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经验与个体人生体验的日常书写
——苏青创作新论
2015-02-25谢丽
谢丽
(西南石油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610500)
区域经验与个体人生体验的日常书写
——苏青创作新论
谢丽
(西南石油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610500)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经一度置于文学史叙述之外的苏青,因为其偏离时代主潮的异质性创作在其成名之际即遭人非议。其实,苏青备受争议的、咀嚼日常生活滋味的文学创作,反映出的正是当时主流书写之外的一名置身于沦陷区的女性作家,以上海这座沦陷城市的独特区域经验为基础的一种深切的人生体验。而这种真诚地面对现实人生的区域经验与个体生命体验的日常书写,恰恰以它有别于主流叙事的边缘性与个体性,构成了1940年代整体文学经验中不应忽视的重要一环,并由此铸就了苏青创作的文学史价值。
区域经验;个体体验;苏青;日常书写
一
崛起走红于20世纪40年代上海滩的女作家苏青,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度作为一名失踪者而置于文学史的叙述之外。其在40年代的沦陷区曾经显赫一时的创作,也一度被埋没,从文学史上消失了踪影。直到进入新时期以后,这位被文学史遗忘的女作家及其作品,才随着张爱玲研究热的出现,重新进入了人们的研究视域。虽然苏青和她作品的被冷落、遗忘,主要是由特定时代的政治因素所决定。不过,除去政治这层外在因素外,人们对苏青笔下日常现实生活与平凡世俗人生的琐碎书写,也曾经颇多异议。
早在1940年代苏青名噪一时,她的作品亦红遍上海滩之时,就有人对她那绝无忌讳的“赤裸裸的直言谈相”[1](P478)感到“肉麻”,认为“她的‘直言谈相’仿佛是和味用的‘辣火’,偶然用些是很够刺激的,但是如果像‘四川菜’那样每菜必用,那就要辣得我们口舌麻木”了[2](P487);认为“仅仅为了争取属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和“只喊出了就在个人也仅是偏方面的苦闷”[2](P483)的苏青,不过“纯粹是个为了争取性欲满足而斗争的斗士”[2](P487)而已;认为她充分渗入自我生活体验的文学创作,也仅仅是作家苦闷人生的声嘶力竭的宣泄罢了。甚至,还有人将苏青认定为“汉奸作家”“文妓”、并斥责她是一个专门写作色情文学的、贪财小气的“犹太作家”。[3](P448)的确,在40年代那个空前强化国家民族与道义担当的血与火的特殊年代,苏青偏离时代精神的、对凡庸日常生活领域中饮食男女的朴素大胆表现,显然是一种有悖于时代主流的异质书写。然而,这种致力于表现特定历史时代平凡的普通人,尤其是普通女人的生存境遇、生存体验以及生存困境的日常书写,却自始至终地贯穿于苏青20世纪40年代的所有的散文和小说创作中。在其作品里,她不厌其烦地絮絮讲述着那份充溢着人间柴米油盐的热闹与平常,述说着那些处于乱世之中的女性难以言说的苦涩与无奈。比如,以战争为底色,苏青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乱世中女性生存的艰难,她说:我“万念俱灰,但是过于灰心也使不得,飞机没有来,或来过了而仍旧没有把我炸死的话,自己还得生活下去。生活下去!——米卖四万多一石,煤球八万左右一吨,油盐小菜件件都贵,就说我一个人吧,带着三个孩子,加上女佣之类,每月至少也得花去十几万元钱,做衣服生病等项费用,还不在内……”[4](P400)在到处充溢着死亡氛围的陷落城池中,生存的艰辛由此可见一斑。此外,借助自己深切真实的人生体验,苏青还认真地替女人抱着委曲,她说:
没有一个男子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啰唆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己被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使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明鲜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作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5](P190~191)
就这样,从关怀乱世中平凡普通的生命个体的写作视角出发,苏青用淡化“国家”“民族”概念与消解政治立场的日常叙事,在沦陷区的特色时空内,以一种边缘性质的个性化写作,构筑起一个迥异于时代主流的文学世界。
二
