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下的互文翻译:“任性”不能任性译
2015-02-20刘孔喜
刘孔喜
(湖北民族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一、由“‘任性’翻译姐”说开来
全国政协十二届三次会议于2015年3月2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大会新闻发言人吕新华回答香港卫视记者关于反腐问题时,答了一句“大家都很任性”,译员张蕾与吕新华交流确认是“任性”后,采用了一个英文单词capricious来翻译。这事件及当事人迅速走红,成为2015年初网络热门话题。对此,网络媒体上呈现一边倒的称赞,从其评价或描述语言即可看出,如“吐出一个非常精准的英文单词capricious”、“巧妙的用英文单词capricious翻译而备受关注”等等,张蕾更是被赞为“美女翻译”、两会“‘任性’翻译姐”。这一事件之所以成为网络热门话题,一是因为两会的重要性和瞩目程度,两会重大场合、重要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成为热门;二是两会发言人频使用网络流行语“任性”,中国高层官员流行政治词汇很接“地气”,这一点深受全国人民尤其是网友们称赞;三是广大英语爱好者和翻译爱好者一贯关注这类重大时政新闻的翻译问题,对这类源于网络流行语的翻译更是倍加关注。多个版本的“任性”说法在网络流行已久,已深入网民心中。显然对“任性”一语的理解,当然要在具体语境下多方考察其互文性意义,而任性译为capricious是否满足翻译标准的翻译目的,值得讨论一番。
二、“任性”的互文性语境
政协新闻发言人吕新华“任性”的说法并非首创,其来源是2014网络流行语“有钱就是任性”,用来调侃有钱人令人大跌眼镜的做事风格。关于“有钱、任性”的流行语具体来源于一起诈骗事件,一男子在明知骗子骗钱时,仍给骗子汇去54万元。但是他没有报警,因为他想看看对方还能怎么样骗他。从此被广大网友调侃为“有钱就是任性!”此外,微博红人王思聪曾说过“我交朋友不管他有钱没钱,反正都没我有钱”,从这话开始众网友对有钱人,又有了一次新的认识。进而产生了“有钱就是任性”等事件性的串联。此后,在网络端如QQ空间、微信及微博等平台上这些”有钱任性”、“别问我为什么有钱任性”以及“有钱就是这么任性”的段子呈铺天盖地之势。形式上虽是网络流行语,但从广义上来讲,这也是一种文本的互文性。
“互文性”是文学理论概念,最早由法国后结构主义文艺批评家Julia Kristeva提出,指的是影响其他文本意义的文本,也可以指作者对前文本的借用和转换,或者在阅读时指涉其他文本。[1]225一个文本总会同别的文本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关联,因为没有哪一个文本能够完全脱离它以前以及与它同时存在的别的文本影响。互文性理论为诸多新的人文学科领域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这一理论尤其对文学作品的翻译有着很大的影响和启示意义。
“有钱就是任性”在2014年网络流行时的本意,是用来调侃有钱人不差钱的做事风格,而现今多出于好友间或者微博空间论坛上调侃用语“……,你怎么可以这样任性”,且又根据不同的个人特点,延伸出类似的用语,如“长得帅就是任性”以及“成绩好就是任性”等等。这些都是对在2014年网络流行的“有钱就是任性”的借用和转换,其意义都不可能是孤立和封闭的,都会与之前的“任性”说发生联系并产生互文指涉。
首次把互文性理论用于翻译研究是Hatim&Mason在其著作《语篇与译者》(Discourse and the Translator)中将互文性翻译理论从语境的三维度(three dimensions of context)、互文指涉(intertextual references)和互文空间(intertextual space)三个方面进行了讨论。
Hatim认为,Kristeva提出的广义互文性是翻译所有文本时理解的先决条件。通常,在结合到具体翻译问题时,大多是关于文本的互文指涉。互文指涉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存在于文本之内的互文关系(内互文性);第二类是存在于不同文本之间的关系(外互文性);第三类是通过滑稽模仿提出相反观点的反互文性指涉(contratextuality)。[2]125-131我国学者很早就已关注互文性理论在翻译中的应用,最早的如杨衍松《互文性与翻译》一文介绍互文性理论对于翻译研究的意义,[3]有代表性的如蒋骁华《互文性与文学翻译》[4]以及刘军平《互文性与诗歌翻译》[5]等学者关注文学文本的互文与翻译,探讨文学典故、象征及意象等的暗指和关联。实际上,近来也有部分研究开始探讨实用文本如商务广告语与互文性之间的关系、[6]甚至认为网络流行语的翻译也与互文性有着重要关系。[7],[8]
同理,网络语言“任性”在各不同语境下的广泛使用,就是从网友们对“有钱就是任性”这一流行语的互文指涉。实际上,除3月2日全国政协新闻发布会发言人使用“任性”一次外,3月5日在全国人大会议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时,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也使用了网络流行语“任性”。谈及简政放权时,李克强说:“大道至简、有权不可任性。”此后,“任性”作为中国政府报告热引词,登上中国各家媒体头版头条。3月6日下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上海代表团审议也“任性”了一次,他指,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老常态、简单粗放的发展方式难以为继。他说:“你要继续走?也不能那么任性了,否则靠什么可持续发展?”这一系列实例中,中国高层官员频繁使用“任性”,“任性”正成为今年的流行政治词汇,这种互文性指涉效果极为强烈。政协新闻发言人吕新华的“大家都很任性”的外互文指涉性说法本身极具流行文化色彩和“接地气”,而且通过模仿起到了幽默的作用,加上现场翻译张蕾及时将其译为capricious,毫无悬念地成为网络热门话题而倍受称赞。不过,究竟capricious能否实现与“任性”相对等的互文指涉效果呢?
