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村落人文物象体现的造物文化思想解读*
2015-02-22胡彬彬王安安
胡彬彬,王安安,2
(1.中南大学 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83; 2.郑州大学 建筑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传统村落人文物象体现的造物文化思想解读*
胡彬彬1,王安安1,2
(1.中南大学 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长沙 410083; 2.郑州大学 建筑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作为物质“形象”的第一层面被人们所感知的“物象”是不依赖于人之意识的客观存在。基于对传统村落人文物象的实证研究,认为其能够体现系统的传统造物文化思想,将其概括为“规则、参照、功能与技术、核心”四个层面,并从中揭示了“天、地、人、物”之间的关系,进一步阐释了造物文化思想对传统村落人文物象具有的现代启示。
传统村落;人文物象;造物文化思想
一 传统村落人文物象与造物文化思想概述
村落是由古代先民在农耕文明进程中,因“聚族而居”所需建造而成的、具有相当规模、相对稳定的、基础性的社会单元。中国传统村落具有空间形态多样、文化成分多元、蕴涵着丰富深邃的历史文化信息等特点,是我国宝贵的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也是世界人类文化遗产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传统村落中有着丰富多样的“物象”,从广义上讲通指物体的形象。[1]曹植在他的《七启》中有诗云:“独驰思于天云之际,无物象而能倾”,唐代孟郊《孟东野集》也有诗记:“视听改旧趣,物象含新姿。”[2]自古,事物的物象就寄托了人们的思想感情,成为抒发情绪的描述对象。其实,从艺术图象学的角度出发,狭义的“物象”是作为“形象”的第一层面被人们所感知的,是一类显性要素(第二层面是“图象”,第三层面为“境象”,均属于隐性要素),主要包括各类外部因素的表现形态及造型特征,也包括其所反映出的构成规律,是不依赖于人之意识的客观存在,具有相对静态性、原真性、完整性和直接感知性的特点。传统村落的物象有人文物象和自然物象两类。人文物象的表现载体或组成具体包括村落规划布局、建筑物及构筑物、道路与桥梁、广场与田地、绿化、池塘、图画与标记(精神类实物)、各类生产、生活设施及装饰物件等。
“造物”是一个具有广含性、关联性、概括性的词汇,即创造万物。主体既可以是人又可以是自然,前者在实现的过程中映射了人的精神或意识。在远古时期,人类认识自然的水平低下,不能理解的自然造物就被认为是“神造”,从而产生了崇拜心理,使为了生存与自然相抗争而产生的人造之物不可避免地戴上了“通神”的神秘面纱。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文化的发展,造物思想百家争鸣。从物质方面来看,佛教主张“因缘造物”;道家提出“天地之道,以阴阳造化万物”;[3]儒家则认为“阴阳对应‘天、地’,万物由‘天、地’而生”。这些在特定时间领域内的造物观念从不同的认识角度出发,沿着不断深化理解自然和人类社会的轨道向前发展,借助于物质的创造和精神的体现反映出不同民族、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人们在各自的文化体系中相异的思想观念,形成了中华民族系统性的造物文化思想。它们或质朴,或深邃,直到今天,其智慧之光仍在熠熠闪耀。
二 传统村落人文物象体现的造物文化思想
传统村落各类人文物象从不同角度体现了不同方面的造物文化思想,也侧重于反映“天、地、人、物(本文所指主要为人造物)”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和谐的思想系统之内让我们逐步对中国人关于外部环境、人和物的理解形成较为深刻的认知(图1)。中国古代对“天地”的认识是模糊的,也就是把外部自然的天地(物质环境)和神性的天地(精神环境)混为一体。广至宇宙的概念,例如有“夫星之队(坠),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4]“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5]的说法,亦包括了人们产生各类意识和认知情感的心性与境界。它的模糊性表现在既不像人格神的绝对主宰,也不像对自然物的征服改造,[6]反映为人主动顺应、遵循自然规律的动作和平常、本性之心态,以及被动顺从的崇拜行为与心理。在中国传统造物思想体系中,“天、地、人、物”之间的关系始终围绕着“认同、和睦、协调”。这是造物发生的存在“环境”,是背景,是氛围。
