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互塑”与“关系文化”*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下的对外传播观
2015-02-21冯若谷
■冯若谷
“身份互塑”与“关系文化”*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下的对外传播观
■冯若谷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下,身份互塑是对外传播的主要机制。关系文化作为一种国家间的共享观念结构,衔接了国家形象建构与外交政策实践,将对外传播的目标延伸到现实的国际关系中,康德式国际体系文化为对外传播研究的未来理想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建构主义;对外传播;身份互塑;关系文化
一、问题的提出
对外传播是以国家为主体,以国际受众为对象,以塑造和建构国家形象为主要目标的传播活动。①在传播学研究的学术话语中,对外传播和国际传播是可以互换的两个近似的概念。以1927年拉斯韦尔(Lasswell)创办宣传研究学院作为起点②,对外传播研究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在综合借鉴效果研究理论、跨文化传播理论、全球化理论等学术成果的过程中,形成了完整的理论框架和成熟的学术范式,成为传播学研究的一大重要分支。
我国的对外传播始于革命战争年代,至今已有六十多年历史。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对外传播事业飞速发展。然而,目前我国的对外传播能力还不能与不断增长的综合国力相匹配。虽然官方媒体机构已不再使用“宣传(propaganda)”,而代之以“传播”(communication),但这一理念还未内化到具体的传播实践当中。如何从根本上提升对外传播的技巧、方式与效果,完成从宣传到传播的转型?当下,国际文化交往在国际关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国家的对外传播实践对外交政策的作用、影响该如何发挥和塑造?这些问题一直是国际政治、传播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本文试图从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重新关照对外传播的机制和目标,寻找解决上述问题的新思路。
虽然国际关系与传播学的研究对象、学术旨趣与研究范式迥异,但是,有关国家形象、身份的问题却是两个学科共同关注的交叉点。以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去阐释对外传播研究中的相关问题,有以下两重意义。对于国际关系研究来说,虽然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重视国际传播的作用,但在分析论证中,并未对“国家主体间知识、观念的交往互动”进行更深入细致的阐发。对外传播研究有助于明确和细化这种交往互动的机制和过程,进一步拓展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视野;对于对外传播研究来说,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将文化、观念和语言上升到国际政治的高度。在这个意义上,作为国家主体间文化交往互动的主要形式,对外传播活动成为了影响国家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格局的重要因素,因而也肩负了一份现实的责任——对外传播不仅仅关乎形象、声誉和舆论环境,更与国家行为体在国际社会中的生存、发展息息相关。
二、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下的对外传播观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被称为一种国际政治社会学(IPS,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上世纪九十年代,苏东剧变与冷战结束,使得学界开始反思主流的新现实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解释能力。③在这一背景下,以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为代表的建构主义学派迅速兴起。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强调文化、观念、语言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与重视物质利益、权力、制度的传统学术范式形成鲜明对比。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际关系世界中的物质性因素只有通过行为主体间的互动实践才能获得相应的社会意义,这种主体间共同拥有的社会意义系统反过来又界定了行为主体的利益,进而决定了国际关系的现实。④国际关系中的国家身份,正是一种在国家间的互动交往中相互塑造出来的(身份互塑)⑤社会意义,随着主体间互动的持续和深入,这种有关对方身份的认知不断强化,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关系文化系统⑥,国家外交政策和国际政治格局在这种关系文化的主导中演变发展。身份互塑和关系文化是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体系中的核心概念,也是建构主义学派解释国家外交政策、探究国际政治演变规律的重要依据。
