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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祥部入甘及与西北回马集团的博弈——以“河凉事变”为中心的考察

2015-02-20崔丽霞柳德军

关键词:河州国民军事变

崔丽霞,柳德军

(1.南京大学 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210093;2.山西大学 近代中国研究所,山西 太原030006)

自晚清民国以来,西北政坛风云多变,但发端于甘肃河州(今临夏)的诸马回族势力却在西北政坛左右逢源,成为近代以来影响甘、宁、青,乃至整个西北政局的重要军事政治集团。由于民国初年中央政府多属羸弱,地方势力在国家政权中几可独领一隅,因此,民国时期历届北京政府在规划西北战略时都不得不对回马集团慎加考量。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中奉系不仅与华北皖系支持者及南方革命势力结成同盟,而且成功策动了直系将领冯玉祥倒戈。直奉战争最终以直系失败宣告结束,但实力欠佳的冯玉祥部在此后的权力博弈中并没有得到太多好处,1925年又在直奉两系联合挤压下被迫退踞西北,这对久踞其地的西北回马集团来说无疑是前所未有之威胁,因为冯玉祥统一西北的战略目标将与其既有利益发生抵触,这亦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对于国民军入甘及与西北回马集团的冲突,以往研究者因受史料和视角所限,对这一问题研究并不深入。①对于这一问题的主要研究成果有:吴忠礼:《马仲英与“河湟事变”述评》,《宁夏社会科学》1984年第1期;马国海:《从河州事变的起因判定其性质》,《西北民族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董汉河:《马仲英与河州事变》,《西北史地》1985年第3期;董汉河:《对马仲英与河州事变一文的一点补正》,《社会科学》1986年第4期;王巍:《浅谈河州事变》,《黑龙江史志》2012年第7期,等等。笔者拟以《申报》和甘肃地方资料为依托,以冯玉祥部与回马集团之间关系为契点,系统梳理冯部入甘后对甘肃地方势力的整合以及与回马集团的冲突,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河凉事变发生的历史成因及其对西北地方社会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一、河凉事变的历史成因

民国初年甘肃政坛风云莫测,督权易替频繁,然因其地“僻处西陲,交通阻塞,一般大军阀多不注意,向所谓政变,总不外回汉蜗角之争”[1]。1924年北京政变后“大军阀下之一般中小军阀以无地盘可争,降而求取其次”[2],身陷直奉两系挤压下的冯玉祥开始将目光投向广袤的西北地域。1925年北京政府任命冯玉祥为西北边防督办兼甘肃军务督办,而甘省又为冯玉祥大西北战略的主要组成部分,“故甘局渐见不安。陕局变化后,国民军对甘已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连带而发之势”[3]。然因冯玉祥当时“在察绥二区所欲举办之新事业尚未完成,故不能即时赴甘,于是派刘郁芬师长前往布置一切,并着其代拆代行督办事宜”[4]。冯玉祥督办甘肃军务及刘郁芬部入驻甘肃意味着陆洪涛督甘生涯即将结束,甘肃政局即将改变原有权力斗争模式而发生转折性变化。

“陆洪涛治军甘省已有年所,初则颇着廉名,自取张广建而代,声名已一落千丈。去年卧病以来,军民两政悉委某参谋长代拆代行,遇事又多为某军需科长所挟制,政权旁落,纪纲不振,识者早知其不能久安于位”[5],普通民众对其不满情绪亦与日俱增。而陆洪涛与回马集团之间积衅之深更不待言。纵观当时甘肃兵力布局,“凉州马廷勷八营,平凉张兆钾二十营,西宁马麒二十余营,兰州陆洪涛二十余营,河州裴建准四营,肃州吴桐仁四营,甘州马麟五营,宁夏马鸿宾十余营,秦州孔繁锦二十余营”[6]。以此相较,回汉集团在兵力布局上似乎旗鼓相当,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1925年3月,素有怨隙的凉州镇守马廷勷与西宁镇守马麒在黄草滩会面暂释前嫌,并与马福祥携手对付陆洪涛。向来拥护陆洪涛的陇东镇守使张兆钾亦借机伺动,意欲取陆代之。身处内外交困、众叛亲离的陆洪涛“知事无可为,且督甘数年,种植烟土,腰囊充裕,藉此解甲息影田园,亦足称豪乡里,故不俟冯部前站之到”[7],即于同年10月称病请辞。北京政府亦顺水推舟,于10月12日准免陆洪涛本兼各职,并特任冯玉祥亲信薛笃弼出任甘肃省长。薛笃弼到任以前,甘肃省长暂由杨患代理。1926年初刘郁芬部进驻甘省,甘肃自此进入冯部统辖时代。