其实,苏青备受争议的、咀嚼日常生活滋味与表现平凡人生素朴、真实状态的文学创作,反映出的正是当时主流书写之外的一名置身于沦陷区的女性作家,以上海这座沦陷城市的独特区域经验为基础的一种深切的人生感受与体验。因此苏青在非常时期的日常化写作,主要是以上海沦陷区的独特区域体验为中心的。这便涉及到了1940年代在日军统治之下的上海沦陷区的某种独特的生存现象。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全部沦入敌手,至此结束了上海“孤岛文学”的时代,它被完全纳入了沦陷区文学的发展轨道。期间,日伪政权对上海实行了双重的文化政策:一方面禁绝一切激发民族意识和具有反抗倾向的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又企图收买、软化人心,千方百计地用“大东亚共荣”来拉拢、诱使作家为“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而写作。就这样,在侵略者的强暴统治与异族文化的万般钳制下,生活在这座商业气息与市民气息浓厚的现代大都市里的上海市民,在承受着战争所带来的生存压力与生命威胁的同时,更是在不能自由言说的特殊文化语境里,表现出了对物质世界的爱悦和对推崇个体本位主义的世俗生活的迷恋,他们希冀以此来消解现实的残酷和寻求精神的抚慰。同样,在异族的统治与商品经济的冲击下,物质生活亦极其贫乏的众多沦陷区知识分子也在“言与不言”[6]的夹缝中放逐了神圣崇高的精神追求,普遍将写作视为了迎合市场需要的一种谋求生活的生存方式。就连冷傲孤高的张爱玲都曾坦言:“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辟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7](P462)可见在战乱背景下的上海,面对严峻的现实,如何顺应物欲横流,如何首先让自己活下去,也成为了当时大多数沦陷区知识分子考虑的主要命题。因此,“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钱,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7](P466)的苏青,其笔下疏离政治和抗战现实,关注市民阶层世俗生活的平凡琐碎的日常化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上海沦陷区令人窒息的时代氛围中的现实人生的一个缩影。
从沦陷区废弃的文坛中走出的苏青,如同当时众多在洋场社会求生存的上海市民一样,是世俗的。拥有“一颗上海心”[8]的她,丝毫也不隐晦自己弃绝崇高与肃穆的日常写作是纯粹为了钱的目的。甚而,苏青还直率地感慨:“我很羡慕一般的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艺术而写作的人,近年来,我是常常为着生活而写作的。”[9](P431)因此一切从现实出发,为生存而写作的苏青,在散文创作中明确提出了她的“俗人哲学”:“我只觉得讲道德,守道德,总也得弄出些于人有好处的效果才是。——即使不能人人都有好处,也要使得大多数人能够得到相当好处。这样才符合‘道德’两字的本来意义,即使大家都能够‘由之乃得’。”[10](P104)在《牺牲论》中,她亦言:“牺牲乃不得已的结果;非在万不得已,不可轻言牺牲;对人如此,对己亦然……牺牲小而代价大,或不牺牲而获得好处,才是顶顶值得赞美的行动。不得已而求其次,则牺牲也要牺牲得上算。”[11](P109)显然,苏青的这种“有好处”论彻底颠覆了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忠孝仁义等传统道德观。也正是从这种讲求实利的人生哲学出发,卖文为生的苏青在摒弃崇高中的世俗化书写中道出了她真实而地道的人生体验。于是在上海这座崇尚物化价值观的现代都市里,活跃在苏青小说中的人物不外乎是在世俗红尘中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苏怀青、符小眉等。而在苏青于世俗生活的细微处展现市民平凡日常生活的散文创作中,亦不外乎是生男、育女、搬家、烫发、交友、吵架、吃饭、送礼、打牌、美容、做媳妇、买大饼油条、伙食断肉等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时时亦传达出作者讲求实利主义的人生价值取向。无疑,在上海这座沦陷城池中“讨生活”的苏青是务实而不避利的,她的这种在沦陷区具有普泛性质的价值理念,投射到其作品中便鲜明地表现为一种失却了崇高之后、还原生活本相的、关注沦陷区普通市民世俗生活与日常点滴的现实书写。
从现实出发的苏青,对弥漫于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市民实用自利主义精神的关切与体认,是深深地浸润了作为一名女性作家的深切生命体验与感受的。少年丧父、中年别夫、上要奉养老母、下要哺育孩子,只身一人、赤手空拳的她要在上海这个“对实际效益精明估算”[12](P174)的大都市生存下去,可谓不易。苏青曾言:“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女人在不得已的生着孩子,也有许多文人在不得已地写着文章。至于我自己,更是兼这两个不得已而有之的人。”[9](P432)生活经验并不丰富的苏青在以不得已的写作求生存中,只得在个人生活及自己所熟悉的市民生活中寻找写作的灵感。于是从自己独有的生命感怀出发,执着关怀普通女性的生存境况,成为了苏青日常化写作的主要切入点。在其作品中,她始终津津有味地念叨着自己以及周围一个个平凡而普通的女人的故事,向读者絮絮地诉说着一个女性作家最切己的人生体悟。
