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唯物史观形成时期的技术之思——基于文化哲学的视角
2015-02-21于春玲任晓萌
于春玲,任晓萌
马克思唯物史观形成时期的技术之思——基于文化哲学的视角
于春玲,任晓萌
(东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沈阳 110169)
在唯物史观形成时期,马克思对技术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等一系列著作中。在世界历史视阈中,马克思对技术的理解从人的抽象类本质回到“现实的人”本身,考察了技术(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实践)与人类文化发展的相互作用,揭示了技术进步与文化进步的关系。
马克思;技术;唯物史观;文化哲学
马克思的技术哲学思想散见于其不同时期的论著、手稿和信件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有:《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资本论》及晚年的《人类学笔记》等等。1845年,马克思写作了被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写了《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两部著作的诞生,标志着唯物史观的形成。但是,因为这两部著作在当时都未能正式出版,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把不久以后发表的《哲学的贫困》和《共产党宣言》作为他们的新世界观问世的标志。随着新世界观形成,马克思摆脱了对人的类特性的抽象思考而转向了现实的“世界历史”和工业生产,以唯物史观的视野考察了技术进步与人类文化进步的关系。在这一历史时期,马克思对技术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等一系列著作中。
一、世界文化视阈中的技术和工业生产
在之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作为人的对象性存在的视角出发,对工业这种文化形式进行了初步思考;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马克思在形成了科学实践观的基础上,进一步从资本主义现实出发,历史地考察了工业生产实践(资本主义技术活动)及其与人类文化发展的相互作用。这一变化着重体现在“世界历史”理论的形成。
“世界历史”是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术语,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第一次使用了“世界历史”的概念,他指出:“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1](P540-541)可见,在马克思看来,“世界历史”指的是世界各个民族打破狭隘的地域界限而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整体,这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全球化”现象。他认为,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在开创世界历史的过程中起了巨大的作用,“它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1](P566)他还举例说:“如果在英国发明了一种机器,它夺走了印度和中国的无数劳动者的饭碗,并引起这些国家的整个生存形式的改变,那么,这个发明便成为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实。”[1](P541)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思想:“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世界市场使商业、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2](P32)“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2](P35)在《哲学的贫困》和《雇佣劳动与资本》等著作中,马克思在世界历史视阈中进一步详细考察了机器、分工和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等问题。
由此可见,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形成与对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实践(技术活动)的考察是分不开的。正是由于马克思将视线从人的抽象类本质拉回到人的现实生活中,考察了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技术活动),才能够说明世界历史的形成,从而确立唯物史观;也正是由于马克思从世界历史视阈来看待技术,才达到了对技术更为深刻而完整的把握,并进一步揭示了技术的人文内涵。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马克思对技术的思考从人的抽象类本质回到“现实的人”本身。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指出,他们的哲学的前提和出发点是现实的人而不是抽象的教条:“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1](P519)把“现实的人”作为哲学的出发点,既表明了马克思哲学与费尔巴哈的抽象人本主义和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的本质区别,同时也意味着对《手稿》中残留的抽象类本质思想的彻底超越。因此,这一时期,马克思对技术的思考都是建立在对“现实的人”的关注基础上的。
马克思认为,“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1](P519)也就是说,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一致的是,马克思此时仍然把技术看作确证人的本质的最基本的文化形式,他也并没有放弃对人的本质以及技术的本质等问题的哲学思考,但不同的是,这些思考已是基于对人的现实生活的关注。所以他强调,技术和生产“是这些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1](P520)这意味着,对技术的思考并不是马克思的目的,目的是通过技术这个突破口来透视人的现实生存境遇。换个角度讲,也正是由于马克思是从“现实的人”这个前提出发,他才会对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技术活动)格外关注,因为既然“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P525),那么,对于生活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的人来说,他们面对的最可直接经验的现实就是工业生产实践(技术活动)和商业活动。
其二,马克思开始从世界文化视阈关注技术和工业生产。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谈到资本主义生产的世界性问题时,也指出:“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2](P35)在这里“文学”一词应作广义的理解,即观念形态的文化。这意味着,马克思所讲的“世界历史”或世界一体化,并非仅限于物质生产领域或者经济的层面。事实上,马克思在当时世界一体化趋势还不是十分明朗时就已经预见到了必将随之而来的深层文化变革以及各民族的文化冲突与融合。
马克思还进一步对技术进步和工业发展所带来的全球化时期的“世界文化”作了具体描述:“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P36)“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2](P34-35)这两段描述向我们展现了世界历史背景下由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包括生产力、社会关系、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在内的整个文化的变革,也揭示出现代文化的基本特征。
二、技术进步与文化进步
对技术进步的关注是马克思这一时期技术哲学思想的主题,而这一主题又是始终与他对人类文化的整体思考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关于技术进步与文化进步,马克思主要考察了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技术进步是文化进步的前提、动力、尺度和手段。在马克思看来,技术进步是在技术创新和技术扩散相互作用的基础上实现的,对此,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等著作中做了说明。他认为,持续的技术创新是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规律,因此,资本家只有不断地改进生产工具,才能生存下去,“增加劳动的生产力的首要办法是更细地分工,更全面地应用和经常的改进机器。这个规律不让资本有片刻的停息,老是在它耳边催促说:前进!前进!”[1](P735-737)但是另一方面,竞争也必然导致技术扩散,“参与竞争的其他资本家也会采用同样的机器,实行同样的分工,并以同样的或更大的规模采用这些机器和分工。”[1](P737)正是技术创新与技术扩散的相互作用推动了技术的不断进步和资本主义矛盾的日益激化。
