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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淮军与区域文化

2015-02-21王继平,黄琴

关键词:曾国藩湖南文化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1-5981( 2015) 05-0123-05

收稿日期: 2015-08-10

作者简介:王继平( 1957-),男,湖南双峰人,湘潭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区域历史文化研究;黄琴( 1969-),女,湖南湘潭人,湖南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湖南乡村社会研究( 1840-1949)”(编号: 12BZS080)阶段性成果。

湘军与淮军,是晚清中国远胜于八旗、绿营的劲旅,也是影响19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初中国社会经济、政治、军事、文化诸方面最大的势力集团之一。关于它们的渊源和关系,罗尔纲先生、王尔敏先生曾经形象地比喻为“母子”,这主要是指它们在营制方面的继承关系。其实,作为具有区域色彩的军队,必然是不同区域文化的产物,必具备不同区域文化的精神而形成不同的特质,且影响区域文化的发展。本文试图探讨湘、淮军异同背后的文化因素,以揭示其对区域文化发展及其特质的影响。

一、湘、淮军之异同

关于湘、淮军之异同,笔者曾在1996年撰文进行过分析, ①考察和比较了它们在营制、兵源、将领、粮饷、装备、内部关系等方面的异同。最近20年来的研究,似乎没有超出这些共识。为了叙述的方便,也为避免重复,此将两军的异同条列如下:

1.湘军、淮军的继承关系

湘、淮军的继承关系,主要体现在营制、兵源、薪饷、体制等方面。

营制。就晚清而言,湘军的营制最接近现代军伍的制度,不仅被淮军所继承,且影响到清末新式陆军建立之前的“防军”与“练军”。曾国藩借鉴了明代戚继光的方法,建立了完整的湘军营制,包括招募之制、营伍之制、统领之制、服饰之制、薪粮之制、帐篷之制、行军之制、壕垒之制、长夫之制、营伍之制、粮台之制和恤赏之制。湘军营制包括了从招募到后勤、从薪饷到恤赏的完整过程,保证了湘军从兵源到统领,从行军到作战及后勤保障,都有制度规范,也就保证了湘军的战斗力。

湘军营制的最大特点,一是招募制改变了八旗、绿营的世袭兵制,招募淳朴的农民(也就是曾国藩所说的“山农”)为基本力量,且定期更换,保证队伍始终保持朝气;薪饷制提供了较为丰厚的待遇,从而提高了战斗力。二是长夫之制,规定了每营配备180名长夫,用于搬运辎重、武器弹药、土工作业等任务,避免扰民抓夫。三是统领之制,湘军以营为基本军事单位,但设有统领,作战时统领率几营乃至十数营出战。

兵源。湘、淮军兵源的最大特色,是以本地人为主,具有浓厚的乡土特色。

曾国藩认为“同县之人,易于合心” [1]409,曾国荃则更注重乡谊,“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之人”。 [2]故三河大败,湘乡村村披麻戴孝,一片哀伤。

在封建宗法社会,同乡、同宗乃至同学,以至于周围十几里,均具有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师生关系乃至姻亲关系,构成了利益攸关的利益共同体。淮军初期基本以皖北农民为主体,但由于后期战事繁多,兵源补充任务繁重,靠远赴皖北募兵难以为继,乃就地募兵,也接受太平军降卒。但基本上保留了乡土特色。王尔敏先生考定,淮军可考籍贯的将领279人,皖籍占64%。所以,湘、淮军每一阵仗,即回乡募兵。虽然后期因为出省作战或战线拉长,虽就地募兵或接受了太平军、捻军的降兵,但主体仍然是湘、淮人士。

