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生存论中的“一与多”问题
2015-02-25李威娜
李 威 娜
(哈尔滨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哈尔滨 150080)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马克思生存论中的“一与多”问题
李 威 娜
(哈尔滨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哈尔滨 150080)
马克思的生存论仍然存在着“一与多”这个传统哲学问题。但与传统形而上学和现代西方存在哲学不同的是,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在使哲学转向人类生活世界的同时,并没有陷入抽象性、个体性、虚无性和悲观性之中。立足于实践辩证法的生存论把个体性与社会性、普遍性与特殊性统一起来,构成了马克思生存哲学的方法论内涵。因此,挖掘并探讨马克思生存哲学中的实践辩证法思想能进一步彰显马克思哲学在现代生存论转向中的独特价值。
马克思;“一与多”;生存论;辩证法;实践
“一与多”的关系问题既是古希腊哲学中的老问题,也是以本体论为根基的整个西方形而上学所不可回避的基本问题。然而,由于以尼采、海德格尔等为代表的生存论哲学是以颠覆本体论的形象出场的,致使现代生存论哲学中的“一与多”关系没能引起人们的关注。与此不同,马克思的生存论是建立在社会实践基础上的,“一与多”的辩证法思想在其中也多有渗透。近些年来,辩证法的生存论意蕴得到足够的重视并引发了一个研究马克思生存哲学的新高潮,但对马克思生存哲学中的辩证法问题却鲜有探讨。然而,需要强调的是,正是这种以实践为基础的唯物辩证法,使马克思的生存论摆脱了西方生存哲学的虚无性和个体主义倾向。在此,我们可以说唯物辩证法为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提供了总体性解读视域,并不断彰显出社会、历史、自由、自然等多种维度的内在统一。
本体论(Ontology)又译作“存在论”,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学说。在本体论探寻过程中主要解决的一个难题就是“一与多”的关系问题,具体涉及现象与本质、一般与特殊的关系。本体论从来不曾脱离认识论而独立存在,以至于黑格尔认为本体论与认识论、逻辑学具有内在统一性。思维与存在具有内在统一性,要想在思维中认识存在就必须运用“一与多”的辩证思维方法对诸多可经验的现象进行抽象和概括,进而以概念的形式来把握世界的本体。“一”与“多”是相伴而存的,“多”通常指“现象世界”的特殊性、多元性,而“一”通常是指“本体世界”的统一性和根本性。但柏拉图认为,现象世界是对本体世界的描摹和反映,本体论的任务就是要透过杂乱的现象来返回和发现本真的本体世界。也就是去寻找那个融合了诸多特殊性的、确定的“一”。在本体论中,“一”在彼岸世界并具有客观独立性,是被发现的、被回忆起来的,而不是被赋予的假设。因此,“一”是先验的,任何“多”都只能从中“分有”或“模仿”同名的理念并作为存在的根据,形而上学就是从诸多偶然性存在中寻找必然性存在自身的过程。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一”是不可分的整体,代表着同一性,“多”是可分的部分,代表着差异性。在这里,追寻存在本身学问的本体论又包含了实体性的认识论意蕴,成为对可感现象(多)背后本质的探索。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在同世俗世界中的“有”打交道,而形而上学家却是不断从“无”(非存在)寻觅背后的“有”(存在)。可见,在“一与多”的关系上,本体论思维与日常思维有很大差异性,它把理念世界中的“有”同经验世界中的“有”正好颠倒过来并设定了存在的优先性。然而,只有在逻辑学、认识论的辅助下,探寻有关存在自身的知识才有可能。
与本体论所彰显的对普遍性真理的求知情愫不同,现代生存论已不在实体论和知识论意义上探寻客观世界的存在本质,转而以把追问人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意义作为使命。生存论对传统哲学本体论而言具有叛逆性,不再从客观必然性和统一确定性的“一”出发来解释和规范生活中的“多”,而是与人自身密切相连的日常生活中的“多”更加亲近。由此,生存论者排斥思辨理性意义上的普遍范畴,使人的存在扎根于生活世界而非理性世界。可见,生存论是在对传统本体论基础上经过自我批判和反思而来的,凸显了对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命价值合理性的重新理解。生存论没有刻意去追求那个确定的、彼岸世界的“一”,而是在此岸世界中寻求意义的多样性和生成性。因此,生存论把“人”当作自为主体并开启了“存在”的多元性,摒弃了传统哲学中的物的思维和实体化思维。这一转型把哲学重新拉回到了生活世界之中,且强调了“此在”与世界之间的内在联系。由此,哲学的任务已不是本体论上寻求的“存在”本身,也不是认识论上的解决“我思”与客观对象之间的统一性问题。但它在拒斥意识哲学和二元对立思维范式的同时,又太执着于个体意义建构甚至审美诉求,没能在辩证认识论上为人的感性存在做出合理性论证。因此,“当代哲学生存论的一个困境就在于过分割裂生存论与认识论的应有关联,从而使对生存论的理解以及自我理解陷入一种非理性的、相对主义的甚至是虚无主义的困境。”[1]只有借助于认识论,生存论才能彰显其丰富性与生成性并构建起自己坚实的根基。生存论中存在的“一与多”难题须依靠认识论去解决。比如,生活方式与生命的本质、个体与社会、自然生命的有限性与价值生命的无限性等一系列关系问题。在对生存论的认识中,如果局限于主观辩证法,个体对自我生命意义的理解就会形成偏颇或相对性。因此,只有在“一”与“多”辩证统一的维度上认识生存论,对人的存在的理解才更具有张力和共通性。
