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美尔论生命与作为文化形式的货币之间的冲突
2015-02-21王小燕
王小燕
(广东医学院 生命文化研究院,广东 东莞 523808)
西美尔论生命与作为文化形式的货币之间的冲突
王小燕
(广东医学院 生命文化研究院,广东 东莞 523808)
西美尔作为生命哲学的代表哲学家重视我们最原初、最整体的和创造性的生命,他认为生命与其所创造出来的固化了形式之间存在着矛盾的张力关系。货币作为一种文化形式以自身的标准和规范同化了整个世界,从而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单一化和平均化等问题,使人们丧失了自身的主体精神和生命。西美尔试图用生命的自我拯救来重新获得生命与世界之间的统一关系,用生命内在之崇高及超越反抗现实中的沉沦。
西美尔;生命;文化形式;货币
当人们的生活开始脱离动物的层次,而提高到精神的层面上之后,精神也就获得其自身的独立性,并且继续进展到文化的阶段,而在这个时候,就不可避免地产生出一种内在的矛盾性,而整个文化的历史都在于解决这种矛盾。所谓文化指的是生命产生出的特定的形式,生命通过这些形式来表现和实现自身。这些生命所创造的形式包括艺术作品、宗教、科学、技术、法律以及其它不计其数的方面,人们通过这些形式才能够把握整个世界,像科学、艺术以及宗教都是根据其自身特有的意义来认识世界的,它们是处于一种相互关联、交错并存的关系之中的。在这些形式中包含着生命的涌动流变,并且为生命提供出内容和形式、自由与秩序。然而虽然形式是来自于生命过程的,但由于它们独特的整体体系,这些形式无法跟上生命永不停歇的流转步伐,不能紧随生命之升腾跌宕,而生命之不断复新和分合之过程也是固定的形式不能够完全把握住的。因此这些形式为生命提供了框架和结构,但是生命又无时不刻地在突破这些框架的束缚。文化的形式与生命之所以会陷入这种看似矛盾的境地,是因为作为独立的精神创造物的文化形式必然会受到有限制的精神以及时代的影响,不可能存在着一种完全彻底表现出世界整体的单一形式。在文化形式中存在着的是固定的同一性和自身的逻辑以及规律,这种严格性和标准化不可避免地将文化形式与生命这种精神活力疏远开来,虽然最初就是生命创造了形式并且使得形式获得独立性存在的。生命只能够通过特殊的形式来表现自身,但由于生命自身不停止的涌动,它总是与形式这种固定化并不再跟随生命的自身之产物做着斗争。这个斗争过程将生命表现为新形式对于旧形式的取代。这种恒常的变化出现在文化内容甚至是整个文化模式之中,正是这种变化成为生命无限的成果的标志。
一、生命与文化之间的根本冲突
赫赖因(Herein)给出了文化之所以会有历史的最终原因:已经成为精神的生命不停地在创造出这样那样的形式,这些形式随之自我封闭而需要一种持存性,因此也就不同于生命。但是它们却并不能够脱离生命,没有了生命形式也就失其为其自身。而就生命自身来说,它一直在无干扰地持续涌流。生命的不息步伐与形式的固定持存形成了一对矛盾。每一种文化形式,一经创造,便会以不断变化的速率被生命之强力所侵蚀。一种形式发展完全的那一刻,也就是另一种形式形成之时。在经过一段或长或短时间的斗争之后,后继者总会接替它的前身[1](P11)。那么究竟什么是文化呢?文化看上去像是孕育于人们生命及其交互作用的有意的主观性构成,文化通过人类被创造出来,从而成为在语言、宗教、规范秩序、法律体系、传统和艺术加工品等等中的客观化对象化的内容或实体。西美尔在《文化的危机》中这样定义文化:“我把文化理解成一种对灵魂的改进。这种改进不像由宗教产生的深刻性,或是道德纯洁性、原初创造性那样,可以直接在灵魂内部完成。它是间接完成的,经由五种智力成就其历史的产物:知识、生活方式、艺术、国家、一个人的职业与生活经历——这一切构成了文化之路,主体的精神通过这条路使自身进入一种更高级更进步的状态。”[2]西美尔发展出了对于“文化”的一种动态概念,文化被看作是一个在“灵魂”和其“形式”之间摆动的过程。一方面,文化是一种客观化,在这种客观化中与主观性相分离的生命被外在化,也就是被赋形和具象化。而另一方面,文化又是灵魂的创造,灵魂一直在由自然转向文化(即主观精神的教化)。西美尔延续了表现派的教化理想的路径,这种路径肇始于赫尔德,贯穿在威廉·冯·洪堡,最后集大成于黑格尔。生命作为一个整体来解释是有珠玉在前的,这个典范就是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作品的有机组成,艺术作品展开了其自身存在力量的整体。而这些创造过程的目标就在于升华个体的生命。比如画家在进行画作的创造中,画家开始时感觉自己是在对于所观察到的自然进行表达,但是在创作的过程中画家已经将自然进行一种创造性的改造,所创造出来的画作也就获得一种更加丰富的整体性意义。