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自觉的诠释学反思:“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
2015-02-25洪晓楠蔡后奇
洪晓楠,蔡后奇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23)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文化自觉的诠释学反思:“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
洪晓楠,蔡后奇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23)
从诠释学的视角来审思文化自觉,是为了追问文化自觉何以可能。“各美其美”作为文化自觉历程的第一步,是作为一种“和而不同”的价值向导而存在的,是自觉审视传统文化让自身的文化身份得以澄明的重要方式。横隔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时间距离”是“各美其美”的首要问题,对“时间距离”的不同回答,是“各美其美”是否可能的关键。在施莱尔马赫单向度地回归历史的时间距离观中,“各美其美”不可能实现;伽达默尔指认出“时间距离”的“过滤器”和“生长域”意义,“各美其美”得以可能;在马克思的时间观中,时间距离表现为文化启蒙在历史中阶段性地凸显,是“自由人”绽出的质跃表征,这是“各美其美”的正确实践路径。
“各美其美”;“时间距离”;文化自觉;文化强国;诠释学;传统文化
费孝通先生将文化自觉定义为“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在生活各方面起的作用,也就是它们的意义和所受其他文化的影响及其发展的方向。”[1]22在此需要指出的是,“文化自觉不是对既成的文化现状的静态感受,而是对文化的历史伟力之创造性敞开、对现实文化不足之处的强力批判、对未来的文化理想国之有效设想的动态的文化合力创新。”[2]打破文化焦虑非一蹴而就,费先生将文化自觉的历程总结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1]22但是,文化自觉的历程何以可能?“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和“美人之美”的“空间距离”问题如何跨越、跨越的哲学支点是什么?这需要从诠释学的视角对其进行必要的理论探索。在此需要指出的是,诠释学关涉的对象是文本,但是文本可以分为广义的文本和狭义的文本,狭义的文本是指书籍,广义的文本可以规定为风俗、古迹等文化现象寓身的“大地”。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文化是人立足于大地从事实践活动创造出的无形的时间沉淀之物,大地是历史文化最为重要的文本。
一般说来,诠释学多是在某个文化生态系统的内部展开的读者、文本、作者三者之间所进行的本体的追问、情境的再现、异质性学科的渗入、意义的时代性复活,以求得作者、文本和读者三者之间最大程度的和谐。但在现代社会之中,全球化作为世界历史运动,以其席卷一切的抽象动能,将山川海洋隔绝的文化生态景观纳入自身螺旋式发展的逻辑之内,以一种漩涡式的力量将偏居一隅且自在自为的文化景观汇聚到当前的地球村落。当前文化的对话与交融、冲突与矛盾影响着经济、政治等宏观场域,同时也通过一种“雨润大地”的细腻化方式渗入我们的微观心理世界之中。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下,诠释学的视域也被拓展开来,从诠释一方文化内部的对话走向多元文化之间的交流。我们不仅要阅读和理解狭义上的“文本”,还要理解作为历史文化之载体的“大地”的言说;不仅要理解本民族实践于大地总体性的言说,也要明晰其他民族的文化和其生发的土壤。这正是文化自觉历程得以可能的基点。在此基础之上,通过对“时间距离”的理论透视可以实现“各美其美”;通过跨越“文化距离”,实现“美人之美”;在“视域融合”之中实现“美美与共”和“天下大同”。在此,我们首先反思的是“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如何解决。
一、施莱尔马赫时间距离的断裂图景:“各美其美”之不可能
