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梁启超文学观念中的杜甫情结
2015-02-21张放
张 放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4)
梁启超先生是中国近现代转折时期被公认为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虽然没有直接投身于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但堪称前矛与同路人,他对西化的新文学乐观其成,并不反对新文学革命,他执教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前后,与新文学运动的中坚如胡适、徐志摩、赵元任等新派人物多有交际应酬,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仪式,他出席讲话;他的儿媳林徽音,也是新文学运动中出名的女诗人。梁启超早年的“诗界革命”“新小说”“新文体”“新文艺”“新学界”“泰西鸿哲”“文艺复兴”等倡导述及,包括对西哲培根、笛卡尔、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等欧洲近代进步哲学、文学家的极力推崇、评介,与“五四”新文学运动主张虽不完全等同,却颇有前后呼应与自然契合之势。尤其是“笔锋常带感情”的写作实践、范式,启迪后人,造成很大的声势影响,至今仍起作用。本文就梁启超文学观念中的杜甫纪念情结作一梳理考镜,以观文学变革时代,优秀经典文艺作品的不朽价值与生机焕发。
一、《饮冰室诗话》涉及杜甫
《饮冰室诗话》是梁启超在诗论领域方面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写成于戊戌变法失败后他流亡日本期间,集中反映了他对中国文艺建设、变革的理论观点。如舒芜校点本所述:“饮冰室诗话的基本精神,完全是服务于当时实践上的需要,而且倾向性非常鲜明,只谈当时人,只谈改良派中的人,同别的诗话泛论古今者完全不同。”[1]144这确是《饮冰室诗话》一书的鲜明风貌与特点,与稍后出现的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样是时代精神产物,有里程碑意义,特别代表了对西方文学、哲学的重视与借鉴,但二书颇有不同,王国维主要援例与讨论的经典文学主要是唐宋诗词作品,如李煜、晏殊词等。而梁启超则力推当世新作,所谓“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2]2。他的“近世”主要指倾向政治维新的改良派,但尺度颇宽,出人意表,甚至包括太平天国将领石达开[3]18,19的作品,他也述及。在诗话中,他开篇即旗帜鲜明地表述:“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每于师友之诗文辞,芳馨悱恻,辄讽诵之,以印于脑。自忖于古人之诗,能成诵者寥寥,而近人诗则数倍之,殆所谓丰于昵者耶。”[4]1又道:“中国结习,薄今爱古,无论学问文章事业,皆以古人为不可几及。余生平最恶闻此言。窃谓自今以往,其进步之远轶前代,固不待蓍龟,即并世人物亦何遽让于古所云哉?”[5]4旗帜鲜明,倡导新源,挑战古代以及古代经典文学是不可逾越的既有观念。“并世人物”黄遵宪、谭嗣同、康有为等当时人的诗作,是梁启超力荐与激赞的中坚,在他眼中,这些名家特别亲切,并不逊让古代经典名家,且“进步之远轶前代”,“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进步意义特别重大。对这些作品他多能出口成诵、信手援引,远过于对古人作品的亲近。虽然这里边有着师友亲炙、交际的道义感情方面原因,但革新的理想观念、激越的情怀、感同身受的知音等因素,更是他选择与标榜的根本所在。我们现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回顾梁启超推举的近代诗家作品,客观讲能传世的脍炙人口的佳作并不见得多,但梁氏大力推举、倡导的意义,不言而喻。他思想解放、特具远见卓识的胸襟勇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与思考。梁氏力荐他当时的力作,在欧洲文学价值观影响与支配下,似乎有意淡化古代传统经典文学,就是对杜甫,他当初也存有不满。如他说——