带着个体的生命体验步入女性世界的苏青,在还原女性生活的琐碎与世俗的同时,还用平静写实的冷峻笔调解构了女性头上的神圣光环。比如,对于历来为人所颂扬的伟大母爱,在苏青看来,却是“母爱诚然伟大,但一半也是因为女子的世界太狭窄了……因此大半生光阴就非用来爱孩子不可”,“要是一个男人肯天天陪着太太上馆子,看电影,或干些别的玩意儿,那时女人定会嫌憎孩子累赘,母爱起码得打个七折”。[13](P82)对于女人的本性,苏青亦有新解。她说:“女人所说的话,恐怕难以可靠,因为虚伪是女人的本性”,“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经,一半在假不正经。”[14](P1)对于妻性,苏青则认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便是结了婚的女人。她们放弃事业,放弃娱乐,放弃友谊,什么都自动放弃了,只为要达到一个目的,便是管束丈夫……一千个女人中难得有一个肯爱丈夫,但却有九百九十九个要管束丈夫。”[13](P80~81)……就这样,在以自我的价值衡量标准重新叩问女性的意义中,苏青直露爽利地道出了自己独到的个体生命体悟。
在回避时代的召唤中,苏青以女性的眼光对1940年代上海滩芸芸众生所进行的日常叙事,即:不关乎历史、民族、国家等宏大叙事主题,“仅限于家庭学校方面”,“就是偶尔涉及职业圈子,也不外乎报馆,杂志社,电影戏剧界之类,至于人物,自然更非父母孩子丈夫同学等辈莫属”[9](P430)的日常生活的边缘化写作,正是女作家从以生存为本位的实用价值观出发,对特定时空境遇内上海沦陷区的某种区域经验与个体生命体验的从容表达。
三
在1940年代民族、国家与个体生命的生存危机中,苏青笔下所营造的一个由饮食男女的衣、食、住、行、性所构成的、不关乎国家与民族而只关乎个体生存世界的极具区域性与个体性的日常书写,向我们大胆展现了一个不带任何英雄主义色彩的日常生活的世俗世界。显然,苏青的这种凸显生活而缺乏历史感的凡俗琐碎的日常化写作与当时众多激发国家、民族意识和发出时代呐喊的感时愤世之作相比,显现了它的独到与特别。也正是因为这种特别,使得苏青作品在1940年代的上海滩产生轰动效应的同时,亦遭致责难而毁誉参半。不过,正如李怡所言:“没有独特的区域经验其实也没有整个社会的文学经验,没有个体的文学经验也没有一个时代的整体文学经验”[15]一样,在拒绝文学的社会承担中,苏青所进行的极具区域经验和个体生命体验的日常书写,虽然因远离时代中心而退守至个人的生活世界,但是这位“乐于平凡,初无什么出类拔萃的大志”[3](P441)的女作家却诚恳地以“一个井底之蛙的见识”[8]书写出了一种时代主潮之外的珍贵的区域经验与个体生命体验。
作为上海沦陷区的一名写作者,苏青着力表现乱离之世普通人平凡生活的创作,在为当时荒芜的沦陷区文坛注入一抹生机与活力的同时,其聚焦于女性世界之个体生命体验的艺术表达亦从一个特殊的视角,为我们展现了当时被社会意识与民族意识所消解和替代的另一种文学经验。因此苏青注重区域经验与个体经验表达的文学创作所具有的文学史意义,首先便体现在她没有融入抗战意识、却映射出1940年代上海洋场社会众生百相的日常化书写,在弃绝崇高中真实地再现了在战争的阴霾和极度的经济困境里求取生存的沦陷区普通平凡人的生存困境与生存体验,为当时日伪政权统治下落寞萧条的上海沦陷区文坛,增添了一抹斑斓的异彩。在沦陷区的上海这一特定的时代和特殊的地域里,当异族侵略者以政治的高压严酷地钳制知识分子的言说与叙事之时,以自我的切身生命体验为创作蓝本的苏青,正是在由异族统治所造成的男性主流文化的削弱与停滞之处,用一种边缘性的关怀个体生存状况的日常化写作,成就了自己文学生命的一段传奇。同时,执着地将写作延伸至日常生活领域的苏青亦在沦陷区文坛的废墟上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并在与当时着力追求“力”的表现的时代文学主潮的互补中,显现出了194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
其次,苏青笔下看似无缘于国家民族与政治意义的、抒写区域经验与个体人生体验的日常化写作,从一个特殊的创作角度,体现了“五四”新文学以来所提倡的文学“为人生”的意义。在上海沦陷区的特殊时空语境里,从自己的生存实感出发的苏青,在其创作中致力于表现的一种“个人性”与“个体生命本位”[6]的人生体验与文学表达方式,虽然在述说日常生活的庸常与凡俗中,将如火如荼的战争背景处理为其叙事的远景。然而,苏青的这种从区域经验与个体人生体验出发的日常叙事,在沦陷区的文坛上却并没有起到如异族统治者所希冀的麻痹意志与粉饰太平的作用。相反,只是平实地记录和反映那个时代的苏青,在创作中对平凡小人物生存困境的那分关注,却往往使人或隐或现地感受到战争对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与内在心理的深刻影响。因此对非常情形下被压抑的个体生命之生存困境的关注,使得苏青作品在恣意地表现为人所忽视的日常生活的同时,亦从关怀战争状态下个体生命的特殊视角出发,通过一种真诚地书写自我生命体验的具象描写所折射出的上海市民在特定历史时期具有普泛性质的共同性,展现了现代文学面向人生的意义。