刘郁芬部入驻甘省,首要任务便是对甘肃境内既存地方势力进行消灭整合,鉴于甘肃势力分回汉两部,刘的策略是“先汉后回”。首先以“对抗政府”罪名捕杀陆洪涛旧部、甘肃第一师师长李长清和包玉祥,取消第一师番号。随后又从平凉、天水逐出张兆钾、孔繁锦,打退宋有才、黄得贵、韩有禄等零星部队。除无足轻重的裴建准、吴桐仁两部外,甘肃境内汉人部队几乎尽数解决。随着甘肃境内汉人武装的肃清,如何对久踞西北的回马集团进行分化整合成为冯玉祥有效控驭西北的关键。当时西北有“五马”:绥远马福祥、宁夏马鸿宾、甘州(今张掖)马麟、西宁马麒、凉州(今武威)马廷勷。回马集团表面铁板一块,实因宗教、利益等问题而龌龊丛生。国民军进驻甘肃后,马福祥、马鸿宾已与冯部合流;甘州的马麟一贯倾向兰州当权势力,当冯部与张兆钾、孔繁锦作战时已帮助刘郁芬部攻打驻在关山的黄得贵,因之得到冯玉祥信赖;剩下的西宁马麒、凉州马廷勷两部因与冯部没有渊源,又鉴于李长清等人惨死,始终不愿与冯部合流[8]。

既然马福祥、马鸿宾和马麟已投诚,那么武力打击与之分立的马麒、马廷勷就显得十分必要。然甘肃回人骁勇善战且异常团结,如冯部与青海、凉州同时对抗,前景显不乐观,如能分而破之则不失为上上之选。但如何在青海与凉州之间做出选择,冯玉祥不得不慎加考量。马麒虽为反冯主力,但远居青海,间隔甚多,冯军难以与之接触。何况青海辖区广阔、兵精粮足,冯部如对其用兵不仅花费甚巨,结果亦难预料。与之比较,马廷勷兵力单薄却身居甘省要道,如对其用兵花费既少且效果卓著。加之马廷勷“因接近张兆钾,由张介绍,曾于前岁来平与奉方一度接洽,旋为冯玉祥查知,欲将其解决,因彼等势力雄厚,即未发动。马廷勷等亦知其不能容于冯军,故警备已非一日”[9]。

二、河州事变:回马集团的武力试探

就在冯部与凉州之间蓄势待发之时,河州(今临夏)却率先发生民乱。乾隆年间,有满拉法图玛者西游天方国,创立新教,“有羌种、撒拉族遵信之,其教遂大行,旧教回民纷纷投入,新教日盛,致争教械斗,河州从此多事……东乡又创立红门、白庄,两教相争,命案层见叠出。同治纪元,谋逆背叛,扰乱全甘,皆由此起衅。收抚后,力未能铲除各门户畛域,二十年来东乡械斗迄未止息……新旧互斗,则迁怒于汉人,汉回相斗,则迁怒于官吏,说着谓:无十年太平”[10]。冯部入甘后鉴于河州特殊的人文生态环境,刘郁芬便派得力亲信赵席聘(时任第十七师师长)为河州镇守使。赵上任后,派款征粮,抓兵拉夫,肆行搜刮,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当地民谣称:“民国十六年坏年成,从下边上来了国民军,地亩款、青苗款、大马款,刮得百姓乱脚窜。”[11]尤为甚者,赵无视河州回民宗教信仰和民族情感,污辱甘肃五马,从而引起河州回民和回马集团一致怨恨。然赵并未从中吸取教训,1928年3月“河州回民借口派款过重,要求减免捐税,赵性刚愎,坚不允许,回民遂推派代表八名赴省控赵,并请撤换赵氏以慰民望。赵闻之,急以先发制人之手腕,先期致电刘郁芬谓河州回民违抗税捐,藉端鼓噪,请示办法。刘接电大为震怒,一面电赵如有违抗不交者,着以军法从事,一面将来省请愿之回民代表八人拿获枪毙”[12]。同年4月,河州西乡、南乡发生新教与旧教之争,赵不分是非,以“回民造反”罪名将双方头目捕杀。刘、赵对河州回民鲁莽而粗暴的行为不仅引发全省回民骚动,且使本有芥蒂的回汉关系雪上加霜。正如时人称:“河州来了赵毒虫,百姓活得真难行,收拾枪枝就起身,撵过赵君好活人。”[13]

