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罗莎·卢森堡全集》英文版的编辑和出版



关于《罗莎·卢森堡全集》英文版的编辑和出版

Peter Hudis [著]秦蔡思遐 [译]

一

如果没有对卢森堡贡献的多维性——作为理论家、活动家及其独特的人格——的认识，就很难翻阅，更别说研究她的著作了。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曾这样说道，“我感觉到，简言之，如同瓦迪斯瓦夫·海涅(Wladyslaw Heine)所说的一种‘说点有分量的东西’的需要……我觉得我的体内有一个正在成长的新鲜而别致的消解了寻常公式和模式的形式……我确信那里有些什么，必定有些什么即将诞生。”*Rosa Luxemburg.“To Leo Jogiches”,April 19,1899.in Gesammelte Briefe.Berlin: Dietz Verlag,Band 1,1989,p.307.瓦迪斯瓦夫·海涅 是卢森堡在苏黎世大学写论文时一起念书的波兰同伴。The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Poland.

罗莎·卢森堡对于她所说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的追求对于每一个曾读过她的重要政治著作——如《社会改良还是革命？》、《群众罢工、党和工会》和《论俄国革命》——以及她的许多不那么出名的关于那个时代的政治问题的文章、演讲和论文的人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不同于她同时代的哲学家，卢森堡不仅强烈地批评了资本主义的惨无人道，也批评了那些在她看来是被误导的、试图取代资本主义的激进努力。她认识到，只有通过彻底的群众参与和民主进程——这个进程包括受压迫*作为一项极富价值的工作给予了卢森堡关于这个概念的重要启示.参见David Fernbach(eds.).In the Steps of Rosa Luxemburg.Leiden and Boston: Brill,2011.的多数打破选举政治和革命盲动主义的模式而主动参与进来，资本主义才会被取代。这个看法定义了20世纪的绝大多数旨在改变社会的努力，也成功预见了诸多女权主义者、生态主义者以及“占领华尔街”的那些活动家们的愿望，让他们在21世纪努力去避免以往所犯的错误。毫无疑问，即便我们只是单纯地从作为政治理论家的罗莎·卢森堡的角度去看，她的遗产也强有力地说明了我们的生活和现时代。

同时，卢森堡决不仅仅是一个政治理论家。无论是在同时代还是在20世纪最杰出的经济理论家中，她都毫无疑问是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事实上我想说，卢森堡“说点有分量的东西”的努力最强有力地体现在她的4本主要著作——《论波兰的工业发展》、《国民经济学入门》、《资本积累论》和《资本积累——一个反批判》——都集中在经济问题上。每一本都涉及对经济现象的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从整体来看，它们体现了最广泛的、从未被研究过的资本主义内在的全球扩张趋势。既然我们正生活在资本扩张至整个世界的历史时刻，我们显然不能将其经济著作排除在对她的多维认识之外。

然而，仅仅从政治和经济理论家的角度来理解卢森堡还不足以概括她的全部贡献，因为她同时拥有着令全世界人们神往的独立人格，即使对不认同她政治思想的人也不例外。没有思想家仅仅是他们诉诸笔端的思想的集合，在他们的思想背后，始终存在着一个个真实的个体，而很少有人能像卢森堡一样迷人而独特。她渴望在男性主导的第二国际中获得领导地位，却拒绝接受被限制在“妇女问题”上的工作。她是一个严肃的经济分析家，乐于在最专业的层面上探索马克思的扩大再生产理论，却也时常将自己称为理想主义者，因为“我不认为在德国工人运动中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愚蠢的”*Rosa Luxemburg.“Letter to Jeo Jogiches”,May 1,1899.in Georg Adler,Peter Hudis & Annelies Laschitza(eds.).The Letters of Rosa Luxemburg.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Books,2011,p.118.。她是一个坚定的政治活动家，却又无法放弃自身对于自然界和人类文化的迷恋。正如她在信中所说，“我无法将物质和精神分离开来”*Rosa Luxemburg.“Letter to Clara Zetkin”,September 27,1908.in Georg Adler,Peter Hudis & Annelies Laschitza,ed. The Letters of Rosa Luxemburg,p.269.。

还有一个重大的理由可以解释卢森堡的生平和著作为何在今天变得尤其重要。这是由于她以某种方式为人们对抗、批判和克服今天正困扰着反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运动的深刻的危机而在方向和动力上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资源。