“各美其美” 作为文化自觉历程的第一步,其理论原点是文化自觉的概念。在费先生文化自觉的定义中,指出要明白自身文化的来历和形成过程,这也澄明了“各美其美”的历史之根,美传统文化之美是题中应有之义,即理解历史文化,高扬传统文化中具有生命力的成分,做到传统文化积极成分的与时俱进,把握民族文化的理论气质,明晰自身民族是如何立足于大地进行实践的总体性言说的,强化人们的文化自信意识,最终在历史和现代创造性地结合中确认自身的文化身份。不可回避的问题是,每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横隔着巨大的时间距离。在“时间距离”这一问题上,“各美其美”如何成为可能?通过何种实践方式可以实现?这是必须追问的问题之一。
在西方诠释学史中,时间距离(Zeitenabstand)的逻辑演进过程作为一条明显的发展脉络贯穿于内。作为西方诠释学的创始人,施莱尔马赫认为时间距离在诠释活动中的作用是消极的,时间距离是横隔在作者和文本解释者之间的历史之膜,是将文本解释者排挤到作者境域之外的异域的负动能,同时也是作者的意图封存起来导致后在的读者误解的元凶。施莱尔马赫看到了语言自身在时间之中的动态发展图景,尤其是语言在时间的流动中产生的多义性和语言使用风格的个体差异性。相对于作者所使用的语言而言,后在的读者所使用的语言是经过历史变异的,这就导致了读者无法从自身的生活场景出发来理解作者那个时代的语言的所述之义。所以,处于时间距离两端的作者和读者是异轨性的对望,现代读者和古代作者的对话是误解丛生的“异音”。因此,他将自己的诠释学视为“避免误解的艺术”。在寻求如何避免误解时,施莱尔马赫认为,“我们就必须自觉地脱离自己的意识而进入作者的意识”[3]23,即通过“语法解释和心理学解释的结合”[3]55跨越时间距离,重新建构历史文本的作者所生活的历史境域,力图复原历史文本中所隐藏的“作者意图”,以实现对客观历史之音的真实倾听,甚至主张“比作者更好地理解”。
从施莱尔马赫的视域看来,我们在力求真实呈现传统文化之美的过程中,将传统文化之美和其诠释者封存在历史之中,没有向现在和未来展开,从而失却了如何“美之”的动力。具体说来,施莱尔马赫的时间距离在以下方面使“各美其美”成为不可能,而文化自觉在此也成为单向度通向历史的怀旧情怀。
第一,施莱尔马赫的时间距离观切断了“各美其美”由历史通向现实的维度。费孝通文化自觉论的本意是理解历史和现在的源流关系,目的是让历史为现实服务。但是,施莱尔马赫将历史文本的作者意图奉为绝对命令,他所倡导的重建历史文本的情境,是将当代的文化精英引诱到历史文本作者写作的语境之中,并将历史文本和其诠释者封存起来。不得不指出,在针对时间距离的问题上,施莱尔马赫将诠释活动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置换成“一切当代都是历史”,借助于语法解释和心理学解释重建历史境域,其实质是通过实证主义的方法达到心造的幻象,重建历史境域是其浪漫主义底蕴的发作,对历史之真的追求也是他所处时代主客二分认识论的产物。由于时间距离对作者语境的封存,即使能走进历史,也无法走出历史,后在的读者和诠释者只有对历史境域单向度的回归,而失却了向现实和未来敞开的途径。简而言之,是获得了历史但失去了现在和未来,其本质是一种历史复归主义。这和费先生的文化自觉论的 “不复旧”的初衷是相悖离的。
第二,施莱尔马赫的时间距离观切断了历史文本诠释者的文化精英和当代大众之间的联系。除了少数能和历史文化的原作者具有相同的智力高度和文化水平的文化精英之外,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被施莱尔马赫指认为历史文化的时间距离所阻隔的“文化遗民”,甚至连阅读和理解“大地文本”的能力也没有。面对大地上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大多数人是没有和原作者具有相同的语境支撑和智力支持的,这些遗产的意义对我们都是封存的。而能够理解这些历史文化遗产的文化精英被施莱尔马赫封存在“进入作者的意识”的历史陷阱之中。少了他们的解读,我们处于彻底失语的状态。在此情境之下,文化精英迷失于追求作者原意的无底深渊,大众少了文化精英的向导,陷于无历史文化之根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虚无缥缈状态之中。如此一来,历史古迹等大地文本,成了在时间距离中被流放的“荒坟”。文化自觉沦为一种虚无,因为“美”之何在尚且不知,“各美其美”也就成为一种难以实现的幻象。
二、伽达默尔时间距离的连续性图景:“各美其美”何以可能