赵的行为不仅突破了河州回民能够容忍的底线,亦为回马集团发动武装事变提供了借口。1928年4月,马麒在一次军政会议上抱怨道:“国民军灭回灭教,对我们逼得太紧,难道任其宰割?没有一个儿子娃出口怨气!”[14]时任宁海军代理营长、年仅17岁的马仲英闻听此言挺身而出,在马麒暗中支援下伙同马腾等7人于5月2日突击循化城,夺取县署枪枝,直冲河州。对于马仲英此举与马麒的关系,民谣称:“国民军刮的款子重,他把我们甘省的回汉将官不顶人,刮过一层又一层,这样是不干不能成。我一手掌着三颗印,还有我的七十二营马步军,想离此地是万不能。你可先到河州城,我给你随后帮些兵,同心合意地赶国民。”[15]不难想见,年轻的马仲英之所以能够奔袭河州并发动事变,其真正幕后主使则是青海马麒。

马仲英等人离开西宁后,在大力家山伏击国民军征兵官佐,夺得枪支弹药,到达河州三法寺时已有人枪数百。5月8日,马廷勷派马全钦部在宁河一带阻击马仲英,不料全团哗变,几尽倒戈,马仲英部迅速扩展至数千人。河州部分回民听到马仲英部到达河州后纷起响应。对于当时情景,时人编为歌谣称:几百回民开言禀,口尊的司令少大人,听是你司令起了身,这几天等你者急坏人。马仲英,开言问,你们可等我者为何情?大众的穆民开言禀,尊一声司令你仔细听,国民军刮得款子重,刮过一层又一层,我们可练起几百人,等你司令者造反心,同心合意我们赶国民。司令称,几百人做起个啥事情!国民军二十八万上甘省,不够他马蹄下带过的人。众人称,我们几百不中用,这几天南乡五庄、新营关上来了信,南乡也有几千人,同心合意我们赶国民。南乡里没上几天整,哗啦啦跟上几千人,跟上司令着造反心,宁当土匪不当兵[16]。虽然马仲英部的到来受到河州回民欢迎,但基于对叛乱及其后果的顾虑,很多回民对是否加入则犹豫不决。为了进一步扩充军队数量,马仲英开始在河州地区强制征丁。正如歌谣称:尕司令讲话着了论,叫一声八坊自家的人,国民军刮的款子重,刮过一层又一层,我可造反赶国民,起首先取河州城,你们看是能成不能成?八坊里出了几样的人,各各商量着心不同。有心跟上尕司令,怕的是惹不过国民军。有心不跟尕司令,尕司令变脸要杀人。尕司令,怒气生,骂一声八坊人理不通,一个家里一个人,哪一个不到是杀满门。这句话讲的是不打紧,一句话逼反了八坊人[17]。

由上可知,冯部在处理与河州回民关系时的不谨慎是河州事变发生的直接原因,而国民军入甘及与回马集团之间的利益冲突则是河州事变发生的根本动因,马麒对马仲英的鼓惑和支持以及河州丰富的人力与物力资源又是河州事变发生的必备条件。

随着人数不断扩充,马仲英打出“黑虎吸冯军”的旗帜,自任司令,因年方十八,人称尕司令。为取得河州回汉民众的普遍支持,马仲英提出“官逼民反”及“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的办事员”的口号,并命令士兵:“大众回民几千人,同心合意地赶国民,不能伤害一个老百姓,杀一个汉人两个回回要偿命。”[18]马仲英希望以此约束部下,避免可能引发的回汉冲突。

