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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学派的“另一副面孔”和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
——洛文塔尔传播理论解读

2015-02-20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5年12期
关键词:阿多诺塔尔学派

■ 甘 锋

批判学派的“另一副面孔”和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
——洛文塔尔传播理论解读

■ 甘 锋

面对传播研究中经验学派与批判学派争执不下的理论困局,洛文塔尔通过转换研究对象和思维方式,“在文化社会学领域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从而开启了批判学派与经验学派长达七十多年的冲突与融合,进而打造了批判学派的“另一副面孔”,揭示了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洛文塔尔的传播研究既坚守着批判学派的整体观念和批判立场,又与经验学派一样重视实证研究和科学方法。他把经验学派漠不关心的文艺传播问题纳入到传播研究领域,并通过广泛的经验研究验证其理论分析的有效性,从而有力地促成了具有批判色彩的传播研究的人文主义范式。洛文塔尔开创的从文艺角度出发理解传播的本性和意义,推进传播研究的“人性”维度、批判观点和人文主义精神的研究范式,对更好地理解正在发展中的、作为一门学科的传播学具有重要意义。

洛文塔尔;传播理论;批判学派;经验学派;文艺传播

传播学经验学派与批判学派是传播理论在美国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的价值取向根本对立、研究方法截然不同的两种研究范式。1941年,拉扎斯菲尔德首次撰文分析了这两种研究范式的区别并将其分别命名为“管理的研究”和“批判的研究”。1977年,詹姆斯·柯伦等人编著的《大众传播与社会》进一步突出了二者的区别并将这两个学派对立起来。而1985年国际传播学会在夏威夷召开的以“典范对话”为主题的年会则激发了人们对两大学派不同研究范式及其理论后果的热烈讨论。美国经验学派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多元社会,因此只要协调多元利益之间的平衡便会有益于社会的发展,因而其从事的传播研究多是一种巩固当前社会模式的可量化的经验研究。加之,其研究多接受政府资助或工商业赞助,因此带有浓厚的实证色彩和商业气息,这在促进应用研究的同时也严重限制了其研究的范围和理论价值。而开创了批判传播研究范式的法兰克福学派却与之有着不同的社会观和方法论,在批判学派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事实上有利于资产阶级自身的统治,其社会制度和传播体制使大众传播有可能成为统治者控制大众的工具,因而传播研究应该通过社会哲学思辨对其进行批判从而为实现人的自由与解放服务。面对传播研究中两大学派争持不下的理论困局,洛文塔尔通过扭转研究立场、转换研究对象、转变思维方式,“在文化社会学领域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①从而开启了奠基于实用主义传统之上的经验传播研究与奠基于人文主义传统之上的批判传播研究这两大学派长达七十多年的冲突与融合,进而打造了批判学派的“另一副面孔”,揭示了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

一、阿多诺与洛文塔尔:批判传播研究的“两副面孔”

在现代大众社会中,大众文化与大众传播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大众文化是以大众传播为途径来实现的,而大众传播也已成为大众文化的组成部分。因此,以大众文化为研究焦点的法兰克福学派就不可避免的要关注大众传播问题。无论他们直接探讨的是何种学术问题(媒介变迁与文艺转型、新媒介与现代性抑或电子媒介与流行音乐等等),无论他们选取的是何种研究资料(早期影像、现代音乐、高雅文学抑或通俗艺术等等),对于本雅明、阿多诺、洛文塔尔等批判理论家来说,对艺术问题的传播学阐释都不仅仅是为了孤立地研究特殊的文化现象,“它还力求把人类生存最有价值的一些证据置于社会学框架之中”。②事实上,“他们所有的艺术理论都建立在这样一个问题的基础上:即艺术如何体现它的社会批判的姿态。”③因此,当20世纪 30年代中期霍克海默、阿多诺、洛文塔尔等法兰克福学派成员流亡到美国发现“权威主义在美国的出现带有与欧洲不同的伪装形式,是一种更缓和的强求一致的方式,这在文化领域可能最有成效”④时,将其在德国初步建立起来的批判传播研究范式应用到对美国文化传播问题的研究上,就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理所当然的研究议题。

