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题材纪录片的文化图谱与价值追求*
2015-02-21顾亚奇
■顾亚奇
地域题材纪录片的文化图谱与价值追求*
■顾亚奇
中国电视荧屏上的“地域题材纪录片热”,彰显了地方主流媒体的文化自觉,即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在中华文明史的框架中重新审视和表达地域历史与文化,既贯通了传统文化、历史遗存与当下受众精神情感的联系,也为电视文化的健康发展注入新鲜血液。在影像表达上,地域题材的纪录“大片”以先进的影像技术与艺术手段,立体呈现自然风物之美和人文历史之魅,生动诠释了“美丽中国”的建设理念,将生态文明提升到前所未有的认识高度。从传播效果来看,地域题材纪录片不仅绽放着人文关怀和道德精神的光芒,丰富和拓展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也提升了地方知名度和文化形象,实现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平衡和双赢。
地域;纪录片;文化自觉;价值
近期,大型涉藏题材纪录片《第三极》在央视播出,以精美影像带领观众登上高海拔地区,通过一个个朴素通俗的故事,呈现青藏高原上的生命之美,反映藏族人民的生产生活、精神信仰,以及对传统文化的传承。无独有偶,不久前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的纪录片《五大道》(天津台主创)、《汉江》(湖北台主创)等,也曾引发收视热潮。再联系到此前安徽台创作的《大黄山》、吉林台创作的《长白山》、河南台创作的《中原崛起》、陕西台创作的《大秦岭》等同类纪录片,我们发现,近年来大型地域题材人文纪录片佳作频出,已成为中国电视纪录片领域值得关注的现象。
就题材类型看,此类作品均属于人文类纪录片,它们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的《话说长江》、《话说运河》、《丝绸之路》以及后来的《望长城》等。这类纪录片通过对历史遗迹、地方风物、文物器皿、文化景观等的影像记录和表达,折射出当代人对民族历史、地理和文化的体验、认识与反思。它们之所以受到观众的好评,除了精致影像营造的视听新奇之外,更重要的在于描摹了中华文明悠远精深的文化图谱,抒写了一部部穿越历史与现实的地方影像志。因此,观察中国电视荧屏上的这股“地域题材纪录片热”,除了关注艺术维度的影像表达外,更需从作品蕴含的文化含量、达到的思想深度的角度去考量。
一、文化自觉:国家民族视域下的地域文化关怀
近年来热播的地域题材人文纪录片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均得到宣传主管部门的大力支持,资金投入大、创作条件好、播出平台优,与之对应,这类作品大多制作精良、社会反响好。这类纪录片虽然在政府意识形态主管部门的主导下创作完成,但话语方式和影像表达却充分遵循了电视创作的规律。从这个角度说,这些纪录片是新时期意识形态创新传播的硕果,它们深情注视脚下的“一方热土”,深情回眸厚重的人文历史,彰显的正是主流电视媒体的“文化自觉”。
曾有一种比较形象的说法“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在新的形势下这句话应该予以新的阐述:文化不是手段,不是工具,其本身就是目的,是经济社会发达程度的重要标识。因此,“文化软实力”的提出昭示的是文化主体地位的回归与重申,经济对文化的反哺昭示着中国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特定阶段:在政治自觉和经济自觉之后的文化自觉。