今日的危机深深地根植于这样一个事实，即那些仍然自称为“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和派别很大程度上是在现实资本主义社会贫瘠和乏善可陈的模式内部运作的。当下我们正处于缺乏想象力的危机之中，似乎只有极少数人愿意从革命的视角去批判现存资本主义世界的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我们需要打破这种统治模式，它仅仅以经济学的统计数字、数量上的产出以及技术上的革新来衡量“进步”，却忘记了或者说悬置了那些与人类解放相关的最基本的问题：“人之为人意味着什么”；“我们怎样才能释放出个体的创造性潜能”；“什么样的社会关系才是最有利于人类本质的实现的”？

我们这个时代的危机是由于缺乏取代一切形式的资本主义的解放性替代方案所造成的。现当代一直缺少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应当是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能够释放和表达出来的。卢森堡广泛的理论和实践工作，以及她努力想“说点有份量的东西”的与众不同的独立人格，在这个黑暗的时代可以引导我们对解放方案进行重构，而这个解放方案是以脱离教条、传统和乏味论证的束缚，解放我们的心灵作为开端的。

卢森堡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我们只能通过将它作为整体来看待才能充分理解它的意义。关注其遗产的某一方面而忽略其它方面当然是可能的——比如在牺牲她经济学理论的基础上考查她的政治著作，或者在牺牲她的政治著作的基础上考查她的经济学著作，抑或是在牺牲她独特个性的基础上考查她的政治和经济学著作。但是，这样做的代价是巨大的，因为它使我们不能以她所希望被看待的方式——作为“拥有无限可能性的领域”——去理解她。如果我们将卢森堡的遗产碎片化，我们就无法把握罗莎·卢森堡 在现时代的意义，正如如果我们仅仅关注马克思所做工作的某一个方面而忽略其它，我们就无法把握马克思主体思想的内在一致性一样。

二

基于这个原因，我们决定出版一套英文版的《罗莎·卢森堡全集》。在过去的20年里，有许多迹象——比如大量的研讨会、论坛、著作、论文及剧作——表明英语国家中人们对卢森堡的兴趣与日俱增。然而，就她本人的著作而言，大量专著要么从未被翻译成英文，要么存在缺陷或已经过时。截至目前，至少75%的德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的资料从未被翻译成英文，其中甚至包括其开创性的著作《国民经济学入门》的全本。超过80%的信件从未以任何形式的英文版本发行过，而罗莎·卢森堡关于波兰马克思主义运动的著作也几乎从未被翻译成英文。此外，许多多年前发行的英文版原著——如《资本积累论》和《论俄国革命》——也已经过时或存在严重缺陷。为此，英国的沃索出版公司(Verso Books)与位于柏林的罗莎·卢森堡基金会(Rasa Luxemburg Stiftung)及迪茨出版社(Dietz Verlag)合作，致力于发行一套14卷的英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我们发行此套全集的目标是，囊括罗莎·卢森堡所写的全部文献——随笔、论文、演讲、著作、信件以及一些残留的手稿。

这14卷中的每一卷都将按照最高规格的学术标准进行出版。每卷都将包含最新的编者的话，让读者在参看罗莎·卢森堡所涉及的话题的同时代相关参考文献的同时，了解许多关于她的历史资料、文学作品及传记等相关背景。每卷中也会包括文中所提到的人名的详细汇总表。另外，每卷还将提供完整的书目信息，包括卢森堡引用或提到的其他人的每一部著作的出版者和出版日期。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确保这个版本的《罗莎·卢森堡全集》无论对学者还是普通读者都是普遍适用的。

需要指出的是，已有的卢森堡的相关英译本并非都有这种学术性的考虑。举个例子来说，在《资本积累论》的最早英译本中(1951年版)，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参考文献来自于卡尔·考茨基(Karl Kautsky)1905-1910年编辑的德文版。在当时这样做是恰当的，因为那时还没有这一著作的英译本。但是，最近的一版(2003年版)仍然照搬了前一版本(1951年版)考茨基的参考文献，尽管这时已经有了马克思著作的相关英译本，而且考茨基所编辑的那个版本已被公认为是不可靠的。在新版的《资本积累论》(由尼古拉·古雷(Nicholas Gray)翻译并由我编辑)中，我们已对此作了更正，提供了书中所能找到的马克思(以及很多其他作者)全部引文的英文参考版本。