在西美尔看来,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相比占有优势,而主体的修养先于客观的文化。参与到这个文化过程中的会存在着一定的风险,那就是客观文化有可能独立于最初创造它的个体。因为客观精神遵循的是与主观精神所不同的规律。在里克特(Rickert)看来,西美尔强调的是文化的价值领域的坚定性。科学、技术、艺术和道德构成了文化的物质内容,而这种内容一旦形成,就会产生一种顽固性,使得认知、生产的、创造的、思想的和行动的主体不得不屈服于这种客观文化。这种对于客观文化起统治地位的定位是对于主体精神遵循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延续,并更加深入到客观精神的物质层面。通过这种方式,精神也就不同于文化的价值领域并深化了价值领域。精神也就成为了灵魂的对立面:“在这里,精神与灵魂的区别搁到桌面上来。精神是灵魂作为一种活跃的功能所意识到的客观内容;灵魂则仿佛是精神——即思维在逻辑、概念上的内容——作为我们的主体性,为我们的主体性所采用的形式。”[3](P378)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灵魂是西美尔用来表示生命的一种方式,灵魂同生命一样,都具有整体性和创造性,这一点也是与作为被客观化了的精神的不同之处:“所以,在此意义上的精神并不非要构造出一个统一体,而没有统一体灵魂则无法生存。就好像精神内容不知怎么散落在各处,惟有灵魂把它们汇聚成一个整体,一如无机物质被融合到有机体和生命的统一体似的。”[3](P378)精神内容相当于各种固化了的文化形式,它们只是具有自身的统一性也就是自我封闭性,而生命以及作为生命表现形式的灵魂追求的是一个统一性的大全。“思维的这种自我归属即它的这种不受任何外界事物约束的结果,超越出瞬息间的个别现象,涉及到认识的,甚至生命的全部。”[4]西美尔在这里提到的“思维的自我归属”就是创造性的灵魂,可见,灵魂是纷繁变幻的现象复归的源头,生命也就是包罗万象的统一性。西美尔提到了柏拉图的理念世界,理念也就是思想摆脱主观任意性的客观性内容,因此在柏拉图看来,主观性的灵魂并不能够完全把握住事物的真实意义。但是西美尔却认为“轮廓分明、逻辑明确的形式确定性不是评判理念和现实的惟一标准。我们认为个性整一性——意识把事物客观精神的意义也汇聚于此——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只有在这里它们彼此才发生了摩擦,这就是生命与力量。”[3](P379)生命之所以能够更好的展现事物的意义是因为它具有整全性:相比“纯粹的客观确定的观念”,生命中还保存着感情之线索,这就是生命多于形式的部分和内容。
生命的永恒流转与形式的客观有效性和确实性之间的矛盾使得生命不断地在消寂与复生间回荡。文化进程的这种特点被西美尔首先在经济的转变中展示出来。奴隶经济和农业土地的耕作方式在形成时充分地表现出了当时那个时代的愿望和能力。然而在其自身的规范和界限之内却产生出新的经济力量,这些新形式的扩延和发展正是旧的经济形式所阻碍的。最后,通过逐渐的爆发式革命,新的经济形式挣开旧力量的束缚,并以更加合适的生产模式取代了它们。但是这个新的生产模式并不拥有其自身内的压倒一切的能量,这种效果来自于在经济方面的生命之强力。这种生命带着对于进步的追求动力和欲望,以及内在的变化和异化,为整个更替运动提供了活力。这样的生命虽然自身是无形式的,但是却在持续地创造着形式。然而,一旦一个形式显示出来,就需要一种超出这种变更运动的有效性,并且从生命的激荡中解放出来。也就是出于这种原因,生命总是形式潜在的对立面。生命和形式的这种张力关系体现在各个方面,并最终发展成为一种全方面的文化必然性。生命不再是仅仅渗透入这个形式或那个形式中,而是穿透了“像这样的”(as such)形式,生命将自己的力量和完全性喷涌而出,仿佛是来自于生命自身的源头,直到所有的认知、价值和形式都被化归于生命的直接显现[1](P12)。而这时候的矛盾和斗争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是充满生命力量的新的当前形式与无生机的旧形式之间的斗争,而是生命与“像这样的”形式之间的对抗,也就是与形式的原则的对抗。
二、货币作为一种文化形式