图1 “天地、人、物”系统与传统造物文化思想
1.反映“天、地、人”关系的造物“规则”思想——天地俱法
“天地俱法”按字面理解强调“法”的名词含义,突出其广含性与客观存在的属性,即天地皆规律、标准、法则。究其深层含义,则“法”可为动词,需“观象”而后“法象制器(物)”,强调人应主动遵循“天地”之法,效法的无条件性,以及“天地”之法对人之造物行为的绝对约束性。这种朴素的造物思想形成的现实历史基础一方面是人的生存与发展必定与“天地”有着密切的关系,不得不按照“天地”之法行事(造物);另一方面概于初时阶级统治尚未建立,原始部落内部由于当时经济政治结构和血亲宗法制度与“天地”维持着和谐、依从的关系,讲“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7]。外部自然天地的法是具体的,易理解之,具有自然和文化的属性,“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神性天地之法强调精神之“礼”的社会属性,法礼一体,故《礼记》有言:“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仪以为器”。[8]
传统村落相比城市更能汇聚“天地”之气,从各类在自然中人化的要素来看, “法”反映在环境的特殊性中。黑龙江省横道河子镇冬季漫长寒冷,夏季干燥且日照强烈,背靠佛手山,木材种类多样,开采量大。历史上曾经历过中东铁路建设时期,同时拥有东北地域文化与丰繁的俄罗斯文化脉络。[9]于是,镇内老式民居就用数十厘米厚的砖墙体,或大块石料为基加上原木“木刻楞”墙体结合三层窗体来抵御寒冷、大风和霜冻,同时体现俄式风情;利用轻巧简洁的大坡顶屋面尽可能减弱风力和积雪对建筑的影响(图2);还有村镇内的各类设施均有厚重严密的保暖和防晒层。从物象中我们得以读取地域“天地”之法,并能通过物象还原“法”的动作技艺和过程。从精神意识方面考虑,传统村落自古以来形成的“礼”、“法”通过人们观念的映射,早已融入到物象之中,“礼之现法,法以为器(物)”。在湖南涟源杨市镇,村落规划在堪舆选址的基础上力求秩序,家族堂屋建筑朝门必须能够“聚气”,整体布局严谨统一,由三堂统领其他四平八稳排布的空间(图3)。这些物象正是当时崇尚理学、宗族礼制思想起统治作用的外在表现。
图2 黑龙江横道河子镇:木屋与周边环境
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图3 湖南杨市镇:严谨统一的堂屋内景
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2.蕴含“天、地、物”关系的造物“参照”思想——妙肖自然
人是联系天地与物之间关系的媒介,人造之物出自人手,抛开人单看“天、地、(人造)物”的关系是不能成立的。这里所要表述的造物思想,仍是从“人”这一造物主体出发,但着意强调“物仿天地,妙肖自然”的关系与手段,突出物蕴含的自然属性与物象表达的自然情态。
“妙肖自然”本是李渔在谈造园时的一个重要参照法则,亦是其评价人造之物成败或优劣的标准与依据。“肖”首先在于“肖形”,求形似,也就是人造物以具体自然物为参照蓝本,肖自然之物的形态,如当年汉武帝以自然之山为摹本建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一般。但这仅是表层,是一种粗浅的“肖”。其次,“肖”应“肖神”,期神似和情似,也就是造物应模仿自然物的内在精神与品格情感,“度物象而取其真”,“形神兼备”、“以形写神”才能令所造之物鲜活,最终符合人们亲自然的本性,这才是“妙肖”的至高境界。在广西龙胜县平安村,村落依山而布,壮族连屋顺地势绵延而上,气势如虹。更有着壮观雄浑的龙脊梯田,“千层万级绕从峰”,将穿插于其中的建筑、田地等人造物“隐”于自然之中,映平和低调之态(图4)。这里的物象体现的不仅仅是仿自然之山形,更重要的在于“肖自然之势,近自然之情”。通过物象的组合,突出山势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的神情。相比它的岿然,安徽黟县西递村那宜人的建筑尺度,黑白色搭配质朴的民居外观及独特的马头墙式样,古老粗犷的石质铺路,四通八达的管渠连接……一切村落人文物象都仿佛是由自然中产生,柔和而唯美,实际上是徽州秀美自然的延展,正是“肖”当地优雅、静默的自然品性的反映(图5)。
图4 广西龙胜县平安村:梯田中的村落
图片来源:上海龙公摄
图5 安徽黟县西递村:古拙的村落环境
图片来源:二毛摄
3.寓意“人、物”关系的造物“功能与技术”思想