1928年5月10-28日,马仲英部兵分两路,一路包围宁河堡国民军,一路围攻河州城赵席聘。本打算闭城待援的赵席聘看到马部“武器简陋,枪枝无多,十九持着刀矛,便令邵兰亭率军狂扑,双方激战于北塬崔家坡”[19]。国民军武器精良,但马部英勇异常,在激烈交锋中马部击毙国民军营长邵兰亭并全歼所部。马部首战告捷,人心振奋,以前犹豫徘徊的河州回民相继加入,人数迅速增加。马麒闻听河州捷报,亦派三支马队奔赴河州,名以“围剿”,实令“哗变”。青海马队的加入进一步增强了马仲英部的战斗力。

损兵折将的赵席聘一筹莫展,只得一面紧闭城门坚守待援,一面飞电兰州求救援兵。对于当时情景,歌谣称:赵席聘,哭声动,哭我的营长邵兰亭,我弟兄一同进甘省,没受公家的半点恩,现在河州命归阴。喝粥围了十天整,怎么督办不发兵?一张报告来写定,不管官兵和百姓,公事送到兰州省,请来督办的救援兵,八十块银元不落空。一言未罢时人答应,不怕死的一个人,它的名叫朱根成,南乡罗家集上有家门。朱根成上前打一躬,口尊将军在上听,你把文书封包定,我给将军尽一点忠。赵席聘,心喜欢,叫一声百姓你听言,公事送到刘督办,赏你八十块洋大元。朱根成,忙答应,身藏了公事就起身。一更天出了河州城,穿山越岭地往东行,又装回回又装汉,行过了河州的交界是唐汪川,三天到了兰州省,公事送与了刘郁芬[20]。

对于河州之困,刘郁芬急派师长戴靖宇率兵由狄道、宁定向宁河、河州进攻,旅长刘兆祥部、李松崑部由皋兰、尖子山、漫坪、唐汪川向河州东乡推进。然救援河州的李松崑和戴靖宇部同时遭到马部阻击,双方白刃格斗,伤亡惨重,戴靖宇左胸中弹,身负重伤,返回兰州。马仲英部在这次阻击战中同样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往西川、双城、韩集、癿藏一带休整[21]。河州之围暂解。

就在马部休整期间,身居河州的马廷勷胞弟马廷贤与之联合,并将马廷勷藏于河州的两窖银元尽数交予马仲英部以资军饷,马部人数在此期间亦得到迅速扩充。1928年6月27日至7月14日,经过休整的马仲英部二围河州城;并兵分两路,一路集中攻击河州八坊国民军工兵驻地“上将府”,一路推至北塬、东乡至唐汪川一带以断绝河州与兰州的联系。在这次围城中,马部一路重创国民军,刘郁芬的参谋长俞嘉培身负重伤,国民军第四十九旅旅长赵钟华中弹身亡,国民军工兵驻地“上将府”亦被马部焚烧殆尽。马部二路为断绝河州与兰州之联系,不惜在莲花渡口砍杀西乡难民数十人,逼入河中淹死者上千人,河、兰告急。刘郁芬急调奔赴凉州途中的国民军返回救援。鉴于河州城池难破,国民军援军又到,马仲英部再次撤至西川、韩集一带休整[22]。

河州之围虽解,但冯军怨愤难消。赵席聘命令汉人民团将马部两次围攻河州的指挥部——河州八坊付之一炬。河州八坊不仅有历史悠久、建筑精美的12座清真寺,还居住有众多安分守己的回民。赵席聘对河州八坊回民的焚杀拉开回汉两族间相互仇杀的序幕,马仲英在河州事变之前所颁行的“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的办事员”的口号不再成为限制马部过激行为的有效约束。

