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的抵抗:网络“吐槽文化”的传播研究
2015-02-21吴君
■ 王 芳 吴君
仪式的抵抗:网络“吐槽文化”的传播研究
■ 王 芳 吴君
网络吐槽已成为社会重要亚文化现象,本文采用文本分析法,通过运用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理论对吐槽文化进行分析,揭示了吐槽这种亚文化的流行机制和社会意义。笔者认为吐槽是一种仪式的抵抗,通过娱乐的方式表达民间话语权,既娱乐大众、缓解社会压力,又扛起社会责任、表达民众心声。
网络吐槽;亚文化;仪式
一、网络吐槽的兴起和“吐槽文化”
吐槽一词来源于日语,就是日本的“漫才”中的“突っ込み”。“漫才”相当于中国相声,其中的吐槽者就是专门找茬,指出对方话语中的错误,达到喜剧、讽刺的效果。吐槽传入中国,初见于台湾地区,闽南方言中相似读音的词汇,通常写成吐槽、托臭等字形①,将日语“突っ込み”翻译为“吐槽”二字,含义也发生了变化,变为“揭老底、拆台、抬杠”的意思。
吐槽的发展,归功于日本动漫,如《银魂》《搞笑漫画日和》等动漫均采用吐槽的语言方式,吐槽向观众迅速揭示动漫的笑点,幽默地讽刺社会,广受欢迎。中国吐槽文化的兴起,发轫于ACG(英文Animation、Comic、Game的缩写)文化领域,如国内著名的A站和B站(AcFun和bilibili),是御宅族们的圣地,他们最喜欢边看动漫边用吐槽“弹幕”评论,并以吐槽的方式聊天,表达共同的爱好似有亲密无间的感觉。而国内的网络视频、游戏,也倾向于吐槽的说话方式,如《万万没想到》《十万个冷笑话》等吐槽神作,还有“毒舌女王”蔡明、“老湿”“敖厂长”等吐槽神人。关于吐槽的含义,主要指从对方行为或话语中找到一个有趣的切入点,采用调侃、戏谑的幽默方式挑毛病、指出不合理之处,抒发心中不满等情绪,这种语言通常简明犀利,而意味含蓄②,代表着张扬的性格、平等的草根话语权力。目前网络上的吐槽含义、形式更丰富,不仅包括语言,而且包括各种行为方式,它代表着一种新的意见表达方式,已经成为后现代语境下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和态度,甚至被用来考量一个人的综合能力。本文选取吐槽的广义,既有语言吐槽,如文字内容,也有行为吐槽,如恶搞经典,泛指一种表达方式、生活态度。
目前吐槽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特别是在微博、微信等社区媒介兴起以后,网络吐槽迅猛发展,人们喜欢以吐槽的方式表达想法、娱乐表演,以“吐槽星人”自居,张扬个性,宣誓草根话语权。笔者观察这几年的网络舆情事件,发现吐槽多集中于几类事件,比如突发公共事件、重大媒介事件、关系民生的热点问题、社会道德争议事件、政府官员不作为现象、企业组织不良表现、恶俗的电视或节目等。人们通过吐槽积极参与到社会问题的意见表达和解决进程中,成为一股重要力量,因此吐槽已经形成了一种重要的亚文化现象。
二、网络吐槽风格:网络文化和后现代特色
作为一种亚文化现象,网络吐槽具有不同于其他亚文化的风格。“风格”是伯明翰青年亚文化理论的一个重要概念,霍尔等人认为“风格”是吸引他人注意的关键因素。费斯克在《关键概念:传播与文化研究辞典》中提到,风格是“文化认同与社会定位得以协商与表达的方法手段”③,它规定了亚文化群体做什么、怎么做和表达什么意义等内容,可以说是他们共同认可的“规章制度”,为了确立他们的社会地位,显示他们的特别之处。吐槽来源于日本动漫,兴盛于互联网,根植于后现代文化语境,汲取中国深厚的传统文化,形成独特的后现代网络亚文化风格,以另类来引起注意,表演自我,表达抵抗。
利奥塔认为,后现代主义文化,是一套全新的精神和价值模式,解构“元话语”“元叙事”,消解权威,去中心化,非同一性、多元论④。笔者通过文本分析方法,总结了吐槽“风格”的后现代、网络话语特点。
第一、语言通俗易懂,语句简短,口语化和情绪化表达。最简单的吐槽表达如“我勒个去”“不给力啊”“你妹”等,感情色彩强烈、表达有气势,是吐槽最经典的表达。