“各美其美”在施莱尔马赫的时间距离观中陷入窘境。伴随着西方哲学第三次的转向,伽达默尔填补了施莱尔马赫所挖掘的时间空洞,指出:“时间距离不是一个张着大口的鸿沟,而是由习俗和传统的连续性所填满,正是由于这种连续性,一切传承物才向我们呈现出来。”[4]404在此,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才得以解决。伽达默尔的时间距离观认为,传统文化的创作者和载体相对于我们而言,不是简单的起点、终点两点相连的直线关系,历史文化寓身的文本和作者绝不是只对现时代的读者和诠释者涌现其意义,而是自作者完成文本之后,其后每个历史的横切面之中的读者和诠释者都能借助于“习俗和传统的连续性”聆听到作者的言说。就是说,时间距离中凝结着诸多诠释活动的节点,诸多节点连贯而成的一种倾向即为渐渐沉淀下来的传统文化,即在现当代之前,就有诸多时代的诠释者与历史文本和作者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作品扬弃了作者,诠释者扬弃了文本,后来的诠释文本又扬弃了诠释者,整个丰富辩证发展的螺旋式过程构成了我们的传统文化。
自此,文本的意义以辐射状的图景在时间中展开,时间距离也过滤掉错误的文本。后来的读者从自身的历史境遇出发来理解经过时间距离净化之后的文本意义,读者之中的文化精英作为文本的诠释者是对文本的再创造者,文本的意义得到最大限度的涌现。作为后在的读者,能享受到历史文本和作为诠释文本的“作者”的双重言说,时间距离被作者、文本、读者前赴后继、生生不息的创造性诠释所填充,表现为文本意义在历史的诸多切面中得以不断涌现的文化生态景观。这正是伽达默尔所指的“一切历史传承物”,每一代人的诠释都浓缩着当时的社会制度和文化态势,时间距离是“历史传承物”得以涌现的场域。而这“一切历史传承物”在一维性的时间中,并不是呈现线条状的钩挂,而是都凝结在大地之上,或化为草木碎化又重新合成的纸张之中,或寓身于历史遗迹之中,或抽象为不同地域之下人的习俗和传统。海德格尔的本体论诠释学指认出历史文本的大地填充了时间距离,在马克思的人类学思想中是人在大地之上的实践活动丰富了时间距离。所以,作者和历史文本与当下诠释者和读者之间的时间距离不仅没有遮蔽历史文本的意义,而且还得益于此,正是因为处在当下,能阅读到作为历史文本在各个时代诠释活动中的总体言说,以及感知到对历史文本总体性诠释而汇聚出来的路向,这也是“在传统中理解自身”[4]419的题中应有之义。所以,“时间距离并不是某种必须被克服的东西”[4]421。从这个视角来看,费孝通先生的“各美其美”才能成为可能,尤其是如何美传统文化之美的问题得以可能。当代的人和历史文本处于同一片大地,大地是历史文化的载体,风俗、书籍、古迹等都是历史文化的文本。并且,每一代都有历史文化诠释者将前代的文化“美之”,未有间断,马克思所讲的人类实践活动保证了文化在时间之中的连续性,这也保证了作为历史文本载体的大地的可读性,保证了当代人能够听懂历史文化在当下大地之中的回响。
由此可见,“美”民族传统文化之美本是个没有间断的过程,“各美其美”在世界历史进程中一直是一个隐形的动态景观在悄然发生着,尤其是在人类古代社会中农耕文明、游牧文明、海洋文明直接和人、和大地息息相关,那个时期自然也就不会有“各美其美”的意识。但是,伴随着一种强劲的文化形态越过自身文化诞生的土地、以文化殖民的态势向世界扩张的时候,处于文化弱势的一方会表现出具有历史忧患意识的文化自觉,这时候“各美其美”作为显性的问题才会被意识到。针对当今世界的文化形态而言,西方文化以文化资本为载体向世界输出,让西方的强势文化按照“各美其美”的文化自立自强原则退回到自身土地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当下只有让自身的文化形态变强。以“尽我之美”为第一步,让时间距离中涌现出最多的智力资源,强化我们的历史自信力和文化自豪感,这也是我们文化自信的来源之一。所以,对于“各美其美”解读的重心,就转移到如何“尽我之美”之中。“尽我之美”是从费孝通先生文化自觉“时间轴”中延展开来的,即在现在和传统的创造性结合中关照未来,以此超越时间距离引发的障碍。伽达默尔将施莱尔马赫时间距离的间断性扬弃为连续性,将传统、习俗等历史传承物统统激活,所以,可以说时间距离是现在和传统创造性结合的场域。就中国目前的文化处境来看,“尽我之美”不是诠释学独力能为的,但可以给我们的文化实践以启发性的意义。
第一,时间距离是文本意义上的生成域,呈现在当下诠释者视野之中的是时间的旋风携卷着原文本和各个时代的诠释文本以一种总体性的螺旋结构汇聚到当下,如何甄别那些文本的意义对当下的文化建设才能够有所禆益?甄别的基础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大致说来,“各美其美”在“时间距离”中表现为两种路向:一种是 “美历史文化之美”,即沿着一维性的时间顺流而下路向,历史文化之美充盈当下人的灵魂,这是作为客观存在的文化发展规律,我们本身就处于历史文化的发展进程之中。这是由时间距离的连续性通过民俗、传统等历史传承物赋予我们的,所以伽达默尔说,“占据解释者意识的前见(Vorurteile)和前理解(Vormeinungen),并不是解释者自身可以自由支配的”[4]418。从这一点说来,建设文化强国、实现民族文化的伟大复兴也是传统文化作用于当下的张力所在,是对传统文化的创生。这也保证了华夏民族5000多年文化历程的连续性。