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道”——《道德经》之“道”与《文心雕龙》之“道”及其英译之辨
2015-02-22周邵玲贾德江
周邵玲,贾德江
(南华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衡阳421001)
1 《道德经》之“道”与《文心雕龙》之“道”及其译文
辜正坤先生在《道德经》译本和杨国斌先生在《文心雕龙》译本中,不约而同地把“道”译为“Tao(Dao)”。既然同为“Dao”,则同为“道”,《道德经》之“道”与《文心雕龙》之“道”的相同译文,给英译本读者传达的信息是:这是两个完全同一的概念。
“道”,作为中国古代哲学一个非常关键的概念,作为一个本身含义就很丰富的汉字,在各种不同的学派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形态中,有着不同的诉求和阐发:道家有“道”,儒家有“仁道”,封建统治者有“王道”,佛教有“佛道”;后世的学者文人更是在前人思想的基础上,赋予了“道”更为广阔和丰富的内涵。
在这些众说纷纭的“道”中,从表象上看,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道”似与《道德经》的“道”甚为相近。第一,《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批评著作,但它的开篇即是“道”,“原道第一”,刘勰认为“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将文学归源于“道”,也认为天地日月山河乃“道之文也”[1]20,把这些自然现象都归源于“道”,把“道”提到了本源的高度。而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120,同样阐明了“道”发生万物、蓄养天地的地位与作用。第二,刘勰对“道”的描述与老子对“道”的表达不无相近之处。刘勰说“人文之元,肇自太极”[1]6,在《道德经》中,也有这样的字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68,此二者,“太极”和“混成之物”就是“道”在天地未分之前的物质表现形式——一团“元气”。
这些似乎都印证了“两道同一”的观点,但我们细究两文就不难发现:此“道”和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在某些地方有着交集,但还是不能认为此“道”就是彼“道”。
2 两“道”之异
在《道德经》中,在道学领域里,“道”一词显得至关重要;同样,“道”在《文心雕龙》全书中,在龙学领域也是至为关键。对《原道》篇在《文心雕龙》全书的重要性,学界已有共识[3],读懂了原道之“道”,才能领略刘勰的人生态度和文学精神,龙学界对于“道”这个在《文心雕龙》中尤为重要的概念,作了各种揣测和探索,其中也不乏道家之道说。然而,此“道”真的就是彼“道”吗?这首先(也是最后)还是要依赖于我们对两个文本的解读。
2.1 两“道”的表现方式不同
两“道”表现方式上最大的区别在于,一个无言,一个有言。这也体现了两种不同的语言观。老子之“道”无须用言语表达,“无”,既是一种物质状态,也是一种精神状态,既指宇宙开初那种空旷无物的状态,亦指自然之态无法言说的奇妙。老子强调了“道”的模糊性、复杂性和精微性,要想准确而完满地表述它是很困难的[4]。“道可道,非常道”[2]2,可以言说的“道”就不是真正的“道”了,因为“道”“恍兮惚兮”“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2]32,是言辞这种具体的、有形的工具没有办法表达的,所以“名可名,非常名”,即便勉强用言语把它表达出来,这种言语也是不能持久和经得起考验的,又因此“道常无名”,少说不说才是自然的道理[2]62。老子文化包含了古人最早的一种语言观,这种以道家为代表的语言观“对语言本身表现出一种惊人的轻视态度”[5],庄子有云“得意而忘言”,老庄哲学这种对语言的轻视,源自于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对语言表达力局限的无奈。