希腊诗人荷马,古代第一文豪也。其诗篇为今日考据希腊史者,独一无二之秘本,每篇率万数千言。近世诗家,如莎士比亚、弥儿敦、田尼逊,其诗动亦数万言。伟哉!勿论文藻,即其气魄固已夺人矣。中国事事落他人后,惟文学似差可颉颃西域,然长篇之诗,最传诵者,惟杜之《北征》,韩之《南山》,宋人至称为日月争光,然其精深盘郁、雄伟博丽之气,尚未足也。古诗《孔雀东南飞》一篇,千七百余字,号称古今第一长篇诗,诗虽奇绝,亦只儿女子语,于世运无影响也。[6]4
他认为包括杜诗《北征》在内不够“雄伟博丽”,更“于世运无影响”,可见梁启超当时特别看重时代精神与现实意义,以及对社会政治人心的正面影响。这种观念渗透并贯穿于他当时的文论,可以信手拈来,即见其“重西轻中”、“厚今薄古”的前沿化意识,如:
诗之境界,被数千年鹦鹉名士(自注:余尝戏名词章家为鹦鹉名士,自觉过于尖刻。)占尽矣!虽有佳章佳句,一读之,似在某集中曾相见者,是最可恨也。故今日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然后可。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不然,如移木星金星之动物以实美洲,瑰伟则瑰伟矣,其如不类何?若三者皆备,则可以为二十世纪支那之诗王矣。……今欲易之,不可不求之于欧洲。欧洲之意境语句,甚繁富而玮异,得之可以陵轹千古,涵盖一切,今尚未有其人也。
——《夏威夷游记》[7]58
诗界革命,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风格,镕铸之以入我诗,然后可为此道开一新天地。谓取索士比亚、弥尔顿、摆伦诸杰构,以曲本体裁译之,非难也。
——《新中国未来记》[8]58
读泰西文明史,无论何代,无论何国,无不食文学家之赐;其国民于诸文豪,亦顶礼而尸祝之。若中国之词章家,则于国民岂有丝毫之影响耶?
——《饮冰室诗话》[9]59
在他这样的理论谱系与改革观念中,中国古代的经典文学显然是有些格格不入了!即便杰出如杜甫,似也可以忽略不计。毕竟梁启超是登“泰西”而小天下了。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虽然力倡学习“泰西”,但并未放弃“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这一理念,这就为古代优秀文学保留了一席之地,为李杜等人的复出预留了话语空间。这与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一开始的主张全盘西化、一概抹杀古典文学的主张显然有所不同,他仍主张保持本体,衔接传统,对自己的激烈主张保持几分冷静与客观。可以说这是他思想观念中的矛盾,也可以说是他渐渐清晰起来的中西结合意识与尝试。具有现实主义作风的唐代诗人杜甫,得此在梁氏锐意标新立异的《饮冰室诗话》中,数度出现,自然而然地被他多次提到,映射在他对当时人作品的鉴赏与比较中,作为一种历史参照价值与表义符号,多见援引,且能应合,有古今打通之妙。虽然他认为就磅礴大气结构篇幅方面来讲,与欧洲文艺杰作相比即便有“与日月争光”的杜甫《北征》也有遗憾,不够完美,但比较而言,这并不减削他对杜甫作品整体上的好感,且从他对杜甫的逐渐频繁提及与日益推崇看来,认知水平与重视程度显然与日俱增。
其实不论中西古今,名家名作都有某些缺陷,存有一定遗憾,梁启超时重西学,杜甫为其少有的比较满意的古代文学家之一(另一位比较满意的是屈原),这表现在他各阶段文论与讲述中,颇可相互参照、融会贯通。“我们今天遇到很多问题,梁启超等人都经历过,他们处理一些问题的方式对我们有价值。比如说他青年和中年的时候倾向西方的价值观,到晚年更倾向中国的价值。过去我们以此批评梁启超,说他多变,但是今天我们以同情和理解看梁启超这样的变化,你可以发现当下中国很多学者经历类似的阶段,80年代大家认为向西方学习是最主要的,今天很多提倡儒家的人,当年他们是向西方学习,后来他们转向东方,这样的转变是怎么回事?这个转变的逻辑是什么?当中隐含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这些可以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借鉴。”[10]梁启超的“多变”,并不是人格上的问题,恰好体现了他不断学习、自审并自我纠正的努力。从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观点与解读,梁启超的确经历了政治制度理念立场的蜕变转折,前后有矛盾冲突,但他的文学观念前后较为一致,学习西方,注重现实人间,探索创新,不妨“以古人之风格入之”,这一选择认知始终未渝,能够形成一条清晰的发展路线。表现在对杜甫的接受与评论方面即是如此,其间有矛盾,但更见其鲜明突出、自然融合的认识。《饮冰室诗话》宣称只评“近世诗人”,“最恶闻”“薄今爱古”,“同别的诗话泛论古今者完全不同……这样强烈地肯定当代,这样坚定地信仰未来,这样勇敢地向过去挑战,是同当时诗坛上居统治地位的各种各样的老古派尖锐对立的。”[11]144即便如此,杜甫并没被他轻视与遗忘,每能复活,焕发生机,这里不避烦琐,即将其中行文摘录如下,以窥其用心与端倪——
