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鹿原》的语言特色*
2015-02-20宋颖桃
宋颖桃
(西安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西安710021)
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之一.学界对小说《白鹿原》的研究成果非常丰富,主要集中在创作思想、文化内涵、人物形象、艺术特色、文学比较等方面,相比之下,对小说《白鹿原》的语言研究尚显薄弱.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陈忠实认为“作家面临不同质地的写作对象选择最恰当的语言形式,才可能把自己体验到的生活内容完成一次最充分也最富有个性的独特表达”[1].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的一次成功艺术表达,小说语言具有鲜明的特色.
1 方言思维与方言表达的有机融合
著名评论家何西来说:“《白鹿原》的语言是所看到的最好的语言,陈忠实可谓得关中方言之神髓者,方言字词的选择是无可替代的,准确而富有诗意”[2].陈忠实在使用方言时非常注重处理好语言的地域性特色与广泛的普适性之间的矛盾,既突出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又没有给读者造成文字上的阅读障碍.小说《白鹿原》中对方言的运用不仅体现在方言语音、词汇之中,还体现在布局谋篇的方言思维之中,是方言思维与方言表达的有机融合.
陈忠实在文学创作中善于感受、捕捉和发掘关中方言独特的语音韵味和审美因素,巧妙运用关中方言重叠表达形式,在富有弹性的节奏和韵律之中,生动地描摹了人物的情态,烘托了人物性格,富有鲜明的口语色彩和生活气息.
1)孝文媳妇咯咯讷讷:“记下了.”(《白鹿原》P132)
“咯咯讷讷”作为四音节重叠形式,其节奏格式为2/2,即强弱/强弱 式,在强弱交替的方言语音重叠中有一种伸缩自如的灵活与张弛自由的弹性,具有鲜明的节奏感和音乐性,充满口语色彩和生活气息.在关中方言中,“咯咯讷讷”状写犹豫、吞吞吐吐之貌.孝文婚后贪色,被婆(奶奶)发现,婆袒护孙子,将过错加之孙子媳妇头上.孝文媳妇面对婆的斥责与怪罪,委屈、犹豫、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之貌尽在“咯咯讷讷”一词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同时孝文媳妇的“咯咯讷讷”也反衬出婆老来糊涂、不明事理,威严又有些蛮横的封建家长形象.
小说《白鹿原》使用了大量的关中方言词汇,经过陈忠实精心选择的方言词汇既表现了不同人物的情态和心理,活化了人物性格,使人物情貌栩栩如生,又突出了作品鲜明的地域特色.
2)孝文跟着贺耀祖走进门楼进入院庭,心里想着,这回可以饱咥一顿了!(《白鹿原》P279)
咥:大口吃东西,有狼吞虎咽之势,关中方言中常将“吃饭”说成“咥饭”,表现了关中人豪爽大气的性格.白孝文踢地卖房,最后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境地,讨饭来到贺家坊,受到贺耀祖的“热情接待”,“饱咥一顿”体现了白孝文长期以来忍饥挨饿的困窘处境以及对粮食的极度渴望,生动地刻画了一个浪子形象.
小说《白鹿原》的布局谋篇体现了方言精神与方言思维.“作家在具体描摹某一地方人事的时候,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沉入’描写对象之中,即向‘原型’逼近,因而在创作思维上,要受到对象、‘原型’即某一地方人事的潜在影响,这种潜在影响,包括人物语言方面的,也包括一个地方话语习惯方面的”[3].《白鹿原》的第一句话就是“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话没有琐细冗长的铺垫渲染,而是开门见山,直接入题.同样,小说中很多章节(如第九章、第十四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三十四章等)的开头也简要概括介绍了本章的主要内容.这样的布局显得干净利落、显豁明白.这样的篇章结构与关中人以及关中方言的干脆利落、豪放硬朗的精神有着内在的同一性.
总之,在小说《白鹿原》是陈忠实方言思维与方言表达的有机融合.通过对关中方言的成功运用,小说《白鹿原》在准确传情达意的基础上,刻画了一个个性格各异、栩栩如生、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展示了人性的丰富与复杂,同时向读者描绘了关中地区在结婚、丧葬、过年、祈雨、娱乐等日常生活方面的原生态的地域文化和浓郁的风土民情.
2 凝重古雅的四字格表达形式
四字格是指由四个音节组成的一种语言表达形式,具有鲜明的汉语与汉民族文化特色.汉语语音的节奏感比较强,一般两个音节构成一个节奏单元,四字格2+2的节奏形式给人以对称稳定的感觉,是汉语最常用的节奏格式.从语音的角度看,四字格常常通过音高变化形成音节清晰、抑扬顿挫的鲜明节奏感,具有中正平稳、对称和谐之美,符合汉民族传统的文化审美心理;从语义的角度看,四字格词语大多是成语,来源于寓言故事、神话传说、历史故事、诗文语句等,简洁凝炼、寓意深刻、生动形象;从语用的角度看,运用四字格能够使语言显得庄重典雅、含蓄蕴藉.翻开小说《白鹿原》,随处可见大量的四字格形式.