还有一种“美历史文化之美”,即以现代社会为起点向历史文化回溯的时间逆向路向,这是作为文化主体的人基于当下的文化诉求发挥主观能动性深入时间距离对文化的历史进行追根溯源,以挖掘出对于当下的文化实践具有启发的历史智慧。“每一时代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传承下来的文本”[4]403。在现实世界中,这两种路向是合二为一的,当代的文化诠释者既有真实的文化体验,又有历史传承物赋予的“前见”和“前理解”,所以能自觉到何种时代的文本意义对当下的文化诉求敞开,也能自觉到哪些历史文本的意义是被时间距离去粗存精锻造出的活的因子。这也避免了历史文本的总体性言说对于当代文化诠释者所造成的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而是带着“时代的问题”,在时间距离的生长域中,向历史追溯,求得对当下的文化建设具有启发性的解答。
第二,大地是填充时间距离的“历史传承物”的重要载体之一,要有保护历史古迹、传统艺术、民风民俗等“大地文本”的自觉。此处的“大地”,不仅仅是物理学意义上三维空间的概念,而且是作为时间流逝于空间、空间承载了时间的言说之物的时空概念。大地是历朝历代人的实践活动的层层历史横切面的总和,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统一,大地不仅是当下实践活动的场域,同时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未来的实践蓝图也要在大地上落地生根。所以,大地是文化自觉最为重要的现实载体和理论载体之一,也是人类精神家园的物质载体。大地不仅是我们澄明“文化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的基础,同时也是判断“文化发展的趋向”的基础。我们得惠于大地对于“历史传承物”的重载,能让当下的文化读者和诠释者直面历史文本,从而产生浓烈的民族文化自豪感,这也是他们对历史文化追本溯源、“美历史文化之美”的精神动力之一,还是当下进行文化实践的智慧源泉。并且,大地的文本也朝未来敞开。在此需要指出的是,“传统的中国文化是土地里长出来的”[5],大地作为历史文本是动态的文化生态系统,其内蕴含着千丝万缕文化又涌动不息的生发逻辑,时间距离虽然是各个时期文本的意义的生长域,但对于某些“大地文本”不要急于发现其意义。比如,在技术手段不足以达到最大限度的复原历史文本之前,就不要对历史古迹作盲目修复,对古墓也不要盲目挖掘,现在不恰当地挖掘大地是对文化生态的破坏。所以,保护本身就是意义的生发之处,是在等待大地文本的意义在时间中慢慢生长。我们要有这样的文化自觉,即意识到历史文本在时间距离中生发的意义生长域不是在当下涌现的,而是在未来。这就需要我们对“尽我之美”有足够的耐心。
第三,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伽达默尔对于时间距离积极意义的褒扬,用于考察中国古代文化史是能发挥其作用的。但在近代史中,我们的文化路向和西方文化发生过一次碰撞,偏离其自在自为的发生轨迹。这对我们来说,是和古代文化语境的一次间断。中华文化在近现代的血与火的洗礼中,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文化自觉,是在和世界文化的对话中重新反思自己的文化形态,其历史意义无疑是进步的。但是,造成了现世的读者和历史文本的时间距离的间隔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有两个具有历史进步性的事件应进入我们的视野,即白话文和汉字简化,其积极意义不在此赘述,但对于文化传承如何克服时间距离而言,也表现出一定的弊端。古汉字是对立足于华夏大地的人的实践状态的临摹,古文本是对华夏历史的浓缩,白话文和汉字简化在某种程度上拉长了现代人和古文本之间的时间距离,对古文本意义的涌现也有一定的遮蔽。虽然在历史考古学和汉字研究学者等文化精英眼中并没有距离感,虽然简化汉字、白话文和繁体字、文言文之间不是异质性的关系,但对文言句式的陌生、对繁体字用法的生疏,导致能直接走进历史的人还是太少。这对于我们通过多学科多渠道发现传统文化之美是不利的。在此指出其消极因素不是为了向历史复归,相反,是为了让现代诠释者能理解历史文本,这是费孝通先生所指认的过去和现代创造性结合的起点,不理解过去,就谈不上和现代的结合,也就无法“尽我之美”。
三、马克思的时间观:“各美其美”的实践路径
