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译:在矛盾中超越自身
2015-02-21陈鹏
陈 鹏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5)
直译:在矛盾中超越自身
陈鹏
(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5)
摘要:直译作为翻译学一个必不可少的概念,一直还停留在翻译技法层面的讨论,很少有针对直译本身做出系统阐释的。本文尝试从直译概念本身入手,分析直译与重译、直觉译与艺术叛译、直译与意译、新直译论等众多相关概念的关系,从而证明直译作为一个矛盾概念是在不断发展、不断焕发其生命力的。这种概念自身的发展是在与其他相关概念的不断竞争、不断区分中得以实现的。
关键词:直译;翻译学;矛盾
直译是翻译学的一个核心概念,它的出现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其间伴随着和“他者”的共生。这样的共生关系可以被视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同时,直译又与这些相关概念相互竞争,从而不断实现自身的超越和发展。本文主要从四个方面来阐释直译概念的演变史。
一、直译溯源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方,翻译研究绝对不能回避的核心词汇——直译充盈着无数翻译理论家和翻译实践家对其概念的理解。较早的《法句经序》中云:“因循本旨,不加文饰。”有人(罗根泽)认为,“支谦此序‘可以算是最初的直译说了’”[1]16。亦如在古罗马著名演说家和翻译家西塞罗的著作《论最优秀的演说家》(《De Optimo Genere Oratorum》)一文中,后人引用最多的两句分别是:“我不是作为一名翻译者在翻译,而是作为一名演说家在翻译”,“我认为翻译的时候不应该像数硬币一样数给读者,而应该称出原词的重量”[2]9。不论是“保留词语最内层的东西(genus omne vimque)”,还是“给读者‘称’出原词的‘重量’而不是‘算出’原词的‘数量’”,西塞罗固守的翻译就是“避免逐词死译”,因为在他看来,“直译是缺乏技巧的表现”[3]20。先不去论述支谦跟西塞罗代表的是一中一西,在直译问题上是一褒一贬、一扬一抑,但作为翻译研究层面上的现象,我们确确实实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直译的存在,以及其对翻译家和对翻译实践所造成的影响。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去忽略对直译的深入探讨。首先,我们承认直译是中西传统文论对翻译方法的高度概括,可以看成是一种翻译结果,也就是把原文和译文放到语言层面上作静态对比得出的翻译结果。但是“直译”概念并非以该词本身形式呈现于中西译论历史中,而是在与其他各种匹配的二元背反项即矛盾的另一方斗争冲突中不断推进人们对直译的认识的。这些矛盾包括直译与重译、直觉译与艺术叛译、直译与意译。在这种一以贯之的思维模式指导下,人们在处理外部世界各类复杂的矛盾时,习惯按照思维惯性,为避免繁复,进一步将其简化为一对一的矛盾关系。反射到具体行为方式上,人们在赞成一方的同时势必消解另一方,同时认为矛盾之间的互补、互换关系是不存在的。这样的僵化、刻板印象“可以是我们简化复杂世界的心理机制的副产品”[4]。
二、直译与重译
如赞宁在《宋高僧传》中提出译经“六例”,“今立新意,成六例焉”。“六例”其实就是赞宁主张将佛经翻译分为以下六种情况:“译字译音为一例,胡语梵言为一例,重译直译为一例,粗言细语为一例,华言雅俗为一例,直语密语为一例也。”其中第三例指明了直译和重译之间的区别:直译具体事例如五印夹牒书籍直接译至当时的东夏;重译事件如因不同天竺语,途经传岭北楼兰,先译成胡语,然后再经胡语译为汉语。由此可见,从空间地理来看,直接从源语地到目的语地可以被称为直译,而重译经过要曲折一些,源语地到目的语地之间多有其他中间场所。可知“六例”中提及的直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直译,强调的是从原语到译语,未经中介语言的直接翻译。直译的这种用法在后来的文献中进一步得到印证。在中国古代少数民族的译介过程中,汉文化的不断吸收及少数民族本族语言的丰富都或多或少与直译有关。例如,金国女真族人在提倡汉文化的同时,“为解决女真学的课本问题,便开始翻译汉籍”。 初期金朝的翻译以辗转翻译居多,契丹文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女真文译至汉语也是通过契丹文作媒介语言。反之,汉语到女真文也必须由契丹文转译方可实现,如历史上在金世宗时的重要汉语典籍传译事件[5]。这种间接转译后的翻译直接造成的后果是原文语言经过二次变形,语言信息量上势必有增删的可能。重译或转译后文字准确性下降,这在转述经文的时候是不允许的。所以金朝政府便规定废止转译,直译在当时仍然是以直接翻译为主的文化译介活动。