“文化自觉”如今已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但是,如果我们返回这一学术观点提出的原点,或许能获得新的认识。费孝通先生在思考中国10万人口以下的“人口较少民族”文化如何保存这一社会问题时,得出结论:要从文化转型上求生路,要善于发挥原有文化的特长,以求得民族的生存与发展①。可见,从国家层面来看,“文化自觉”体现在全球语境下对本民族文化特质与根性的认知、认同与坚守上,体现在促进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同时,对自身文化的重塑、创建与提升上。那么,对于国家之中的“地方”而言,则意味着在国家民族的整体视域中也应当挖掘地域文化的特质,才能由此确立地域文明在中华文明版图中的位置,这一点也正是地域题材纪录片的文化诉求之所在。具体到地方主流媒体,“文化自觉”不在“别处”,就体现在如何定位好、传播好地方历史和地域文化上。以《第三极》为例,编导组之所以强调“与《藏地密码》的神秘无关、与背包客笔下的浪漫无关、也与传说中的宝藏无关”,而是坚持“西藏是什么样就拍成什么样”②,就是为了以最真实、质朴、自然的方式忠实于青藏高原上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之间单纯美好的和谐风貌——这恰恰验证了费孝通先生“发挥原有文化的特长,以求得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的判断。
当然,以地域文化为题材的纪录片,其选题的范围、创作的视野有时也并不局限于媒体所在的“地域”内,而是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将“地域”纳入中华文明史的整体框架中予以认识。《汉江》由湖北省委宣传部、湖北广播电视台主导创作,但题材的选择并不局限于湖北,而是延展到了整个汉江流域的陕西、河南等重要省份,涉及到秦陇文化、巴蜀文化、中原文化、荆楚文化等。同样,创作者的视野不只是说“汉江”,而是定位于“中华文明的一次寻根之旅”,力图站在文明史的高度,在与长江、黄河的比较中,阐述汉江流域对中华文明的贡献。《五大道》从一片独特的历史文化街区走进中国近代百年历史,在古今故事交替推进、时空坐标的不断转换中,将珍贵的历史文献资料、富有感染力的叙事表达和高品质的影像表现融为一体,带领观众重返历史现场,闪耀出阅读历史、品鉴过往的自信与智慧之光。显然,《五大道》对于地方史的叙述是在国家历史的框架中展开的,其隐在的诉求在于通过重现天津在中国近代史的角色与地位,暗示天津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性。
可见,主流电视媒体将带有地方符号的“高原”、“山川”、“大道”作为内容生产的文化源头和深厚土壤,并站在国家民族的高度用历史眼光审视,既贯通了传统文化、历史遗存与当下人们精神情感的联系,也为电视文化的健康发展注入新鲜血液。“社会进步催生文化自觉,文化自觉催生艺术创新”③,可见,文化自觉为电视艺术提供了健康、持续发展的动力与源泉。
二、“大片”特质:“美丽中国”理念下的立体式影像表达
从2005年的《故宫》起,业界开始不断呼唤纪录片“高投入、大制作”的大片时代的到来。堪称“大片”的优秀电视纪录片,其重要特征在于资金投入大、摄影技艺术先进、影像宏伟精美、叙事独特生动等。地域文化题材的纪录片时间跨度大、空间涉及面广,从题材上具备成为“大片”的先天优势。同时,充足的资金投入、市场化运作的制播分离也有利于形成优秀的创作团队,都为地域文化题材纪录片的成功提供了保障。
十八大报告首次提出建设“美丽中国”,将生态文明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一执政理念提出的背景,首先是人与自然在工业社会中出现的紧张关系: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等。但是,“美丽中国”的内涵又远不止于此,除了“环境之美”,它还涵盖着“时代之美、生活之美、社会之美、百姓之美”④。对于电视纪录片而言,“美”的追求原本就是基于“真”之后的重中之重。对于“美丽中国”理念多维度的深刻把握,使地域题材纪录片获得了广阔的表现空间,它们纪录山川之美、风物之美,更遵循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美学原则,纪录生活变迁、社会发展,以多方位、多维度地“立体呈现”将纪实影像的人文表达发挥得淋漓尽致。