英文版的《罗莎·卢森堡全集》将被分为三大类。第一类包括了她主要的经济学著作，第二类包含她的政治学著作，第三类则包含她的全部信件。如果不了解她作为一个经济理论家的工作，我们就无法完全理解她的全部贡献，因此我们选择以她的经济学著作作为《全集》的开端。必须承认，将她的毕生之作分为经济的和政治的著作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武断的。正如她在书信中所说，她最初研究经济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政治问题的刺激，即欧洲帝国主义向亚洲和非洲的扩张。她试图理解帝国主义现象以及它如何预示着资本主义的“最终危机”或灭亡，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她在经济学方面所做的研究工作。同时，她的很多“政治”著作，如《社会改良还是革命？》，也包含了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及其走向周期性危机倾向的绝妙分析。然而，考虑到卢森堡在其主要经济著作上所投入的时间、精力和关注程度，我们觉得，以包含着她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最精妙和严密理解的经济学著作作为全集的开端是很有意义的。

其经济学著作的第1卷出版于2013年11月，包括《国民经济学入门》的首个英译本、由伊籐(Narihiko Ito)教授发现的卢森堡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党校的讲稿和研究所组成的7篇手稿以及一份关于工资理论的手稿(这份手稿随后被德国的卢森堡传记作者和学者A·拉施扎(Annelies Laschitza)鉴定为卢森堡在1897年苏黎世大学就读时所做)。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卷将获得广泛的关注。首先，《国民经济学入门》纵观了资本主义的本质、起源、历史及其内在矛盾。我们相信它将为希望更深层次地研究当代资本主义复杂性的新一代活动家们提供重大帮助。第二，党校期间的手稿和演讲说明了卢森堡是如何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经济和政治现象研究的同时，为当时新兴的人类学和人类文化学领域做出重要贡献的。卢森堡对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赞赏——“它们超凡的韧性和稳定性……它们的弹性和适应性”*Rosa Luxemburg.“The Dissolution of Primitive Communism”.in Peter Hudis & Kevin B.Anderson(eds.).The Rosa Luxemburg Reader.New York: Monthly Review Books,2004,p.110.正是研究公共社会和财产关系的反资本主义活动家的兴趣所在。她对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赞赏必将为我们在现时代选择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其他社会形态提供有益借鉴，而这也正是当代最重要的理论和实际问题之一。第三，整体来说，通过这一卷我们将更好地理解作为经济历史学家的罗莎·卢森堡，而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手稿中对于中世纪、古希腊和古罗马奴隶制的远见卓识。

其经济学著作的第2卷，最早于2015年出版，包括《资本积累论》、《资本积累——一个反批判》的最新译本以及她为弗兰克·梅林(Franz Mehring)的《马克思传》所写的关于《资本论》第2卷和第3卷的相关章节(在关于卢森堡的英文文献中，她也是《马克思传》的作者之一，这一点少有人知)。1951年首版由艾格尼丝·史瓦西(Agnes Schwarzschild)翻译的《资本积累论》英译本尽管在某些方面是合适的，却仍旧有许多不足之处：他们不仅仅省略了最初的副标题“对帝国主义解释的贡献”，也省略了卢森堡在1912年12月所写的简序，在这份简序中她将她的唯物主义和“科学”研究与“实践的、当代的、帝国主义政治”紧密联系起来。鉴于资本的全球扩张逐渐破坏了生态并威胁到了人类自身的社会存在，反对这种趋势成为了现时代的紧要需求，这恰恰是我们重新审视卢森堡对于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整体论述的绝佳时刻。

紧接着我们将出版卢森堡的政治著作，共7卷。最初我们计划按编年顺序出版，也就是以她关于波兰马克思主义运动的论述开始，以她1918年至1919年关于俄国和德国革命的著述结束。然而，鉴于发现了许多从前不为人知或未出版的卢森堡的著作，我们决定按主题来出版。几个月前，迪茨出版社出版了德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的增补性的第6卷，由德国的A·拉施扎和埃克哈特·穆勒(Eckhard Müller)共同编辑，共927页，包含了1893-1906年间出版的不为人知的卢森堡的全部文献，其中包含许多首次面世的政治文献的英译本。同时，霍尔戈·波利特(Holger Politt)正在准备翻译卢森堡关于波兰运动的著作，而这项工作的成果也将被纳入英文版的《罗莎·卢森堡全集》。

鉴于诸多新发现的材料，卢森堡的政治著作将以“论革命”的3卷本为开端，其中包括卢森堡对于1905年和1917-1918年俄国以及1918-1919年德国革命的广泛分析。我们相信，这些卷本将引发英语世界关于罗莎·卢森堡贡献的新看法。显而易见，革命是卢森堡全部生命和思想的核心主题。以一系列的卷本来反映她对于她所在时代不间断的革命运动的反应和分析将使人们更好地理解她的宣言，“革命就是一切，其他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接下来几卷将围绕其它鲜明主题展开，诸如民族、帝国主义等。