薪饷。湘、淮军的薪饷相对于绿营是丰厚的。绿营薪饷分马、步、守兵各有不同,顺治初年定为马兵月给饷银二两,步兵一两五钱,守兵一两,月给米三斗,以后没有变化。绿营是世袭兵,饷银是需要用来养家的,除自己需扣用外,养家之银是很少的,特别是到清朝中、后期,经济的发展或凋敝,物价的上涨和变化,饷银实不足以养家糊口,所以绿营兵士迫于无奈,兼营各种生计者不少,以致影响训练,成为晚清绿营崩溃的重要原因。曾国藩创办湘军,考察了当时已经存在的各地乡勇的薪饷,制定了陆军饷章、水师饷章和马队饷章。以陆军为例,从亲兵、护兵正勇、伙勇到长夫,依次为日给一钱五分到一钱,也就是月饷在四两五钱至三两,水师和马兵则待遇更高,特别是湘军非世袭制,并不需要饷银养家糊口,但却可以补给家用。这也是湘军士兵安于用命、敢于用命的动力之一吧。淮军也继承了湘军的薪饷制度,而且因为地处江南富庶之地,赏恤相对厚些。

体制。湘军的体制,亦即内部的隶属关系,就是所谓“兵为将有”。“兵为将有”并非曾国藩的发明,乃曾氏扬弃明代戚继光的方法,加上军中普遍的宗族、家族和乡情关系,形成兵将一体、同气合心的体制。绿营为世兵制,士兵以当兵为职业,世代相袭,分屯各处,战时则由朝廷选派督抚、提镇或钦差大臣统率御敌。此种制度容易造成将领不能树立对士兵的权威,造成“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的局面,影响了部队的战斗力。曾国藩的“兵为将有”制度,“以招募易行伍,尽废官兵,使儒生领农民,各自成营”,采取先设官,后募兵,以将领为中心的原则,“钦差、督抚,皆大帅也。帅欲立军,拣统领一人,檄募若干营。统领自拣营官,营官拣哨官,以次而下,帅不为制”,“或帅欲更易统颔,则并其全军撤之;而令新统领自拣营官如前制;或即其地募其人,分别汰留,遂成新军,不相沿袭也”。 [3]338

这就使湘军“一营之中指臂相连,勇视营哨,营哨视统领,统领视大帅”, [4]形成了有力的指挥系统。更为重要的是,曾国藩把这种“兵为将有”的体制,与“选士人、领山农”的选将募兵原则相结合,更以各种师生、姻亲、乡情相联系,构成了密切的利益共同体。淮军不仅继承了湘军的体制,而且在隶属关系上同样具有浓厚的私人色彩。“以兄弟而言,有李鸿章、李鹤章、李昭庆兄弟,有张树声、张树珊、张树屏兄弟,有周盛波、周盛传、周盛长、周盛期、周盛鼎兄弟,有潘鼎新、潘鼎立兄弟,等等;以父子叔侄而言,有张遇春、志邦父子,吴毓芒、育仁叔侄,刘铭传、盛藻、盛休、盛科、盛王常叔侄;以姻亲而言,李鸿章与张绍棠,刘铭传与杨鼎勋,刘秉璋与吴长庆,张树声与叶志超;以师生关系而言,刘秉璋、潘鼎新均为李鸿章的亲弟子,周盛波、周盛传、张树声、刘铭传等人均师事李鸿章”。 [4]

2.湘、淮军的差异

湘淮军的差异,因其创办的目的稍有差异和将领的禀赋各异,而导致两军的差异, ①但就其形式而言,主要表现在将领出生、幕府构成和装备构成三个方面的差异。

将领出生。曾国藩本着“引出一班人才、作育一时风气”的目的创办湘军,首先就确立了“选士人、领山农”的建军原则。因此,湘军的将领是以有不同功名的士人群体组成,而且其学术价值取向均具有强烈的经世致用倾向。曾国藩自誉其将领可以“朝出鏖战,暮归讲学”,此言不虚。据罗尔纲先生统计,湘军可考出身的179名将领中,有各种功名的占58%,基层的营官也占到41%,而且越到高层,比例越大,功名越高。与湘军相比,淮军则不同。王尔敏先生统计,在出身可考的432名淮军将领中,有科举功名的仅占5%,其余均为武科、行伍、世职、平民乃至降将出身。