众所周知,对文艺传播媒介知识谱系及其文化逻辑的考察是法兰克福学派艺术研究和传播研究的焦点,但是对于大众传播的态度,批判学派不但与经验学派分歧严重,就是在其内部,批判理论家们也一直争论不休。争论的一极是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主流成员,他们对大众媒介持消极悲观的批判态度,认为文化工业以大众传播技术为手段,把艺术变成商品,在创造虚假需要的同时达到了意识形态控制的目的。可以说,对大众媒介与艺术传播问题的批判性研究和对“实证主义的过分的经验论偏见”的针锋相对的批判是其与生俱来的基因。在批判理论的指导下,以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开辟了一条与美国经验学派截然不同的研究路径。在阿多诺看来,美国经验学派所采取的把文化现象转换成量化数据的非中介方法,是大众文化物化特性的典型体现。马丁·杰伊认为正是“这一前提使他与以严格运用定量方法著称的拉扎斯菲尔德的‘管理研究’的合作从一开始就不能成功。”⑤严格恪守批判理论立场的阿多诺曾经公开宣称:“要将我的思想转变成那些传播研究的术语,就如同要把圆的画成方的一样不可能。”⑥这就是当时在美国社会科学界广为人知的法兰克福学派传播研究的“第一副面孔”。争论的另一极是特立独行的本雅明,他极力鼓吹大众媒介潜在的进步力量,虽然他也对传统艺术的蜕变感到惋惜,但还是肯定了新兴传播技术及其派生的艺术形式和大众文化。本雅明的激进形象也早已为世人所熟知。但是,法兰克福学派还有“被不公平地冷落的另一副面孔”,即洛文塔尔运用批判理论进行文艺传播研究时所建立的批判传播理论。

与阿多诺和本雅明的极端态度相比,洛文塔尔显得较为清醒冷静,他既看到了大众媒介的技术潜能、美学潜能和认知潜能,因而没有像阿多诺那样消极悲观;也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对大众媒介的应用所带来的问题,因而没有像本雅明那样积极乐观。当面对现实生活中的电子传播媒介时,他似乎与阿多诺具有更多的一致性。比如,他十分赞同阿多诺的流行音乐批判,“阿多诺花费了大量精力去论证包括但是不限于广播和唱片的电子复制技术导致的严肃音乐的变形。我不是音乐社会学家,但是关于艺术作品和艺术演出的社会框架之间的必要关系,我还是知道一些,通过推论我必须假设被播映的莎士比亚的恐怖情形比得上阿多诺所说的音乐听力的变形。”⑦面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文化工业的迅速发展,他也承认:“传播技术对于艺术家的完整性而言,已经成为了一种武器。我正在思考卡夫卡、乔伊斯和普鲁斯特,在某个方面,他们是难以接近的,但这种‘难以接近’恰恰是他们的目标。对于抽象画而言,也是如此。但是资本主义社会有一个大胃,我们总是低估它所能吸收和消化的东西。”⑧由此可见,洛文塔尔与阿多诺一样对大众传播在资本主义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是有着清楚认识的。

马克·波斯特对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媒介批判非常不满,他写道,“面对第一媒介时代的社会批判理论……对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进行了条分缕析而鞭辟入里的探讨。然而考察媒介时,则沦为攻击和谩骂”。波斯特批评“阿多诺除了其自以为是的权威之外别无任何经验基础可言”,⑨也许是有其道理的,但是以此作为批判法兰克福学派的论据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因为洛文塔尔的传播研究不但有着坚实的经验基础,而且对大众传播持有较为客观辩证的态度。尤其是当他把大众传播放到一个既定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以仔细辨别文学与大众传播的关系时,他的态度就不再像阿多诺那样激进。比如他在研究英国十八世纪的文学变迁问题时,就收集了大量关于文学媒介的数据,并采取定量方法对其进行了经验性分析。这使他认识到媒介技术条件对于艺术生产的革命性潜能,他不但认为媒介技术不应为文化的衰落负责,反而建议研究“大众媒介本身所固有的内容和价值”。⑩在这一点上他似乎又转向了本雅明,而远离阿多诺。由此可见,洛文塔尔对待媒介的态度是非常辩证的,他既不像本雅明那样对大众媒介抱有乐观的和革命的乌托邦情怀,也不像阿多诺那样持悲观的和激进的批判态度。通过对历史中的大众媒介和文艺传播问题的研究,洛文塔尔使法兰克福学派的传播研究呈现出了“另一副面孔”。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在坚持批判理论立场的同时,对美国经验研究的有益成果进行了批判性吸收,这使他的传播研究拥有更为丰富的理论资源和研究方法。