(1)造物功能观——物有所需与崇实致用。“物有所需”即是说物往往是根据人的需要而产生的,反映了造物的目的性。崇实致用则是由本原意识出发,得出最朴素的造物法则,二者之间有着自然的承接关系。关于“物有所需”,自古就有“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避风雨,以避寒暑……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10]张书琛对这种有目的性的造物行为做了进一步阐释,认为正是当人类对物有所需求,并且自身也具备劳动行为的能动性时,“个体获取这种东西的外显操作活动就会必然发生”。[11]人的需求有物质与精神之分,物质需求是为了令人在环境中的生存更舒适方便,身体状态更得利;精神需求伴随着物质需求同属于整体性的人性需要,将人特殊的、高层次的意识、认识、思想予以实现。这双方面均在物的创造过程中得以统一。例如在江浙传统村落中常见的沿河石板就是人文物象的组成部分之一。它们的设置是为了方便洗衣、淘米、择菜等具体生活行为的发生(图6)。物象的表现是朴素的:大块石材一般不会经过精雕细琢的深加工,多是开采出来以后经粗略砍凿便直接堆砌使用的。石身因近水覆盖了绿色植物,表面经过长期踩踏显露出光滑的磨痕。在精神上既体现了人亲水、近水的本性,又可以将人的心灵沉浸于厚重的历史中。但这两方面需求通常会以一方占主导,如田地单纯是为了生产农作物之需,而后才又有了对其审美的评价;祠堂原本也就是崇宗祀祖之用,后随着时代的演变增加了办理婚、丧、寿、喜事,商议、聚会的功能。这说明人之需求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时间属性的,物也势必会随之发生一定的物象变化。
图6 村落中的沿河石板
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有了需求就有了造物的动机,具体到物是要求“崇实致用”的,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传承至今的思想。“崇实”意为崇尚实际、朴实,也就是强调物的实用价值,是实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表述。“致用”就是尽其所用。仍以湘中杨市为例,镇内堂屋建筑出入口道路以最大程度的便捷性连通着外部环境与建筑内部秩序空间,同时考虑到人在路途中的感官体验,利用道路节点的布置营造出充满生机的沿路景观;内坪道路同时满足着行走的基本要求和家庭院落生活需求;室内道路的物象表现则更为质朴,石质路面坚实耐用,在经历了历史的变迁之后仍基本保持着原貌,实用性极强,即使偶有图案配装的铺地也是为了承载人们对于家庭吉祥的期盼之意;天井道路更是有着关系民生的实用性特征,满满地融入了人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图景。这些道路尽其所用,从一个微小的侧面证明“物有所需,崇实致用”是传统造物功能观念的集中概括,与其他观念在实际中碰撞、融合,共同作用,最终使各种人文物象得以呈现于人们眼前。
(2)造物技术观——技由物显与言传轻技。首先来看“技”本身。在人类历史发展中,“技”始终是一个游离的概念,最初与艺术结合紧密,但随着科学的发展,它开始与“艺”分离,与科学结合形成“科技”,也就是由科学派生出的技术。[12]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技”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手艺活儿”的指代,是一门大学问,其状态被王冬梅描述为“体现为物的制造应逐渐与人的体力协调,同化为人体活动的一部分,达到运用自如的和谐程度。”[13]一类人们的劳动行为若要被称之为“技”,时间的投入,精力的穷耗,手工的锻炼和思维的勤奋运作均是必要条件。但这还不足以使“技”形成并成熟,需要以上必要条件之间发生精妙的联系并最终得以“质变”。可以说,任何一门技都势必结合“天时、地利、人和、物宜”,才能“工巧”,并最终通过物显现而出,被人们所认知。传统村落中的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可以有力地证明这种情况。剪纸又名“窗花”,是反映村落民俗生活情趣的小件人文物象,对于整体村落形象起到点缀美化的作用(图7)。这一活动多数是泥巴裹满裤腿的农家人在生产生活中的小娱乐项目,另有用于宗教仪式或葬礼的。好练者随处剪,随时剪,巧于思,勤于艺,将身边的小场景一一反映在小巧的二维纸面上。也是因为“物显”的作用,人们才有可能通过先期“知纸”与后期深入研究的过程,逐渐认定剪纸这一技能的文化与社会价值。一些技之能手能够熟精于心,单靠这一门技就能远近闻名。相比之下壁画之技更为复杂,黄河流域或长江以北地区“干壁画”的载体材料都是以“粗泥搭络毕,候稍干,再用泥横被竹篦一重,以泥盖平。又候稍干,钉麻华,以泥分被令匀,又用泥盖平……方用只泥细衬,泥上施沙,候水胀定收,压十遍,令泥面光泽。凡和沙泥每白沙二斤用胶土一斤,麻祷洗择净者七两。”[14]这项技使得最终形成的壁画效果有着沉寂般的厚重性。但不同地域的技有别,物象的呈现效果也有异。