马克思认为,首先,技术活动和技术进步是人类存在、文化发展的前提和基础,“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1](P529)
其次,技术进步是文化进步的动力。一方面,技术进步推动生产关系和一切社会关系的变革,“生产者相互发生的这些社会关系,他们借以互相交换其活动和参与全部生产活动的条件,当然依照生产资料的性质而有所不同。随着新作战工具即射击火器的发明,军队的整个内部组织就必然改变了,各个人借以组成军队并能作为军队行动的那些关系改变了,各个军队相互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1](P724)另一方面,技术进步也推动着社会意识或观念文化的变革,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分析的由资本主义工业生产所带来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变化,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再次,技术进步是衡量文化进步的根本尺度。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强调技术进步是社会分工的基础:“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产力单纯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土地),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1](P520)技术进步基础上的分工的发展必然导致社会形态的改变和文化进步。因此,衡量文化进步与否的根本尺度就是技术进步。基于此,马克思从技术进步基础上的分工出发,探讨了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以及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社会所有制形式及其文化特征。
最后,技术进步是实现文化进步的必要手段。马克思强调:“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而技术就是这样一种现实的手段,马克思举例说:“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1](P527)由此可见,马克思也把技术进步看作实现文化进步的必要手段。在他看来,技术进步和工业发展必然导致社会革命,而社会革命是实现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的必经之路。
另一方面,文化进步是包括技术进步在内的人的全面进步与发展。马克思肯定技术进步是人类文化进步所包含的重要方面,认为技术进步是文化进步的题中应有之意,没有技术进步就无所谓文化进步。在《哲学的贫困》中,针对蒲鲁东否认技术进步而主张“回到中世纪的帮工或者至多中世纪的手工业者师傅那里”的倒退想法,马克思坚决予以批判。他虽然认为是现代社会内部分工使劳动完全丧失专业的性质因而产生了职业的痴呆,但他同时坚信:“当一切专门发展一旦停止,个人对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发展的趋势就开始显露出来。自动工厂消除着专业和职业的痴呆。”[1](P630)可见,马克思极为强调技术进步在文化进步中的重要地位。
然而,马克思并不把技术进步等同于文化进步,在他看来,文化进步即人的整体解放才是人类的根本价值目标,单纯的技术进步并不会自然而然地趋向这一目标,譬如资本主义就存在着技术进步与文化进步的矛盾。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这一文化矛盾的深刻剖析,首先就表现在对技术异化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这一时期,他已很少使用“异化”一词,但是他关于技术异化的思想不但没有丢弃,反而深化和发展了。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与雇佣劳动交换这一现实生产关系的基础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技术异化的状况。他认为,技术活动是工人本身的生命活动,是工人本身的生命的表现,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的生命活动对于他不过是使他能够生存的一种手段而已。他是为生活而工作的。他甚至不认为劳动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相反,对于他来说,劳动就是牺牲自己的生活。”[1](P715)所以,“对于他来说,这种活动停止以后,当他坐在饭桌旁,站在酒店柜台前,睡在床上的时候,生活才算开始。”[1](P716)马克思也进一步从分工的角度分析这一问题,“分工越细,劳动就越简单化。工人的特殊技巧失去任何价值。工人变成了一种简单的、单调的生产力。”“劳动越是不能给人以乐趣,越是令人生厌,竞争也就越激烈,工资也就越少。”[1](P739)“总括起来说:生产资本越增加,分工和采用机器的范围就越扩大。分工和采用机器的范围越扩大,工人之间的竞争就越剧烈,他们的工资就越减少。”[1](P741)
马克思不仅考察了工人劳动过程中存在的技术与文化的矛盾,而且考察了这一矛盾在人的整个生活中的表现,即由于技术进步及其所带来的物化对人的整个生活方式的深刻影响:“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总而言之,它用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2](P33-34)马克思的这些生动描述表明,随着技术的进步和物质的丰富,资本主义文化价值中的精神性部分却日渐匮乏,文化最终异化为自然,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
由此可见,马克思所追求的文化进步,不是单纯的物质增长、技术进步,而是包括技术进步在内人的全面发展和进步,是物质与精神、技术与价值、科学与人文的协同发展,正如他在《手稿》中所主张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他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1](P185)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Marx's Thoughts on Technology during the Formation of Hi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Philosophy
YU Chun-ling,REN Xiao-meng
(School of Marxism,Northeastern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 110169,China)
During the form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Marx's thoughts on technology were mainly presented in his series of works such ad German Ideology,Poverty of Philosophy,The Communist Manifesto,Wage Labor and Capital,and so 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orld history,Marx's understanding on technology came back to"man in reality"from the abstract essence of man.He investigate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echnology(capitalism industrial producing practice)and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culture,and reveal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ical progress and cultural advancement.
Karl Marx;technology;historical materialism;cultural philosophy
B0-0
A
1672-934X(2015)06-0039-05
10.16573/j.cnki.1672-934x.2015.06.006
2015-10-10
辽宁省2014年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L14AKS00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N130414005)阶段性成果
于春玲(1976—),女,辽宁本溪人,副教授,哲学博士后,主要从事马克思技术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