“各美其美”的时间距离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如何可能的认识论的问题,更是一种何以可能的生存实践问题,即在面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时候,要注意到“典籍文化”文本的双重性问题,“一是有待理解和解释的观念上的文本(简称文本1),二是观念文本实际上意向着的生存实践活动的文本(简称文本2)”[6]。伽达默尔的时间距离只是在文本1理解和解释的意义上指出了时间距离是传统文化的生长域,可以让我们认清传统中的精华所在;时间距离是文本意义的过滤器,可以让我们剔除掉传统文化的糟粕成分。但是,伽达默尔没有在文本2的实践维度中道出传统文本是如何在时间距离中过滤传统文化的糟粕以及如何让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为我所用。伽达默尔的诠释学所悬置的问题,我们可以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角进行理论透视,给时间距离以实践层次的自明性。
在马克思的经典文本中,有两种时间观应引起我们的注意:一种是作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世界历史运动的“历史时间”,一种是作为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的“文化时间”。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社会要经历人对人的依赖关系的社会、人对物的依赖关系的社会和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在时间的流逝中体现为世界历史的运动规律,这是一条永不止歇、永不断裂的时间长河。但是,在人类历史发展的这三大进程中,生产关系对于生产力的反作用往往会表现出多种不同的复杂情况,“文化时间”多是绽放在生产力陷入滞缓发展的惰性周期之时,思想启蒙的光芒能照透某一社会形态的即将终结之处、朝向更高的社会形态的质跃过程之中以及这种崭新社会形态的初始之处。在生产力按照自身规律发展的过程中,在时间中作为历史转折的文化动因多是处于蛰伏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时间”在历史中呈现为线段状的断裂状态,也有时间距离的问题。但这种断裂状态不是毫无联系的绝缘情境,文化时间的距离之间链接的纽带就是文化实践和对现实“无情的批判”。所以,马克思的文化时间观具有革命实践性和历史批判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伽达默尔所指认的时间距离是传统文化的过滤器和生长域都能从马克思实践观中变成现实。正是因为“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7]532,文化自觉的主体性维度在历史中才得以凸显,历史批判性的维度也才得以澄明。在每一次社会形态的变迁之前,文化的启蒙作为先在性的条件,陈旧的、不合时宜的观念注定要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周期中,每一次启蒙运动都是相互辉映的,后一次启蒙运动都是对前一次启蒙的扬弃。在人类启蒙的螺旋发展图景中,束缚人全面自由发展的时代滞后性被过滤,人的积极存在逐步绽出,所以,“时间不仅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7]532。人类的文化形态先后经历的主奴文化、剥削文化、自由文化,是自由人逐步绽出的过程。但是,处于不同历史时段的文化形态不是断裂的思想板块状态,其中有着文化自为发展的辩证逻辑。落后的文化形态往往是孕育先进文化形态的母体,这种母体特性表现在从事实践活动的人在时间中积淀而成的精神修养、外族入侵而将之同化的民族文化韧性、劳作于土地沉淀而成的实践智慧等等,查知社会弊端不得不发的文化批判总是作为推动文化发展的精神力量贯穿其中。正是在此意义上,“各美其美”在各民族内部的文化生态中悄然发生着。但在当代中国,“各美其美”作为一个显学问题被提出,究其原因,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文化焦虑的时代”[8],经济的全球化带来了西方文化的全球化,过度的拜物追求将人放逐于无穷无尽的商品“符码”之中,民族文化生态景观被肆虐到不可辨认的边缘。