如流行于湘南桂阳一带有类似于“影壁”的壁画,画面看上去似乎界于二维与三维之间,透着别样的韵味。“物显”之技是先砌出平整地仗,再将调配好的石灰、细砂、瓦粉、生苧麻丝、蛋清刷涂为壁面,在地仗未干之时,用清石灰水调和颜料绘以图案,后用泥料制凸纹饰色彩,待干燥后凹凸效果明显。总之,技的产生是“顺天行、应时变、随地气、和人性、巧其力”的,在大环境中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遵循着各种规律,并将各种制约造物行为的反面因素转化为促发迸射技术活力发生的强大动力,最终体现于物象之上,通过人的各类感官得以进入思维系统进行逻辑推演,使技的过程明晰化。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虽然“技”是如此魅力超凡,形成之物象又是如此令人过目不忘,但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却始终是“重道轻技”的。技术高超的人也至多是“匠人”,绝没有被赞誉为“大师”的可能。这些能工巧匠隐于百姓之中,在中华大地上创造着因技而成的精美造物。
图7 陕西宁家湾村:窑洞剪纸
图片来源:景周摄
图8 云南剑川:木雕之技
图片来源:新华网云南频道
其次,就技的传承来说,由于从未曾受到社会统治阶层的重视,没有进行过相关具体研究与保存的工作,所以历来以师带徒承,口口相传的形式继承与发展。有利的方面在于这种方式具有极强的直接性与互动性,受教者可以在实践中长时期深入学习,所以技能够得以全面地继承,亦可以在“前人栽树”的基础上融入自身的经验与思想,自觉或不自觉地提升技的能力与水平,从而使技更为精进,甚至开创新技的专攻方向。这就是中国传统之技在数千年之久的历史进程中越发精湛和细腻的重要原因。不利的方面在于这类传统的方式不同于西方关于技艺有诸多专门的研究与论著,没有经历过深入的论证过程,在理论方面缺乏科学性和系统性。实践方面,绝大部分相授内容属经验之谈,主观性占主导,加上技的受教者一般限于血缘或业缘关系密切的极个别人,使技的传播范围极其狭窄。由此“物显”之技便表现出强烈的“一家(或一域)之技”的特点,在彰显个性的同时反而降低了技的缺陷(在一定时期内)被解决的可能性。例如云南剑川县白族聚居地的木雕就是当地人文物象的一个显著代表(图8)。它起源于大唐天宝、贞元之际。为了谋生,受教者自小锻炼木工技法,促使“长于技艺”,以家庭或族为单位,一代传一代。物象的载体以建筑装饰木雕构件和雕花家具为主,圆雕的佛教遗像也很有名。匠人运用复杂的一起一落、三起三落等雕工工序在以云木或滇楸木为主的木材上雕饰出反映当地白族淳朴民俗的各类作品,尤以龙凤、花鸟最为出色,构图饱满,雕饰细节的搭配粗犷与细致浑然,纹理层次丰富。但在基层材质处理上却是几千年惯用当地土漆,虽然耐磨且富有光泽,但不耐强碱,使木雕在保存上产生了一些问题。直到现代才改进技术,改变工序,增加了底漆,完善了木雕之技。另外,语言的传播因为短时性的特点容易被受教者遗忘,也不利于后世或其他学者进行长期、间接性学习,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技的传承。对于这种情况的态度,人们一方面总认为是“惯常性行为”而没有加以重视,另一方面却又是刻意为之。因为一门技的掌握通常就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赖以生存的手段,他们当然不希望技的外传,于是对受教者选择的范围与数量都有异常严格的规定,从一个侧面导致了现代社会中很多传统技术失传,从此淹没于历史文化的洪流中。但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技”在社会发展中,或文化史上处于这样或那样的尴尬处境,然而匠人对自身的技艺要求自始至终都是极高的。他们在技的道路上不断探索,在实践中求精进,教授弟子更是随时言传身教,穷尽心血的结果使“技”得以长盛不衰,代代传承,同时也造就了更加丰富多采、令人称奇的传统村落人文物象。
4.全维性造物“核心”思想——物以载道
“器(物)”、“道”与它们之间的关系历来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大命题。关于“道”具体是什么,怎样解释的问题,从来没有一种统一的、权威的说法。事实上,诚如许平指出:“在中国文化的意义系统中,‘道’是最为复杂、最难以用一个准确的概念加以概括的词。……‘道’是从有形的物质中抽象出来的意义……是一种对于整体利益关系的把握,所以关于‘道’的讨论永远没有结论,也没有止境。”[15]在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将“道”视为老子哲学的中心范畴与最高范畴来分析,隐约所见其特征的一个或几个方面:首先,“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指出了“道”是不依靠外力的存在,包含着形成万物的可能性;其次,“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则是说“道”能够产生万物,体现人类灿烂文化的人造物自然也不例外。