将洛文塔尔和阿多诺与美国经验学派的合作情况略加比较,这一点便可一目了然。洛克菲勒基金会聘请阿多诺研究无线电音乐的消费和效果问题。这是阿多诺到达美国后在拉扎斯菲尔德的帮助下获得的第一个科研项目,他非常重视这次近距离观察和研究美国流行音乐的机会。但是在研究中,坚守批判理论的阿多诺发现,他根本无法接受拉扎斯菲尔德用经验学派的实证技术来检验其关于广播音乐研究结果的做法。他批判性的观点和毫不妥协的姿态最终导致洛克菲勒基金会撤销了对他的资助。福特基金会当时聘请洛文塔尔研究的是电视传播问题。在拉扎斯菲尔德提供的研究团队的支持下,洛文塔尔大量借鉴经验方法来研究通俗艺术和文化的大众传播现象,他的研究成果不但得到拉扎斯菲尔德和美国文化公共政策委员会的肯定,罗伯特·默顿甚至赞誉他的研究是“综合了欧洲理论立场和美国经验研究方法的少数几个经典范例之一”(11)。在拉扎斯菲尔德看来,如果批判理论能够融入到大众传播研究的洪流中,就一定能够做出更大贡献。显然,他是将批判理论作为经验研究的一种补充来看待的。洛文塔尔则正相反,尽管他接受了拉扎斯菲尔德的资助,愿意采用经验方法来进行传播研究,但他是将经验研究作为批判理论的一种补充予以借鉴的。拉扎斯菲尔德的经验研究之所以对他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可能是由于他看到双方存在着极富潜力的合作前景;也可能是出于他当时特别的社会政治处境——“洛文塔尔和其他流亡学者一样,不得不依靠有权势的个人和组织的影响和慷慨捐赠”(12)。阿多诺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在与拉扎斯菲尔德的合作失败之后,他就和霍克海默离开纽约,搬到洛杉矶说德语的移民聚居区了。作为社会研究所的主要负责人和核心理论家,他们拥有相对充足的资本继续从事资本主义和文化工业的理论批判研究。但是洛文塔尔却不得不继续留在纽约,“在拉扎斯菲尔德充满了经验主义研究氛围的应用研究局费力地工作”,正是由于这种特殊的工作经历和克服理论冲突的努力“使他的研究成为批判理论和美国社会科学研究方法最美好的联姻”(13)。洛文塔尔把经验科学的实证性与理论研究的人文性辩证统一起来对文化传播问题进行综合研究的理论观念和研究范式,不但拓展了传播理论的研究空间,而且揭示了美国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在此之后不久,洛文塔尔就被美国之音聘为研究部主任,成为当时美国规模最为庞大的一支大众传播研究队伍的负责人,也正是在美国之音的学术生涯奠定了他作为美国大众传播研究专家的学术地位。

哈罗德·拉斯韦尔认为洛文塔尔的研究之所以极具张力和创造性,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同时采取了定性的和定量的研究方法,并且吸收了二者之所长”(14)。与法兰克福学派“第一副面孔”相比,洛文塔尔对大众媒介及美国经验学派的态度确实更为理智也更加辩证:他既批判经验学派缺乏哲学和历史维度的还原论倾向,也希望用经验方法来丰富、矫正并且支持它的理论假设。他站在批判的立场上开放地吸收一切优秀的文化资源,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格。实际上,“把经验方法与社会科学的批判目标相结合,把严肃的实践与价值意识理论结合起来”(15)已经成为时代的要求。科林·斯巴克斯在接受《中国社会科学报》采访时强调指出:“在未来几年里,中国的大学如果想要最大程度地提高社会科学研究的质量,应该在这方面多做努力。”(16)