三、直觉译与艺术叛译
前面说到的一对矛盾是在翻译途经的有无媒介语言而相互区别的。这里要引入的“直觉译”,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一一对应的矛盾关系,但是这种“直觉译”也是和传统的“直译”息息相关的。德国持神秘主义翻译观的本雅明认为,“直译”就是直接转译发生在句法层面上。没有了意义束缚的译作是自由的,但并不会遮住原作的亮光,纯语言在各种媒介的支撑下能在原作中得到更充分的展现。译者的主体性如何突显出来呢?为保留意义而翻译,这样的译者在本雅明看来是糟糕的译者。真正好的翻译应该是脱离意义的转换层次,不应仅仅“一味让意义表达方式程式化,而且因自身固化,此类语言也变得僵化腐朽”,这样的话,“语言间无法形成流动,纯语言也就根本无法得到显示”[6]。译者真正要做的是将译语和读者放置一旁,原语和原作者才是主要的交流对象,这样才足以保证译文与原文内容上不违背[7]78-79。本雅明推崇逐行翻译的方法,以窥测各语言表层下“纯语言”的再现。而这种“窥测”不能靠智慧获得,只能靠上帝赋予的“灵知”(genostic)。在这神秘的“直觉”翻译观念背后,本雅明可说是接过了西方中世纪“上帝感召”说的衣钵,如斐洛的“字当句对”说,“译者应在直觉的感召下进行翻译,并不是写出一些不同的东西,受到感召后翻译的词一直就是这个词,不会发生变化”[2]14。按照斐洛的意思,若要从事《圣经》的翻译,没有这种“直觉译”的天赋万万是不可以的。
四、直译与意译
这对矛盾可能是中西翻译研究中探讨最多的,可以说是中西在不同的翻译研究范式下能相互交融的一片天地。借用西方德莱顿的界定,直译是literal translation,word-for-word translation或metaphrase,意译则是paraphrase或free translation。在讨论直译意译这对矛盾前,我们应该把这两种翻译方法与“忠实”“等值”“等效”等翻译原则结合起来考虑。黄振定用辩证思想告诉我们:“直译意译只能作为翻译的基本方法,而不能是原则标准——避免以偏概全,首先还在于,抽象的忠实标准必须要包括直译和意译二者,它们其实辩证统一、缺一不可。”[8]下面逐一说明。
赵巍、石春让在其论文《“文质”的现代转化问题》中明确指出直译意译不是中国传统译论术语,取而代之的是古代佛经翻译中呈现出的“质”与“文”的矛盾。“质直派”代表人物除了文章最开始说过的支谦外,还有“唯惧失实”的道安、倾向于“宁贵朴而近理,不用巧而背源”的彦琮。近代学者胡适考究过鸠摩罗什反对直译:由法护直译的“天见人,人见天”一语其言过质,罗什主张将其改译成“人天交接,两得相见”,更像中国话。虽说译经其间“文丽派”主张不乏灵光闪现,可梁启超在其《翻译文学与佛典》一文中指出:“新本日出,玉石混淆。于是求真之念骤炽,而尊尚直译之论起。”可以说在这场文质之争中,质派在理论深度上获得了胜利,但仍然是“未熟的直译”。“理论和实践中‘质直’与‘文丽’原则的矛盾、纠缠和互参,……但也暴露了两派各执一端的片面性,以及两派对于‘信’的理解的共同的狭隘性。”[7]而后玄奘虽试图同时强调“文”与“质”乃至达到圆满调和,“在理论和实践中仍基本上只是忽此忽彼的混合”[3]。到了20世纪20年代,直译成了鲁迅和瞿秋白合力反对赵景深所代表的文言派之有力武器,着力提倡用白话直译西方文字。鲁迅针对赵景深的“宁顺而不信”,极力主张“宁信而不顺”,坚持以“信”为基础,认为“凡是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面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保存着原作的丰姿”,“不主张削鼻剜眼”,“宁可译得不顺口”。鲁迅最初的翻译动机是以“欧化”“洋化”的句式结构,一为“益智”,二为“输入新的表现法”,总体是站在中国语言改革的高度来论述他的“直译”“硬译”主张。瞿秋白也主张直译,借此“使中国现代文更加精密、清楚和丰富”,但在具体阐释上与鲁迅的观点有出入。他认为直译“应当用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出来的白话来写”,强调人民大众的“活的语言”和翻译的创造性。鲁迅和瞿秋白的直译观又转化成了下一级“信”与“顺”的矛盾突显。罗新璋在《翻译论集》中论证道:“鲁迅着重于‘信’与‘顺’的矛盾及其希望历史眼光来对待、始终坚持原文至上及尽量吸收和借鉴原文的内容和形式;瞿秋白着重于‘信’与‘顺’的统一及其创造性把两者有机结合起来、坚持译文至上原则及原文内容与形式的通俗化。”[1]16
