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罪犯到益兽:民间传说、自然写作与美国狼的形象变化
2015-02-25王玉山
王玉山
历史学
从罪犯到益兽:民间传说、自然写作与美国狼的形象变化
王玉山
自登陆以来至今,美国人对待狼的态度经历了从罪犯到益兽的变化,这种变化与美国经济、社会变迁过程中出现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是相一致的。具体剖析,美国民众对狼的态度则跟民间传说和自然写作的影响分不开。考察美国人眼中狼的形象变化,明确其不同阶段变化的经济社会背景与动力,对美国环境史和思想史都有着重要意义。
美国狼 民间传说 自然写作
在今日美国,狼那悠长的嗥叫被国家公园制成可以反复播放的音频放在网上,以吸引游客前来 “探索自然”。①参见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网站 “探索自然”部分中的 “音廊”,网址为
回想在殖民时期,新英格兰移民认为 “惟一的好狼是死狼”,[1]在西进时期,大平原上的赏金猎手声称它们是 “文明之敌”,[2]甚至在20世纪初期,农业部每年花费数十万美元来消灭这个物种,但仅仅在几十年后,美国人就转而喜欢狼,并斥资数百万美元将它们从加拿大请回到包括黄石公园在内的原先栖息地。这一转变程度之大,速度之快,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而考察这一过程不但可以知晓美国人态度转变的玄机,而且有助于我们了解美国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②关于美国狼的形象问题,笔者在博士论文 《美国狼与人、畜的演变研究 (1620-1920)》中有所涉及,不过并未作为一个主题来集中讨论。就笔者了解,美国狼的形象或者说美国人对待狼的态度作为一个问题,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受生态学和反思白人殖民史等文化思潮的推动下产生的。因为当时美国的狼濒临灭绝,许多学者开始反思人类的态度。1969年,蒙大拿大学硕士生爱德华·柯诺 (Edward Earl Curnow)在其硕士论文 《蒙大拿灭狼史》(Edward Earl Curnow,The History of the Eradication of the Wolf in Montana,Master’s Thesis,The University of Montana,1969)中指出,是畜牧业者的夸张宣传造就了边疆居民对狼的病态敌意;美国环境史学者瓦莱丽·M.福格曼 (Valerie M.Fogleman)在1989年提出是历史上美国人的生产生活方式造成了对狼的 “误解”(Valerie M.Fogleman,“American Attitudes towards Wolves:A History of Misperception”,Environmental Review,Vol.13,No.1(Spring,1989),pp.63-94);1997年,作家布鲁斯·汉普顿 (Bruce Hampton)则指出美国人仇恨和迫害狼是源于其轻视自然和专享地球的态度,而这种态度又来自其黑暗和跋扈的本性 (Bruce Hampton,The Great American Wolf,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1997)。与单纯指责人类不同,自然作家巴里·洛佩兹 (Barry Holstun Lopez)观察到了历史上狼的胆小、残忍形象与当时作为一个善类形象之间的演变 (Barry Holstun Lopez,Of Wolves and Men,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8),指出原因在于人类受生产生活方式、认识角度、自身利益和秉性影响,而无法完整地认识狼;美国环境史家托马斯·邓拉普 (Thomas Dunlap)认为美国狼的 “恶棍”或 “自然平衡者”形象都是宗教或科学等制造的迷思 (Thomas Dunlap,Saving America’s Wildlife: Ecology and the American Mind,1850-19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环境史学者彼得·柯茨 (Peter Coates)提到狼等 “恶棍”之所以形象大变,与自然作家和生物学家的努力分不开,也与反思白人英雄的文化思潮有关(Peter Coates,“‘Usually Canning,Vicious and Treacherous’:The Extermination of the Wolf in United States History”,in Mark Levene and Penny Roberts(eds.),The Massacre in History,New York:Berghahn Books,1999);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助理教授乔·考曼 (Jon T.Coleman)则认为,美国狼、人的 “恶棍”与 “英雄”形象之所以发生翻转,一定程度上在于故事讲述者由殖民者和西部畜牧业者变成了联邦猎手等 (Jon T.Coleman,Vicious:Wolves and Men in America,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在吸取诸位学者成果的基础上,笔者重点从民间传说和自然写作的作用入手,讨论美国狼的形象变化的背景、阶段和动力,以期提出不同看法。
一、罪犯与食人魔:赏金制、民间传说与殖民时期狼的迷思
1620年,新英格兰移民甫一登陆就发现,这是一块 “咆哮的荒野”,“野蛮人”和狼群遍地。由于当时英国等欧洲许多地区的狼已近绝迹,因此移民几乎没有与狼相处的经验,他们只能依靠大量民间传说来认识新世界的狼,而民间传说中最为鲜明的狼的形象包括在 《伊索寓言》中出现的各种狡诈的狼、格林童话 《小红帽》中残忍的 “狼外婆”和中世纪淫暴的 “狼人”等。这些欧洲文化遗产影响着移民在新世界对待狼的态度,①关于形塑移民对狼的态度的欧洲文化遗产研究,更多论述参见拙文 《制造正义:殖民时期美国东北部的杀狼历史与传说》,《世界历史》2014年第2期。但 “像海啸一样,欧洲民间传说的力量并未随着殖民者的到来而全部冲到马萨诸塞湾。”[3]比如狼粪可治疝气和白内障、狼人围村等古怪传说就从未在新大陆获得与欧洲一样的影响。
那么,是什么样的文化遗产通过何种途径影响了移民对狼的态度呢?这首先要从当地的环境和经济方面说起。就新英格兰地区而言,由于森林、丘陵和草地交叉分布的地貌,使得畜牧业与伐木业、种植业一起成为殖民时期经济的三大支柱,而畜牧业的主要威胁就是当地的狼。根据时人威廉·伍德(William Wood)的说法,狼在看到猪后不会在吃光其骨头前走开,就像狗见骨头就挪不动步。[4]马萨诸塞湾阿什伯纳姆 (Ashburnham)镇居民乔舒亚·亨肖 (Joshua Henshaw)则在1761年声称:每年被狼等野兽吃掉的小牛、羊和猪的价值比他们上交的税还要多。[5]于是在1630年11月9日,马萨诸塞湾殖民地率先颁布了针对狼的赏金法,其中规定:只要是英国人,每杀死1只狼,就可从当地每头牛和每匹马身上得到1便士,从断奶的每头猪和每只羊身上获取半便士。[6]后来各殖民地和村镇都悬赏鼓励杀狼,其内容主要包括:不管是英国人还是印第安人,只要在当地杀死狼,就可以携带狼头向村镇、县和殖民地大议会申请领取奖励,报酬包括现金、大衣、玉米、葡萄酒、子弹和火药等,而司库和治安官负责开具领赏凭证,收取狼头挂在教堂之上或割掉其双耳就地掩埋。[7]
赏金法的颁布使作为畜牧业危害的狼成了经济罪犯,而基督教则承袭了欧洲文化遗产中对狼的恐惧的内容。志在建立山巅之城的新英格移民不难发现,《圣经》中爬满了贪婪和残暴的狼,他们不但化身异教徒,而且四处劫掠,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威胁着 “主的羊群”,于是科顿·马瑟 (Cotton Mather)等教士常以牧羊人自居,号召移民们警惕这群 “强盗”。[8]
除了赏金法和基督教之外,以对狼的恐惧为母题,殖民者讲述了许多途中遇狼的故事。马萨诸塞湾殖民地总督约翰·温斯罗普 (John Winthrop)就在日记中提到,在1642年9月12日,一个从多切斯特(Dorchester)镇到沃特敦 (Watertown)镇的人晚上迷路,不慎陷入黑暗的沼泽里。到了约10点,他听见狼嗥,害怕被狼所食,就大叫救命。[9]康涅狄格的温切斯特 (Winchester)镇,有一位莱维诺顿先生
(Mr.LeviNorton)入夜后回家,却未曾想在自己田地上遭遇一群狼。他声称,幸亏他那只壮硕的獒犬听到他的呼喊后及时赶来相助,才把那群 “恶棍”吓跑。[10]在缅因的不伦瑞克 (Brunswick)镇,塞缪尔·斯坦伍德 (Samuel Stanwood)带着午饭外出劳作,但由于不饿,傍晚时又带着饭回家。当他走到一个名叫麦尔溪 (Mair Brook)的地方时,被四五只狼尾随。于是他逐渐扔掉手中食物以减缓狼群的追逼,直到家的附近,他大叫妻子开门,才把追到脚边的狼关在门外。[11]