二、吸收的前提:洛文塔尔对经验传播学派的批判

任何对已有理论的真正借鉴和吸收都要从批判性的清理开始,洛文塔尔的传播研究也不例外。尽管相比阿多诺而言,他大量借鉴和吸收了经验学派的有益成果,并且赢得了美国社会科学界的承认和尊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与经验学派的合作就一帆风顺,事实上,他也和阿多诺一样饱受经验学派的折磨。这一点阿多诺看得很清楚,“我读到了你论述通俗杂志的论文,我非常喜欢它……我知道你面对的问题,一方面你要坚持我们的理论兴趣,另一方面则要以拉扎斯菲尔德能够忍受的方式来处理材料。”(17)洛文塔尔的研究尽管在当时就赢得了罗伯特·默顿等美国社会科学家的充分肯定,但是“拉扎斯菲尔德仍然以他典型的经验主义-实证主义方式”指责洛文塔尔的批判立场。更加令人沮丧的是,他的很多作品由于坚守实证主义者所不能接受的批判理论或者缺乏经验主义者所要求的“经验性数据”而无法发表。比如《恐怖的原子人》“因经验性数据太少”而被《美国社会科学》杂志退稿,施拉姆在再版传播理论经典文献时删除了洛文塔尔的论文等都是典型案例。这种筛选行为本身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征兆,它很可能反映了当时美国主流传播研究界对洛文塔尔的批判传播理论的态度,或者说它反映了传播学经验学派与批判学派的理论分歧。正如汉诺·哈特所说:“作为第一流传播研究文献的编辑,施拉姆的行动复制了拉扎斯菲尔德对传播研究的理解,包括不愿意包含传播研究的批判观点,这种观点依靠历史的力量和文化条件。当传播研究走出学术领域进入市场时,它开始聚焦于机构的需要和兴趣。”(18)

众所周知,传播学经验学派的研究项目几乎都来源于政府、工商业或者基金会等社会机构,由于此类资助有着很强的实用目的,导致经验学派逐渐形成了注重经验事实(通常被限定为可测量、可统计的信息资料)、采用定量研究方法、以传播效果为重心的研究范式。这不但使其研究范围受到严重限制,而且丧失了传播研究所应有的历史语境和哲学参照维度,甚至于对传播所固有的交流理解问题和文化价值问题都视若罔闻。而传播的本性与意义、人类的自由与解放等法兰克福学派所关注的问题恰恰是经验学派的量化研究所难以解释的。因而,试图以广泛的经验研究来弥补批判理论之不足的洛文塔尔必然会先对经验学派进行一番批判,才可能从中汲取有益的成果。在与经验学派进行合作与对话的过程中,他基于批判理论着重从以下几方面对美国的经验研究进行了批判。

第一,经验研究是一种缺乏价值导向的市场研究。传播学经验学派以市场数据作为研究起点,试图将事实与价值分开,以期调和大众传播研究与有关机构之间关系的做法,在洛文塔尔看来,其实质是对权威的承认和对权力的妥协,就其客观后果而言,不但不可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理解和人的自由与解放,反而起到了维护当前的统治与管理模式的作用。美国经验学派的传播研究“把自己局限在定义非常清晰的课题上,如内容分析、效果研究、受众分层、媒介内部以及媒介之间的关系等”,这种以市场数据作为理论起点、只关注数据处理技巧的经验研究缺乏必要的社会理论基础,其结论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对任何与人相关的社会现象的研究都不可能离开研究者的生存环境和价值取向。“调查研究并非一定要从一张白板开始不可。要弄清楚的首要问题是需要对罗列在数据表中的数据进行破译和读解。”(19)更何况大众传播机构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制度,它是无法脱离文化意义和价值构成的。对于经验学派这种回避、掩盖甚至参与社会控制的传播研究模式,洛文塔尔进行了毫不含糊地批判,“从最终的分析来看,社会研究只不过是市场研究,它是一种权宜之计,是让不情愿的消费者狂热消费的工具”,(20)“他们之所以要进行经验研究实际上仅仅是为了钱,而不是为了研究对象”。(21)