1928年8月11日,马仲英部三围河州城。国民军吸取二围河州教训,派队坚守北塬至兰州通道,并令赵席聘、佟麟阁、李松崑3个师加上刘兆祥旅实施围剿,守城的国民军亦乘机出击。这一战术使马仲英部在攻城未克时身临险境,不得不放弃河州城,在城西祁家庄一带挖沟为界,占据河州、西川、定宁、宁河等广大农村作为下一步打击国民军的长久计划。虽然马仲英部在此期间得到扩充,并有凉州事变后马廷勷残部投顺归来,马麒亦在暗中给予物资援助,但此时的国民军已不给马部以任何喘息机会。同年11月,冯玉祥将驻甘国民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所属之第二方面军(孙连仲部)和第七方面军(刘郁芬部),并令孙、刘二人联合出击。11月29日,国民军攻占韩家集等马部重要据点,马部伤亡甚巨,不得不退至卓尼、岷洮藏区。河州事变至此告一段落。

三、凉州事变:国民军的主动反击

如果说河州事变是回马集团因生存威胁对国民军入甘发出的武力警戒,那么凉州事变则是国民军入甘后为控驭甘肃军政而对凉州回马发动的一次有力反击。有趣的是,河州事变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回马新秀马仲英手中,而凉州事变的主动权却与久居其地的马廷勷无缘。尽管河、凉事变发生有其内在必然性,但事变的发生发展却充满了诸多偶然和不可预测的因素,正是这些因素的产生为本已存有芥蒂的回汉关系增添了更多诡秘的色彩。

马廷勷“为甘省著名跋扈之镇使,在张广建督甘时代,即鼓动狄道兵变,张广建以自身实力不充,乃用笼络手段,任马为凉州镇守使,其变遂寖”[23]。河州事变发生时,马适在河州奔丧,为表明自身清白,马派马全钦率团镇压,然不幸全团哗变,凉州马部亦蠢蠢欲动。刘郁芬“认为河州事变不过小丑跳梁,旋因后台有野心家——凉州镇守使马廷勷主使”[24]。尽管马廷勷尽力为己开脱,但国民军对其实施打击的计划已不可改变。正如时人谓“凉州要打三少君,可恼这个马少汉不是人,明明投的是国民军,暗地里帮的尕司令,不打这个马少汉不能成”[25]。

为了知己知彼,从1927年起刘郁芬就将西宁、凉州部队点编过两次,对西宁、凉州实力有了总体性掌握。同年5月,河西地区发生大地震,武威、古浪灾情尤为严重,武威县长王钰在地震中遇难,县缺虚悬,刘郁芬借机派张东灜前来接替,并委派曾任兰州教导团团长的刘志远以接收新兵为名进驻凉州县署。刘志远进驻凉州后,与马部中曾在兰州教导团受训的下级军官秘密串联,进行分化活动[26]。

此时凉州内亦因国民军入甘暗流涌动。自1923年甘肃开放烟禁起,马廷勷即强迫防区内民众种植鸦片,榨取烟亩罚款,连续3年计榨取罚款白银300万两。马将搜刮来的财物换成黄金、银锭和银元下窖埋藏,仅在河州一地就有装满银元的地窖12个。马虽家财万贯,但生活简陋,爱财如命,且疑心甚重,所有财产都须亲自经营,对于别人,甚至自己妻子都不相信。同时马作为凉州镇守使10余年对待部下十分刻薄,如服装、子弹袋等都要向士兵扣价,从未发过衬衣和鞋袜。至于士兵伙食、疾病及伤亡等问题更是不闻不问,他的这种作风深为部下不满。1928年春,驻在凉州土门子的一营骑兵突然哗变,奔往民勤,打算在掳掠资财后转到河州闹事,马廷勷急派马培清率骑兵追剿,马培清部将哗变之兵围困城中劝说收服,并枪毙4个头目示众,但马廷勷认为对叛兵惩处不足以惩戒众人,乃追究出为首的12人一律枪毙。马廷勷的这一行为更加引起部下官兵的不满。有人抱怨到:“在家乡国民军杀人,在这里自己人也杀人,如此还有什么劲头?”[27]此外,马廷勷部分老少两派,以张顺元、马全良为首的老派认为他们在资历、阅历等方面均非少派所能项背,故处处轻视少派;而少派则以老派思想陈旧不愿与其共事,以致彼此之间成见甚深。正是在诸多因素交融下,凉州境内官兵离心,互不团结,一旦有事,束手无策。这种特殊的政治生态环境为凉州事变发生增添了诸多不可预测因素。