王安忆曾言:“苏青是为文学史准备的,她的回来是对文学负责。”[8]的确,在一个特殊的地域和时代,苏青富含区域经验与个体人生体验的日常书写为后来者所提供的另一种有别于当时主流叙事的创作,为我们更为完整地理解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沦陷区和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艺术世界。
[1]实斋.记苏青[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2]谭正璧.论苏青与张爱玲[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3]苏青.关于我——续《结婚十年》代序[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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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苏青.结婚十年[A].苏青文集(上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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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王安忆.寻找苏青[J].上海文学,1996,(3).
[9]苏青.自己的文章——《浣锦集》代序[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0]苏青.道德论[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1]苏青.牺牲论[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2]余秋雨.文化苦旅[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5.
[13]苏青.论女子交友[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4]苏青.谈女人[A].苏青文集.(下册)[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15]李怡.区域经验、个体经验与文学史意义——纪念周文诞辰一百周年[J].中国文学研究,2009,(1).
A New Theory on Su Qing's Creation:Daily W riting of Regional and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
XIE Li
(School of Marxism,Southwest Petroleum University,ChengDu,610500,Sichuan,China)
In Chinesemodern history of literature,Su Qing,who was once been put outside of the narration of literary history,had been criticized since she became famous for her non-uniformity creationswhich deviated from themain trend of the times.In fact,the controversial,daily-life taste writings of Su was a deep sincere reflection of the femininewriter's life,which was founded on the unique regional experience of the then enemy-occupied Shanghai.This honest daily narrations,which were different from themainstream one with theirmarginal and individual nature,constitutes an essential link in the overall literature experience of 1940,thus the value of Su Qing's creation coming into being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regional experience;individual experience;Su Qing;daily writing
I206
:A
:1006-723X(2015)03-0104-04
〔责任编辑:黎玫〕
谢丽,女,西南石油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