幕府构成。曾国藩与李鸿章的幕府,在晚清都堪称影响巨大而深远的幕府。

然其构成却大异其趣,且对后世的影响也各异。一般来说,幕府主要是为幕主策划和帮办各种事务的幕僚,有比较专门的技能或特长。但曾国藩幕府除了刑名、钱谷、河工、盐法等帮办具体事务的人才外,更是罗致了不少硕学鸿儒甚至近代自然科学的人才。如王闿运、刘蓉、郭嵩焘、黎庶昌、吴汝纶、李善兰、华蘅芳、徐寿父子等,即如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等湘、淮军将领也出自曾幕。这些人,在晚清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文化等各方面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而李鸿章幕府则简单得多,是以实用型人才为主。王尔敏先生给予了中肯的评价说:“鸿章幕府,则仅注意实用,其罗致专家,首重经纪庶务之才。因此淮军幕府多精明练达之士,而少道学先生,即文学侍从之臣,亦不多见”。 [5]326-327

装备构成。晚清中国军队处于冷兵器向热兵器、传统兵器向现代兵器转变的时期,以大刀、长矛为主体,也有鸟枪、抬炮等原始的热兵器,欧洲的后膛枪、开花炮等“洋枪洋炮”正在传入中国,只在鸦片战争中领教过,除了少数人如魏源以外,还没有引起国人的普遍重视,更谈不上装备中国军队了。湘、淮军以传统兵器为主,但已经开始装备西式武器了。比较而言,湘军使用较少,而淮军大量装备。1862年,淮军开始大量装备洋枪洋炮,到1865年,李鸿章指挥的5万淮军,洋枪占到75%-80%,整个1860年代,淮军拥有洋枪10余万杆。

二、湘、淮军异同之文化因素探析

在《湘军淮军异同论》一文中,我认为两军异同的原因:“一是湘、淮军创立的时期和环境不尽相同,二是主持湘、淮军的曾国藩与李鸿章的风格各异”,并没有深入到文化的因素去探讨。其实,虽创立时期不同,固然决定于此时彼时的具体军事目的,但湘、淮军人的风格各异,特别是将领气质、旨趣的不同,其实是体现了不同区域文化的特质,而这正是湘、淮军异同的深刻原因。作为非国家经制兵的湘、淮军,建立后较长一段时间里,具有并保持着乡土武装的特色,这是它们产生于不同区域文化深厚土壤的缘故。

湖湘文化是湘军产生的深厚土壤。湖湘文化就其基本精神(或曰文化传统)而言,有敢为天下先的开拓精神,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担当意识,有经邦治国的人文情怀,也有经世致用的用世抱负。湘军官佐群体正是在这种湖湘文化传统精神的激励下,以书生特起从戎,做出平定东南半壁河山的事功。从作为文化内核的学术层面来看,晚清湖南所谓湘学,是具有浓厚经世色彩的理学。曾国藩是理学大师,强调儒家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有“澄清天下”的大志,也注重个人的修身,但他没有陷入汉宋纷争的窠臼,欲兼采汉、宋二者之长。“一宗宋儒”是为了“守道救时”,也就是为了经世致用。曾国藩身处晚清王朝与封建社会的双重危机之中,对日益腐朽的官场和日益困顿的民生有着清醒的认识。曾国藩就曾直陈当时社会的弊端:“银价太昂,钱粮难纳”,“盗贼太众,良民难安”,“冤狱太多,民气难伸”, [6]29-31官场“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并深深地感到忧虑:“将来一有艰巨,国家必有乏才之患”。 [7]7基于此,曾国藩希望朝廷能够重振纲纪,重建纲常伦理的社会秩序。