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拨开百年时间距离的迷雾,辨明民族文化发展的方向,以文化为先导,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但就中国的文化发展状况而言,针对时间距离的问题,大致呈现出三种思想割据的场景:第一种观点是过分夸大了时间距离对于传统文化的生发作用,文化保守主义者虽然高扬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德伦理向度,但是这种仅仅在精神领域中的道德拔高和思想说教,让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积极成分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失去了处理物质的能力。换言之,保守主义者对于传统文化的现代性颂扬,让时间距离对于传统文本意义的生长域充分涌现,这样固然能发扬具有民族个性的文化软实力,但是这种被拔得过高的文化软实力自身就自断了转化为硬实力的路径。他们“中体西用”的文化体用观,忽略了中国文化之“体”和西方文化之“用”的异质性,这种没有经过批判的“中体西用”是不能契合在一起的,所以只能造成“中体”和“西用”相互断裂的图景。第二种观点是过分夸大了时间距离对于传统文化的过滤作用,全盘西化论者用时间距离将中国传统文化完全封存起来,时间距离在此成为滴水不漏的文化囚罩,切断了中国文化之根,认为传统文化已经不合时宜,所以主动自愿地接受西方的文化“殖民”。他们主张“西体西用”的文化体用观,其后果是自断华夏文明之文脉。第三种观点是,富有创造性地实现了横跨时间距离的“实践”是文本意义的生长域和过滤器的有机统一,传统文化中的优异因子能在实践中存活,其糟粕的成分也能在实践中散入于历史的尘埃之中。马克思主义“综合创新”派所倡导的“马魂、中体、西用”[9]的文化体用观拨开时间距离的迷雾给中国传统文化的准确坐标定位,是我们进行文化实践切实可行的道路。它回答了在面对经济全球化的世界历史运动进程和市场经济的物化浪潮之中,我们的传统文化应该何去何从、现在文化应该怎样建设、未来文化以何种支点进行建构,在此意义上,也实现了费孝通先生所指认的“传统和现在创造性地结合”。社会主义文化自觉不是单纯怀旧地重返昔日的文化大国,而是以一种“不复归”“不西化”的“自知之明”来引导文化的转型,以此在日益深化的文化全球化潮流中迈稳中国的文化道路,以此凝聚国人力量,在“尽我之美”的文化实践中建设文化强国。鉴于此,在中国文化强国中如何发扬传统文化中具有生命力的成分,传统文化中的有益成分如何给我们的文化实践以资源,是首要回答的问题。
第一,文化软实力是民族文化自内向外散播开来的开放性体系,其内部的发散原点就是作为历时性的优秀传统文化延绵至今和作为共时性的外来优秀文化彼此创造性契合的,在此基础之上凝聚出民族向心力和文化创造力,并以此向外散播开来形成国际影响力、国家吸引力和文化竞争力。所以,继承优秀传统文化是建构文化软实力的先在性要件。“马魂、中体、西用” 的文化体用观是中国建构社会主义文化软实力的基石,在唯物史观(“马魂”)的审视之下,能够穿透时间距离,甄别出何谓有利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良性互动的优秀传统文化,从而能够保证中国文化软实力和西方文化软实力的异质性,保证华夏文化源远流长,且能在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的浪潮中贡献出具有“中国风”气质的文化符号。“各美其美”的本意是要尊重文化的多样性,保护各个民族在时间轴中源流一体的文化生态,在“和而不同”的文化愿景之下,引导着未来的文化发展过程中仍跃动着传统文化的积极因子。所以,“和而不同”、“马魂、中体、西用”是发展中国现代文化的理论前提和理论支撑、凭借着这种文化建构的理论前提和理论支撑,中国现代文化一定能够生生不息地不断向前发展。
第二,文化创造力应包括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再创造”,作为优秀传统文化“读者”的我们也要成为其“作者”。这种创造主要体现在我们的文化实践中,即将优秀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创造性地结合。我们不能机械地把优秀传统文化将其作为现成的成品直接拿来使用,而是要作为未完成的作品继续进行创造性的构建。我们和传统文化之间的时间距离的生长域绽放在当下和未来的实践活动中,“传统乃是‘尚未被规定的东西’,它永远处在制作之中,创造之中,永远向‘未来’敞开着无穷的可能性或说‘可能世界’。”[10]这也是“各美其美”的题中应有之义。只有和当下的文化实践活动结合在一起,创造性的发扬优秀传统文化才有据可谈,如此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文化创造的动力。然而,文化创造力并不是单纯的精神领域的改良和完善,只有落实到物的层面中,文化创造力才能获得脚踏实地的厚重感。所以,在重视精神世界构建文化软实力的同时,也要在物质的层面上发展文化产业,在劳作中发展具有民族特征的文化生产企业,将古代的实践智慧创造性地融入器具的生产之中,实现时间距离的生长域的真正意义,让优秀传统文化真正涌动于现世,即从物和精神的双重维度来实现“尽我之美”的文化生态景观。