此外,“道”是“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没有具体形象,也不能单凭感觉把握。[16]回到“道”与“物”的关系上来,若脱离了“物”来谈“道”,则“道”已然失去了存在与理解的理由。不理解“道”之所在,那么“物”的物象表现也只能仅仅限于视觉刺激的短暂效果了。所以,“道”与“物”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正是在这种关系中,我们才可以说“道”代表了一种“无限”,在实质上是一种反映人们意识的价值取向,是对于“物”、 “道”之间的互动关系与合理形式进行整体思考与评判的方法与价值观,此即应为“形而上之‘道’”。
从《周易·系辞》中我们知道,“物(器)”是“形而下”的,有形、具体,可以被占有与被利用,而“道”乃属“形而上”,无形、无定、无所不在、至高无上,这就是“物”与“道”在本质上的不同属性。具体之物通过不同的物象表现形成相对固化的视觉、触觉符号,通过感官进入人的思维系统,经由信息汇总、知觉辨识取舍、经验调取、逻辑归纳后,形成每人不同的自我判断。这个别的判断结果其中已经融入了个人对于“道”的主观性理解。无数的、全部的物象判断得以综合就反映了一个人(或具有共识的一个复杂群体)的价值观念,这即是“物以载道”的思维过程,思维充当了助力的角色。在上述传统村落人文物象所反映的造物思想中,“规则”观即是“存在”之“道”:天行的变迁、地气的随移、人群的组合、物性的调整都广存于大环境中,由物象体现出来。其中蕴藏的法则与规律逐渐在人们的认识中形成具系统性的造物标准。湘西土家族苗族古村落潮湿多雨是“存在”,木材种类丰富多样是“存在”,少数民族生活习俗亦是“存在”,于是作为人文物象重要组成的吊脚楼以独特的民族风格向人们诉说着它的“道” (图9)。河北石井陉县于家古村落地处太行山区,巨石遍地是“存在”,石质山坡绵延起伏是“存在”,村民闲适的生活习惯同样是“存在”,于是“八百华里石头椿”,层层沿地势错落而上的壮观景象展现于我们眼前。不打根基,不填辅料的道路铺装在经历数个世纪的风雨之后仍然边形如碧玉,表面凹凸明显,完全按照物的自然本性任其发展,满含着平实古拙的气息(图10)。“参照”观是谓“价值”之“道”:“妙肖自然”本身反映的是一种“认可”的价值取向,综合形、神、情的模仿造物正是道出了人们原本认不清的价值存在,为我们探寻物的本质指明了一个思考方向。在河南林州高家台村,微小的地形高差实现了建筑的线性错排有其“价值”,最大程度地疏导排水也让人们从一个角度认识了“价值”,用原态的石板、谷秸秆掺泥土制成如同石地质层的建筑“耙子”结构难道就没有现今人们追寻的自然“价值”吗?整合这些价值观念不难看出,其中的“道”正是肖自然的方式、过程与思考内容。“功能与技术”观则为“文化”之“道”:福建永定南江村依山就势建造的土楼与周边设施环境是适应聚族而居的生活和防御要求形成的地区民族文化遗产的代表(图11),透过当地人文物象的表层,可以发现村落不仅仅吸收了中国传统布局风水文化,在技术上自成体系(生土高层建筑技术),而且在交融发展中磨合兼收了客家民俗文化和山居地域文化,是闽南地区特殊社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此“道”伴随着文化发展,是动态的,更是自由活性的。综上,这就是造物“核心”思想——“物以载道”的全维性体现。
图9 湘西古村落:古朴的吊脚楼
图片来源:胡彬彬摄
在此,物之所以“载道”,是为了承载人的意志,实现人们思维的判断与心中的价值,反映人与物的秩序观,进一步揭示“天、地、人、物”的复杂关系。而“物以载道”于传统村落的意义,则是借由“道”的体会与认知,反过来和谐、稳定、固化村落整体形象。
图10 河北石井陉县于家古村落:石墙与石路
图片来源:爱浮屠摄
图11 福建土楼与周边设施环境
图片来源:胡彬彬摄
三 造物文化思想对传统村落人文物象保存与更新的现代启示
看传统村落,如果只是描述其中的人文物象,认识其体现的造物文化思想,那么就易使研究相对静态。应抱持续的、发展的态度对待研究,就势必能够看出这些思想观念对传统村落人文物象具有积极的反作用,那就是促进传统文化形象的保存与更新。