与曾国藩同时的一班士子,也受乡贤前辈乃至曾国藩的影响,同样具有经世的学术倾向和抱负。左宗棠对经世之学研求颇深,于“荒政及盐、河、漕诸务。将求其书与其掌故,讲明而切究之”。 [8]刘蓉认为汉宋之学“泯泯棼棼,学术坏而人心风俗随之”。提出治学应以“匡世济民”为目的。 [9]45罗泽南为乡野塾师之时,就颇有名气,也极有经世的抱负,他“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入圣;不忧无术以资生,而忧无术以济天下”, [9]16且著《皇舆要览》,表达其经世的抱负。尤其他教授的一大批弟子如曾国荃、曾国华、李续宜、李续宾、王錱、王开仍、蒋益澧、刘腾鸿等人,也都受他的影响,有经世的学术倾向。而郭嵩焘、江忠源则早获功名或团练卫闾。因此,在太平军兴之际,湖南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经世士人群体,他们以曾国藩为指臂,环绕在曾国藩周围,期待有朝一日能特起从戎,澄清天下,建功立业。正如刘蓉所说:“君子之所宜自勉者。古大臣际衰乱之世,处昏浊之朝,与庸竖佥壬相侪伍,既不忍坐视纲常沦胥,生民涂炭,而思竭吾力以救之;抑不得不贬损丰采,委蛇忍隐以求共济”。 [10]114而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正为这批湖南士子提供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当朝廷任命曾国藩为团练大臣后,曾国藩还因为担忧而犹豫不决时,郭嵩焘力劝他出山:“公本有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时而出,拘守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戎,古之制也”。 [11]4

正是这样一批在湖湘文化濡染下的经世士人特起闾里,组建湘军,从而赋予了湘军特有的禀赋。首先,是以扶纲纪、正人心、挽风气、出人才的终极追求。因此,湘军的将领首选必是对纲常伦理坚守不悖的儒生,《讨粤匪檄》强调的是护卫“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所代表的封建专制政治和道德规范。其次,幕府成为造就人才的渊薮、转变风气的利刃,乃是其以湘军为挽救日益衰败的封建纲常伦理契机的具体表现,正因为如此,湘军将领、幕僚也大多成为所谓的“中兴名臣”。

从湘军的裁撤来看,也反映了曾国藩及其湘军人物的理学本色。当湘军攻克天京时,其势力可谓达到鼎盛时期,拥有东南半壁河山,天下督抚重臣十居其七、八,曾国藩颇有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之势力。但是,湘军及其领袖并没有恃势傲物,而是很快主动裁撤,自释兵权,以明心迹。曾国藩说:“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 [12]926这正是理学家儒生从戎,“慎终如初”的心理体现,也体现了湖湘文化所包含的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及三纲五常的价值取向。

作为传统学术的晚清湖湘文化或湘学,毕竟是理学的分支或枝叶,属于传统的官方学术或意识形态,与其他儒学流派一样,在治国的根本方略上,强调的是“人心”、“风俗”。所谓“正人心”、“端风俗”,而于器物层次的事物向来是不以为意的。这就是为什么湘军的装备少洋枪而多传统兵器的原因之一。诚然,曾国藩非顽固守旧的大臣,中国第一家近代兵工厂———安庆内军械所,是他创办的,而且,在湘军兴起的1850年代,关于西方器物的引进、仿造正方兴未艾。但稽之郭嵩焘在1880年代出使英、法,还招致湖南士人的“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的楹联讽刺,足见湖湘文化其包容性并非强大。倒是淮军的领袖李鸿章为他说话:“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为最”。

淮军作为安徽文化的产物,则表现出不同的特质。据翁飞先生的意见,安徽文化涡淮文化、新安文化(亦可称徽州文化或徽文化)和皖江文化三大文化板块所组成,表现出趋同与差异共存、重心由北向南迁移的特点,其特质有二:曰经世,曰变通。 [13]

经世其实是晚清中国学术最显著变向之一,这是对清代理学背离经世传统而空谈义理的回归。安徽文化保持和继承了新安理学经世的传统,强调“学道行道、救世救民”,主张“务当世之务”、“道可以济众”。提出,“读先圣之书,通今时之制,究生民之利病,验风土之淳硗”,乃“吾儒分内事”。李鸿章从小有经世大志,有“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豪语,后又随幕曾国藩,讲求义理经世之学。淮军之建立,虽然是曾国藩的建议与安排,但确为李鸿章提供了实现其经世大志的机会与舞台。