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用“生存论”这一范畴,但对人的生存境遇及命运的关注却始终蕴含在其著作中。马克思称自己是“实践的唯物主义者”,他从实践观点而不是从主客二分的知识论立场来理解人,并用人的社会历史逻辑取代了物的真理体系逻辑。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多次讲到具有创造性的人类实践活动即劳动使“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存在”。马克思的生存论是以实践为基础并通过劳动这种对象性活动来塑造人的类生命和类本质的。据此,人的生存方式及其本质在物质性活动中得以彰显,也把一般性与特殊性辩证关系综合起来。可以说,马克思的生存论对认识论、实践论和本体论进行了历史性统一,从而既在改变世界的基础上解释世界又在人类实践的历史长河中开启了对生命意义的理解与观照。
马克思的生存论没有像传统形而上学那样把“一”与“多”直接对立起来,而是通过社会历史实践这一载体辩证地理解两者的统一性。他不是在理论解释意义上而是在感性改造基础上来审视人类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从而使“一与多”的矛盾辩证关系更具时代批判性和现实问题性特质。
首先,马克思生存论中的“一与多”的内涵表现为个体生命本质的生成立足于社会实践活动。马克思认为人有双重生命和双重关系即自然关系(生命)和社会关系(生命)。因此,马克思笔下的个体通过实践中介表征了自身的能动性、互动性和社会性,正是实践使个体和社会、人与自然得以形成历史统一性。因此,任何个体的社会实践活动都被赋予了一般性的社会意义,是在社会物质条件、社会规范和社会价值影响下的个体行为选择。有了社会关系和感性的历史实践活动的支撑,个体生命的本质才更具有现实性和丰富多变性。因此,马克思对个体生存境遇的强调绝不是抽象的,而是在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实践关系中生成的。但以实践论为基础的马克思生存哲学也不是主体哲学,更没有提倡人类中心主义。他承认主体的超越性,但却更强调主体能动性发挥所需要的社会关系和物质条件,因而避免了个体主义的意志论。马克思之所以要为个体的自由活动设置客观性“障碍”是因为个体意志与一般的社会发展规律具有内在统一性,人应在各种关系中实现自我超越。在社会实践中,个体不仅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还要处理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些社会性关系既是实现个体自由及实践活动的障碍,又是客观性条件。正是这些蕴含着矛盾性和否定性的社会实践活动使个体自我获得了一般的社会性,也使个体不断在感性活动中实现超越。
其次,马克思的生存论哲学强调人的生存方式的社会多元性、物质统一性、历史发展性,进而把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理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生命体验与社会活动等矛盾范畴辩证统一起来。因此,在实践生存论视域下,人的生存方式随着实践活动的推进会越来越呈现出多元性及内在统一性,并均衡发展出多种可能性,这与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理论是相一致的。马克思的生存论在摆脱以往意识哲学的抽象性的同时,强调了个体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意义多元性,从而把生命的多元性从本质主义的客观知识体系建构中解放出来。马克思把人的社会存在和社会本质看成一个能动的历史发展过程,并根植于物质生产的统一性基础之上。人的生成既是自我生成也是社会生成,既需要发挥自身能动性又需要充分依赖社会关系和历史条件。人的生成过程都离不开对象化的感性活动这一物质前提,其中充满着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在生存论视域内,人的生命本质具有了历史内涵而不再是简单重复的循环或静止,是通过认知、改造等理论和实践活动不断使自身从确定性中摆脱出来的。物质世界的改造史既体现了人本化的个性色彩,又体现出生命超越意义的动态性和联系性。可见,马克思存在论的基础是社会物质性存在,并在这个“一”的基础上运用社会历史辩证态度来彰显生活世界的“多”。