第二、善于运用各种修辞手法和故事艺术。反讽是吐槽常用的修辞手法之一,通常以快乐的语调赞扬现实的美好,实质表达悲凉的心情。比如“吐槽猪投上海”事件,“当我们还在为小康生活努力奋斗的时候,上海人民已经天天喝着猪汤奔大康了,羡慕啊。”夸张的修辞手法则通过对现状的过度解读,描述现状的悲惨,表达强烈不满,比如吐槽高温,“买张凉席,一睡变成电热毯了!路上遇到陌生人,相视一笑变熟人了!带小狗出去溜了圈,变热狗了!”此外,还有一种讲故事的手法,娓娓道来,看到最后才能心领神会,讽刺意味深刻,比如吐槽文章出轨,“马伊琍非常难过,去拜访一位禅师……没有蚊帐你一样能睡得着觉。”
第三、戏仿和恶搞经典或流行文本。巴赫金认为“语言对语言的模拟,它包含了不甚恭维,不太严肃的成分,有开玩笑、戏谑、逗哏、调侃的性质”⑤,改写后看起来荒诞不经,却有效表达、传播了真实想法。经典文本是我国五千年文化的灿烂遗产,中国人熟悉这些文本,戏仿和恶搞,也能够展示吐槽者水平。比如吐槽郭美美用了“史记体”“生微矣,初名美玲,后名美美,及笄与母怙衣为生……遂微博晒富,影射众上官,黑幕始揭,风暴骤起。太史公曰:真是个好2的2奶!”。模仿流行文本是为了借其流行传播,同时也是娱乐的再升级,传播非常迅速。比如吐槽高温天气,用电视购物的流行台词,“不要998!不要98!就连9块8都不需要!!现在蒸桑拿不要钱!!!”
第四、随意拼贴图片和文字,善用视觉媒体。拼贴是后现代艺术手法,把不同语境的内容凑到一起,表意的同构将它们结合。罗斯诺认为,后现代的整体是“一种关于观念或意识的自由流动的,由碎片构成的,互不相干的大杂烩似的拼凑物”“否认整体性、条理性和对称性”“以矛盾和混沌而沾沾自喜”。⑥比如吐槽北京雾霾,“新北京精神:厚德载雾,自强不吸;霾头苦干,再创灰黄!”拼入几个新词语,把原来正能量的北京精神改成北京现实。后现代社会进入了“视觉时代”,需要图片、画面刺激眼球。比如吐槽世界杯苏亚雷斯咬人,网友用P图制造他的各种形象;吐槽兰州水污染事件,把歌曲“为了谁”改编为“为了水”,通过视频的方式吐槽兰州水污染,将水污染带来的恐慌心理、对揭露真相的期待与迷茫、对未来保证水安全的期盼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这种拼贴完全消解了事物原来的光芒,赋予它新的表意,也是民意表达的有效方法,将艺术表意改编为社会表意,达到了社会化的目的。
第五、选取刺激性内容,编造黄段子等。网络是一个世俗社会,充斥着民间语言的暴力与刺激,吐槽为了形成轰动效应,善用刺激内容。比如吐槽春晚时出现了大批黄段子,“毕老师的床戏”、戏称苏菲·玛索为泷泽萝拉,网友通过这样的话语浮想联翩。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性心理的宣泄,迎合了人们的猎奇心理,越是粗鄙、私密的内容越是能引起人们兴趣,但也有语言暴力之嫌。
三、网络吐槽:一场民间的“仪式抵抗”
亚文化(Subculture),从它的生成来看,是社会一部分人为了打破主导文化意识形态控制而建立的,因此相对统治阶级的主流文化而言,本身带有阶级对立、文化对抗的色彩,特别在社会矛盾凸显时。费斯克等人对亚文化的界定是“亚文化是更广泛的文化内种种富有意味而别具一格的协商。他们同身处社会与历史大结构中的某些社会群体所遭际的特殊地位、暧昧状态与具体矛盾相应。”⑦同样佐证了亚文化的对抗色彩。从上文对吐槽亚文化风格的分析可以看出,吐槽同样具有抵抗性质,是对中国社会现实的一种另类表达。目前,中国处于社会转型期,各种社会矛盾凸显,贫富差距、城乡差别、地区差别、阶层差别加剧;腐败问题、三农问题、教育危机、道德失范、社会安全缺失等导致的社会暴力事件与社会心理失衡现象屡见不鲜;国有企业改制、农村土地征用、城市房屋拆迁等引发的群体性事件时有发生;基本社会福利体系尚未建设完全,弱势人群得不到救助,民意渠道依然不够健全与畅通等等。所有这些社会矛盾并非短期能解决,众多民众对社会现状感到困惑、迷茫与无力,普通民众选择在网上吐槽,形成了吐槽文化,正是一种针对主流社会价值的对抗行为。