1928年6月中旬,冯玉祥电调马廷勷为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部顾问,另派戴靖宇为凉州镇守使,戴未到任前由张允荣暂代。刘郁芬接电后即令张允荣率领吴鹏举旅、刘兆祥旅、李仲斌旅星夜向凉州进发,兵锋直逼凉州境界,马廷勷不得不在抵制与臣服之间做出选择。事实上,国民军入甘后,马麒与马廷勷曾于1926年秋在皇城滩举行会商并制定了联合反冯计划,如马廷勷能与马麒密切合作,共同行动,两处兵力合计2万多人,加上在各地计划选拔的“门兵”10余万,抗击入甘的国民军并非没有可能。然马廷勷与马麒素有嫌隙,且对双方合作御冯猜疑甚多,几经考量,马廷勷决心臣服国民军以求自保。马表示只要政府能够保护他的身家,他愿意交出凉州地盘和全部枪枝。为了表明归顺诚意,马主动收缴各营枪枝并封存仓库,听候政府派人接收。尽管收枪运动遭到各营、团长共同反对,但马对此坚定不移,并称:“如今国民的势头重,我把国民惹不成。我可没有造反的心,不坏我先人的好名声。哪一个军队不投顺,本将军发你五十两银,你可回家务庄农。”[28]马廷勷的坚持使得凉州将士心灰意冷,各路部队相继离去,凉州城几于无兵可守。

马廷勷的自私与胆怯使其在面对冯部威胁时丧失了抵抗勇气,同时失去了与国民军讨价还价的资本。凉州兵力日渐单薄亦为凉州问题解决增添了诸多不可预测因素。虽然消灭凉州马部是冯玉祥统驭西北的既定战略,对凉州事变的策划亦酝酿已久,但条件并不成熟,何况在国民军压力下马廷勷已有屈服,如能再假以时日,凉州地盘或可和平让渡。然历史事件的发生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在马廷勷准备臣服让渡、自解武装之时,驻武威县署的刘志远窥透了马廷勷的恐惧心理和这一难逢之机,认为此时举事不仅可以一举攻占凉州城,且有财可图。1928年6月30日晨,刘志远等一面制造紧张气氛,散布驻守大靖之马部“与张允荣部接触后,骑兵已撤退……大马营韩凤章部已抵丰乐堡”[29]。一面利用他带来的少数官兵和县署警察百余人以及在凉州经商的一些直、鲁、豫同乡袭击镇守使公署,马廷勷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境下仓皇出逃,凉州所有军需物资和马廷勷窖藏金银以及出逃时来不及带走的黄金、白银尽数被刘运走。事变发生后,张允荣部虽有奔袭凉州打算,但因马仲英部二围河州而不得不“速回兰州”,刘志远及其所带少数官兵亦被调至永登城防,刚刚攻占的凉州城不得不交由新任凉州镇守韩凤章和县署警察守卫。

凉州事变后,马廷勷逃至皇城滩,四散的步骑兵闻讯赶来,不久便集合了两千余人。为避免冯军追袭,马带领余部退入青海大通县,其本人亦被马麒接至西宁。对于如何收拾凉州残局,马麒在谴责马廷勷懦弱妥协及未能遵守皇城决议的同时,建议马廷勷“仍回凉州,占住地盘,等待时局变化”[30]。为了加强马廷勷部实力,马麒将青海马步军10营划拨马廷勷指挥,并补充子弹20万发。在马麒帮助下,马廷勷决定反攻凉州,并由马麒通知马仲英、马绍武按农历六月六日在河州、永登同时举事,使冯军无法兼顾。

1928年7月31日,马廷勷率部反攻凉州,凉州城防空虚,韩凤章弃城逃走,县长张东灜、盐务局长刘路卿及电报局长李某全部被杀,一部分守军爬上北城门大楼居高临下阻击追兵,马部利用炮火掩护窜至楼下放火,把这座古建筑付之一炬,烧死在楼上的守军约500人以上。马部破城后,在全城搜杀抢掠,凡是公务员、军警、教师、学生,留分头、穿白衬衫的人,说话带直、鲁、豫口音的人,甚至妇女、儿童都在被杀戮之列[31]。马廷勷对所属官兵的纵容及对凉州普通民众的残酷屠杀,不仅成为其最终灭亡的根本原因,亦使当地本有芥蒂的民族关系变得更加敏感和仇视。

