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与孙悟空之比较
2015-02-20孙鸿燕
孙鸿燕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与孙悟空之比较
孙鸿燕
(武汉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5)
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创作中,动物题材小说占有很大的比重,以猴子为题材者便是其中之一。芥川龙之介的此类作品,从《猴子》到《地狱变》,其猴形象的塑造,呈现出猴性与人性的对立与融合态势;而其笔下的猴子良秀与孙悟空形象所共有的人性特质,则以其不同的方式,既丰富了各自的艺术形象,又深化了作家的艺术追求。
芥川龙之介;猴子良秀;孙悟空;人性
芥川龙之介曾以猴子为题材,创作了《猴子》及《地狱变》两篇小说。此外,在小品文《动物园》中,他虽描写了37种动物,却独对猴子着墨最多,语言也最为动人:“猴子啊!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你的面孔犹似悲剧的面具,又似喜剧的面具。……有谁能比你更加巧妙地将悲喜集于一面?”[1](P50)由此可见其对猴的重视。在其作品中,芥川龙之介将猴子与人观照,以此凸显反衬人自身的悲剧性与复杂性。虽无确凿证据证明,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形象受到了《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启发,但《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与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身上所共同呈现出的人性特质,却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一定的相似性。本文即拟从猴性中的人性入手,以此观照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和《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
一、从猴性到人性:芥川龙之介小说中猴子形象的演变
芥川龙之介小说中的猴子形象,并不是固定不变的,《猴子》与《地狱变》,呈现了猴与人、猴性与人性从割裂到融合的过程。《猴子》描述了在军舰上搜捕猴子时“我”的心理变化过程,探讨了人的异化问题。这里的猴子,只是一个在远洋航行中供人逗乐的对象。它以偷窃登场,被逮后,主人为惩罚它,不给它食物吃。后来,因为怜悯它,主人提前终止了对它的惩罚。在小说末尾,作者点明:“猴子是可以免受处分的,人却不行。”[2](P45)在作者眼中,猴与人是对立割裂的,人比猴承载了更多的责任。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猴子形象是单一的,只具有猴性,并没有人性,而在其小说《地狱变》中,猴子形象的塑造,则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地狱变》讲述的是日本战国时代宫廷画师良秀为堀川大公画地狱变屏风图,目睹女儿惨遭烈火焚烧,自己也在画作完成后自杀的故事。在《地狱变》中,猴子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开端、发展和高潮。猴子紧随着主角画师良秀出场。画师良秀“是一个矮小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脾气很坏的老头儿。……他有一张不像老人该有的血红的嘴,……特别是那些贫嘴的人,说良秀的模样像一只猴子,给他起了个浑名叫猿秀”[3](P10)。猴子则是丹波国进献给小公子的玩物,因其模样可笑,人们给它起名叫良秀。它是小公子和宫中人逗乐的对象。在小说中,画师良秀与猴子良秀不仅在形象上相似,且其角色设定也是彼此交互的。猴子良秀因偷橘子遭人追打,恰遇画师女儿而获救。而画师女儿救猴子良秀时的一番机智说辞,则使得画师良秀与猴子良秀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也正是在这一事件之后,猴子良秀的形象产生了重要变化。猴子良秀分外依恋画师女儿。画师女儿得了感冒,猴子良秀便愁容满面地守护在一边。画师女儿在得到堀川大公赏赐后谢恩时,猴子良秀也依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而“猴儿良秀虽讨得了大家的欢喜,可是本人的良秀,仍被大家憎厌,依然叫他猿秀”[3](P12)。猴子良秀之所以能得到大家的喜欢,既因为堀川大公对画师女儿的宠爱,也得益于猴子良秀一系列充满人性化的行为举止;而画师良秀却因其“吝啬、贪心、不顾面子、懒得要命、惟利是图——其中特别厉害的,是霸道、傲慢”[3](P12),为人所厌恶。似乎他人性中唯一的闪光处,便是对女儿深切的爱。这也是他与猴子良秀的相似之处。画师请求堀川大公放还女儿不得后,受命为堀川大公画地狱变屏风图。他为了求得逼真的艺术效果,不惜让自己的弟子尝试各种刑罚,体会地狱的惨厉。