我以为,安徽文化变通的特质,于李鸿章影响更为深刻。“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是安徽文化变通的基本,也是李鸿章建立淮军乃至他一生行事的准则。淮军继承了湘军的营制等基本元素,但又与时变化。选拔将领,注重的是军事能力,故以行伍、武科甚至有能力的降将充任,而幕府,“则仅注意实用,其罗致专家,首重经纪庶务之才”。因此,淮军幕府“多精明练达之才,而少道学先生,即文学侍从之臣,亦不多见”。 [5]326-327这种状况,使得淮军在实际的军事活动中,能够切近实际,取得剿捻等行动的胜利,但从长远看,淮军人物的影响不如湘军将领与幕府人物的影响大。

对待洋枪洋炮,李鸿章的淮军更为包容。这固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认识了洋枪洋炮的优势而乐于使用,但这也和观念密切相关。湘军及其背后的湖南人恪于传统的信念,于西洋事务的接受确实是缓慢的,曾纪泽出使回湘,坐的小火轮,居然还招来湖南士绅们的攻讦,那已经是1870年代末了。

诚然,湘军兴起于西学东渐历程刚刚起步的19世纪50年代,且相对封闭的内陆湖南,而淮军建立并转战于19世纪60年代及以后,且西学渐次深入的东南沿海地区,区域不同和时代的变迁,必然也会产生不同的差异。但是“居楚则楚,居夏则夏”,文化始终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和行为模式,并影响着历史的发展。

三、湘、淮军与区域文化的发展

湘、淮军因区域文化背景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特质,而这些不同的特质又深刻影响着区域文化的发展。这种影响主要反映在区域文化心理与社会价值取向等方面,当然也影响着区域政治、经济的发展。

就湘军与晚清湖湘文化而言,湘军的崛起及其建立的所谓平定东南半壁河山的事功,就是造成了湖南人傲岸的文化心理,影响了百年来湖南士人(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以曾国藩为首的一批经世士人特起从戎,不但成就了挽救清廷、中兴王朝的事业,而且也成就了他们个人的功名。从湘军阵前与幕府成为封疆大吏的事例比比皆是,包括总督14人,巡抚13人,以致时人评价:“楚省风气,近年极旺,自曾涤生领师后,概用楚勇,遍用楚人,各省共总督八缺,湖南已居其五……可谓盛矣。至提镇两司,湖南北者,更不可胜数。……亦两百余年中所未见”。 [14]“七八省政权,皆在掌握。凡设官任职、国课军需,悉听调度,几若全国听命于一人”。 [15]71“湘军则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及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自书契以来,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 [16]1在视帝师王佐或封疆开衙为实现经邦济世的士大夫为最高理想的传统社会,这样的成就足以成为乡里后学之骄傲与仿效的榜样,足以引发湖南人产生傲视群愚、领袖群伦的心理。因此,湖南士人产生了一种恃才傲物的湘军情结。“振支那者惟湖南,士民勃勃有生气,而可侠可仁者惟湖南”, [17]178“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18]95“其可以强天下而保中国者,莫湘人若也”, [19]66就是这种情结的体现。这种建立在对乡贤前辈勋业景仰基础上的文化心理,是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社会的共同现象。湖南人的这种湘军情结对晚清湖湘文化产生了以下两方面的作用:

就其正面影响来说,它成为激励后学奋发图强、立志成才的因素。宋以前,湖南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影响寥寥。自宋以至清前期,也只有周敦颐、李东阳、王船山等几个硕学大儒,湖湘学派也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晚清,曾国藩的湘军士人群体,继承陶澍、魏源的经世之学,开创了湖南人文荟萃、人才辈出的局面。湘军人才群体之外,有谭嗣同为代表的维新人才群体,有黄兴为首的革命志士群体,而进入20世纪以后,又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群体。当然,不断推进的历史条件是决定历史人物出现的根本原因,但文化潜移默化的濡染,必然成为影响人才成长环境、支配人才心理结构乃至价值取向的重要因素。