第二,经验研究缺乏所研究现象的历史语境。经验学派的传播研究“经常聚焦于心理经验和行为结果,忽略了大众媒介更广泛的历史语境和社会语境”,(22)在洛文塔尔看来,这与植根于具体的历史语境、着眼于社会整体的批判传播研究范式实在是相去甚远。对于经验学派的量化研究方法,他质疑道:“现代社会科学对于现代社会文化的处理已经达到什么程度?研究工具已经高度精确,但是这就足够了么?经验主义的社会科学已经成为一种实用的禁欲主义。它和一切外在力量的纠缠划清界限,在一种严格保持中立的氛围中兴旺繁荣。它拒绝进入意义的领域。”(23)“对于经验研究者而言,现象好像是在某个精确的时刻被囚禁在现实中,研究者这个时候只要用他们的手术刀对准它就行了。”(24)但是对于批判传播研究来说,所有对传播理论家有效的经验都不应当还原为实验室的受控观察,因为传播研究总要包含历史内容,应该从历史可能性的角度观察它们,他举例说:“不同的政治和哲学阵营都在具体语境中研究社会现象——这种语境即现代报纸与中产阶级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解放史之间的关系。以对出版界的研究为例,研究现代报纸,如果没有意识到历史的框架,那么在这个词的确切涵义上,这项研究是毫无意义的。”(25)由此可见,历史参照维度是洛文塔尔进行传播研究的重要坐标。

第三,经验研究缺少人性内涵与人文关怀。由于美国经验学派未能认识到大众传播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制度,导致其拒绝对关于传播的人性内涵等人文主义领域的问题进行探讨。洛文塔尔指出,在经验传播学派利用个性为大众传播服务的过程中,精神的交流和经验的共享等传播所包含的人性内容都被遮蔽了。“当个体出现在传播媒介中时,他被阴险地与他的人性隔离了。大众传播在开发个性的每一个过程中,都依靠个体自治的意识形态的支持来为大众文化服务。”(26)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交往、理解基础的传播就被大众传播“附庸化”了。对于以效果研究为中心的经验传播学派而言,传播活动更多地被视为传播作用于接受者的过程。换句话说,作为个体之间创造性互动过程的传播观念,在经验传播研究的阐释框架中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受众的观念。人们对传播内容的理解、对传播活动的参与被简化为对大众媒介做出被动的回应。如此一来,经验学派就把大众传播研究的范围局限在大众媒介活动领域内了。

第四,经验研究忽视了传播的功能研究。在彻底批判了经验传播研究缺乏必要的社会理论基础和哲学历史维度、丧失了人文精神关怀的研究立场后,洛文塔尔进一步指出了经验学派的全部研究都奠定在错误的前提上,“对于大众媒介研究来说,理论的起点不应当是市场数据。经验研究一直错误地假设,消费者的选择是决定性的社会现象,我们应该对此展开深入分析。但第一个问题是:在社会的总体进程之中,文化传播的功能是什么?”洛文塔尔将美国社会科学家所进行的“经验研究”界定为市场研究,认为它仅仅表现了一种无中介的反应,而没有对潜藏在文化现象下面的社会功能和心理功能进行详细审查。他指出:“研究不应该限于狭义的心理学范畴。它们的目的更在于查明社会整体中的客体要素在大众媒介中是怎样被生产和再生产的。这就意味着不能把‘大众的趣味’作为一个基本范畴,而是要坚持查明,这种趣味作为技术、政治和经济条件以及生产领域主宰利益的特定结果,是如何灌输给消费者的。”(27)洛文塔尔对传播的人性内涵和文化功能的强调,使批判传播研究得以纠正经验学派“把语言和传播仅仅作为信息技术概念”(28)的狭隘的传播观念。

尽管洛文塔尔对美国经验学派进行了严厉地批判,但是他并没有像阿多诺那样陷于欧洲传统不能自拔,与之不同的是,他采取的是批判吸收的策略:在批判经验研究的同时,试图改变其逻辑起点,借鉴其研究方法,拓展其研究范围,将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同时引入到传播研究中。正如道格拉斯·凯尔纳所言:“批判理论杰出的辩证法体现在它的理论结构中融入了经验研究方法。”(29)

三、“哥白尼式革命”: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

洛文塔尔传播研究的辩证之处主要体现在,它既坚守着批判学派的整体观念和批判立场,又与经验学派一样重视传播研究的科学方法和对数据的经验性分析。他在把经验学派所定义的大众传播效果问题置于社会整体和历史语境之中、站在批判理论的立场上从价值与意义的角度进行研究的同时,又把经验学派漠不关心的文艺传播问题纳入到传播研究领域,并通过广泛的经验研究验证其理论分析的有效性,从而有力地促成了具有批判色彩的大众传播研究的人文主义范式,相对于传统的批判学派与经验学派而言,可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研究路径。罗素·伯曼就此评论道,洛文塔尔“保持了坚定的批判立场,植根于具体的历史语境。在这样的语境中,文化成为一种审美文化,艺术则呈现了人类活动的独特特征。”正是对艺术的传播学研究使“洛文塔尔扭转了当时的研究立场,在文化社会学领域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30)如果罗素·伯曼此言不虚,洛文塔尔像康德一样发动了一场“哥白尼式革命”,(31)那么这场革命是怎么发生的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洛文塔尔能够开辟美国传播研究的第三条道路呢?