第三,马克思的生存论内涵表现在通过对资本逻辑的批判来摆脱人类的异化命运,凸显了时代批判的辩证法态度。资本逻辑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现实抽象,是对人的关系与物的关系的颠倒与扭曲。它如同“大写的理性”抽离了人本质生命的多样性和能动性,并以物化统治的形式获得了永恒的自然规定性。在马克思看来,资本逻辑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抽象规定,并作为一种社会意识潜移默化地对个体生存发挥着决定性的规范作用。资本逻辑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价值增值而不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不是为了“人”。商品拜物教和金钱拜物教恰恰是对人性的压抑和敌视,仿佛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资本逻辑来运转。因此,马克思认为资本逻辑包含着自我矛盾和自我限制,其中蕴含着“一与多”的二元论冲突。一方面,人的自由本质在资本逻辑条件下没有表现出“为我”的关系,资本的增值以人的贬值为代价;另一方面,资本逻辑使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相互对立和分裂,而没有形成和谐性的统一。
与西方学者不同的是,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和人类异化命运的消解持乐观态度,他认为资本逻辑自身的矛盾性使之具有了自我否定和扬弃的辩证法态度。生产力发展与阶级矛盾最终会埋葬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只有改变现实物质条件的实践活动才能不断消解人的异化状态,并通过阶级斗争和革命手段把人从物化的资本逻辑中解放出来。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认为人应该“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人应该在社会实践中创造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因此,人在实践中构成自己的多种多样的生存方式,并在“物化”的社会关系面前彰显自身的主体性。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反映了其人本观念,不仅深刻揭露了资本逻辑中物对人的抽象统治,也进一步分析了物化意识的统一性霸权对个体意识的渗透。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宣扬资本逻辑的一般性和普适性,不断用抽象的关系取代个体生存方式的特殊性,使现代人在万能的交换价值面前失去了自尊和个性。当然,马克思也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的作用,认为以“人对物的依赖关系”取代“人对人的依赖关系”是一种历史进步,这有利于促进生产力的极大发展。人要想从对物的依赖关系中解放出来就必须通过大力发展生产力,从而为最终摆脱异化状态提供物质基础。
现代哲学实现了从本体论向生存论的转向,在思维方式上实现了对知识论的超越。生存论哲学在对社会现实进行批判和改造的过程中真正走入了人的生活世界。然而,马克思哲学的生存论与西方现代哲学的生存论的差异性在于是否坚持实践观点,能否以唯物辩证思维和批判性态度来审视人的社会活动。
现代西方生存哲学的对存在的澄明和开启依存于“此在”,最终导致了自身的神秘性和虚无性。为摆脱人的异化或物化状态而进入本真状态,海德格尔只在日常生活结构中来强调人相对于物的优先性。同时也拒斥理性对人性的压抑,强调个体主体的直观领悟。现代哲学确实注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更加关注个体的日常生活世界,而不囿于抽象的概念性思辨。但是,其生存论转向依然没能突破意识哲学的范畴,只是从价值、意义等角度来不断开启人的内在本质。由于缺乏社会维度和历史维度,海德格尔哲学中的人依然具有抽象性和形而上学内涵。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对人的本真状态的澄明依赖于现象学的先验直觉,而不是在对物的生产中摆脱对物的依赖。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强调的是用“此在”来叩问和开启“存在”本身,从而使存在从“存在者”的遮蔽中显现出来。然而,他赋予此在叩问的手段和反思却依然是囿于我思,在死亡面前人的自由终究是有限的。面向日常生活的此在所追求的本真状态依然具有抽象性,因为他没从现实的社会关系和物质条件出发。因此,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没能在社会历史维度上正确处理主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其在凸显个体主体能动性的同时却陷入了历史虚无主义和意志主义。