第十一则评吴君《北山楼集》,“宋平子跋之云:‘五言古体,多似陶韦。五言律体,多似少陵。七言律体,直逼江西诸祖。’盖道实也。”
第十三则评丁叔雅诗:“绝似剑南学杜诸作也。”
第二十六则评康有为诗:“南海先生不以诗名,然其诗固有非寻常作家所能及者,盖发于真性情,故诗外常有人也。先生最嗜杜诗,能诵全杜集,一字不遗,故其诗虽非刻意有所学,然一见殆与杜集乱楮叶。”
第五十三则开头自抒感怀:“岁暮怀人,万感交集。自念我入世以来,不过十二三年,而生平所最敬爱之亲友,溘亡大半,读杜少陵‘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之句,不自知其涕之淋浪也。”
第五十四则评黄遵宪《出军歌》四章前感:“吾中国向无军歌,其有一二,若杜工部之前后《出塞》,盖不多见,然于发扬蹈厉之气尤缺。此非徒祖国文学之缺点,抑亦国运升沉所关也。”
第七十九则:“公度之诗,诗史也。”
第八十则:评楚青诗《秋感四首》,引激赏句:“乱世杜陵哀蜀道,暮年庾信泣江关。古今一样伤心事,检点青衫涕泪潸。”
第九十则评黄遵宪诗云:“顷复录其诗史两章”。
第九十三则评李亦园云:“其风格在少陵、玉奚谷之间,真诗人之诗也;特此二章已须人作郑笺耳。”
第一二九则评无名氏诗云:“吾尤爱其第三章,天性之言,纯肖少陵也。”
第一四一则评挽黄公度诗云:“情文沉郁,风格遒绝。”
第一四二则评岁羽高诗云:“其风格直逼杜集也。”
加上前边引述《北征》的第八则,《饮冰室诗话》算来明确提到或显然涉及到杜甫的至少有十三则,尚不包括诗话中隐喻或化用、暗示的行文。可见梁启超虽力除厚古薄今之积习,亦有意别开生面、不落俗套,重视当时先进的诗歌品评,但内心对杜甫作品的推崇亲近显然一以贯之,颇能迭发新意,与“今人”相提并论,是自然而然地跃出与叠现。也说明杜甫在他心目中不可旁绕的意义。
二、冠以“情圣”二字
杜甫诗历史上多有“诗圣”、“诗史”之赞誉,梁启超对此不仅是认同,而且冠以“情圣”二字,加以形容,在文论中逐步深入、递相阐发,热烈赞誉,这与他“笔锋常带感情”的文风有关系,并相契合,他对杜甫人间关爱的精神与现实情怀,包括其乱世飘零、身不由己的真实写照慨叹等,都高度地加以肯定,希望这一创作风格发扬光大。这与“五四”时期反对载道的文学、粉饰的文学,从而倡导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等思潮是互动与响应的。这无疑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深入民间、关心社会现实变革的趋势导向,从中表现出梁启超文学认知由初期比较单一激进的“世用”“时事”维新理念,发展为由文学移情审美熏陶兼融并致的人间理想情怀、观念。虽然在《饮冰室诗话》中,梁氏已多次表述杜甫“真性情”,但明确以“情圣”加以形容与誉扬,是在后期文论中,这体现他受到新时代文运与风气的影响。探索“情圣”这一“封号”首见于梁启超1922年3月25日编就于清华学校的长篇讲演稿《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12]70。这时期梁氏的讲义文章,都以白话语体出之,颇能深入浅出、亲切见风趣,与当时业已成熟并成为风气的白话新体散文,初无碍滞,显然已经融入其中,能够浑然一体,代表时代特色。虽然其主观上不一定认同他自己是“五四”新文化阵营中的一员,事实上已有惺惺相惜之功。“情圣”一说始见于《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行文:
中古以降的诗,用这种表情法用得最好的,我可以举出一个人当代表。什么人?杜工部。后人上杜工部的徽号叫做“诗圣”,别的圣不圣,我不敢说,最少“情圣”两个字,他是当得起。他有他自己独到的一种表情法。前头的人没有这种境界,后头的人逃不出这种境界。他集中的情诗太多了,我只随意举出人人共读的几首为例。[13]87