(一)身份互塑:对外传播机制的更新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下,国家身份并不是该国的固有物、私有物或者现成物,也不是先天给定和内生的,它是在行为体在自我与他者的观念互动和共享中产生的。⑦因此,建构主义视角下的国家身份,来源于行为主体间相互塑造的机制。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国家身份”与对外传播研究中的核心“国家形象”是高度同构的,它们都在回答“是谁”“是什么样”的问题。事实上,以“战略伙伴”身份出现的国家,它的形象往往是正面的,而以“竞争对手”身份出现的国家,其形象则经常是负面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国家身份类似,国家形象建构机制,也是国家间政治、经济和文化层面的相互塑造,它存在于主体间的“双重文本”中,在不断的碰撞、渗透和协商过程中逐渐呈现出来。冷战时期,美苏两国的“妖魔化”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两国领导人之间彼此误导和恶性互动,美国前副总统华莱士曾认为,战后初期的美苏对抗之所以发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美国没有把和平的真实意图告诉斯大林,斯大林误解了美国一系列行动的意图,并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美苏两国在各自的话语体系中建构了对方的“邪恶帝国形象”,结果恶性反复,以致酿成冷战。⑧
对外传播的核心目标即国家形象的建构,国家形象的建构机制,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对外传播的机制。建构主义有关身份互塑的理论阐发,重新解读了对外传播的机制,也纠正并更新了研究和实践中主流的“宣传范式”对对外传播机制的认识。
长期以来,国内的对外传播研究受到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的影响,带有较明显的“以我为主”的色彩。2001年开始的中国媒体产业“走出去”工程,2004年开始在全球开办的“孔子学院”“孔子课堂”,以及2009年用于增强中央主要传媒机构国际报道与全球业务能力的450亿专项资金,对西方表达自我,向世界传播中国,做好外宣工作,打赢国际舆论战的背后,实际上将对外传播的机制,视为一种主体(传者)对客体(受者)的“独白”过程,希望依靠单方面、短时间的“增加音量”和“扩大投入”的“运动式”外宣来实现国际形象的改善。而在建构主义视角下,身份互塑作为对外传播的主要机制,强调主体间的持续互动,而并非“一厢情愿”,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就要求我国的对外传播实践完成从技巧、方式以至理念等多个层次的变革,真正完成从“宣传”到“传播”的转型。
具体来看,符合身份互塑机制的对外传播变革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淡化主体色彩,力求客观表达。虽然新闻客观性已经成为西方新闻实践中的一种操作规程或者“策略性仪式”⑨,但在国际新闻报道中,新闻客观性依然是一种广泛认同的话语方式,应为对外传播者所遵循。我国的新闻媒体受习惯影响,在对外传播中常以“代言人”姿态出现,以主观视角进行灌输和说教,很难取得理想的传播效果。新闻客观性要求传播者站在中立角度,避免主观感情渗入,努力呈现探求事实真相、提供信息服务的态度。只有淡化“我”“我们”的存在,才能与国际受众平等沟通,达到提升传播公信力,改善接受效果的目标⑩;其次,尊重多样信源,采取平衡报道策略。对外传播实践应善于取用多方面信息来源,在多样信源的交互呈现中,寻找“主我”和“客我”之间的平衡。我国的对外传播一直有“报喜不报忧”的传统,不利于为国际受众搭建一个全面了解中国的认知框架。以有关西藏问题的新闻报道为例,达赖组织在西方国家已有一套成熟的传播体系,特别是达赖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之后,达赖组织培育了一定的受众市场,并在很大程度上掌握着关于西藏问题的话语权。在这种情况下,一味强调西藏的改革建设成果,很难取得西方受众的认同,反而会招致反感。(11)平衡报道策略有助于将“以正面报道为主”变革为“以正面效果为主”,只要能够取得总体正面的说服效果,正面抑或负面,都只是一种手段。(12)在包括西藏问题在内的敏感领域,处于相对劣势位置的中国媒体机构,可以尝试采取耐心与谦卑的姿态,保持东方与西方、国内与国际、官方与民间观点的平衡。一方面,要在国际交往中充分揭露歪曲和误读;另一方面,也要批判性地吸收西方话语中某些合理性、进步性的东西,不断完善自我,通过国际社会提供多种解释文本来优化国家形象。(13)近年来兴起的公共外交能够获得令人瞩目的效果,就在于这种对外传播的新形式遵循了身份互塑机制的要求,将文化、政治、经济等多个维度的相互交往容纳在传播实践当中,充分利用民间参与的积极性,在持续互动中,塑造出相对真实、客观、完整的国家形象。