猴子良秀在画师画屏风期间的一个夜晚,卖力地知会侍卫(叙述者“我”),救了险遭强暴的画师女儿,之后,“它像人一样跪倒在我的脚边……,朝我连连叩头”[3](P27)。此时的猴子良秀,不仅会模仿人类行为,而且已然知晓报恩。到小说最后的高潮部分,猴子良秀举身投入焚烧的槟榔毛车中,与画师女儿共赴炼狱之火。当画师看到槟榔毛车里被铁索缚着的华贵女子竟然是自己女儿时,他内心的痛苦,不亚于其自身在地狱中受苦;但目睹女儿和猴子良秀在烈火中焚烧后,他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喜悦的光辉。这是一种为艺术而献身的喜悦光辉。猴子良秀的主动赴死,实际上也是画师自我心境的呈现。在小说中,猴子良秀与画师良秀从未正面相交,只有在最后烈火前的一幕里,两个角色才同时在场。由此可见,在《地狱变》里,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形象得到了极大的超越。它既延续了《猴子》中偷窃的猴性特征,同时又具有了温顺、知礼、忠义、报恩等人性特征,从而完成了从只具猴性到兼具人性的形象演变。
二、猴性中人性的不同呈现:孙悟空与猴子良秀
《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是猴性、人性与神性的结合;而其人性特质,则使其形象更为生动鲜明。周先慎认为,孙悟空形象的特点是亦真亦幻,幻中寓真。[4]幻即虚构的超自然性,真就是孙悟空形象的猴性与人性背后所蕴含的时代精神和文化内涵。《西游记》前七回讲述孙悟空出世、学艺和大闹天宫的故事。孙悟空本是石猴,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生命体。它既具有猴的属性,与群猴玩乐,泯然于众,但又不是一般的猴子。一开始,他就凭借着非凡的勇气和信义,称王花果山。应该说,猴子形象只是孙悟空形象的必要载体。这既包括孙悟空既具猴子的生理特征,如尖嘴猴腮等,也包括孙悟空身上所带有的猴子的通病,如急躁、偷窃等。他任性而快意,寻学长生不老于菩提祖师后,大闹龙宫、冥界和天庭,最后被压在五行山下后始定心猿。小说第8至12回交代取经故事的背景及缘由。小说第13至100回讲述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是全书的主体部分。孙悟空保护唐僧西天取经,走的是一条通往自我修行和赎罪之路,是他知悔后蒙菩萨指点的门径,也是他不甘做一世妖仙,愿意尽勤劳受教诲修正果的自我实现之路,同时也是一条知难而上的悲剧之路。小说全方位地展示了孙悟空勇敢机智、爱憎分明、尊师重恩、扶危济困等人性中的美好品质,同时也展现了他冲动毛躁、好胜心强等性格中的缺点。这些性格缺点的存在,既使小说显得滑稽多趣,同时也使得孙悟空的形象更为立体化。
相比《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地狱变》中的猴子良秀形象无疑显得太过单薄,而其间的差异,正体现出两种文本的不同指向。从其猴性来看,二者都具有顽劣的本性,都曾偷窃,猴子良秀以偷橘子登场,而孙悟空也曾有过偷蟠桃、仙丹的经历;同时,二者的模仿能力均很强,猴子良秀模仿画师女儿对堀川大公谢恩,孙悟空则穿人衣,学人礼人话。这都是二者猴性的具体体现,但孙悟空形象所具有的猴性中的急躁、好玩、机敏等特征,并没有体现在猴子良秀身上。这是因为作为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涵盖的内容广阔,三界之内无所不包。小说中的孙悟空、猪八戒、白龙马以及各种妖精,本都是动物的化身,由此汇集成了一个独特的动物王国。作为《西游记》的主角,孙悟空的猴性能在各个情节中有效地展开。而猴子良秀在小说中,只是表达作品为艺术献身主旨的必要的辅助性道具,故而作者无法在一系列描写中,充分展示其猴性特征。
至于猴性外表下所包裹的人性,则是孙悟空与猴子良秀形象所共有的闪光处。孙悟空的人性特征,突出表现在他的英雄本色、乐观主义精神及其童真童趣上。无论是大闹三界还是取经路上与妖怪作战,他都充分展现了其斗争智慧和积极乐观的态度;同时,喜爱打斗和热衷捉弄八戒等行为,又使他童趣毕露,故而其形象丰满而不单一。与此相较,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身上的人性显现,则略有不同。由于猴子良秀在小说中始终只是以猴子的主体而存在,并没有语言和情感表达能力,故而其人性显现,只是在其行为中呈现出偏离猴的生物性的人的美德。其猴性中的人性特征,既是对画师人性缺失的补充,也是对画师女儿善的凸显。
