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抑性否定规劝构式“你少X”研究——兼论“你少X”与“你别X”的区别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1－5981( 2015) 05－0113－04

收 稿日期: 2015－03－24

作 者简介:张谊生( 1952－)，男，上海人，语言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 13YJA740079)介词演化的规律、机制及其句法后果研究;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 2012BYY002)当代汉语流行构式研究;上海高校一流学科( B类)建设计划规划项目。

从当前词典收词情况来看，常用的虚词词典基本上都没　有收录“少”这个词;至于通行的语文词典，尽管都提到形容词、动词及副词“少”的一系列用法，但却很少有提到可以表否定的 ①。不过，《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增加了副词“少”的这一义项;并解释为“别;不要(多用于命令或祈使)”:你～来这一套! /我忙着呢，你～烦人行不行! ［1］1144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最近修订也增加了这一义项，解释为表示不允许或不受欢迎，相当于“不要(多用于命令或祈使)”:你～啰嗦几句好不好! /你～到我这儿来! ［2］1157两本语文词典纷纷增收副词“少”的否定用法，表明“少”表否定已日益引起重视。问题是“少”在表示否定时究竟具有哪些限制与特征，表达功用又有哪些倾向与特点，而本来表示减量的形容词为什么会转向表祈使性否定?同样表示祈使性否定，“少”的功用真的就相当于“别、不要”吗?它们之间到底存在着哪些相似与不同之处?这些问题陈爽 ［3］、李倩 ［4］、姚占龙 ［5］等曾从不同的角度展开过研究，不过，迄今为止，还有相当一些疑难的问题，尚未取得相对一致的共识，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一、构式类别与规劝用法

(一)构式的下位类别。从构成方式看，细分起来，“你少X”构式大致可以分为“你少V、你少VP”、“你少V我、你少来V”、“你少装V、你少给/跟我”等六种下位构式。

首先，“你少V”与“你少VP”。其中“你少V”构式是基础，比较常用的有“你少废话、你少装蒜、你少忽悠、你少撒泼、你少参和、你少惦记、你少张狂”等。例如:

( 1)他拦在她的面前，他说，“你少撒泼，不许碰她。”(《百转千回流年如歌》2008－02－09网易博客)

“你少VP”构式较常用的有“你少自作多情、你少幸灾乐祸、你少颠倒是非、你少血口喷人、你少在这里忽悠、你少在这里捣乱，你少在我面前撒野、你少在我面前摆谱”等。例如:

( 2 )“谁绑架了你的朋友，你少血口喷人!”陆少芸气的浑身发抖。(《婚宠恶魔之恋》2014－08－09人民网)

比较而言，这两种下位构式的区别，就在于可替换部分是单词还是短语;其实，有相当一些“你少VP”构式，就是“你少V”下位构式进一步细化、宽展而来的。例如:

( 3)庄鹏飞，你少惦记萱萱，他是我兄弟的女朋友。(《宝鉴》2014－04－24八一中文网)

其次，“你少V我”与“你少来V”。“你少V我”构式，主要有“你少碰我、你少烦我、你少惹我、你少骗我、你少唬我、你少招惹我、你少忽悠我、你少恶心我”等。例如:

( 4)你少烦我了!讨厌不讨厌呀! (《小三难为第二次意外》2014－03－29起点女生网)

“你少来V”构式，除了“你少来搀和、你少来挑事、你少来这一套”等，像“你少来烦我、你少来骗我、你少来唬我、你少来招惹我”等，也就是“你少V我”中插入“来”。例如:

( 5)生活中江苏人和上海人还是很和谐的，你少来挑事!(《在上海读书的舜天球迷》2012年3月12日百度贴吧)

最后，“你少装V”与“你少给我V”。“你少装V”构式，除了“你少装”外，还有“你少装可怜、你少装深沉、你少装无辜、你少装低调、你少装纯洁、你少装神气”等。例如:

( 6)你少装可怜了!扫把星!一定都是你捣的鬼!(《孩子他妈》2010－12－08小说阅读网)

“你少给/跟我V”，就是在“你少VP”构式中在插入“给/跟我”。比如“你少给我扯、你少跟我叼、你少跟我来劲、你少跟我瞎扯、你少给我血口喷人、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例如:

( 7)我说言文，你少跟我扯，没用的。你下班后到底回不回家? (《七年时间我们终于攒够了房子首付》2013－06－07《现代快报》)

当然，汉语中实际使用的“你少X”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变化形式，但基本句式就是这些。

(二)构式的基本特征。从具体用法看，“你少X”构式，主要具有以下四个方面的特点。

a从结构特征看，大多数下位构式都可以结合或扩展使用。比如“你少装”与“你少给我V”可以结合起来，而“你少给/跟我扯”这一句，也还可以进一步扩展。例如:

( 8)谢然笑着摇了摇头，“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七十，卖不卖?”(《都市特种兵》2014－09－01给力阅读网)

b从语义特征看，表达的语义都是带有一定消极倾向。即使有相当一些“X”的基本语义是褒义的，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发话人主观上都是不认可、不相信的。例如:

( 9)你少在我面前装善良，你和你爹是什么底细我都了如指掌。(《你是我现代王妃》2010－01－23上海滩网)

c从句类归属看，所有构式，不论简繁，都属于祈使句。当然，有时也可以出现在陈述句的宾语从句中;特定情况下，也可以用选择问、正反问句，来表示祈使。例如:

( 10)可爱同学，你少装嫩一会儿会死啊? (《归人》2014 －08－30百度贴吧)

( 11)朱德看了看康克清:“你少说几句好不好?越说越烦!”(《蒙冤受屈的艰难岁月》2014－06－16人民网)

这两句是用疑问来表祈使，总之，都可以归入广义的祈使句。

d从所用语境看，全都出现在面对面的对话语境中。即使互通电话，也是对话。例如:

( 12)电话那头又传来刚才那女子的叫嚷之声:“别人都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你少装蒜了，别又和我说是打错了电话的，她到底是谁?”(《最厉害的催费电话》2006－10－20人民网)

此外，有些对话也可以在一群人之间，或者是在特定假设的语言环境中进行的。例如:

( 13)老大:“奶娘，你少装纯洁了。”老二:“清者自清，奶娘，你这么紧张，难道真的有奸情?”(《逛妓院》2012－02 －29刷书网)

总之，“你少X”构式在具体使用中，具有一系列不同于“别”字祈使句的用法特点。

二、演化动因与语用倾向

(一)祈使否定的成因。关于否定副词“少”的历时演变与语用解释，姚占龙曾经作过有益的探讨 ［5］。本文主要从“少”的否定功能生成进而导致“你少VP”表达方式的构式化，作更进一步的探讨与解释。我们认为，大致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观察。

a从量变到质变。“少”作为表示数量低的形容词，充当状语过程中逐渐从对已然事态的描述转向了对未然事态的要求，从客观的低量表述向主观的意愿否定转化。请比较:

( 14)鬼神只是二气屈伸往来，在人事，如福善祸淫，亦可见鬼神道理，论语少说此般话。(《朱子语类》39卷)

( 15)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红楼梦》40回)

( 16 )“少(≈别)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王朔《无人喝彩》)

b从语用到语义。根据语言表达的“足量原则、不过量原则”，形容词“少”的语义经过语用推理，逐渐由临时的隐含义向固定的祈使否定义转化 ［5］。请比较:

( 17)岫烟道:“你少说些。这《周礼》忘了也罢，难道《论语》的仪封人也忘了吗?”(《绮楼重梦》22回)