第三,必须切实推进优秀传统文化与当下文化实践的深度契合,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与时俱进,从而实现中国文化的彻底转型。“各美其美”的内在意蕴不是简单地让传统文化在当代得以呈现,而是要在批判地继承、创造性地转化的基础之上“美之”。沿袭数千年的自给自足的小农文化体系从总体性方面来说,显然已经不合当下全球化视野的文化诉求。从一定意义上说,糟粕和精华共存的传统文化依旧表现出不可忽视的文化惯性,在此意义上说,建设文化强国是作为一种不得不发的文化发展逻辑凸显于现实。所以,在当下主要凸显为作为历史惯性而存在的“自在文化”和扬弃超越为主导的“自觉文化”之间的张力,两者在时间距离中的对话和冲突成为文化发展的驱动性力量,优秀传统文化在两者矛盾的辩证转化中从自在态成为自觉态。于是,当代人在“内在创造性转化”[11]53的文化创新中不失文化母体的底蕴,在“外在批判性重建”[11]53的文化整合中不失民族基因的身份认同。也只有如此,自觉文化在“尽我之美”的内在驱动中,才能实现文化强国的理想愿景。
所以,在中国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背景之下,“各美其美”作为一种“和而不同”的价值向导让优秀传统充分向现在延伸、也向未来开放,因为“文化的理想境界是在‘未来’”[12]。在时间中沉淀而成的文化存在感能让我们自觉到自身的文化身份,现实的文化实践活动是传统和未来的“转换域”,如何实践决定着能在多大程度上保证作为过去文化景观的优秀传统和作为未来文化景观的文化强国的一脉相承。同理,文化的未来景观所根据的是当下的文化实践和优秀传统的契合程度,所以,不断流动与生成的文化实践是倾听优秀传统之言说和朝向更加理想未来开放的移动转换域。就当下的文化实践而言,横隔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时间距离作为传统文化的“过滤器”和“生长域”,在人类不间断的生产实践和间歇性的文化启蒙中,既能过滤掉旧时代文化腐朽的成分,又能让传统文化的优秀因子在文化实践中沉淀得更为成熟。延绵至今的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文化身份的标签,资源丰厚的优秀传统文化也是文化强国建设得以可能的重要文化前提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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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李鹏程.当代文化哲学沉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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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扎实推进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研究”(13AZD016)
洪晓楠(1963—),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文化哲学和科技哲学研究;蔡后奇(1985—),男,博士研究生,从事文化哲学研究。
B1;G0
A
1002-462X(2015)02-0001-07
文化与文明问题的哲学反思(专题讨论)
编者按:一般来说,文化哲学是从哲学的高度或层面来研究各种文化现象的本质和规律的理论或学科。也有学者认为,文化哲学是从文化角度看待人类生存问题的一种方法论视角或哲学研究范式。但不管怎样理解,文化哲学在中国已经成为哲学界颇具影响的研究领域之一,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当今人类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不断出现的新的文化现象和问题,需要我们从哲学反思的层面加以深入探讨。本期发表的4篇文章,分别对文化自觉、文化危机、文化与文明的关系、资本与文化及文明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希望能对读者有所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