就殖民时期移民对狼的态度而言,考虑到畜牧业发展和基督教的影响,如果说将狼视为 “偷窃”和“劫掠”牲畜的罪犯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众多 “途中遇狼”故事所渲染的狼吃人的恐惧则属于迷思了。在美国殖民初期便尽人皆知的是,狼非但不会对人造成伤害,甚至在遇见人时还会表现出胆怯。如17世纪早期的殖民者威廉·伍德就说,人们从未听说过狼攻击人,殖民者甚至发现狼见人就跑,好像是“害怕我们”。[12]
二、从 “平原之鲨”到 “末日狼”:畜牧业者、联邦猎手与大平原狼的传奇
1803年从法国手中购得路易斯安那后,向西部扩张成为美国这个新生共和国的 “天命”。虽然美国探险家泽布伦·派克 (Zebulon M.Pike)和斯蒂芬·郎 (Stephen H.Long)等通过报告等将西部塑造为大沙漠,使西经98度左右成为西进的界限,但西进运动时期反常的湿润气候和 “雨随犁而来”的信念鼓舞着密西西比河以东的美国人的拓殖热情与乐观主义情绪。
在当时,最早发现西部狼的是探险者和毛皮商人。1805年,当远征队到达黄石河 (Yellowstone River)附近时,刘易斯注意到,当地的狼比其东部各州的同类更为粗矮,而且只要有野牛群的地方,就会出现这些野牛的 “忠诚卫士”。[13]虽然狼的存在让大平原大煞风景,但詹姆斯·米德 (James R.Mead)也发现,它们只是在野牛群周边待机吃掉老弱病残者,从不惹人。[14]19世纪早期在落基山做捕手的奥斯本·拉塞尔 (Osborne Russell)认为,“狼对人不凶恶,而且会看见人就跑。”[15]基于这样一些判断,不管在探险还是狩猎过程中,人们很少去杀狼。如1846—1847年在科罗拉多南普拉特河 (South Paltte River)边宿营的英国探险家乔治·鲁克斯顿 (George Frederic Ruxton)半夜被冻醒时,吃惊地发现一只大狼静坐在火堆前,“眼睛闭着,脑袋因困倦而垂在胸前。”但鲁克斯顿并没有打扰它,而是继续睡去。[16]
也许是察觉到探险者和猎手们很少在它们身上浪费弹药,狼开始跟随在这些人后面觅食。如在1819—1920年斯蒂芬·郎上校的整个落基山长途探险过程中,狼就常出现于营地周边。[17]而在鲁克斯顿的旅途中,他也常见到狼来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寻觅肉屑,甚至还跑到帐篷里找食。[18]在回忆于落基山地区从事贸易的书中,鲁弗斯·塞奇 (Rufus Sage)提到,狼有时会把营地里的壶、锅和其他东西叼走,甚至会在他睡着时叼走其皮帽。[19]
早期这些与西部的狼接触的人还发现,为了不劳而获,很多狼竟然展现出了极度的温驯与耐心。如从红河 (Red River)北上阿拉斯加的路上,鲁克斯顿打到了两只叉角羚 (pronghorn)。在剥皮割肉时,6只狼为血的味道所吸引,在周围打转。它们看来非常饥饿,让鲁克斯顿一度以为它们会从其刀下夺肉而逃,但它们却比想象中更温驯。两只狼慢跑着逐渐接近,偶尔蹲坐下来,舔舔嘴唇。 只有当鲁克斯顿扔出一大块肉时,它们才争食起来。当时鲁克斯顿离它们是如此之近,以致他肯定自己可以抓着其中一只的尾巴把它提起来。[20]19世纪30年代的博物学家约翰·K.汤森 (John K.Townsend)也常为狼的耐心和坚持而吃惊,他提到有时狼会跟着猎手一整天,吃掉他们可能留下的猎物尸体。而当有猎物被杀,它们似乎记住了操作,隔一段非常敬畏的距离垂着尾巴和耳朵站着,等到猎手把肉切下放到马鞍上,骑上马走了之后,它们才开始吃起来。[21]
在野牛皮贸易初期,猎手和狼保持了和睦的 “合作”关系。猎手们的目标是野牛的皮,剥皮之后往往弃其尸体而去,即使作为食物,他们也只拣选野牛身上最嫩和最美味的舌头、背峰 (hump)、里脊等部分,其他肉和骨头被扔在原地。[22]于是每当枪响,附近的狼不是走避,而是好像将其视为开饭铃声跑来,甚至有时来得过快而惹得猎手不满,狼也因此赢得了 “平原之鲨”的诨号。[23]