3)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经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厉廓清,毒虫灭绝,万家康乐,那是怎样美妙的太平盛世!(《白鹿原》P23)
白鹿是贯穿在小说《白鹿原》中的一个重要意象.白鹿代表祥和宁静,是至善至美的象征.在白鹿原人的传说中,白鹿能够祛灾除害,给人们带来幸福美好的生活.白鹿的传说反映了一代又一代的白鹿原人对没有饥饿、没有痛苦、没有斗争的理想生活的憧憬和渴望.这段关于白鹿的介绍中,作者就运用了15个四字格形式,生动形象、淋漓尽致地描绘了白鹿的出现带给人们的美好生活和太平盛世.语言含蓄典雅,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充满鲜明的节奏感和韵律感.
2)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做工精细的米黄色蚕丝绸衫,黑色绸裤,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裤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岁年纪,头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蜡,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白鹿原》P4)
冷先生是白鹿原上医德高尚医术精湛的名医,他对原上的百姓充满仁爱之心,救死扶伤,即使人见人避的“下烂之人”田小娥,以及抛弃自己女儿,跟女儿徒有夫妻之名,而毫无夫妻之实的鹿兆鹏,他们处于危难之时,冷先生也出手相救.但是冷先生也是冷硬心肠,女儿得了性病,为了面子,竟亲手配药,毒死了自己的女儿,体现了这个人物性格中复杂的一面.在上述介绍冷先生出场的文字中,陈忠实运用了8个四字格,便将冷先生的衣着服饰、身份地位、神态情貌,精湛医术生动形象、神形兼备地描绘出来,语言凝练、古朴、雅致,读来朗朗上口,充满节奏感.
小说《白鹿原》中四字格的使用,一方面使小说语言充满了鲜明的节奏感,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富有独特的音乐美;另一方面,使小说语言具有含蓄蕴藉、古朴雅致的质感.
3 极富能量和张力的形象化叙述方式
陈忠实曾谈到:“在小说《白鹿原》动笔之前,关于语言的考虑也是重要的问题之一,甚至可以说是首当其冲的头一件难事.对我来说最现实的困难是,如何把半个多世纪里发生的较为错综复杂的故事和较多的人物既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又不致弄得太长,为此必须找到一种适宜的语言形式和语言感觉”[4].为了在有限的篇幅中,表达尽可能多的内容,尽可能完整地展现宏大的背景和纷繁的事件,陈忠实放弃了原来自己很擅长的描写语言,采用形象化的叙述.与描写语言相比,叙述语言凝练简洁,可以成倍地节约文字.陈忠实认为“叙述语言具有内在的张力和弹性,它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语言形态,而且是作家对他的人物的透彻理解和掌握,获得了一种言说和表达的自由”[4].它是作家语言智慧的一种体现.要做到形象化的叙述,就“不能留下任何干巴巴的交代性文字的痕迹,每一句都要实现具体生动的形象化,把纯属语言的趣味渗透其中,才能展示叙述语言独有的内在张力,也才可能不断触发读者对文字的敏感性,引发他读下去直至读完的诱惑力”[5].
为了实践形象化的叙述,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的叙述中,一方面使用了大量的修饰语.
1)这是一个自尊自信的长工,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取得白家两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实地从白家领取议定的薪俸,每年两次,麦收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包谷和棉花,而白家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短斤少两的事.(《白鹿原》P67).
鹿三为人朴实厚道,勤劳能干,虽是白家的长工,但是白家两代东家都将鹿三看做自己家里的人.白嘉轩不仅自己称鹿三为三哥,在经济上、重大事情上视鹿三为兄长,而且叮嘱两个儿子,自己活着由自己照顾鹿三,自己过世,两个儿子要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鹿三.上述句子中通过大量的修饰语一方面体现了鹿三正直诚实的为人和秉性,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白家对鹿三的尊重、信任以及坚守承诺的诚信,将鹿三和白家两代主人之间长期诚信相待的深厚情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小说也使用了大量准确生动的动词.