马克思对人类生存本质的探寻采用的是“从后思索法”,“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观点体现了一般与特殊的辩证关系。也就是说,我们对人类生存本质的一般性探索离不开特殊性,人的生存状态和本质虽然是多变的,但也不是没有一般规律可循的。但是,规律不等于目的论,马克思反对简单地预设人类社会历史的普遍性,所谓的一般规律都是“事后溯因”的结果。因此,马克思对人的生存方式的探索没有套用一般的既定理解模式,而是采用现实批判和实践生成的观点考察现代人的生存境遇。在生存论中,一般性规律和普遍性价值都变得不再绝对化,其合理性都渗透着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和特殊的个体价值取向。然而,马克思既没有简单地用本体论思维方式使特殊性从属于一般性,也没有在探索人的感性生命和个性的同时遗忘人类社会的一般性。他的实践生存论以物质生产的一般性为基础,在肯定特殊个体的价值选择与意义追求的同时力求挖掘背后所隐藏着的一般性。因此,我们不能用个体生存的特殊性来代替人类生存状态的一般性本质,否则就会在认识论上陷入社会历史评价的相对主义。“马克思的看法是:先找到一般本性,尔后再研究作为其历史性变化之表现的具体特性。……从方法论上说,必须要先探寻一般性的东西,尔后才能探寻特殊性的东西。”[2]实践活动把人类历史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统一起来,并构成了对解释世界的意识哲学进行批判的重要基石。因此,以实践为基点的生存论既是对知识本体论的批判,又是对生命意志论的批判,实践的辩证法是马克思生存论的内在意蕴。实践观点的生存论彰显了物质辩证法的自我否定与批判精神,并把一般性与特殊性之间的辩证关系立足于自己所属的时代。实践观点的生存论在历史观上统筹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关系,使人及其社会发展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把暂时性与目标性、方向性统一起来。它既不割断历史,也不随意判定历史的终结。马克思的生存论具有乐观态度,他不沉溺于当下及个体的反思,而是以社会实践过程中的矛盾为动力、以社会历史发展为方向最终指向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
实践的辩证法构成了马克思生存论对现代西方生存论进行超越的坚实内核。马克思没有把个体同社会对立起来,而是在社会实践的总体性关系和历史维度内来考察个体及其生存方式。马克思也没有彻底否定理性哲学在规范与协调个体间社会关系中的总体性价值,而是把理性活动主体同感性活动主体统一起来。萨特等存在主义学者虽倡导一种人学的辩证法,但却对社会历史的客观规律性持怀疑态度,以至于其生存论建立在人的主观性基础上。现代西方生存论哲学站在对现代理性完全否定的立场上推崇个体化的非理性主义,用强力意志否定了一般性的理性存在,没有以包容的态度去挖掘现代性自身所蕴含的自反性。当然,现代西方生存论哲学在开启现代人生存意义的同时还存在一定的个体主义倾向,并存在一定的悲观情愫,其虽有对人的异化命运进行社会批判的意蕴,但对生活世界的诉求却缺乏物质实践的根基。
总之,正是有了实践的辩证法,马克思的生存论才超越了个体主义的自我省思并赋予了公共维度和物质基础,实现了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的统一。由此,他不仅在人的社会实践中理解人的异化命运,而且还以乐观的态度看待人类历史。有了实践辩证法,马克思的生存论哲学在批判现实世界和开启人的意义生成机制的同时推动了社会历史发展。马克思并没有“抽象地把生存的异化片面地归结为理性的异化,而是从唯物史观的视野出发,更加深入地揭示了人道生存异化的社会根源和制度根源”[3]。实践辩证法这一合理内核使马克思的生存论蕴含了具体的历史发展维度,祛除了现代西方哲学的抽象性和片面性。因此,实践辩证法是解开马克思生存论中“一与多”难题的钥匙。也正基于此,我们对马克思生存论的理解才能摆脱个体主义、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困境。
[1] 邹诗鹏.生存论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
[2] 刘森林.“从后思索法”视野内的“发展”检思[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4).
[3] 庞立生.理性的生存论意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64.
[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4-12-17;
2015-06-18
黑龙江省普通本科高等学校青年创新人才培养计划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资本双重性思想及当代价值研究”(14BZX011)
李威娜(1981—),女,讲师,博士研究生,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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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5)08-00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