不过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虽然野牛皮价格更高,但野牛数量却大量减少。[24]而这时狼皮开始升值,从19世纪初的1美元/张涨到19世纪60年代中期的2美元/张,再过10年竟然涨到2.5美元/张,[25]于是猎手们纷纷以野牛尸体作为诱饵来毒杀狼以剥皮牟利。博物学家乔治·格林尼尔 (George Bird Grinnell)描写了初期狼对猎手这种行为转变危险性的无知:在那些日子,狼不害怕人。它们十几只,甚至更多地围着下毒的猎手,耐心等着他完成工作并走开,它们才开始用餐。[26]据说几个人一冬就可杀死600只狼,[27]而在野牛尸体上下毒杀狼逐渐成为猎手们的普遍做法。如在1859年秋,詹姆斯·米德沿圣达菲小路狩猎,就在堪萨斯的斯莫基希尔河(Smoke Hill River)附近看到好几只被马钱子碱毒死的大狼。[28]米德也会在野牛尸体上下毒,他甚至一次毒死过82只狼,当时狼皮值2.5美元一张,[29]他因此获利不菲。
从19世纪初期到19世纪60年代,大平原的狼由见人就跑的 “野牛狼”(buffalo wolf)变为跟随探险者与猎手身后觅食,甚至变成听闻猎手枪响就跑来捡拾零碎的 “平原之鲨”。而随着人们在猎物尸体上下毒以获取狼皮牟利,这类野狼消失得最快,此后的大平原狼逐渐变成了以家畜为食的 “家畜狼”(cattle wolf)。[30]
“家畜狼”的出现迫使畜牧业者以赏金为武器来减少经济损失。如1873年怀俄明领地法就规定,杀狼者可从县财政中得到50美分/只的赏金;在成为州之后,怀俄明出台赏金法的频率增加;而从1890—1917年,该州每两年就通过或修订一次赏金法,州赏金的数额也从3美元到15美元不等。用来申请领赏的狼都要交给县书记员 (county clerk),为防止欺诈,申请者必须上交整张狼皮,上面的爪子、狼头皮、双耳、上下吻、下颚骨都不能少。[31]蒙大拿在1883年第一次立法设立金额为1美元/只的狼头金,[32]科罗拉多大议会在1889年同意设立赏金,每只狼被悬赏1.5美元,[33]亚利桑那-新墨西哥领地也在1893年通过了针对狼等食肉动物的赏金法案。[34]除了领地、州和县所设的赏金外,各畜牧业协会,甚至私人都纷纷设立杀死狼的赏金,而在赏金的刺激下,狼的数量开始大量减少。在怀俄明,1896年赏金猎手们上交了3365张皮,1897年下降到1394张,1899年为4908张,随后几年的数字也一直很高。[35]
赏金法和牧民的捕猎减少了狼的数量,不过据说赏金猎手所捉到的都是小狼和笨狼,[36]剩下的那些危害巨大的狼总能逃出法网。从19世纪80年代起,人们确实发现剩下的狼与之前极为不同。[37]
首先,猎手、博物学家和畜牧业者最明显感受就是狼变得机警。他们发现,在一两代人之前,狼不会费力躲避人,但现在它却绞尽脑汁不被人看到。这种说法后来得到证实,如在1916年,美国全国牲畜联合会 (American National Live Stock Association)副主席沃利斯·惠狄科帕 (Wallis Huidekoper)在抱怨赏金方法的低效时也指出,在猎手们消灭了一些狼之后,剩下的狼变得更加机警,因而通常能够避开猎手。[38]
其次是聪明。与狼 “打过交道”的人都非常肯定这些狼会跟人一般思考,主要表现就是它们能识破捕兽夹的机关和诱饵中的毒药。不过,为了习得这种 “聪明”,狼也付出了不小代价,其中之一就是年老——如老 “艾基拉”(Old Aguila)有8岁多,“熊泉山的老白”(Old Whitey of Bear Spring Mesa)15岁多等;二是它们几乎全都缺趾、少爪,甚至没腿——如 “老一趾”(Old One Toe)是在猎手比尔·卡斯托(Bill Casto)的捕兽夹中失去两个爪趾,“老棒爪”(Old Clubfoot)从捕兽夹逃出时丢掉两个爪趾,而“伯恩斯洞老左爪”(Old Left of Burns Hole)则在捕兽夹中失去整个左爪。[39]
狼群数量的减少使得它们无法分享同伴的食物,而吃过捕兽夹,特别是毒药的苦头后,为避免再遭暗算,它们又不吃死物,所以这些狼只得更多地捕食,从而给牲畜所有者带来巨大的损失。如在1916—1924年,亚利桑那的艾基拉狼被称曾一晚上杀死65只羊,另一晚杀死40只;[40]1912—1925年,南达科他州北部哈丁县的三趾 (Three Toes of Harding County)在两晚上杀死了66只羊,截止到被杀时,据称它毁掉了价值高达50000美元的数百头牲畜。[41]1930年,曾做过怀俄明牲畜养殖业者协会(Wyoming Stock Growers Association)会长的约翰·肯德里克 (John Kendrick)在参议院作证时说:“从一年中打烙印
的季节到下个春天赶拢时……灰狼在这几个月里毁掉的牛犊有时竟高达所产牛犊的50%。”[42]