西方也是从经典文论出发来论述直译的,法国翻译家于埃在其专著《论翻译》中提出自己认为最好的翻译方法是“译者首先紧扣原作者的意思;其次如有可能,也紧扣他的字眼;最后尽可能再现他的性格”,强调全面忠实准确地使译作“一如原作”。英国忠实的直译论传统由来已久。1611年出版的《钦定圣经译本》坚持忠实原文的总原则,“凡不完全、多余或不符合原文之处都加以修正,使其符合原意”,在翻译中,译者们手中有较多的工具书,而且恰到好处地借鉴了希伯来、希腊和拉丁语言风格,使译文在相当程度上保有原文的本来面目。正是《圣经》译者们灵活运用直译的方法,侧重于忠实的根本原则,才成就了这样一部英语国家的经典之作。二战后,西方翻译研究充分发挥其语言分析的传统,更切实探究双语的对应性问题,从而一般语言的思想内容跟表达形式的关系问题便自然凸现出来,也为客观认识直译意译提供了依据。英国翻译家卡特福德在探究翻译的层级转换基础上,提出了“级无限”翻译与“级受限”翻译。前苏联巴尔胡达罗夫比卡特福德更深入了不同“语言层次”的等值问题,从音位层往上直到话语层,较低层次的对应等值是逐字死译,较高层次的对应等值是自由发挥。卡特福德和巴尔胡达罗夫依据对语言表层的分析模式,在翻译的直译和意译问题上避免了任意两端的极端化倾向,更具科学性、客观性、明晰性。他们认为思想内容与风格形式的矛盾统一可以通过具体的方法来操作并能够得出严密的科学解答。但必须指出的是,他们这样为直译寻找出路,最终的归宿是要找到万能的方法为双语的绝对忠实转换辩护。包括之后纽马克提出的“语义翻译”与“交际翻译”,或是奈达主张的“形式对等”与“功能对等”,除了将这种对等翻译的范围从语言文本层面延伸至社会文化层面之外,西方翻译派时期的直译始终是围绕与“对等”或是“等值”基本原则展开讨论的。
五、新直译论
1993年,罗斯在美国费城举行的翻译者协会会议上提出了rebirth of literalism(直译的新生),这与70年前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中的观点十分相似。本雅明走的是left-leaning(左倾)的新直译路线,“Benjamin presented his neoliteralist translation theory in mystical rather than materialist terms”[2],也就是文章前面提过的从神秘主义观来看直译,而相对的唯物主义观则来自韦努蒂的直译主张。两者共同之处在于都坚持“a celebration of unabashed cultural elitism”,即“文化精英主义”立场,“诗不为读者而写,画不为观众而作,交响乐不为听众而谱”[9]。由此可以推断出翻译也不是为不懂原文的读者而作的。阅读翻译不是为了获得外语文本信息,而是通过译文文本展示文本自身的运动,即获得文本的再生(afterlife)。罗宾逊在其著作中提到了法国翻译家贝尔曼,认为他是20世纪80年代新直译主义的领军人物。贝尔曼的直译观突破了严格的字对字的翻译,其中包含了对目的语产生变革的作用。这点跟鲁迅的直译、硬译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所起的功用有几分契合。罗宾逊接着把新直译分为两类——“胆怯的直译”(timid literalism)和“不透明的直译”(opaque literalism)。前者与同化翻译类似,既强调译文在语言上的可读性,又要求在目的语中保留“异化”成分或者是文化“他者”;后者亦可称作“激进的直译”,要求目的语尽可能地向源语靠拢。总体来讲,新直译主义更多的是提倡一种异化的翻译倾向,而非奴性的字字对译(foreignizing without slavish word-for-word rendering),这种异化为主导的翻译策略不仅拓宽了直译的范畴,而且使直译问题超越了翻译方法的探讨,上升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运动”。