当生命或者灵魂同不断增加的文化的复杂性相遇时,产生出文化形式的灵魂是否还能够继续占据统治地位,或者退一步讲,是否能够与这些固定化的形式处于一种和谐的关系?这是西美尔面对的首当其冲的问题。西美尔试图解释出为什么与生命不断疏远的客观文化是不可避免的。在《货币哲学》中,西美尔将文化的概念从精神创造物的层面转向作为整体的生命之社会和物质进程。西美尔同马克思·韦伯一样认为对于经济、国家和家庭的人类秩序获得一种独立性,这种独立性类似于科学、艺术和道德的文化价值领域。社会也是作为一种客观文化的组成部分而与灵魂相对的。现代社会的市场明显地在扮演一种产生出复杂性之机制的角色。通过货币这种中介,市场推进了劳动力的社会分化,因此也就增加了作为一个整体的文化之复杂性。因为货币自身就是为了满足劳动分工之需要而出现的,货币的作用就在于将进行不同种类工作的个人连接沟通起来,而随着货币在社会活动中的参与和使用,又反过来促进社会分工体系之细化,因此,如果没有货币的话,那么发达的分工性体系是不可能被建立起来的。在不够发达的经济形式时代,主要是通过环境、气候和体力等自然因素进行的劳动分工,这时候不同的个体所从事的不同工作是作为一个自我闭合的特殊整体而存在的,个人掌握了这个特殊整体之中的全部工作流程,由这种分工体系所产生的就是以物物交换作为主要形式的个体相互之间直接性的交流和互动。
随着经济的继续发展,西美尔认为交换之活动只能以更加间接的方式来实现,整体性的生产过程不断地被分化为更加细化的局部工作,这时候就必须出现一个具有绝对有效性和精确性的组织来对各种生产性活动进行调节,而这个组织就是现代社会中的通过货币付薪的工人组成的。同时,商品存在以及主体的需求也变得更加多样性这需要货币进行精确的分配,因此只有货币才能保证这种极其复杂之交换过程的实现。这样,货币一方面担当了促进劳动分工之角色,另一方面又为商品、劳动交换及消费提供了作为现代性劳动之分工的组织性条件。西美尔认为在成熟的货币体系经济之下,个人只是作为整体社会分工之体系的单个细胞存在着,这些细胞之所以能够互相联系而构成组织,是因为像血液一样起中介作用的货币在发挥作用。这时候从事着不同种类劳动的个人隶属的是全体人类发展进化的总体目标,个人成为了这个目标得以实现的工具。同时,只有成熟的货币体系经济的实现才能够保证专业性的知识阶层的维持,因为在这种体系之下知识阶层从业者也就不必进行具体性的生产活动,而是通过生产和传播知识来维持生存。货币体系经济越是发达,货币对于不同部分和要素之间的联系作用也就越显著,从而促使社会分工不断细化,反过来不同部门对于货币这种纯粹中介的依赖性也就更强。西美尔于是这样评价货币的意义:“货币拥有自身的意义取决于把物质性彻底消解于运动和功能之中的这一过程——源自于这样一个事实:货币是人与人之间交换活动的物化,是一种纯粹功能的具体化。”[3](P109)
三、货币与生命的冲突
西美尔将交换活动区分为内容和形式,其内容就是商品自身价值交换时所进行的转移,而交换的形式就是以货币作为一种物化和具象表现的。货币在其原本意义上仅仅只是不同个体间交换和取得所需商品的符号,虽然货币具有物化的具体实物,但是其本质特征还是履行商品交换之功能的载体:“不管表征什么,货币都不是拥有功能,而是本身就是功能。”[3](P169)但是,这种符号性的东西却因其能够对一切进行交换的特性而扭转了人们的价值观念。在物物交换的时代,进行交换的双方面对的是对方所拥有的具体的物的价值,因此交换内容与形式是没有分离的,主体对于对象价值的认识是具体的,因此主体的价值观也就是清醒的,主体之价值观所指向的仍然是实在性的内容。
但是西美尔观察到,随着现代货币经济的发展,货币交换在整个社会生产和生活中越来越普遍和深入,货币成为衡量社会经济价值甚至个体价值的重要标准,经济物质生活乃至文化精神生活中的客观化、精确化和量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货币通过交换这种功能逐渐实现了对于整个物质和精神世界的控制,并且赋予现代生活的平均化的价值性趋向:“货币使一切形形色色的东西得到平衡,通过价格多少的差别来表示事物之间的一切质的区别。……货币挖空了事物的核心,挖空了事物的特性、特有的价值和特点,毫无挽回的余地。……我们的时代正在接近这种状态,而与此相关的现象是:一种纯粹数量的价值,对纯粹计算多少的兴趣正在压倒品质的价值,尽管最终只有后者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5]因此货币也就抹杀了事物自身的个性,人们通过一种平均化的眼光来看待和感受一切。而当人们自身作为商品来参与到社会分工中去以后,具有独特新的个人及其存在仅仅被表现成为特定数量的货币。这是由于货币作为一种文化形式的极度膨胀对于生命丰富性的抹杀,这种固定化了的文化形式以其自身封闭的逻辑和规范性囊括和限制了万事万物,人们拘囿于这种文化范式中就是失去包括情感在内的多元的生命体验。因此人们之间内在情感之维系也就被人们同货币之间的抽象的关系所取代了,人与货币之间产生出亲密性,人与人之间反而疏远了。但是反过来金钱对人并不会有什么情感:“因此我们也抱怨货币经济:它以其核心价值充当一种完全百依百顺的工具为最卑鄙的阴谋诡计服务;尽管高尚的行动和卑鄙的行动得到的是同样的服务,这也与事无补。相反,这显著地说明了一系列的金钱操作与我们的高级价值概念之间的关系纯属偶然,用这一个来衡量那一个毫无意义。”[3](P432)西美尔认为一旦人们将情感寄托在货币这个中介之上,就会丧失多彩的生命感觉。