如此非同一般的特点让这些牲畜杀手成了传奇,它们被称为 “末日狼”(the last wolf),南达科他州卡斯特县的卡斯特狼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卡斯特狼是独行客,在其伴侣和幼崽被杀后,它在南达科他西南部的活动区域扩大至300多平方英里,有报告说它甚至现身于怀俄明和内布拉斯加。它的捕猎行为也不一般,经常杀死或残害远超其生存需要的牲畜:在1919年春的一个星期内,它致使30头牛死亡或残废,很多牲畜或尾巴被咬掉,或肛门和阴户边的肉被大块撕去。后来,它喜欢吃未出生的牲畜幼崽,因为人们发现,它所杀死的怀孕母牛只有肚子被豁开,胎儿不见踪影,其他地方毫发未损。它还毁掉了数个牧场,导致500匹马、牛和牛犊死亡,使牧场主们的损失高达25000美元。有份报纸甚至称卡斯特狼为西部已知的 “最残忍、最聪明和最成功的动物罪犯”,是 “动物世界的罪犯专家”。[43]
不过联邦猎手的介入改变了牧民、牲畜和狼的互动形势,而且讲述了不同于牧民的狼故事。在牧场主及其组织的呼吁和施压下,1915年7月1日,国会终于拨款125000美元用于在国家森林和公地上消灭狼和其他食肉动物,并由生物调查局负责具体操作。生物调查局把西部分为8个区,每区由督察员负责,雇佣全职猎手来消灭 “末日狼”。这些联邦猎手不受时节、庄稼或牲畜的束缚,他们可以连续数月追踪一匹狼,这让 “末日狼”陷入了绝境。不过不受牲畜等束缚的联邦猎手也不领各地的赏金,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像牧民一样对他们追捕的对象恨之入骨,相反,他们欣赏这些狼的机警、聪明和顽强,以至于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比尔·凯伍德 (Bill Caywood),一位传奇性的猎手,就将最后的狼视为 “性情相投之辈”。[44]追捕并消灭了卡斯特狼的哈里·威廉斯 (Harry Percival Williams)也曾说,如果卡斯特狼不是被捕兽夹夹坏了一只爪子,他不会杀它,而 “真的可能放它走”。[45]
联邦猎手并未放走 “末日狼”,它们的消失被视为进步的必要代价。此后,“末日狼”与消灭它们的猎手及旧西部一道被牲畜和商人遍地的新西部取代,不过通过联邦猎手的讲述,这些 “末日狼”不再是一无是处的罪犯或恶棍,而这是美国人眼中狼的形象改变的开始。
三、英雄和益兽:自然写作与狼的新形象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除了联邦猎手之外,还有另一批人推动着人们改变对狼的看法,他们就是自然作家。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美国人对自然的兴趣增加。而从19世纪70年代起,描写自然的文章和书籍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于是狼也开始受到自然作家的关注。
起初,自然作家们关注狼是为了平衡进化论对自然观的影响。自1859年达尔文的 《物种起源》出版以来,美国科学界不遗余力地宣传进化论。在进化论影响下,自然被呈现为一个麻木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世界,其准则就是生存和适应,不适者将会被无情消灭。这种阴郁的自然对习惯了维多利亚时代温情主义自然观的读者们是一种巨大的冲击,而自然作家们的任务就是在科学化的自然和人类社会的道德情感之间寻找平衡点。自然作家的做法是首先强调自然界的动物不光依靠本能,而且也依靠智慧生活。如威廉·郎 (William J.Long)就在1903年发表 《动物外科手术》(“Animal Surgery”)一文,为动物拥有智慧的论调提供了证据,如截掉自己被绊住的腿并用树胶来敷伤的麝鼠,用泥巴医治自己的熊和涂泥草混合物来固定断腿的丘鹬等。[46]其次,他们指出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中的道德与价值是相通的,勇敢、力量、急智等会延续生命,懒惰、浅见和愚蠢则会招致死亡。[47]出于上述考虑,之前被视为狡诈和顽强的狼成为自然作家们青睐的写作对象,而其中又以欧内斯特·西顿 (Ernest Thompson Seton)塑造的有情有义的狼王——洛波 (Lobo)的形象最为突出。在1898年出版的 《我所认识的野生动物》(Wild Animals I Have Known)中,西顿描述洛波道:洛波不仅令当地的牧民闻风丧胆,还屡用智慧嘲弄追捕它的猎手;更重要的是,虽在营救爱侣时身中埋伏,但他毅然选择 “自杀”以展示忠贞并维护了其尊严。[48]