直译因为偏离了目的语的语言和文化准则,能使翻译达到反主流、反霸权和改造社会的目的。与还原性的、同化的、我族中心主义翻译不同的是,这种直译更具有潜在的开放性,可以跨越本土与异族的国界,冲破自我与他者的樊篱,让“词语与思想自由地在这些边界间流动,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彻底撕毁目的语纯洁的外衣”。新直译主义观在翻译实践上已经大大拓宽了直译概念的疆域,其重大意义是把直译从简单的字面对应的翻译技巧问题发展成更为广泛的意识形态的问题,把翻译方法与伦理政治取向结合到了一起。
六、结语
直译作为翻译研究中的核心概念,在翻译研究中的定位实在有点暧昧,误认为是翻译标准的人有之,佯装是翻译原则的人亦有之。这些观点和看法基本上都脱离了直译本身的性质和直译概念的历时发展过程。片面地谈直译,得出片面的观点,自然不是科学严谨的态度。从沿袭直译最原初的概念内涵出发,分辨了与直译相关的概念类别,其中多数情况下均是以直译战胜另一方收尾,这种矛盾斗争的结果更加巩固了直译概念跟翻译本质的同一性。时至今日,直译本身掺杂上了文化社会色彩,直译的外延也得到了不断扩大,同时外延的扩大更加剧了翻译中矛盾各方的冲突,使得直译在意识形态领域更具有深入研究的价值,相信对直译的研究还将继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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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黄海容.本雅明翻译观述评[J].中国翻译,2007(4):19-24.
[7]黄振定.翻译学:艺术论与科学论的统一[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
[8]黄振定.翻译学论纲[M].上海: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9]瓦尔特·本雅明.译者的任务[M]//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张璠)
Literal Translation: Transcending Itself in Contradiction
CHEN Peng
(Foreign Languages School, Chongq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s, Chongqing 400065, China)
Abstract:Zhiyi, or literal translation, as one core concept in translation studies, has been generally considered to be a kind of translation skill. Actually, literal translation, like a living organism, keeps growing and evolving in contrast to any other similar concepts in order to bear out that literal translation, as one part of contradiction, is rejuvenating and full of its vigor, which is achieved by competi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along with other pertinent concepts in the same contradiction whole.
Key words:literal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studies; contradiction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297(2015)05-0132-03
作者简介:陈鹏(1978-),男,湖南宁乡人,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生,研究方向:中西翻译理论对比。
基金项目:2014年度重庆市教委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中国直译之系统研究”(14SKF08)
收稿日期:*2015-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