《汉江》综合运用各种先进的影像技术与艺术手段,让观众领略前所未有的汉江之美:自然之美,山川之秀,动物之灵,古迹之盛……其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大熊猫、朱鹮、金丝猴等生态珍品尤其令观众印象深刻。《第三极》摄制的行程遍及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等青藏高原的50多个秘境,综合运用各种先进的影像技术与艺术手段,并创下多个“中国乃至全球之最”——“首次在海拔5000米以上最大的湖泊冰潜拍摄;首次在雅鲁藏布江岸200米悬崖悬空拍摄;首次‘高清纪录’羌塘无人区的动物生态链”⑤……正是追求极致影像的努力,让观众领略到了摄人心魄的影像魅力。
当然,地域题材人文纪录片不仅表现自然风物之美,更流淌着人文历史之魅,“大片”特质也体现在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解读与表达之中。《汉江》采取“窥斑知豹”的方式,对关键人物的表现详略有致,简单中凸显个性。例如,对纸圣蔡伦、茶圣陆羽、科圣张衡、智圣诸葛亮等的表现深具技巧,把讲故事和说道理有机融为一体:每一个“圣”,都代表着中华文明的一座高峰,每一个“圣”都代表着汉江对中华民族对中华文明做出的不朽贡献。再如,对农民起义领袖陈友谅历史地位与贡献的再认识,也颇具新意。人物和故事的展开,均事出有据,客观平实,亲切可信,让观众信服并油然而生对历史敬意。
对于历史题材的人文纪录片而言,“立体呈现”之所以更加必要,就在于它在逝去时空表现上的难度。“情景模拟”如何处理好题材时空跨度的宏大性和纪录片篇幅的局限性,使得如何表现典型场景、选择关键人物充满挑战性。以《五大道》为例,它采取“以点见面”的方式,将70多位历史人物,放置在炮火与汽笛交替、银元与机器交响的历史舞台上,让“侵略军、传教士、政客、军阀、遗老、商人、江湖浪子、投机赌徒等各色人等轮番登场,上演了一出出人生戏剧,或荒诞,或悲壮,或传奇,或震撼……寥寥几个镜头,一个微妙的细节,人物性格就跃然而出”⑥,充分展现了纪录片戏剧美学的表现张力。正如该片总导演祖光所说,“讲好中国故事,不仅需要模式的转变、语态的转变、表达方式的转变,更需要提高讲故事的水平,也就是精彩的叙事和所呈现的故事品质”⑦。
概言之,地域题材纪录片的“立体呈现”提升了“大片”特质,也使其呈说地方事、见文化史的结构特征:穿越古今、包罗万象、意蕴深远,成为一部立体呈现的文明影像志。
三、价值诉求:核心价值观主导下“两个效益”的平衡
近年来,中国纪录片逐渐复苏,呈现出从边缘到中心的回归态势。但整体而言,真正能通过市场运作盈利的纪录片仍然是少数。高投入、大制作的地域题材纪录片资金主要来自政府等体制内机构,显然其目标主要在于社会效益。一部优秀的地域纪录大片,在播出期间往往能吸引与所表现地域相关的观众的关注,并触发他们的“家乡”情愫和家园情结。借助社交媒体的延伸传播,这些纪录片对于地方知名度和文化形象的提升,显然不是那些直接指向经济效益的综艺节目和电视剧可以比拟的。可见,政府投资此类纪录片并非“赔钱赚吆喝”,而是理性地认识到:它们的传播价值是无法、也不需要以经济回报的方式来衡量的。
从实际运作层面看,真正优秀、精良的地域题材纪录片大多能取得对等的经济效益。《五大道》《第三极》等的热播均直接带动了地方旅游的再度升温,与影像作品配套的光盘、图书等衍生品大多销售良好,这足以说明高品质纪录片的优质传播基本实现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平衡和双赢。
需着重指出的是,地域题材人文纪录片更大的价值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弘扬以及对社会主流价值的传播之中。观看一部地域题材的纪录片,某种程度上都是翻开了中华文明史的一个篇章。如果说《汉江》探寻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原生力量,《五大道》彰显了国人反思民族屈辱史的理性精神的话,《第三极》则引导人们攀登了心灵及情感不可思议的高度。这些精致影像的内核无不绽放着人文关怀和道德精神的光芒,丰富和拓展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和空间,进一步增强了中华民族的道路自信与文化自信。