西美尔将货币这种文化形式对于生命、对于价值的僭越归因于货币由一种方式上升成为了目的,因为价值和目的是相统一的。西美尔分析了货币由手段变为目的的原因,认为这与劳动之分工密切相关。正是细化的分工将原本统一的劳动分化成为越来越小的碎片,因此一个目标的实现也就需要越来越复杂的过程和手段。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沦陷于重视手段应用而忽视目标实现的危险。而货币这种手段的力量强大,于是人们将货币由原本的一种手段而提升成为一种目的。西美尔一针见血地揭露了现代商品社会所存在的根本问题,他对于人们恢复到原本丰富精彩的生命整体中的呼吁对沉沦在文化形式中的人们具有警醒的效果。
[1]Peter Etzkorn K. Georg Simmel:The Conflict in Modern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M].New York:Teachers College Press,1968.
[2][德]西美尔.时尚的哲学[M].费勇,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171.
[3][德]西美尔.货币哲学[M].陈戎女,耿开君,文聘元,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4][德]西美尔.哲学的主要问题[M].钱敏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10.
[5][德]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M].顾仁明,译.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8.
Simmel's View on the Conflict between Life and Money as a Cultural Form
WANGXiao-yan
(LifeCultureResearchCenter,GuangdongMedicalUniversity,Dongguan,Guangdong523808,China)
As the philosopher of life philosophy, Simmel pays attention to our most primitive and most holistic and creative life. He believes that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fe and the forms created by life there exists a tension of contradiction. Money as a cultural form of its own standards and norms assimilates the whole world, which has brought alienation, simplification and equalization problems between people, so that people lose their main subject spirit and life. Simmel tries to save the life of the self by self-salvation in order to regain unity between life and the world, while resisting degradation in the reality through the inner loftiness of life and transcendence.
Simmel;life;cultural form;money
2014-12-07
王小燕(1961-),女,广东湛江人,教授,主要从事欧洲生命哲学与生命文化学、生命科技与社会发展研究。
B516
A
1672-934X(2015)01-001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