首先,洛文塔尔始终坚持“理论力场”的学术理念与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他坚决拒绝那种将各种见解和方法按照等级进行排序的做法,在他的传播研究中,批判理论和经验方法等“一系列变化着的因素组成了非总体的并置关系”,在这种动态的并置关系中,“他把第一流的欧洲传统社会思想的知识兴趣和对美国社会科学的新洞见融为一体……‘在保持人文学科的社会学观点之时,从人文主义出发进行社会学研究,这样做,能够将西方精神的交融性导向一种全新的认识’。”(32)洛文塔尔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不但与他个人的学术特质有关,更与其独特的实务经历和学术视野密切相关。他在回答杜比尔关于他为什么“比阿多诺更容易与拉扎斯菲尔德合作”的问题时说:“对我而言,把理论的、历史的观点和社会学研究中必不可少的经验研究结合起来是更容易的……这与我的职业经常与具体事务打交道,并且要求我去处理具体事情有很大关系。作为一名教师和社会工作者,我深陷研究所的实际事务之中,包括财政和管理事务,因此我比阿多诺要更关心社会现实。这一点最有可能反映在我们的学术行为上。”(33)诚如马丁·卢德克所指出的,“尽管洛文塔尔的思想深深地植根于批判理论的框架之中——他帮助建立并且发展了批判理论;然而洛文塔尔注重实际的倾向也是非常明显的,这种倾向使知识分子的爱好改变方向,返回到现存社会环境的轨道上。对于洛文塔尔而言,思想的可能性总是意味着在现存环境范围内的思想。”(34)此外,移民到美国也拓宽了洛文塔尔的研究视野和研究领域,美国的大众文化曾一度取代了欧洲经典文艺,成为他的研究对象和数据库。而他与经验学派合作研究美国大众文化的学术经历,尤其是担任美国之音研究部主任的实务经历,使他认识到批判传播理论要获得美国社会科学界的尊重和认可,就必须进行广泛的经验研究以说明其理论研究的充分性和科学性。因此,他既反对没有经验研究的空洞的理论推论,也反对没有理论指导的盲目的经验主义研究。总之,“洛文塔尔跨越国界的学术活动不但扩展了他的理论视野,而且为其建立新的学术体制做出了重要贡献。”(35)

其次,从哲学层面看,根本原因在于洛文塔尔对批判理论的独特理解和运用。对于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批判理论既是从事研究的根本立场和出发点,也是一种研究方法,“其本身是一种植根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辩证的社会理论”(36)。对于这种严格界定,在洛文塔尔的内心深处,恐怕是持有保留态度的。他曾多次指出:“批判理论并不是一系列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运用的理论。”(37)在进行传播研究时,他更多地是把批判理论作为一种面对所有文化现象都将采取的批判姿态,而非一套固定的方法论,这就使他的研究具有了批判性地吸收经验研究方法的可能性。比如,给他带来了巨大声望的《通俗杂志中的传记》之所以能够同时赢得传播学家和批判理论家的交口称赞,就是因为他是站在批判理论的立场上采用经验主义方法通过对发表在美国两家流行杂志中的通俗传记的数据统计、计量分析和内容分析,才令人信服地阐明了美国传记主人公从“生产偶像”到“消费偶像”的转变过程,进而敏锐地揭示了美国社会正在步入消费社会的历史发展趋势。作为通俗艺术传播研究的一篇经典文献,《通俗杂志中的传记》所开创的批判理论与经验方法互相融合、相互支撑的研究范式已经成为传播研究的一种基本模式。