恰恰相反,刘勰之“道”却正是要通过语言来表达和彰显,“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1]2人的思想感情必然是要表达的,因而必然要产生表达的工具,这是自然而然的;而且只有通过语言文字来传达。虽然刘勰也意识到语言文字在很多时候会“逐物实难”[1]350,言不达意,但比起其他交流方式,实在已经是自然赋予我们的最便捷的方法,所以人类不可能舍近求远,再用除语言外的其他方式来进行宣讲,“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1]10。这种语言观也显示了儒家对语言的态度倾向,以语言作为伦理编码符号的片面工具来正人伦、得天理[6]197。刘勰认为当时的文学已陷入歧途,只有用圣人的言语文章来明“道”,使文学重回正轨,《文心雕龙》实质上也是借助语言文字的力量来试图起到一种规劝的作用。
2.2 两“道”中人类地位和作用的差异
老子之“道”强调自然的未知力量,而刘勰之“道”表明人类是必不可少的参与者。老子也意识到人是在思想意识上高于其他物种的智慧生物,因而说“人大”。但就老子的纯自然观而言,“人大”也是“道”之所以然,人,并不会因为自身的智慧和高级的思想意识状态就会在“道”中起到与众不同、举足轻重的作用;相反,在老子对“道”的一再阐述中屡屡提及的人类,仅仅是作为“道”这个宏观体系中一种产物而已。老子甚至认为,词语这一绝大多数学者认同的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重要特点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与人的作用无关[6]196。在老子眼中,“道”是冥冥中永恒的规律,“道”是一个自然而成的有序体,其一切的起承转合都自成其理,什么时候该怎么样都会自行其道,哪怕人类再有智慧、有思想,也无法参透其中奥妙,更加无法改变和控制。换言之,老子意识到人在自然的未知力量面前的渺小和局限性,所以人所谓的提问、学习、理解都是徒劳无功的,人的参与和努力有可能只会导致破坏和扭曲,对于“道”,人无须用言语表达(也表达不了),无须懂得和理解,只需接受。这倒有点类似于西方哲人所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在《文心雕龙》的《原道》篇中,刘勰为了正本清源,标榜了“道”是人类文学的起源,同时也彰显了人对“道”不可或缺的作用,“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1]2。天地万物有了人的加入,才能孕育出灵性,才可谓完美的组合和搭配;人是万物之灵长,是天地的心灵,是自然的灵魂,缺少了人类这一支具有高级智慧而独具魅力的群体,自然必定乏善可陈。较之以老子之“道”体系中平等主义,此“道”将人提到了一个道家之“人”无法企及的高度。“道”孕育了天地万物也孕育人类,但对人类情有独钟,并赋予其灵性和心智以承担起用人类独特的语言文字来传播“道”理的重任。因而“道”并非不可言说,反而要极力言说,人类因为有了语言文字这一特殊的媒介,要责无旁贷地担负起阐发和传播“道”的任务。因而,刘勰的“道”并不像老子的“道”那样难以琢磨,这种“道”是可以摸索、可以琢磨、可以追寻并且是需要去摸索琢磨和追寻的,而在这种过程中,人既是媒体也是受体,文学是“道”通过人又向人宣讲的方式。在老子喟叹在神秘莫测的“道”面前人类及人类语言的苍白匮乏的时候,刘勰也认识到人的弱点和局限性——“生也有涯,无涯惟智。”[1]350而接下来,在老子试图说服世人望而却步的时候,刘勰却鼓励人们学习和求知,进行教化——“至夫子继圣……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1]8
2.3 两“道”之本质不同
老子的《道德经》对“道”作了深入的阐述,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2]68,所谓“道法自然”[2]68,所谓“能知古始,是谓道纪”[2]34,无一不体现了“道”本身就是贯穿《道德经》此书、道家此学的精神要领。道家之“道”,可以不带任何修饰和限定成分,此“道”不是“仁道”,不是“人道”,亦不是“文道”,只是“道”,是作为本体和精髓的独立的哲学范畴。
刘勰生活的年代,人们日渐追求绮丽的词句,重形式轻内容,文学创作犹如无根之浮萍,不知所踪。刘勰的《文心雕龙》旨在为文学的方向树立一根标杆,赋予文学厚重的自然基础,号召人们不能“为文而文”,回归到文学的根本上来。所以,刘勰的“道”不像老庄之“道”,不是独立的自足体,而是为“文”的“道”,是作者表明立场、抒发情志、讲明义理的工具。
综上所述,刘勰的“道”虽然在开篇中貌似老庄之“道”,实则相去甚远,随着《文心雕龙》篇章的展开和深入,我们越来越读到了儒家“天人合一”“孔圣之道”的教义。
3 两“道”之译
那么,对于这两个“道”,翻译家们有何理解和阐发呢?