伯明翰学派认为,文化从来不是一个中性词,它具有社会历史情境下的特殊性,它隶属于意识形态。⑧因此,每一种文化都蕴含着创造这种文化的群体主张、思想意识。一个社会的主导文化属于统治阶级,他们占有国家机器、经济上处于优势地位,文化处处都显示着他们的价值观念,实行文化统治,意识形态控制。意识形态的控制就是让民众沉浸在看上去自然、常态的日常“神话”中,却浑然不觉。亚文化的出现,提供了一种对社会问题、阶级体验和文化矛盾的“集体解决办法”⑨,通过“意识形态的方式”解决阶级难题⑩,即建立亚文化的意识形态,以此为指导重新建构反常的亚文化“风格”和意识形态、生活方式,对抗主流的意识形态和它控制的生活。网络“吐槽”,正是公众自主集合成民间阵营,用自己独有的表达方式,反映社会问题,希望政府能重视民间舆论,妥善解决社会难题,同时努力在维护一种积极的、反映问题的共同体,防止堕落为沉默的大多数。所以,总有那么一群人,以吐槽的戏谑、反讽精神为大,以游走网络、关键时刻幽默发声为生活方式,性格叛逆、爱指点江山,从来不惧怕权贵、誓将吐槽进行到底。看见高温天气、雾霾气候、火车票难买等情况,总爱吐槽几句,“恳请将臣妾打入冷宫,这天太热了”“帝都风光,千里尘封,万里灰飘”“锄禾日当午,春运订票苦”等。尤其在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点,他们“吐槽”愈加强烈,迅速表明民间抵抗立场,要求推进事件解决,比如兰州水污染时,公众对政府瞒报、推迟发布时间极为不满,网上此起彼伏的吐槽声,质询“超标水,害了谁”,共同对抗政府的不作为,要求维护公众的生存权利。
然而这种“对抗”是相对较温和的“抵抗”,并非群情激昂的极端行为,只在文化休闲领域拒绝主流风格,彰显叛逆个性。反观吐槽,经常是出现在公共事件、媒介事件爆发后公众相当不满意的时刻,平时隐藏的社会矛盾、阶级情绪被点燃,摆脱日常默默承受的状态,显示出抵抗的姿势。比如吐槽房价上涨、空气污染、食品安全、暴力事件等,表达的是一种抵抗,发泄不满的社会情绪,以此表达民间的舆论诉求,希望社会有所改善,渴望安居的理想。通过吐槽进行“抵抗”就像一场神圣仪式,这种仪式包含对权威、权力的抵抗,宣泄情绪的狂欢,争夺公共事件中的话语权。詹姆斯·凯瑞认为,传播是一场盛大的仪式,它“不是指空间上讯息的拓展,而是指在实践上对社会的维系”,“不是指一种信息或影响的行为,而是共同信仰的创造、表征与庆典”。(11)吐槽以娱乐化的方式传播内容,在这种娱乐化的仪式中,吐槽者感受吐槽的氛围,沉浸在这种释放平日体制束缚、尽情表现平等自我的狂欢中,虽然抵抗的效果未必是非常好的,但这种平等的姿态、掌握话语权的快意,却给人留下了最美好的印象;同时也建构、强化对突发公共事件特定的价值观念。
因为处于经济和政治的劣势地位,这种抵抗的胜利最终只能是想象式、象征性的,就像巴赫金所言的狂欢仪式一般,随着狂欢时刻的消失,乌托邦的平等和自由也消失了,依旧被置于弱势的话语权之下,还有可能被追惩。然而,笔者认为,“想象性的解决”虽然看似力量薄弱,却使人们在这场亚文化的“仪式”中获得解放的体验,这种体验至关重要,象征着弱势群体的崛起和亚文化的建立。葛兰西霸权理论认为,霸权是一个赢得“共识”的过程(12),而工人阶级从来不会轻易妥协。在我国现实社会环境下,只要有不公现象的出现,吐槽立刻接踵而至,比任何政令的反应都要迅速,尽管面临舆论管制、事后追惩,但吐槽却以越来越高明的方式生存,从纯粹的情绪发泄、语气词汇,发展到表面上毫无情绪、一片欢乐祥和的娱乐形式,善用各种博古通今的文体,不带任何语言暴力地深深讽刺社会现实,这虽然是一场想象的胜利,但却是一场平民的胜利。
四、“吐槽文化”的意义与反思
吐槽是网络时代的一种新兴话语表达方式,通常采用反讽、双关等手法,言他物而表己意,加上采用娱乐化戏仿、拼贴的后现代表现手法幽默地反映社会问题,既娱乐大众、缓解社会压力,又扛起社会责任、表达民众心声,在言路并非十分畅通的中国社会突出重围,走到了言论表达的前沿阵地,以曲线的方式表达了民间话语权。福柯认为“话语即权力”,(13)话语权的争夺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但一般由统治阶级掌控,并牢牢把握和控制着社会舆论的方向,民间很少获得充分的话语权。微博虽带来草根话语权,但正统的表达经常淹没,只有吐槽的方式快速传播,使公众获得一定话语权,特别是集体吐槽形成的集体社会音量,能造成轰动的社会舆论效应,形成了震颤社会的力量。比如在温州动车事故、兰州水污染、日本大地震抢盐等公共事件中。