最后,相对于美国经验研究的局限性而言也是最重要的,洛文塔尔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出发进行传播研究的——“要了解传播的意义,我们最好转向象征性表达领域,即艺术领域和宗教领域”。(38)洛文塔尔的这一转向不但开创了传播研究的全新视角和思维方式,而且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也都不再局限于原有框架,从此以后,数量庞大的文艺传播资料以及文艺研究理念、方法就被引入到传播学研究中,这种从研究对象、思维方式到研究范式的全面更新,极大地弥补了当时美国主流传播研究中的许多不足。可以说,自从传播学在美国诞生以来,“从基于文学或者哲学根源的文化或者社会决定性的角度出发对传播本性进行的讨论,是极其少见的,洛文塔尔则是个例外,他在这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39)尽管传播研究理应对文艺传播现象作出阐释,“但是传统传播学实证主义的研究范式却无法将文化中的艺术现象纳入自己的研究视野”(40)。在洛文塔尔看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作为艺术的文学……是个体的创造物,并且是个体以自身身份进行的体验。因此,它距离社会科学家的兴趣点好像很遥远。”(41)正如前文所分析的,当时美国的传播研究主要聚焦于大众传播的效果研究,并且特别强调研究的实用性和实证性,对于缺乏实用价值和难以量化研究的艺术传播活动自然也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扎根于批判理论、积极援引文艺研究补充支撑传播研究的洛文塔尔则深信,把批判理论和实证研究方法应用到艺术传播现象上将会驾起一座沟通二者的桥梁,这使他的艺术传播研究与坚持欧洲批判传统的人文主义者和坚持美国实证传统的经验主义者形成了鲜明对照——不但突破了传播学经验学派远离艺术的禁忌,运用传播学方法揭示了欧美艺术转型之谜,而且站在批判理论的立场上对美国的大众文化进行了实证研究,“形成了一种包括辩证思维在内的理论上的倾向性”,(42)从而推动美国传播研究在理论上获得突破性进展。从中不难看出洛文塔尔的传播研究与美国经验学派的一大区别:即文学艺术是否是理解传播的必要条件。对于洛文塔尔来说,要理解传播的本性及其对人类的意义,就必须研究文学艺术,因此他力求通过文艺传播研究,将传播理论从美国经验学派的限制中解放出来,这不但扩大了传播学的研究领域,而且影响了它的理论指向。在这样做时洛文塔尔就推进了传播研究的“人性”维度、批判观点和人文主义精神,而这正是其所开创的批判传播理论之于美国传播研究的独特意义和重大贡献。

总之,洛文塔尔的传播研究不仅继承了欧陆的哲学传统和人文主义范式,深深地植根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之中,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对美国实证主义的尊重,批判地吸收了美国经验学派的一些研究方法。欧美这两大看起来难以调和的学术传统经过洛文塔尔的综合,不但使他成功地打造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第二副面孔”,而且揭示了传播研究的“第三种可能”。虽然很长一段时期,洛文塔尔的批判传播理论及其人文主义研究范式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随着人们对传播人性内涵的日益关注,以人文主义理念与综合方法研究和阐释传播现象的合理性和重要性逐渐得到了证明和肯定。洛文塔尔开创的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出发理解传播的本性和意义,进而综合批判理论、传播理论和文艺理论对传播现象展开跨学科研究的人文主义范式,对我们更好地理解正在发展中的作为一门学科的传播学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30)Russell Berman.Review of Literature and Mass Culture,Theory and Society Vol.15,No.5,1986,p.792.

②⑩(19)(20)(23)(25)(27)(41)洛文塔尔: 《文学、通俗文化和社会》,甘锋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10、8、29、25-26、26-27、31、2页。

③ 杨小滨:《否定的美学》,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8页。

④ Martin Jay.The Dialectical Imagination,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172.

⑤ Martin Jay.The Dialectical Imagination,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222.马丁·杰伊在《辩证的想象》一书中详细地引述了阿多诺与拉扎斯菲尔德之间充满火药味的通信,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见Martin Jay.The Dialectical Imagination,1996,pp.222-224。

⑥ 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曹静生、黄艾禾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页。有研究者认为,阿多诺之所以拒绝接受经验学派的理念和方法,“关键是心理学的视角遮蔽了他在传播学意义上的思考,或者他压根就没有从严格的传播学角度思考过这一问题。而缺少了传播学意义上对无线电广播的界定和分析,他的思考无论如何都不周全。”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⑦(17)(42)Leo Lowenthal.Critical Theory and Frankfurt Theorists,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Books,1989,p.58,p.131,p.251.

⑧(21)(24)(34)(37)Leo Lowenthal.An Unmastered Pas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p.129,p.144,p.144,p.239,p.77.