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无疑是一个悲剧英雄。孙悟空的悲剧,不在于他修成正果,最终成为他曾经对抗过的天庭体系的一份子,而在于他对于取经之路的自主选择。这在当时,是他能走出五行大山的唯一出路。正是在这一点上,孙悟空形象中呈现出了与中国传统文人相同的价值取向——知难而上。正是这样的知难而上,以及十万八千里一步步坚实的脚印,消磨了孙悟空曾经的狂傲,养就了他坚韧、尊师重道、团结协作的品性。在这一过程中,其猴性中的劣根性得以慢慢隐去,而其人性则渐趋丰满。与此相类,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也是一个悲剧形象。这一点,当我们以其作为展示画师性格的某一侧面来观照时,则更为显豁。画师的孤傲,是其个人与体系对立之下的产物。对于画地狱变屏风图的最终悲剧结局,画师是有所感知的。对此,小说也有明显的暗示。小说第八节描写画师曾梦到他的女儿在地狱等他,而他自己则在等开往地狱的车。小说第12节提到画师忽然变得感情脆弱,常独自掉泪;同时,他的女儿也变得异常忧郁,忍泪含悲。由此可见,小说高潮部分所描写的地狱之火,只是这一悲剧的最终印证,悲剧的主人公画师与画师女儿,是主动走向它的,而猴子良秀则更是主动投入到焚烧的槟榔毛车中。这种主动,若考虑到堀川大公的暴虐,实则也是在不得已境遇下他们的唯一选择。猴子良秀对于自己生命的舍弃,是画师魂灵的提前离场。此后,屏风一经绘成,画师便跟着自尽了。稍有不同的是,芥川龙之介借猴子良秀,表达了其艺术至上的创作主旨,肯定了画师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而《西游记》则借孙悟空形象,反映了明中后期人们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与追求。
人对动物的认识,反映着人对自然及自身的认识。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文学作品中的猴子形象,一开始都并不指向善与美。在中国,佛教的传入,促成了文学作品中由鄙猴到美猴及善猴形象的转变,而孙悟空形象则是其集大成者。在日本本土的民间故事《日本昔话大成》中,猴子形象也多以愚钝、贪婪、伪善、懒惰等面貌出现。[5]从猴性中的人性来看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形象,可以看到,其也有着从单一的猴性到兼具人性的清晰转变。这样的转变,源于芥川龙之介对猴性与人性的深深体悟。《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与芥川龙之介笔下的猴子良秀,起初都有着猴性的顽劣,但最后都转变为带有人性的善猴。单就这一点而言,二者是殊途同归的。
[1](日)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3卷)[M].罗兴典,陈生保,刘立善,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日)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作品选[M].文洁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日)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小说十一篇[M].楼适夷,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4]周先慎.孙悟空形象的时代精神和文化意蕴[J].东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5).
[5]赵静.日本民间故事猴形象考察[J].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5).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Comparison Between the Monkey Liangxiu and Monkey King of Ryunosuke Akutagawa
SunHongyan
(ForeignLanguageDepartment,Wuhan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Wuhan430065)
Animal Fictions counts an important part in Ryunosuke Akutagawa’s works,with monkey subject being one of them.FromtheMonkeytoHellScreenhis works manifest the opposites and combination of the different natures of monkey and man,meanwhile the human nature in the character of the monkey Liangxiu,as the same with Monkey King has enriched their artistic images respectively and deepened the artistic pursuit of the author.
Ryunosuke Akutagawa;the monkey Liangxiu;Monkey King;human nature
2015-06-20
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2013JK0313)
孙鸿燕(1982—),女,内蒙古赤峰人,硕士研究生。
I313;I207.412
A
1673-1395 (2015)08-00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