马部的反攻和凉州、古浪等地的相继失守,使省城兰州面临威胁。为了彻底摧毁马部势力,巩固西北后方基地,冯玉祥急调第二方面军孙连仲部(含高树勋、安树德、魏凤楼3个师)进入甘肃,并刘郁芬部合兵反击,马部不支,节节溃退,于农历八月初放弃凉州退到河州西四十里铺,并与马仲英部联络。

凉州马部的再次失败迫使青海不得不重新考虑与冯部的关系。1928年10月初,马麒派人赴省输诚,并致电冯玉祥称:麒本拟亲赴西安晋谒,然无奈“道远多阻,防地重要,不可轻离,俟大局平靖,再图良晤”[32]。鉴于马麒在青海地域特殊的宗教和政治地位,同时为安抚经过变乱创伤的甘肃西部计,缓和与青海的关系显得十分重要。为拉拢马麒并为其开脱,冯玉祥表示“此次甘肃事变完全为匪乱,绝非回汉两族间问题,因参加此次乱事者仅凉州镇守马廷勷部下一小部匪徒,其余若甘州镇守使马麟、宁海镇守使马麒,以及此次参加北伐最力之马鸿逵与讨平陕乱最力之马鸿宾等皆属回族重要军事人员,均极力反对马廷勷此举,并出兵牵制之。故此次甘肃乱事完全为匪乱,绝非种族问题”[33]。由此可见,经过河凉事变洗礼后的冯玉祥开始看到久居其地的回马集团在西北地域特有的实力和影响,其战略目标开始由原来的“武力清剿”向“安抚羁縻”转变。

为尽快消弭河凉事变引发的不良后果,1928年秋冯玉祥特派马鸿宾回甘调解并与马仲英举行谈判,但由于双方目标和期望相距太远,谈判无果而终。马鸿宾调解的失败意味着国民军与马仲英部的冲突不可避免,而马仲英与马廷勷部的联合则进一步加剧双方冲突的烈度。为了避免西北回马再次联合,冯玉祥派马鸿宾与马麒单独会面,并将凉州事变责任尽数推于马廷勷,而对马麒以前行为既往不咎。马麒迫于形势亦愿意化解与国民军的恩怨,尽快摆脱凉州事变带来的不良影响,并承诺对国民军与马廷勷、马仲英部的冲突保持中立。至此,最初鼓惑并坚定反冯的马麒借用河凉事变警戒国民军的目的已达到,而马仲英与马廷勷则成为马麒与国民军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在分化回马集团的同时,冯玉祥加强了对马廷勷等的舆论攻势。1928年7月刘郁芬宣布马廷勷“八大罪状”,同年10月冯玉祥又以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名义发布讨马檄文,痛斥马廷勷部残杀回汉民众的残忍行径,并声称此次变乱并非回汉民族冲突,而是匪乱,即“处置此次变乱者,不分回汉,只分良莠”[34]。同时孙刘联军大举进攻,马廷勷、马仲英部失败,退出河州。失败后的马廷勷再赴西宁,希望得到马麒帮助,然此时马麒鉴于与国民军的特殊关系而不愿再次迁就,建议其入藏暂避。退避藏区后的马廷勷派人与马鸿宾接洽,希望拿出全部财产赎罪,然为时已晚。求助无门的马廷勷在甘肃已无容身之地,被迫于1929年初从甘南藏区南走四川松潘。曾经显赫一时的凉州回马至此消失在历史角落。

四、结语

河凉事变本身已成历史陈迹,但其发生发展及所造成的惨绝人寰的民族仇杀给西北民众带来的心理伤痛却萦绕于整个民国时期并时刻警示着后人。甘肃地处西北边陲,回、汉、藏三族交相杂居,民族恩怨自古有之。加之“交通阻梗、消息隔阂,真相莫明,此次叛乱,外界不察,误为回汉之争,实与事实大相径庭”[35],那么,河凉事变是否为回汉之争,又何以回汉民族冲突面目出现?