⑨ 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晔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页。

(11)Barry Katz.The Acculturation of Thought:Transformations of the Refugee Scholar in America,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Vol.63,No.4,p.746.

(12)(39)Hanno Hardt.Critical Communication Studies:Essays on Communication History and Theory in America,London:Routledge,1991,p.157,p.92.

(13)(22)John Durham Peters,Peter Simonson.Mass Communication and American Social Thought:Key Texts,1919-1968.Lanham,Md.:Rowman&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4,p.89,p.89.

(14)Harold Lasswell.Personality,Prejudice,and Politics,World Politics Vol.3,No.3,1951,p.407.

(15)奥利弗·博伊德、克里斯·纽博尔德编:《媒介研究的进路——经典文献读本》,汪凯、刘晓红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

(16)科林·斯巴克斯:《中国大学的社会科学研究现状与未来》,《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3月11日。斯巴克斯是从70年前拉扎斯菲尔德区分的“管理的和批判的传播研究”的不同之处谈起的。他认为,从拉扎斯菲尔德起直到今天,“管理”研究在美国大学里就十分盛行,并且“中国学术界对大众媒体的研究也是追随着这一传统的”。但是70年前处于边缘位置的“批判”研究,现如今在美国的大学里,却逐渐受到重视,然而“这一研究在中国大学里还相当薄弱”。他认为:“这两个理论分支的研究人员可以并且也应当在一起并肩工作,这两者对于一个健康的社会科学团体来说缺一不可。”我国于2012年推出的以“多学科交叉融合、各行业协同创新”为主要特色的“2011计划”,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体现了对这一科研理念和方法论的认同。

(18)(28)(32)Hanno Hardt.The Conscience of Society:Leo Lowenthal and Communication Research,Journal of Communication;Summer 1991,p.76,p.78,p.68.

(26)(38)Leo Lowenthal.Literature and Mass Culture,New Brunswick:Transaction Books,1984,p.292,p.291.

(29)(36)Douglas Kellner.The Frankfurt School Revisited,New German Critique,No.4,1975,p.138.

(31)所谓“哥白尼的革命”,指的是哥白尼在天文学领域所做出的具有革命性的转变,主要在于思维方式和研究主体与对象关系的转变。哥白尼假定观察者旋转从而提出“日心说”假说,使主客关系发生根本转变;他证明了日出之类日常感官经验是不真实的,从而使思维方式转向超越经验的方向。康德按照哥白尼的思路,假定对象必须符合认识,从而将研究对象从客体转向主体的认识能力,使思维方式转向超越经验的方向,最终确立了先验论。先验方法在美学领域的运用,使康德得以超越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为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奠定了坚实的学理基础。详见拙作《康德“哥白尼式革命”与当代美学转型》,《云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从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主要体现在研究对象的转换和先验方法的确立及运用的角度看,洛文塔尔转换研究对象、转变思维方式,进而确立批判传播理论的做法,被誉为“哥白尼式革命”似乎并不算太过。

(33)Leo Lowenthal.An Unmastered Pas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7,p.141。就个人工作经历而言,洛文塔尔与阿多诺最大区别可能在于,阿多诺一直是一名纯粹的学者,而洛文塔尔却承担了大量的行政事务,从在欧洲担任犹太难民咨询委员会委员、社会研究所第一助手、《社会研究杂志》主编、社会研究所代理所长、社会研究国际学会主席一直到在美国担任战争情报局分析师、美国之音研究部主任、加利福尼亚大学柏克莱分校预算委员会委员、社会学系主任等等,这些官方或者半官方的职务既锻炼了他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也养成了他关注现实问题的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了他从事学术研究的理念和方法。

(35)Gertrude J.Robinson.The Katz/Lowenthal Encounter:An Episode in the Creation of Personal Influence,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608,No.1,pp.76-96.(2006)。格特鲁德·罗宾逊认为拉扎斯菲尔德/默顿的管理研究和洛文塔尔的批判研究不仅被过分简化了,而且二者的欧洲思想渊源及其移民到美国后的互相学习都未能得到充分承认,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研究。

(40)隋少杰:《艺术:在文化传播中生成》,《山东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作者系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社科处副处长)

【责任编辑:张国涛】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西方当代文学传播理论的多维透视”(项目编号:14BWW005)、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3YJA760014)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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