(二)关系文化:对外传播目标的延伸
在建构主义者看来,国家的身份和形象在主体间的相互形塑,在这种互动中,会形成一种互应机制,初始行为通过互应机制使双方产生并加强一些共同的观念,这种对于双方关系的认知和判断在国际交往的不断深入中逐渐稳定下来,便形成一系列在特定社会环境下共同具有的理解和期望(14),一种共享的文化结构,亦即“关系文化”,这一过程,完成了国家“身份(形象)”到行为主体间“关系”的变迁。关系文化作为一种主体间共享的观念结构,起到“界定现实”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国家行为体的外交政策。“安全困境”的关系文化中,行为主体间具有高度的猜疑和防备,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视为国家生存和发展的威胁,极易形成“双输”的局面;反之,在“安全共同体”的关系文化中,行为主体间彼此依赖,一国遭遇的威胁即是整体遭遇的威胁,国家间交往合作密切频繁,更能促进彼此“双赢”。对于美国来说,朝鲜的核武器是世界和平的重大隐患,而英国的核武器则并不构成威胁。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中经典的“两种核武器”同样证明,不同的关系文化形态中,物质力量被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界定,而国家的外交政策在这种对于现实的不同界定中展开。
关系文化将国家形象建构和外交政策实践衔接了起来,有关国家身份(形象)的主体间互动形成一定广度和深度,便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一种关于相互关系的一种观念结构,而这种观念结构通过对于现实的界定,对国家的外交政策实践发挥作用,形成国家形象——关系文化——外交实践的理论链条。由此看来,对外传播,似乎并不能以“好的传播带来好的形象”(15)进行完全概括,“良好的国际形象和国际舆论环境”似乎也并非对外传播的终点。对外传播的目标,应突破“好形象”的局限,而将关系文化的改造和优化作为着眼点,并通过关系文化在外交政策实践中实现更多的价值。关系文化的引入,使对外传播的目标获得延伸;对外传播对现实国际关系产生影响的方式也更加明确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对外传播实践理应具有一种现实的责任意识,将对外传播与现实国际政治格局中,国家的生存与发展联系起来。这要求对外传播实践需要针对不同的国家间关系形态,采用不同的传播方案,实现传播的着眼点——关系文化与外交政策中双边关系、多边关系的相互适应和相互配合。例如,中美之间的“新型大国关系”,相互依存与相互竞争同时存在,对美国的对外传播实践,应该充分认识到中美双边关系的复杂性,处理好信赖与防御之间的平衡关系,“坚持两点论,力戒一根筋”。(16)一方面,在经贸往来日益密切的基础上,借鉴对方的经验和视角,尊重彼此所持的立场和态度,加深相互间的理解和信任;另一方面,在中国对南海主权、美军重返亚洲、对台军售等敏感问题上,对美传播要保持一定的“张力”,警惕美国保守势力的反华倾向(17),及时澄清美国民众和舆论对于中国的误解,做到积极防御、主动表达、耐心引导。而对于中国与东盟国家如越南、缅甸、菲律宾、泰国之间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对东盟国家的传播实践则应该把合作作为侧重点,利用国家间的文化共通之处,发挥当地华人的“二传手”作用,讲解中国的立场和观点,提升文化交往的密度和广度,为双边与多边合作伙伴关系提供良好的社会舆论环境。(18)针对不同的双边与多边关系形态,制定不同的传播策略,是对外传播战略“外外有别”的要求,也是对外传播肩负现实责任的具体表现。
三、结语:对外传播的现实与理想
国家间的关系文化作为一种共享的观念结构,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在行为主体不断的实践互动中得以形塑、改造或者优化。关系文化也不仅限于两国之间,它可以扩展到多国之间甚至世界范围,成为“国际体系文化”。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将国际体系文化分为三类:霍布斯文化、洛克文化和康德文化。霍布斯文化中,国家彼此为敌,以摧毁和吞并对方作为目标——这是现实主义学派对国际关系的理解;洛克文化中,国家不再以消灭对方为目的,它们开始承认相互的生存权利和财产权利,威斯特法利亚体系对主权的确认是这种文化的典型标志——这是新自由主义学派的理论根基;而康德文化则以国家之间互为朋友作为基本特征,以非暴力和互助处理国际关系(19)。建构主义认为,当下的国际权力格局,已从霍布斯文化中走出,进入到洛克文化,并且应将康德文化作为国际关系的理想。不同的国际体系文化决定了国家的外交政策,也决定了不同的国际关系的现实。