(一)河凉事变的发生虽源于国民军与回马集团之间的政治博弈与武力对抗,但其发生发展过程却超越了当事人掌控,从而由单纯的政治变乱发展成为民族间的相互仇杀。河州事变发生前,马仲英在河州曾召开回汉民众大会,提出“不杀回,不杀汉,专杀国民军的办事员”,“杀官劫库抢富汉,与你穷人没相干”等口号,要求各民族团结一致,共同反对国民军。然随着马仲英部与国民军冲突持续升级,双方的滥杀、仇杀随之加剧。原本由回、撒拉、东乡、汉等民族组成的马仲英部最终发展成为清一色的回民反冯军。马部的滥杀引发汉民的恐惧和仇恨,出于对马部暴行的报复与惩戒,1928年7月国民军攻占河州,赵席聘令汉人民团焚毁河州八坊镇,烧死妇孺百余人,无家可归者万余人[36]。河凉事变所引发的回汉民族怨恨萦绕于整个民国时期。

(二)河凉事变虽与回汉民族冲突无涉,但两族间根深蒂固的情感纠结却为此次事变发生发展提供了动力源并成为当事者发动宣传的有力工具。如河凉事变发生后,马廷勷即煽动凉州、河州旧教民众称:“国民军排斥回,回不起来反抗,必灭族……回民是天之顺子,汉民是天之逮子……国民军在东面失败,不久即返回甘肃,回汉是世仇,将来定使回族无立足地……由于马廷勷在回教旧教中占有相当势力,因此河州、凉州一带的旧教徒遂因受此等谬说之麻醉而纷纷暴动矣。”[37]如果说甘肃回汉民族间的情感纠结是河州事变发生的内在诱因,那么冯部军官的蔑回心理及在处理与回民关系时的不谨慎则是河州事变由小规模动乱发展成为大规模武装冲突的直接原因。

(三)河凉事变的直接参与人为马仲英与马廷勷,但幕后主谋实为青海马麒。国民军入甘后,马麒不愿与其合作,然鉴于双方力量悬殊不得不作长久计议。1928年河州民乱,马麒使用激将法鼓惑和支持回族青年马仲英奔赴河州,希望借此扰乱国民军统驭甘肃计划,并促其认识到回马集团在甘肃地域的特殊地位。凉州事变发生后,马廷勷亦在马麒帮助下反攻凉州并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河凉事变虽以失败告终,但经过此次事件后的冯玉祥认识到回马集团在甘肃特有的政治与军事地位,并意识到与回马集团中最有实力的马麒和解的必要性。河凉事变的发生促成了冯部与青海之间的妥协,但这种妥协的背后却隐含了无数回汉民众的鲜血和生命。

痛定思痛,如何正确处理回汉民族关系成为当局者需审慎思考的问题。诚如时评所论:“新疆刺杨之变与甘肃河州之变先后发生,使国民对于治理回疆与统治内地回民问题遂亦不得不有严重之感觉。一言蔽之,扶持弱小,巩固边疆,调和各族,完成统一,皆国民政府今日之责任也,确定方针此其时矣。”[38]为缓解因河凉事变造成的回汉紧张关系,冯玉祥提出两个解决方案。一为治标。即把河凉事变定性为“少数回民之暴动”[39],对马仲英、马廷勷等采取“歼厥渠魁,胁从罔治”[40],对普通回汉民众采用“招徕、宣抚、赈恤、减税”[41]等办法,以消除甘民对于国民军的敌视态度;并派“马鸿宾至兰,邀集马麟、马麒等至省,协同刘主席郁芬办理一切”[42]。二是治本。即大力创办“回民学校,提高回民知识,使与汉人转化,即可打破其一向牢不可破的种族界限,使不致再受野心家谬论之煽惑矣”[43]。冯的主张确有可取之处,然民国时期甘肃政局风云多变,1930年中原大战爆发,冯部失败,经营多年的西北地盘丢失殆尽,其试图以提高回民教育和知识水平为根本的治甘计划亦成海市蜃楼。事实上,在民国战乱年代,毋庸说作为地方军阀的冯玉祥不可能真正承担起解决甘肃民族纠纷的重任,即使九一八事变后的南京国民政府在开发西北的号角下亦对此避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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