时代的发展决定了人们文化价值观念的不断变化。在现代社会,朴素的传统造物文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缺失的,或者说,是被人们在还不够完善的村落保护大洪流中渐渐无意识忽略的。造物文化思想对千百古村落的保护与更新有着怎样的启示,以及如何承袭传统的精髓是现阶段值得我们深思的重要问题。首先,我们应明白“因物有迁”,“迁”代表了“可变”。其一,提示出了物是具有时代性与存在性两方面客观属性的,所以不存在绝对静态的物,也因此村落各人文物象就有了被保存与更新的可能。其二,造物文化思想并非固化死守,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动态发展的,这就解释了它能够延续至现代,对我们的诸多村落工作产生启示与影响。这两方面的“迁”都不可能逆历史的轨迹,所以一定是沿时代正方向,不断进步的,并且必以物象的实态为基,始终实事求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科学发展观。其三则明确了物的地域发展性:与过去相对封闭、稳定的环境不同,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全开放,多元发展的时期。不同民族、村落千差万别的物可以在造物思想上有一定的渗透,技术上互相学习,甚至可以进行部分直接性的物与物交换或流通(可移动之物)。由于各自深厚的文化底蕴存在,所以物“迁”的结果会令造物思想更加清晰,成物规律更易被人们辨识。此亦反映了造物之“道”的动态性与包容性。
其次,在具体方法上可以“延古今用”,“用”的对象是物,亦是造物文化思想。传统村落大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更有着诸多优秀的物质文化遗产,其中饱含着造物者质朴的情感。他们创作的源泉是生活,现今仍要在生活中得到传承,在传承的基础上更新。在保存与更新的过程中看待造物文化思想,需取其精华,加强对于“技”的重视,重读与理解造物之“道”。只有这样,传统文化才能在现代开出娇艳之花,迈向更加辉煌灿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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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pretation of the Creation Culture Thought Reflected by Humanistic Images in Traditional Villages
HU Bin-bin1,WANG An-an1,2
(1. Center for Chinese Village Culture Research,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China;2. College of Architecture, 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Image” perceived by people as the first level of “objects image”, is independent of the objective existence of consciousness. 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humanistic images in traditional villages, we believe that images can reflect systematic creation culture thought which could be summarized in four levels: “rules, reference, function and technology, core”, and we reveal the relationship among “environment, people and objects”. Finally, we further explain the modern inspiration of creational culture thought to humanistic images in traditional villages.
traditional village; humanistic image; creation culture thought
2014-11-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长江流域宗教文化研究”(11ZD&117);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原生态设计理念助推中原经济区建设的应用研究(2015-ZD-195)
胡彬彬(1959—),男,湖南双峰人,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村落文化.
G03
A
1008—1763(2015)04—01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