英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还将包含5卷本的书信，这些书信借鉴了迪茨出版社出版、由A·拉施扎和冈特·瑞祖(Günter Radczun)编辑的德文版书信集。英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的出版有赖于诸多人士的不懈工作，如弗利克斯·泰琪(Feliks Tych)，伊藤成彦，A·拉施扎，霍尔戈·波利特和许多其他人。当然，全集的出版也离不开罗莎·卢森堡基金会的埃费林·维帝希(Evelin Wittich)的辛勤工作，她在这个项目中给予了我们全方位的帮助，我从心底里感谢她。

三

为了给英文版《罗莎·卢森堡全集》造势，英国的索沃出版社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由A·拉施扎和格奥尔格·阿德勒(Georg Adler)共同翻译的《罗莎·卢森堡书信》英译本。这本600页的书信集是迄今为止最全的英译本书信集，其中有很多信件是第一次出现在英语世界的公众面前。

我们在介绍全集时附带介绍这本书是为了让大家注意卢森堡的兴趣及其贡献的多面性和多维性，这一点可以在思想家本人的信件中得到最明显的体现。

这本书受到了如此广泛的关注和评论，无论是在学术期刊、进步期刊、网站，亦或是大量发行的流行杂志和日报上。在过去的50年中，罗莎·卢森堡从未在英语世界获得过如此广泛的评论与注意，包括杰奎琳·罗斯(Jacqueline Rose)在《伦敦书评》(LondonReviewofBooks)上的评论、希拉·罗博瑟姆(Sheila Rowbotham)在《卫报》(TheGuardian)上的评论、维维安·戈尼克(Vivian Gornick)在《民族报》(TheNation)上的评论、克利斯朵夫·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在《大西洋月刊》(AtlanticMonthly)上的评论、乔尔·沙利特(Joel Schalit)在《犹太前进报》(TheJewishDailyForward)中的评论、亚当·柯升(Adam Kirsch)在《犹太人书评》(TheJewishReviewofBooks)上的评论、乔治·费希(George Fish)在《新政治》(NewPolitics)上的评论、莱斯利·张伯伦(Lesley Chamberlain)在《新政治家》(NewStatesman)上的评论以及其他的许多评论。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家被如此公然讨论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尤其是在美国，所以我们很欣慰这套书获得了如此良好的反响。

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卢森堡的书信集会得到如此非同寻常的关注？对今天世界各地出版卢森堡著作的热潮，我们又该如何认识？

显然，对卢森堡的评论发掘出其遗产的不同方面。一些人看到了她坚定倡导社会主义民主的承诺以及她为克服资本主义所做的努力，另一些强调她对于资本全球化的远见卓识。其他的一些人则侧重于她的独特人格，从而论述其中所包含的许多方面。正如英国的女性学者和哲学家杰奎琳·罗斯所说，对卢森堡而言，革命和灵魂的流沙或多或少是一件事。在这种语境中，一致性是决定性的；不是因为它是仅有的知识遗产，而是因为它体现了私人和政治之间的不断摩擦。罗斯与其他许多评论家一样，认为卢森堡试图打破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的藩篱，即打破政治世界的斗争和内在认可之间的藩篱。通过打破传统分类，卢森堡使我们得以在一个更广阔的领域里去想象人类解放，而不是仅仅局限于经济产量的分层和政治组织中。正如卢森堡在1916年给玛蒂尔德·伍尔木(Mathilde Wurm)*Rosa Luxemburg.“Letter to Mathilde Wurm”,December 28,1916.In Georg Adler,Peter Hudis & Annelies Laschitza(eds.).The Letters of Rosa Luxemburg,p.363.的信件中所写的那样，“努力坚守人性”的号召似乎吸引了许多人重新审视罗莎·卢森堡遗产。

由于这个原因，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过多地担忧那些发表“在公共场合中的(关于卢森堡的)积极评论而不是习惯性的去考虑关于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的讨论”*参见Helen Scott.“Rosa Luxemburg,in the storm of struggle”,International Socialist Review,2012,81,p.34.。没有人能够“占有”罗莎·卢森堡，包括我们中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出版和传播其思想的人。如果有些人并不认同革命的马克思主义，但由于卢森堡的迷人人格而被引向对资本主义的彻底弃绝，那就更好了。那将真正地使她成为“一块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领域”，毕竟，这恰恰是她最想被人所记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