( 18)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说罢，我这里赶着要画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41回)

c从竞争到定型。否定副词“少”在形成之初，还面临着“别、甭、休”及“不要、不用”的竞争，这种情况下，发话人不用其他祈使否定式，而选用“少”，主要就在于委婉地劝阻与斥责，所以，“你少VP”和“少VP”就逐渐呈现出定型化的倾向。还以“说话”例:

( 19)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账。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红楼梦》43回)

( 20)王贵大笑骂道:“什么东西!你少说话!”冯裕道:“咱们这两只手，在那里洗洗才得呢，这像个什么样儿?”(《红楼复梦》14回)

发展到现当代，“你少废话”等习惯性用法，都已经渐趋定型。

d从感染到吸收。由于与“休、莫、别、不要”配合，否定祈使义更加典型化了。例如:

( 21)你少忧，莫愁，我率领天兵，显耀神威，走石吹砂风乱吼。全(元杂剧　无名氏《二郎神醉射锁魔镜》)

( 22)泼毛神，休夸大口，少弄长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无人去报信……(《西游记》4回)

( 23)那首歌里的第二句是“你少(≈别)装蒜、你别(≈少)装酷，我不会看上你”，是个女生唱的。(《青春期》2011 －02－17百度知道)

总之，在上述四个方面动因的共同作用下，“你少X”贬抑性否定规劝构式逐渐形成了。

(二)规劝的语用倾向。随着构式的主观性日益凸显，否定祈使构式义也就渐趋形成，与“别、甭、休、莫”相比，“你少VP”的语用倾向，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互有联系的方面。

a提醒与建议。否定祈使功能中，相对比较委婉的，就是提出否定性的建议。例如:

( 24)没等老马说完，老伴就大声说:“你少给我讲道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这是当年留下的后遗症!”(《后遗症》2003－09－07人民网)

b规劝与告诫。发话人在提出否定观点的同时，往往也是在规劝和告诫对方。例如:

( 25)你少胡说八道的，也不知道分个里外人怎么跟谁都这样儿? (王朔《我是你爸爸》)

c贬抑与调侃。有时发话人的真实目的不在于要求对方，而在于调侃、贬损对方。例如:

( 26)你少装纯，天天整的说话和一个小孩似的。(《你以为你有多纯洁啊?》2009－10－18百度贴吧)

d反对与指责。发话人表示了明确的反对态度，并且对祈使对象加以指责。例如:

( 27 )“你少他妈来这一套!”他喝了一口酒:“我干嘛要认识你呀我，我鞋帮子不是当年那个流鼻涕的邋遢蛋了，凭脑子我不如你，但做人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娶你》2013－10－22新浪博客)

总而言之，“你少X”构式的基本表达功能是否定性祈使，但在不同的语言环境中，可以有各种不同的附加语用义。需要指出的是，上面归纳的四个方面，其实只是这一构式在具体使用中比较常见的一些语用倾向;而且，这几个方面也只是互相交叉而又各有侧重而已。

三、“你少VP”与“你别VP”

(一)量否定与质否定。虽然都可以表示祈使性的否定，但是，“少”和“别”在祈使句中，并不是完全都可以无条件替换的。而且，即使可以替换，也存在细微的语用差异。

首先，以下两种情况下，一般只能用“少”，不能用“别”。

a真值性减量。例如:

( 28)你是不是可以少( *别)讲两句了呢，我想我们成长经历不同，受的教育不同，生活的地方文化不同，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矛盾。(《诚致“裘布依井流”》2012－07－05百度贴吧)

看来，带有明显减量特征的祈使句，尤其是含有概约数词或量词的句子，都不能用“别”。

b调侃性奚落。部分“你少来V”不在于否定而重在奚落对方，一般很少用“别”。例如:

( 29)你少( *别)来献殷勤!你爸是你爸，不是我爸。我不需要他的帮助! (《非常暧昧》2014－08－26星月书吧)

这类祈使句中，发话人所戳穿的情况，都是对方特意表现的已然现象，所以很少用“别”。

其次，以下两种情况下，只能用“别”，一般不能用“少”。

a直截的要求与命令。例如:

( 30)妈!你别( *少)走，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妈!你别走》2014－02－13娱乐网)

b明确的告诫与劝阻。表达目的明确简捷的“别X”祈使句，“少X”几乎不能用。例如:

( 31 )“你别( *少)告诉他!”殷梨亭却赶紧摆手。(《藏剑无忌》2014－01－10四五中文)

总之，从上述两个方面的使用限制可以看出，同样是否定性祈使，因为副词“别”来自于“不要” ［6］［7］，所以在一些观点明确、态度强烈的祈使句中，大多不太适用“少” ①。

(二)专用型与通用型。在“少”和“别”可以无条件他替换的情况下，两种表达方式的细微差异倾向，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侧重，尽管这四个方面也是互相交叉与相互渗透的。

a规劝与直陈。“少X”主观规劝情态比“别X”更强一些，要求也更充沛些。请比较:

( 32)林朗，你别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就算我做情人，也和你没什么关系。(《给高官当小三的日子》2010－09－04天涯论坛)

( 33)你还有什么话说?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撒野!赵总如今正包养着我，一个月有一百多万，可你呢? (《那年锦绣》2010－08－15百度贴吧)

b要求与命令。“少X”的祈使要求相对要委婉一些，而“别X”更直接一些。请比较:

( 34)你少乱动，你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休息休息……(《何为八卦》2009－11－16新浪博客)

( 35)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别添乱! (《冬季圣诞恋曲》2006－11－26百度贴吧)

c提醒与告诫。“少X”是提醒对方最好不要这样，“别X”是明确提出不能这样。请比较:

( 36)你少装可怜了，看你刚才那骚劲，一定很舒服吧!(《风流宗师大圣人》2011－10－07百度快照)

( 37)邱廉明，你别装可怜了，没有人会同情你。《衡阳市华新实验中学老师体罚学生导致其自杀》2014－08－13问政湖南)

d贬斥与阻止。“少X”是不赞同对方这样做，“别X”是直接阻止对方这样做。请比较:

( 38)呵呵，你少来显摆了，你是大学生的话，你知道每年中考和高考要考那些内容吗? (《女儿的补习班终于结束了》2014－08－09绍兴E网)

( 39)你可以进来学习 ，但希望你别来显摆。(《维护新版“三国”的创新权》2010－06－30百度快照)

总之，由于“少”与“别”构成基础与演化历程不同，各自负载的语义积淀和情感色彩不一样，所以，在具体使用中，少数不能互换，可以互换的，语用特色与倾向也略有不同。

四、结语与余论

综上所述，首先，从结构看，“你少X”构式可以细分为六种下位构式。从用法看，这组构式在构成方式、语义特征、句类归属、所用语境四个方面均有特点。其次，否定副词“少”演化动因包括:从量变到质变、从语用到语义、从竞争到定型、从感染到吸收。语用倾向包括四个方面:提醒与建议、规劝与告诫、贬抑与调侃、反对与指责。最后，“你少VP”与“你别VP”的区别在于:真值性减量与调侃性奚落时，一般只能用“少”;直截的要求与命令、明确的告诫与劝阻，一般只能用“别”。“少”与“别”可以替换使用时，其细微的倾向性差异主要体现在:规劝与直陈、要求与命令、提醒与告诫、贬斥与阻止四个方面。

如前所述，“少X”是由减量表达逐渐转化为祈使否定，其实，现代汉语中，表示非完全否定的现象还有许多。比如传统的用法如“鲜有进展”、“乏人问津”不同于“没有进展”，“无人问津”，“欠发达”、“缺心眼”也不同于“不发达”、“没心眼”，至于“惜售”、“慎用”与“爽约”，当然也不同于“不售”、“不用”与“不履约”，但其不完全否定义素，都还是客观存在的 ②。由此可见，有关“不足量表达”导致的各种降格否定，还值得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