西顿等自然作家的写作取悦了读者,却引发了生物学家的不满,后者公开斥责郎等人的写作没有科学价值,而以约翰·伯勒斯 (John Burroughs)为首的自然作家也认为西顿等人是在误导读者。1907年,
西奥多·罗斯福 (Theodore Roosevelt)发表 《自然骗子》(“Nature Fakers”)一文,抨击了那些以浪漫手法描写野生动物的自然作家,强调了准确在博物学中的重要性。他还嘲弄了郎所提到的丘鹬:“看起来遗憾的是”,他说,“那只鸟在脚上装了夹板后,没再给自己做个拐杖用。”[49]老罗斯福的参与,为有关“自然骗子”的争议划上了句号,自然作家们制造的狼的英雄形象也随之破灭。
在自然作家之后,生物学家也对狼产生了兴趣。由于20世纪初西部的狼濒临灭绝,生物学家开始反对生物调查局所实行的灭绝政策,他们认为食肉动物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是经过长久适应而形成的,此种关系不但对猎物很重要,对一个地区所有动物也都很重要。[50]特别是到1924年5月16日,美国哺乳动物学家学会 (American Society of Mammalogists)在第六次会议上明确表示反对生物调查局正在全国范围内积极进行的消灭狼等所谓 “害兽”的宣传,指出其幕后推手是军火商和其他有经济利害的团体,并且认为动物学知识浅薄的人亦起了推波助澜作用。[51]不过当时双方的争论尚局限在专业领域之内,没有引起公众的注意和反应。
1924—1925年冬,美国野生动物管理史上著名的 “凯巴伯 (Kaibab)事件”发生,在这一经典事件被纳入生物学教科书之后,狼作为维护自然平衡的益兽形象深入人心。
凯巴伯高原 (Kaibab Plateau)约1200平方英里,位于科罗拉多大峡谷以北,自印第安人时期起就因鹿而闻名。在建立猎物保护区之前,该地的鹿估计就有4000只。1906年,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为保护鹿 (black-tailed deer)而建立了大峡谷国家猎物保护区 (Grand Canyon National Game Preserve),当时鹿的数量大概有4万多只。1906—1923年间,秉持 “效率”和 “资源保护”等进步时期管理理念的林务员 “清除”了7811只山狮、30只狼、4849只郊狼和554只短尾猫,导致鹿的数量激增,达到了8—10万只左右。[52]接着,大量的鹿啃光了森林中的枝叶,然后死于饥饿和疾病。在此后的几十年里,这一事件进入生物学教科书并被描述成一起经典的野生动物灾难,而狼等食肉动物被消灭被视为此种灾难出现的主要原因。
随着类似的 “凯巴伯事件”在美国各地出现和增多,奥尔多·利奥波德 (Aldo Leopold)、法利·莫厄特 (Farley Mowat)和罗杰·卡拉斯 (Roger Calas)等也纷纷出书宣传狼的作用,让狼的益兽形象变得更加家喻户晓。
在1948年一篇名为 《像山一样思考》的文章中,利奥波德回忆了早年他巧遇群狼,并将其中一只母狼打死的情景。当利奥波德到达那只濒死的老狼身旁时,正好看见一束绿光消失在她的眼中。那一幕场景印在他的脑海里,年轻且总是手痒得想扣扳机的他认为狼少就意味着鹿多,而没有狼的地方就是猎人天堂。但目睹那束绿光消失,特别是亲身经历一个接一个的州消灭了狼,而山林和鹿相继 “死去”之后,他相信无论狼还是山都不会同意这种观点。杀死狼危及而非创造了天堂,因为狼是山林和鹿群健康的维护者。[53]
1963年,莫厄特的 《与狼共度》(Never Cry Wolf)出版,作者以纪实性的自述口吻叙述了他在1948年受加拿大野生动物保护局派遣,前往北极冻原研究狼的一段历程。经过与一群狼的接触并对它们进行的考察,莫厄特关于狼的看法被完全改变:它们非但不是传说中的嗜血、野蛮和残忍的杀手,反倒是通过消除弱、病的动物而维护着自然的平衡;它们也并不孤单和阴郁,而是非常快乐、活泼和慷慨。书中还明确指出,北极地区驯鹿大量减少的罪魁并非狼,而是人。[54]
1966年,卡拉斯出版了 《卡斯特狼》(The Custer Wolf),这本书延续了莫厄特的写作思路,指出狼的世界 “万物相联”,猎物的死亡是狼对土地的献礼,而且自然是和谐的,即使有成千上万的死亡,却没有野蛮和伤害。野蛮和伤害来自人类,人类才是杀手和嗜血者,他们企图通过谴责狼来洗刷自己的罪恶。[55]
在自然作家们宣传和浪漫刻画的影响下,狼成为自然平衡的代表和人类认识及体验自然之神秘的引导者,因此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1973年,美国国会出台 《濒危物种法案》(Endangered Species Act)