他列举《新安吏》《垂老别》《哀江头》《哀王孙》《忆昔》《梦李白》《自京赴奉先咏怀》《述怀》《同谷七歌中三首》《百忧集行》等名篇,兼及他人作品,包括有名的《月夜》、《春望》等。文中他特别说明,由于手边无书,杜甫等人诗歌全凭记忆写出(从《饮冰室诗话》到《情圣杜甫》皆如此),说是“我只随意举出人人共读的几首为例”[14]87,但举述之间,颇见选择,有成竹在胸之娴熟,显然酝酿已久。他对杜集的熟悉程度兴许并不亚于他的前老师康有为(能默诵杜集)。他评论杜诗说:“后人都恭维他的诗是诗史,但我们要知道他的诗史,每一句每一字都有个‘杜甫’在里头。”[15]89“读这些诗,他那浓挚的爱情,隔着一千多年,还把我们包围不放哩。”[16]90“高岑王李那些大家,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后来这种表情法,虽然好的作品不少,都是受他的影响。”[17]92真是到了言必称杜甫、除却杜诗不是诗这样的地步。“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一语中的。
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口里的“情诗”“爱情”不独形容异性、夫妻间爱情,而是一种广义的指称,包容人间真爱、关爱、友爱、手足之爱,凡大爱,都用“爱情”、“情诗”、“表情”之词法结构概括之。实际体现了中国语文中“仁者爱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等提法的初义与表现手法。又加上了时代语词特征,如“人性”、“人情”、“人道”、“人文”等,都能颇相照应,新意叠出。他肯定地说,就用情写诗的感人程度与成功不朽的价值方面,杜甫无人超越。这一认识与判断,贯穿于文论。同年5月所作《情圣杜甫》(五月二十一日为诗学研究会讲演)的讲演稿,更加强化了这一认知,且加以特别题写。如结尾有:“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18]50更加鲜明地表达了他新旧文学优势互补结合的希望。梁启超虽由保皇党(君主立宪)出道,但其“少年中国”“新一国之民”“新文艺”“世界曙光”等文艺认知,推动其进步,能融入共和,迈入新世纪,他后来虽以壮年之身从政治舞台前台隐退,专攻于学术著述,但并不保守偏狭颓废,始终追求真理的精神与坚守,于杜甫研究上边,可见一斑。
强调感情的作用,将“情感”视为“最神圣”,他说:
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用理解来引导人,顶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应该做,那件事怎样做法,却是被引导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没有什么关系。有时所知的越发多,所做的倒越发少。用情感来激发人,好像磁力吸铁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份量的铁,丝毫容不得躲闪。所以情感这样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催眠术,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
情感的性质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我们想入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迸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迸合为一,除却通过情感这一个关门,别无他路。所以情感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19]71
这种强调与论述,充满时代元素以及知识水平,虽然在他当时有刻意淡化与规避政治纷争的倾向,但从长远利益与永久意义把握,无疑道出了人间的真谛。他显然受到近代欧洲哲学更多影响,从笛卡尔、培根、卢梭、康德、柏格森等一路下来,启蒙的意义与自由精神意志不言而喻,亦可见其摆脱或说放弃了早期君权思想的束缚与主张。他花了不少精力时间来研究、传介欧洲哲学,为蒋百川《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作序下笔无休,长过原文,只好另行印刷。故而在讲解杜甫上边,思想语境、心情、看法,都有鲜明的“世界潮”影响与烙印。与前期《饮冰室诗话》相比,对文艺的改善、教育与审美关怀作用提得更高,更加注重,如其表述:
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圣,但他的本质不能说他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恶的方面,他也有很丑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处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可怕。所以古来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养。老实说,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的丑的方面渐渐压伏淘汰下去。这种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类一分的进步。
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把“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住了,艺术的权威,是把那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们的“情阀”里头,在若干期间内占领了“他心”的位置,因为他有恁么大的权威,所以艺术家的责任很重。为功为罪,间不容发。艺术家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该知道,最要紧的工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 ,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20]71,72
《情圣杜甫》继续阐释类似情感艺术,认为唯有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古今可以通融穿越;其次非得以本国民族语言文字工具纯熟地加以表现才好,否则“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21]37在此前提下,杜甫诗作显然成为梁启超演讲举例的不勘之例、不二之选——
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象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22]38
我们可将前后相近时期著作文论的王国维、鲁迅与梁启超加以比较,可以看出,三人都受到欧洲近代哲学、文学思想影响,从而反观故有文明,王国维侧重叔本华、尼采的悲观(悲剧)哲学,比较认同李煜那样的“血泪”“忏悔型”作家;鲁迅力主反抗,肯定“摩罗”诗派,同情魏晋风度;梁启超则着重情感活力(显然受柏格森生命活力哲学影响),提出杜甫加以声张。三人的侧重与褒贬不尽相同,探索追求与世界大潮呼应的用心则不约而同。最终取法不一,道路有别,但贡献求真,精神于今浏亮同辉。
三、李杜并称,更爱杜甫
梁启超早年著文即追求“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纵笔所至不检束”“笔锋常带感情”“别有一番魔力”等效果,近乎檄文体例的“新文体”、新文艺、新认知,涉及文史哲乃至社会政治、边疆地理各个领域,可称纵横捭阖、气象万千,影响深远,称为那一时代的“百科全书”,并不过誉。遁身于学术领域后,思辨缜密,仍不掩激情,每有登高一呼的勇气,冠称杜甫“情圣”,即其一例。总体说来与前期比较更加沉稳一些、专注一些,但绝非改弦易帜、否定前是。有人论其“后来渐渐趋于保守,失去了往日的生龙活虎、冲决常规、长江大河挟泥沙俱下的气势。回国以后,更走向复古道路,晚年虽然也曾赞助文学革命运动,但意气却迥非畴昔了。这是和他政治思想上,逐渐失去革命朝气,逐渐走上反动道路,是分不开的。”[23]54这显然是由于历史局限的违心之论。梁启超有过仿徨甚至失误,但绝无反动,作为文学领域的先行者、探索者,其坚持改革探索的精神与博大情怀,殊无改变。如其自述:
吾侪处漫漫长夜中垂二千年,今之人皇皇然追求曙光饥渴等于百里者,不知凡几也。不求而得,未之前闻;求而不得,亦未之前闻。欧洲之文艺复兴,则追求之念最热烈之时代也。追求相续,如波斯荡,光华烂漫,迄今日而未有止。吾国人诚欲求之。则彼之前躅,在在可师已。[24]44
发扬蹈厉,择善而从。在古典文学中,对唐代李杜并称,看到他们各自的好处,由于更加重视现实民生的原因,他更加亲近杜甫。如早年《秋蟪吟馆诗钞序》里即指出:
诗果有尽乎?人类之识想若有限域,则其所发宜有限域,世法之对境若一成不变,则其所受宜一成不变,而不然者。则文章千古其运无涯,谓一切悉已函孕于古人,譬言今之新艺术新器可以无作,宁有是处?大抵文学之事,必经国家百数十年之平和发育,然后所积受者厚,而大家乃能出乎其间。而所谓大家者,必其天才之绝特,其性情之笃挚,其学力之深博,斯无论已。又必其身世所遭值有以异于群众,甚且为人生所莫能堪之境,其振奇磊落之气,百无所寄泄,而一以迸集于此一途。其身所经历,心所接构,复有无量之异象以为之资,以此为诗,而诗乃千古矣。唐之李杜,宋之苏黄,欧西之莎士比亚、戛狄尔,皆其人也。……然以李杜万丈光焰,韩公犹有群儿多毁之叹,岂文章真价必易世而始章也?[25]76,77
李杜苏黄,可与西贤相提并论,正确看待。他对李白的欣赏表述与批评,由来已久,并无偏见。试摘数条于下:
谈到文学的“化学(合)作用”:
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的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方,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搀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试举几位代表作家的作品。[26]107,108
于是列举了李白《行路难》、杜甫《前出塞》、高适《燕歌行》,都给予很高评价,印证“民族化合”(即吸收、采纳、融合意)的文学观念。专论李白如:
浪漫派的文学,总是想象力愈丰富愈奇诡便愈见精彩,这一点,盛唐大家李太白,确有他的特长。
列举李白诗《公无渡河》、《蜀道难》、词《桂殿秋》,加以说明:
太白集中像这类的很多,都可以证明他想像力之伟大。能构造出别人所构不出的境界。……这类诗词,从唯美的见地看去,很有价值,他们并无何种寄托,只是要表那一片空灵纯洁的美感。太白介甫一流人,胸次高旷,所以能有这类作品,像杜工部虽然是情圣,他却不会作此等语。[27]132
论及各有千秋,客观中允。对李白的感受相对来说比较平面,所涉及的地方少于老杜,这是出于他对“写实派”的选择,体现了自入世以来特别关注社会现实的作风。对杜甫不吝赞扬之辞,用了“最好”、“最精彩”、“最深刻”、“最动人”、“很好”的种种评价乃至“情圣”的冠称,爱赏之情,溢于言表,呼之欲出。反之对李白的不满与遗憾也不加掩饰,如谈及汉乐府时说:
大略可以看得出当时平民文学的特采,是极真率而又极深刻,后来许多专门作家都赶不上。李太白刻意学这一体,但神味差得远了。[28]85
对李白以后的豪放夸张派,他也说:“这一派词,我本来不大喜欢,因为他有烂名士爱说大话的习气。”[29]109
也许这就是梁启超认为杜甫“同时高岑王李那些大家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理由吧,这一重视真诚品格与人间大爱情怀的立场从《饮冰室诗话》到《情圣杜甫》,路线清晰明白,感发认知是逐日递增深入的。这也是梁启超率真之处,是他“笔锋常带感情”的本色表现,以及文学审美认知与时俱进及道义坚守。
[1] [2][3][4][5][6][9][11][12][13][14][15][16][17][18][19][20]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舒芜校点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7] [8][23]王蘧常选注.梁启超诗文选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0] 张弘.钱理群等人解读梁启超:我们应当理解他的“多变”[N].新京报,2010-09-15.
[21] [22][24][26][27][28][29]梁启超.饮冰室合集(5)[M].中华书局,1989.
[25]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4)[M].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