织”,可以共同推动 “伟大共同体”的诞生。果真如此,由 “思想新闻”引出的反思似乎也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但奇怪的是,帕克的描述和解释并未进入凯瑞等人的芝加哥学派传播研究主流叙事中,这也许是另一个值得思考的传播思想史问题了。

[1][39]Park,Robert.“An Autobiographical Note”,Race and Culture,Glencoe,Illi.:Free Press,1950,p.vi,vii.

[2]Schramm,Wilbur.The Beginnings of Communication Study in American:A Personal Memoir,Thousand Oaks:Sage, 1997,p.14.

[3][4][14]Ford,Franklin.A Draftof Action,printed privately,1892,p.8;28,31;58.

[5][10][16][20][21][美]杜威:《批判的伦理学理论大纲》,《杜威全集·早期著作》第3卷,吴新文、邵强进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97、 270、267、269-170、269页。

[6]Lindner,Rolf.The Reportage of Urban Culture:Robert Park and the Chicago School,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p.34,footnote 6.

[7][11][13]Perry,Ralph Barton.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Vol.II,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5,pp.518-519,p.518,519.

[8][24]Feuer,Lewis S..“John Dewey and the Back to the People Movement in American Thought”,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20,1959,p.549,553.

[9]Park,Robert.“The Life Histor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79,1973,pp.254-255.

[12][35]Czitrom,Daniel.Media and the American Mind:From Morse to Mcluham,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2,pp.105-106,p.121.

[15][18][19][美]杜威:《评论视角》,《杜威全集·早期著作》第3卷,吴新文、邵强进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8、163、168页。

[17][美]杜威:《从绝对主义到实验主义》,简·杜威等:《杜威传》,单中惠编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53页。

[22][25][26][28][美]罗伯特·威斯布鲁克:《杜威和美国民主》,王红欣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8-59、55、57、58页。

[23]Savage,Willinda.‘John Dewey and“Thought News”’,Michigan AlumniQuarterly Review,Vol.56,1950,p.207.

[27]Dana,Charles.“The Profession of Journalism”,The Art of Newspaper Making,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95,p.26.

[29]Dana,Charles.“American Modern Journalism”,The Art of Newspaper Making,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95,p.19.

[30][美]杜威:《事件与意义》,《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13卷,赵协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出版社,2012年,第241页。

[31][美]杜威:《经验与自然》,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1页。

[32]Dewey,John.Democracy and Education,New York:Macmillan Company,1916,p.5.

[33]Dewey,John.“Public Opinion”,New Republic,Vol.30,1922,pp.287-288.

[34]Dewey,John.Public and Its Problem:An Essay in Political Inquiry,Chicago:Gateway Books,1946,pp.180-181.

[36]Raushenbush,Winifred.Robert E.Par k:Biography of a Sociologist,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1979,p.21.

[37][41]Park,Robert.“Introduction”,News and the Human Interest Story,New York:Greenwood Press,1968,p.xii;p.xvi, xvii.

[38][43][44][46]Park,Robert.“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Society:Collective Behavior,News,and Opinion,Glencoe, Illi.:Free Press,p.84,82,78,79.

[40]Park,Robert.“Nature History of the Newspaper”,Society:Collective Behavior,News,and Opinion,Glencoe,Illi.: Free Press,p.89.

[42]Park,Robert.Classroom Plan,“The Press”,quoted in Rolf Lindner,The Reportage of Urban Culture:Robert Park and the Chicago School,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p.37.

[45]Park,Robert.“Reflections o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The Crowd and the Public and Other Essay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2,p.101.

责任编辑:王 冰

G206

A

1000-7326(2015)03-0032-08

*本文系四川外国语大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 “芝加哥学派新闻传播思想研究”(siuzd201201)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 王金礼,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重庆,400031)。

本文所称 “知识”为 “intelligence”和 “knowledge”的中译。本文讨论的几位思想家中,福特、杜威和李普曼偏向于使用 “intelligence”一词,而帕克则使用的是 “knowledge”。 “intelligence”作为知识,应是人的生物性品质——心智的延伸义,即人的心智产品,带有明显的科学主义烙印,其语义与 “knowledge”相同。 “作为知识的新闻”语出本文将讨论的帕克的论文:“News as a Form of Know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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