吐槽建立了新的亚文化群体,号称“吐槽星人”,在共同的吐槽交流、玩笑中获得认同和归属感,在日趋原子化的社会中,人们能愉快地生活在这个社群中,仿佛共同体的重生。面对共同的社会问题,人们一起吐槽,不失为一种好的排解方式,至少避免了社会暴力行为,伯明翰学派将之称为社会问题的“想象性解决”。吐槽在网络上的集体抵抗,就像一场精彩的传播仪式,即便无法获得完全的传播内容或达到解决问题的功效,但人们在这场仪式中接受了精神的洗礼,获得精神上的民主和胜利,有利于社会民主的发展。
吐槽亚文化也丰富了社会文化形态。吐槽诞生于网络,有网络语言的通俗易懂、口语化和混搭风格,同时吐槽承袭了后现代文化独特的表达方式,解构文本、碎片化表达和颠覆权威,向以往的常规文化表述发出挑战,使后现代的反讽、隐喻等文学表达手法大放异彩。
然而笔者认为也需要对吐槽文化进行反思。吐槽如果过度娱乐,会偏离民意走向。在娱乐至死的时代,这种表达方式无可避免地滑向了娱乐的深渊,人们喜欢沉溺于文本带来的快感中,忘记真正的问题。娱乐并非是件坏事,过度的娱乐使我们削弱或丧失了吐槽原本的抵抗力量,很多看吐槽的人都是觉得好玩,编段子也是为满足自己的表演心态,大多倾向于选择新奇、刺激人的内容吐槽,而放弃真正的民间舆论的方向。
吐槽破坏原文本表意,碎片化的表达破坏文化完整性。吐槽改编经典文本、正统内容,会有亵渎文本神圣表意的问题,比如利用李天一事件改编的各种古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被随便滥用。吐槽是网络媒介、后现代语言的产物,本身就是碎片化的快速传播,却也留下了隐忧,担心个体和社会文化都将变得碎片化,我们不再具备完整的思维能力,而只会用只言片语表达意思,然后整个社会的文化也没有完整的形式,我们只在模仿和破坏文本,却鲜有创造完整、精妙文本的能力。
吐槽虽然防止了网络上正面的语言暴力,比如直接质询时说的各种激烈言辞,却无可避免另一种语言暴力。比如经典的吐槽口头禅“我操”“坑爹”等都是骂人的话,还有带有暗示性的色情话语等等。
笔者认为,吐槽本来就是一时的民间疯狂表达,如狂欢节一般,粗俗却真实,娱乐而有反抗,语言暴力但破坏力小,这可能就是吐槽文化能够盛行中国的原因。然而吐槽的狂欢就像璀璨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造成轰动世界的效应后,又消失于历史长河,但人们会记住它曾经的精彩。
注释:
① 吐槽·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308283.htm?fr=aladdin。
② 胡斯桓:《小议网络新词“吐槽”》,《剑南文学》,2011年第10期。
③⑦⑧⑨⑩(12) 胡疆锋:《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理论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8、20、146、150、154、165页。④ 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页。
⑤ 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文化转型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页。
⑥ [美]波林·玛丽·罗斯诺:《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张国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11) [美]詹姆斯·凯瑞:《作为文化的传播》,丁未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8页。
(13) 马可心:《论博客话语权》,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05-01。
(作者王芳系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吴君系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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