2)黑娃突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那种感觉像绳索一样越勒越紧,不是眼睛而是脑袋里头突然闪现出一根黑色的枪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纵身一跃,像豹子一样迅疾地扑上去把习旅长压倒在地,几乎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白鹿原》P208)
法国艺术家罗丹认为“动”是宇宙的真相,惟有“动象”可以表示生命,表示精神[6],文学作品要表现自然万象以及社会生活的“动象”就要多用动词.动词的使用能够增加语言的容量和信息量,增强语言的动感和场面感.黑娃是贯穿小说《白鹿原》始终的一个人物,也是人生起伏最大、最令人扼腕的悲剧人物.黑娃先天具有的叛逆不羁的性格在儒家正统文化代表白嘉轩那里受到极大的压抑,白嘉轩那挺得太硬太直的腰,以及他高高在上的权威地位让黑娃产生了极大的压抑感,而当他迫于无奈,沦落为土匪和参军的过程中,他却如鱼得水,骨子里叛逆不羁的野性得到了极大的释放.上句中通过一系列的动作描写,充分展现了黑娃机敏的反应、灵巧的身手,突出的军事天赋.战斗中潇洒自信的黑娃与白嘉轩跟前那个自卑怯懦的黑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真实.
陈忠实认为,形象化的语言进入文字叙述,就像水泥里掺杂进钢筋和石子,可以大大增强语言文字的质感和硬度.形象化的叙述是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中的一次重要的语言探索,充满生动性与画面感,是一种融具象于抽象之中的富有能量和张力的叙述方式.
陈忠实在文学创作中追求历史的质实和生活的沉实,其文学语言也追求厚重深沉.著名评论家李建军认为:作家的文学语言深受地域文化精神气质的影响:受陕北高原型精神气质的影响,路遥的文学语言充满淳朴的道德感和浪漫的诗意感;受陕南山地型精神气质的影响,贾平凹的文学语言具有轻灵、通脱与善变之感;受关中平原精神气质的影响,陈忠实的文学语言则充满了深沉厚重的质感和力量感[7].李泽厚在《美学三书》中认为:汉代艺术的本质是运动、力量和气势,虽然汉代艺术没有以虚当实,计黑当白的空灵跳脱之美,但是它却因自己的运动、力量和气势而具有丰满朴实的意境,使人感到饱满和实在[8].作为陈忠实经典代表作品,小说《白鹿原》的语言具有鲜明的特色,小说通过方言思维和方言表达的有机融合,凝重古雅的四字格的表达形式以及极富能量和张力的形象化叙述方式,小说语言给人以充满质感和力量感的厚重与饱满.客观地说,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语言可能缺乏浪漫的诗意感或通脱灵秀之感,但是这样的语言与小说《白鹿原》深厚的思想,深沉的基调以及宏大的主题相契合,即小说的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达到了和谐统一,实现了审美氛围的同质.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白鹿原》的语言取得了成功.
4 结 语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作家的文学语言风格与作家的禀赋个性与审美追求密切相关.陈忠实具有内隐深刻的禀赋气质,他在文学创作中追求历史的质实和生活的沉实,其文学语言也追求厚重深沉。对于复杂人生经历的言说,对于重大社会变革的表现,这些深沉而重大的主题,陈忠实无法使用也不会使用轻灵华丽的言辞予以表达,而是随物赋形,实现文体与文气的合一,在文学语言形式和文学内容之间建立了一种声息相通的默契和对应关系.小说《白鹿原》中采用的方言思维和方言表达的有机融合,凝重古雅的四字格的表达形式以及极富能量和张力的形象化叙述方式,使小说语言充满了深沉厚重的质感和力量感,具有鲜明的语言特色.客观地说,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语言可能缺乏浪漫的诗意感或通脱灵秀之感,但是这样的语言与小说《白鹿原》深厚的思想,深沉的基调以及宏大的主题相契合,体现了文体与文气的统一,在小说的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方面实现了审美氛围的同质.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白鹿原》的语言取得了成功.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
[1]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CHEN Zhong-shi.Searching for the Lines of Mine—Creation Notes of White Deer Tableland[M].Shanghai:Shanghai Literature & Art Publishing House,2009.
[2]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白鹿原》评论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Editorial Board of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The Essays on White Deer Tableland[C]//Beijing: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2000.
[3] 王 卓 慈.方 言:创 作 与 阅 读 [J].小说评论,1992(2):44.WANG Zhuo-ci.Writing andReading in Dialect[J].Novels Review,1992(2):44.
[4] 陈忠实:关于小说《白鹿原》的答问[J].小说评论,1993(3):4.CHEN Zhong-shi.Questions of White Deer Tableland and Their Answers[J].Novels Review,1993(3):4.
[5] 李玉春.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3(5):42.LI Yu-chun.An Interview of Chen Zhong-shi:An Artistic Inquiry Which Brings About Life Experience[J].Novels Review,2003(5):42.
[6] 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ZONG Bai-hua.Artistry[M].Beijing:Peiking University Press,1999.
[7] 李泽厚.美学三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LI Ze-hou.A Book of Aesthetics[M].Beijing:The Commercial Press,2006.
[8] 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J].南方文坛,2002(6):44.LI Jian-jun.Some Questions of Literary Creation—In Memory of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the death of Lu Yao[J].Southern Cultural Forum,2002(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