对外传播理论和实践的发展,虽然并不能与国际体系文化的三个类别一一对应,却也经历着类似的发展历程。对外传播理论发轫于战争宣传,以传播作为军事征服的手段;当下,北方国家与南方国家的传播资源分配仍然十分不平等,争取传播主权依然是南方国家未完成的使命;欧美国家在国际传播中仍然占据着话语霸权,在传媒大国的实力控制和保护之下,单一的消费主义价值观从资本主义中心扩展到世界各地,威胁着文化与生活方式的多元选择(20)。虽然洛克文化“生存,亦允许他人生存”的主权平等理念已是国际社会的共识,但在国际传播领域中,霍布斯所描述的“丛林状态”仍随处可寻。
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提出的康德式国际体系文化,能够为对外传播研究提供一种理想追求。当下,受到国家主义范式和行政范式的主导,主流的对外传播研究通常以本国利益作为出发点,以改善国际形象,扩大国际舆论话语权为核心目标。这种研究现状,是国际传播领域“丛林状态”在学术世界中的表现。在康德文化“相互依赖”的价值理念关照下,对外传播研究应该突破本国视角,服务于尊重差异、化解冲突、加强对话的外交实践,以建立“更加公平、更多共赢、更大包容、更强责任”的全球传播治理机制(21)作为目标,为国际关系民主化进程贡献力量。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视野关照对外传播研究,不仅能够重新认识对外传播的机制,延伸对外传播的目标,更为对外传播研究的理想未来打开了新的空间。
注释:
① 段连成:《对外传播学初探》,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年版。
② 鲁曙明、洪俊浩主编:《传播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84页。
③ 秦亚青:《建构主义:思想渊源、理论流派与学术理念》,《国际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
④ Alexander Wendt.(1989).The Agent Structure Probl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3,pp.441 -473.
⑤ Peter Berger&Thomas Luckmann.(1996).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New York:Anchor Books.
⑥ Alastair I Johnston.(1995).Cultural Realism:Strategic Cultural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⑦(19) Alexander Wendt.(1995).Anarchy is What States Makes of i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litical Power,International Theory:Critical Investigation.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p.135.
⑧ 郭树勇:《建构主义与国际政治》,长征出版社2001年版,第191页。
⑨ 赵月枝:《维系民主?西方政治与新闻客观性》,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⑩ 何翔:《我国对外传播存在的问题及解决途径》,《当代传播》,2008年第5期。
(11) 金妍:《我国对外传播问题及对策探析》,《新闻知识》,2008年第7期。
(12) 陈力丹:《对外传播存在什么问题,我们如何做好》,《对外大传播》,2005年第8期。
(13) 董青岭:《国家形象与国际交往刍议》,《国际政治研究》,2006年第3期。
(14) 秦亚青:《国际政治的社会建构:温特及其建构主义国际政治理论》,《欧洲》,2001年第3期。
(15) 檀有志:《国际话语权与公共外交路径》,《对外传播》,2013年第4期。
(16) 赵可金:《坚持两点论力戒一根筋——浅谈中期选举后的对美传播》,《对外传播》,2011年第1期。
(17) 贾敏:《构建中美战略互信,做好对美传播》,《对外传播》,2012年第6期。
(18) 曹云华:《切实重视对东盟的文化传播》,《对外传播》,2009年第6期。
(20) Mattelart,A.(2000).Networking the World:1794-2000.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1) 李从军:《构建世界传媒新秩序》,《华尔街日版》,2011年6月1日。
(作者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创新研究”(项目编号:14ZDA05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