就其负面影响来说,它造成了晚清湖南闭拒、保守的文化心态。湖南地处内陆,是完全的农业社会,其主流学术具有理学的保守性,湘军官佐群体的学术倾向无疑强化了这种保守的文化心理,具体表现在对外来事物的拒纳,对新生事物的抵制,沉溺于湘军昔日的荣光而盲目自大等。曾国藩、左宗棠以开洋务先河名垂青史,而他们的家乡在20世纪前尚没有一家近代企业;出使外国的郭嵩焘、曾纪泽,在湖南遭遇到士绅社会的指责和非议;商埠的开放,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最终还是以岳阳代替省城长沙而告成。对于外国传教士,湖南简直是他们的噩梦。1887年,一位名叫马歇尔·布朗荷的英国传教士所说:“湖南之对于中国,正如拉萨之对于西藏一样。多年以来,它是大陆腹地中一座紧闭的城堡……出现了对基督教的最激烈的攻击。不管别的省份采取什么态度,湖南仍然毫不容情”。 [20]39“就人的力量来说,至少就取得一个居留地而言,湖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保守固拒了”。 [20]40直至19世纪80年代末,还没有任何一个传教士进入过长沙。维新运动时期,湖南虽是最有生气的省份,但主要是梁启超、陈宝箴等客籍人士的推动,除谭嗣同、唐才常外,一般士子在王先谦、叶德辉的旗帜下,成为保守的势力。湖南士人的这种骄虚的文化心理,在甲午战争中得到沉重的打击,从此才有所改变。谭嗣同描述说:“光绪二十一年,湘军与日本战,大溃于牛庄,湖南人始转侧豁悟,其虚骄不可向迩之气,亦顿馁矣”。 [21]从此,湖南士人才开始了追赶世界潮流的历程,由此在20世纪涌现了一大批杰出人才。

从社会的价值取向和个人的价值选择来考察,湘军对于晚清湖南的影响,是对于仕途的认同与追求。当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理想的价值追求,所谓内圣外王的外在体现。但湘军人物在19世纪60年代开启的“两百余年中所未见”的“遍用楚勇,遍用楚人”的盛况,无疑成为湖南士人实现经邦治国理想的一种指向,一种选择。晚清以来,湖南多出政治家、军事家,不能不说因湘军兴起而盛极的湖湘文化起到了潜移默化、濡染熏陶的作用。

与湘军一样,淮军人物对于安徽文化的影响也是巨大的。经世变通的文化特质,经李鸿章及其淮军的继承与弘扬,也深刻影响着晚清以来安徽文化的发展。李鸿章幕府和淮军人物大多活跃在军界,包括后来的北洋海军,这不单是湘军裁撤早而淮军存续时间长的原因。淮军将领多行伍和武科出生,军界是其最优的选择。晚清最后30年的军事变革和军事活动中,淮军始终是主角,即使在进入20世纪以后,淮军在军界的潜在影响也还是不可低估的。皖系军事集团的人物,包括段祺瑞,其祖或其父,多少具有淮军的背景,而袁世凯的崛起,也与淮军有密切的关系。这或多或少反映了淮军对形成安徽文化的社会价值认同和个人价值选择,即所谓文化心理,深刻地影响文化的发展。

与湖湘文化相比,安徽文化变通的特性,使淮军人物在晚清成为洋务事业的继承和光大者。曾国藩开启的洋务运动,就湘军人物而言,继承者大约只有左宗棠和沈葆桢了。这自然与湘军较为保守的观念、恪守传统儒家正人心、端风俗的治国理念及鲜少变通求异相关。淮军处沿海开风气之地,持变通之文化传统,故对西方新事物敏感,而又执经世之精神,故于洋务事业推进颇力。如刘铭传,抚台以后,将洋务事业推进到台湾,启动了台湾的现代化进程,的确是值得肯定的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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