将本土的狼 (灰狼、红狼和墨西哥狼亚种)列为受保护动物。不仅如此,作为荒野的代表,狼甚至还成为美国民族性格的一部分。1995年,时任美国内政部长的布鲁斯·巴贝特 (Bruce Babbitt)亲自将一只来自加拿大的母灰狼放归黄石公园,并阐述了他们力促狼回归本土的初衷:“对狼的重新引入是美国人的一种特殊声明。……它重建了我们与荒野的历史联系,而后者是我们民族性格的核心。它承认了以往的错误,并显示了我们改正它们的愿望。它展现了一幅新的画面:一个发达社会与其伟大的荒野馈赠之间和睦相处。”[56]
纵观美国人对狼从罪犯到益兽的认知变化,反映的是自欧洲移民登陆以来的300年间美国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从殖民和西进时期将北美的自然作为生计和商业的舞台,进而清除其中的狼以发展农业和畜牧业,到20世纪初开始将自然作为一种重要的休闲资源,工业化和城市化所导致的经济变化极大影响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之前被狼捕杀的牲畜是拓殖伙伴,甚至家庭成员,后者的被害意味着利益的损失和情感的伤害,在20世纪以后,牲畜是跨国公司育肥、屠杀、打包出售的动物蛋白,它们是人工授精的产物,抗生素让它能吃玉米长大,卡车将它们从一个饲养场运到另一个饲养场,直到机械杀戮设备开始将其分解成各种肉类。[57]在这一经济社会变迁过程的另一面,越来越多受过教育的城里人不再将荒野中的狼视为经济罪犯或生命的威胁,而是把它们看作自然的魅力所在,愿意花钱去国家公园等地倾听它们的嗥叫,甚至经历一次神秘浪漫的 “偶遇”。
[1]Barry Holstun Lopez,Of Wolves and Men,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8,p.171.
[2][23]Bruce Hampton,Shark of the Plains:Early Western Encounters with Wolves,The Magazine of Western History, Vol.46,No.1(Spring,1996),p.2,p.5.
[3][57]Jon T.Coleman,Vicious:Wolves and Men in America,New Haven&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p.38,p.232.
[4]William Wood,New England’s Prospect,London:Printed by John Dawson,1639,p.20.
[5]Ezra S.Stearns,History of Ashburnham,Massachusetts,from the Grant of Dorchester Canada to the Present Time, 1734-1886,Ashburnham,Mass.:Published by the Town,1887,p.89.
[6]Nathaniel B.Shurtleff(ed.),Records of the Governor and Company of the Massachusetts Bay in New England,Vol.I., 1628-1641,p.81.
[7]Rick McIntyre(ed.),War against the Wolf:America’s Campaign to Exterminate the Wolf,Voyageur Press,1995, pp.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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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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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山,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 (北京,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