在众多的《道德经》英译本中,人们用不同的英文词汇来作为“道”的译名。有时甚至在《道德经》的同一个译本中,同一个译者对“道”这个反复出现的概念都会有不同的翻译。统而言之,译者们大概用Tao、way、logos、existence、divine law[7]等等一些词汇来诠释“道”。其中,最具代表性和全面性的应该是“Tao”。而way、existence、divine law 都太过写实,远远达不到老子所想要传达的那种无以言表的境界;“logos”也可理解为“道”,但“logos”是上帝之言[8],是基督教义中与神同一的“道”,是圣子的代名词,同时这个词也包含了理性、逻辑、词语的意思,上帝用语言的能力开创了世界,所以语言就是神,就是“道”,从这个意义来说,“logos”只能是西方版的“道”,因为老子既没有将“道”这种未知的力量归结于任何的神,对语言也是持轻视态度的。反而是“Tao”这个词,看似直接从汉语拼音照搬过去,却可能是译者们在穷尽了英语词汇而无以言表之后想出的最好的一种办法,既然用语言无法表达清楚,那么就让读者自己去琢磨、领会和感悟,达到与老子意会的境界,这可能也是理解的最高境界吧。辜正坤先生在译“道”时作了如下的注解:
The Tao:(spelled as Dao in Chinese phonetic symbols)aphilosophical term first used by Lao Tzu(Lao Zi);traditionally translated as Tao(thus Taoism),logos,way,path,road,etc.[2]3
而汪榕培先生也指出,“道”这个概念用英语的way或任何其他词是无法体现出来的,意译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因此,建议采用早在18 世纪前叶就已进入英语的音译词Tao,让西方读者去琢磨这个东方词语的神秘内涵[6]201。用“Tao(Dao)”来作为此“道”的译名,恐怕已是翻译家们最好的选择,在这里,我们又一次体会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滋味。
如我们在上文中所想要说明的,《文心雕龙》的“道”如果也被译为“Tao”,在西方读者的眼中,这两个“道”就是完全同一的概念,而事实上此“道”非彼“道”也。《文心雕龙》之“道”是“文”的起源,强调自然的物质呈现形式,认为人是自然的一种物质呈现形式,而“文”又是人的一种物质呈现形式。认识这一点非常重要,作为文学批评著作,刘勰的原道并非像老子那样为道而原道,而是为文原道,是为了证明“文”的重要地位和作用,“文”是人内在的自然而然的流露,是自然之道的自发体现,而并非像有些西方评论理论认为的那样,是人对自然故意的模仿和再创作,他追求自然的人性体现以及人性的自然化,希望人可以努力了解自然,正视自身的局限性,尽量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从而达到文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论到修辞的时候,刘勰的这种思想表现得特别明显。他觉得对偶这种修辞手法之所以在文学上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读起来如此优美感人,就因为对偶来源于自然界中对称美的现象,是自然在文中体现的一个重要佐证。在第一章,刘勰之“道”特别强调了“自然”的作用,“道”这个概念既直接指向“自然界”,指向自然运作的原理,也指自然的人与生俱来的特性与品质,在这里,刘勰之“道”中儒家思想的因素表现得还不是如此彰显,因而笔者试把第一章之“道”译为“Nature”。“Nature”一词,既有自然之意,亦有本性之意,既解释了“自然世界”,也解释了“自然的与生俱来的人性”,并以此来暗合刘勰在以后的篇章中所阐发的“天人合一”,以示与冯友兰先生在领会老庄思想时所解释为“万物自发或自然之总和”的“道”相区别。而在以后的章节里,随着深入地展开与阐发,“道”的轨迹更加清晰明显,这正是以孔子作为典型代表的儒家学派所理解和信奉的“道”,刘勰所推举的圣人,除古代圣王外,就是孔子,刘勰所推举的经典,绝大多数都是儒家典籍;他以第二章“徽圣”和第三章“宗经”来鲜明地表达自己“论文必徽于圣,窥圣必宗于经”的观点,即为人须遵循圣人(孔子)之“道”,为文须遵循经典之“道”,则自然而然会做出好文章。因而笔者试把后面章节的“道”译为“Principles of Confucianism”,以此来清晰地表明刘勰“儒家之道”的立场。
4 结语
老庄之“道”,孔孟之“道”,虽然都是一个“道”字,却是各行其“道”。译者唯有跟随这两个概念不同的“道”来追踪溯源,才能解开两“道”的真谛和内涵。《道德经》之“道”宜英译为“Tao”或“Dao”,《文心雕龙》之“道”可分别译为“Nature”和“Principles of Confucianism”,恐怕也是翻译之道使然吧。
[1] 刘勰.文心雕龙[M].杨国斌,英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
[2] 老子.道德经[M].辜正坤,译注.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7.
[3] 林衡勋.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中之“道”新探索[J].文艺理论研究,2009(1):45.
[4] 罗维明.老庄之道与言意之辨[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3):21-33.
[5] 叶舒宪.老子与神话[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207.
[6] 姚小平.“道”的英译和《圣经》中的道:汪译《老子》及“译可译,非常译”一文读后[C]∥罗选民,屠国元.阐释与解构:翻译研究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3.
[7] 道德经与神仙画:英汉对照[M].许渊冲,译.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6:6.
[8] 陆扬.德里达的幽灵[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