作为历史题材的人文纪录片,《五大道》的挑战在于以什么样的历史观面对并不久远的一段民族屈辱史。创作者抛弃了“控诉”“伤痛”的话语方式,以“整体史观”的历史态度,将表达的重心放在历史之于今天的影响以及对于未来的启示上。所谓“整体史观”又称为“全球史观”,它从世界历史的整体发展和统一性考察历史,认为“整个世界历史是互动和交往的历史,在互动和交往中构成一个整体,每一个民族或区域的历史和进步都得益于此”⑧。在《五大道》中,“它讲袁世凯的孙子袁家成,讲曹锟的后代,讲中环的花鸟鱼虫市场,用这些故事和人物来回溯为什么天津人今天会有这样的爱好,是因为我们找到了历史的遗风,找到了北洋”⑨,尊重真实的历史细节,从现存的建筑遗存出发,推导此间的往事和人物,使《五大道》的历史叙述体现出理性精神与严谨风格。正如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在他的《为历史学辩护》一书中指出:“历史感的培养并非总是局限于历史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说,有关当今的知识往往能以一定的方式更为直接地帮助我们了解过去”⑩。正是在这样的历史价值观的引领之下,作品丝毫没有渲染传奇怪诞、哗众取宠的稗官野史,而是循着以今天探寻历史,以历史激活今天的逻辑,将一片街区、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与一个时代“拧麻花”般地有机组织起来,并让观众真真切切地感悟到历史与现实的关联。
除了对待历史的大情怀,在具体历史人物的评价上,这些人文纪录片都自觉遵循着核心价值观的规约。如《汉江》中,“仁义礼智信”的传统道德美德就是人物品鉴的重要制度。例如,春秋楚人、越国宰相范蠡,一生多次官拜宰相位极人臣,却总是激流勇退,一生多次白手起家、富甲天下却总是将钱财散于贫苦百姓。再如陕西紫阳江边的一个普通的报恩塔,却最深刻地诠释了有“义”商人与忠犬的“忠义”二字,令观众感动与震撼。在《第三极》中,每个主人公都有着强烈的生存愿望,这种愿望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身边的人,为了某种传承的力量。这种愿望直接通向人类心灵的制高点:坚韧、善良、智慧、友爱的制高点。
总之,这些优秀的地域题材人文纪录片,凝聚了纪录片工作者从现实走向中华文明的历史深处、从民族文化根部发掘精神能量的勇气与智慧,以及不断以影像探源华夏文明的新高度。它们提炼出的文化精神和价值观念,给当下正在建设生态文明、社会文明、经济文明的中国人带来了更多的启示,也再次提升了电视媒体的思考能力与思想水平。
注释:
① 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学术研究》,2003年第7期。
② 祖薇:《〈第三极〉主创多次落泪:不为艰苦只为感动》,《北京青年报》,2014年8月4日,B07版。
③ 丁斯:《文化自觉与艺术创新》,《陕西日报》,2008年11月17日。
④ 四川大学社会发展与西部开发研究院课题组:《“美丽中国”省区建设水平(2012)研究报告》,《西部发展评论》,2012年第12期。
⑤ 肖静芳:《〈第三极〉:揭开西藏的神秘,更讲述藏族人的心灵》,《中国民族报》,2015年4月3日第9版。
⑥⑨ 张同道:《纪录片〈五大道〉:历史与现实的双重交响》,《人民日报》,2014年11月14日。
⑦ 据2014年12月19日本文作者面访《五大道》总导演祖光时记录整理。
⑧ 周谷城:《世界通史》,商务印书馆,1949年版,第235页。
⑩ [法]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张和声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艺术学理论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改革开放以来电视媒体建构国家意识形态的策略研究”(项目编号:14YJCZH03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