正如Kristeva指出,每个文本的外形都是马赛克般的引文拼嵌起来的图案,每个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转化。[1]26经过反复使用和互为指涉,“任性”的互文性就是通过它以前的网络用语(文本)的遗迹或记忆形成的。讨论翻译问题时,要准确理解并传递“任性”的含义,需要考虑其互文指涉意义和话语发生的具体语境。
三、语境下“任性”的互文翻译
如上所述,互文性涉及的内容很多,学界主要研究探讨的还是文学文本的互文,文本作者在文中暗指的互文,译者是否能够辨别,并是否能够在译文中再现出来,取决于诸多因素。当然,有着共同文化传统的同一语言或者同一语系之间,互文可能相对容易,而不同语言文化传统之间的互文转换就要困难得多。本文研究的“任性”一语的互文,是针对网络流行语,更多体现了文化互文,不是文学或经典著作互文,对熟知“任性”说来源的读者、听众及译者而言其互文性就显而易见。那么,语境性对于“任性”一语的互文翻译显得尤为重要,保证其文化意义的有效传递。因为这种互文性的关联因为所属文化圈的隔膜,往往不为处于另一文化体系中的人们所知晓,成为语际转换中的“超语言因素”和理解与交际的障碍,如不细加考察,就很容易造成误译,即便照葫芦画瓢地译出来,也令人费解。[3]
“大家都很任性”这一说法的具体语境是中国政协新闻发布会新闻发言人的正式发言,我们听到和看到的是“任性”文字,理解和翻译时却是要考虑“任性”所指涉的文化意义,其中包括政治文化意义。
(一)网络媒体“任性”翻译概况
早在2014年“有钱就是任性”在网络流行时,被翻译成了“I am rich I am willful”并被在网上流传。而使“任性”翻译成为热门话题则是本年度全国政协新闻发布会现场上张蕾将其翻译为capricious,大型的官方媒体网络平台上登载的相关语料如:
1.China Daily官网,2015年3月3日“Anti-cor⁃ruption caught in quotes”一文,以及2015年3月9日“Officials bring political talk down to earth”一文中,分别用到“capricious”这一译法。
2.人民网(英语版)和新华网(英语版)于2015年3月6日刊文报道政协新闻发布会上的“任性”翻译事件时出现也“capricious”,即人民网“Using buzzword shows a mass-friendly approach in political discourse”一文与新华网“China Voice:Using buzzword shows a mass-friendly approach in political discourse”一文。两处标题略有不同,但其实内容相同。而较有意思的是,在这两处国内著名的新闻官方网页,我们清晰可见对“任性”的处理是直接采用拼音“renxing”,只是提到现场译员将其译为“capricious”,原文相关内容摘选如下:
On Monday,Lyu Xinhua,spokesman for the Chinese People’s Political Consultative Conference NationalCommittee,the top politicaladvisory body,also used renxing to describe the fight against corruption.The interpreter translated it as capricious.
人民网和新华网在编辑选登文章时,对措辞和用语都比较谨慎,让人无法明确判断其是否赞成“任性”译为capricious,只是是将capricious之译呈现给读者,也表明了“任性”翻译的可商榷之处。
对一系列“任性”说法的报道出现篇幅最多的还是China Daily官网,除capricious一词外,China Daily官网上的多篇文章还选用了其他英语词汇来翻译“任性”,如2015年3月9日“Officials bring po⁃litical talk down to earth”一文报道政协新闻发布会事件,2015年 3月 9日“Li Keqiang creates‘buzz’with use of Internet lingo”一文报道李克强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分别出现如willful,headstrong,a firm hand,at will,at his own will等几种表达法,并且也直接使用“renxing”这一拼音表达法。此外,China Daily官网2015年3月17日“A willful leader can abuse power at will”一文虽然不是直接报道政协新闻发布会,但是也涉及反腐和领导任性滥用权力问题,文中多次出现 willful,at will,at his own will等说法,与前述“任性”一语互文性呼应。
(二)语境下“任性”的互文翻译分析
分析“任性”这一网络互文性流行语译为capricious是否符合翻译原则,必然不能脱离语境的讨论。翻译中的语境可以是文化语境,即语篇外的文化背景;情景语境,即原语读者和目的语读者作为共享的语境知识;文本语境,即语篇内的信息内容。[1]31或者说,语境可指语言语境和文化语境。只有置于语境之下,翻译才能有意义,既是译文字,也是译文化。
首先,回顾3月2日全国政协新闻发布会当时的具体语境,发言人吕新华在被记者问及是否有更大的老虎时说:“首先我要讲,党和政府以及人民群众在反腐这个问题上,我说我们的态度是一致的。那么我套用一个网络热词,就叫‘大家都很任性’。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说,我们都没有分歧。”话声一落,旁边的翻译就小声询问“您说,大家很任性是什么意思”,接着记者们也纷纷追问。发言人处变不惊,面带微笑的答复道“就叫,大家都支持啊,有老虎就把它抓出来,这个态度上,大家都很任性,对不对啊”,底下一片骚动。紧接着译员张蕾将这句话翻译如下:“So we can be said to be capricious in fighting against corruption,and we are entitled to be so。”
有媒体评论称,政治人物在公共发言时使用网络语言往往不是为了清楚地表达一个意思,而是表示一种姿态,如亲民、幽默及随和,以此拉近与听众的距离,获得他们的好感等。政协新闻发言人吕新华除2015年使用“任性”一语外,在2014年政协新闻发布会上也曾因使用“你懂的”而令现场一片笑声,令全国网民一片称赞。政府高层人士的发言用语因网络语言的互文指涉而增添幽默和亲民气息。同样如上述习近平主席和李克强总理分别使用过“任性”的说法而受全国人民欢迎,且被媒体称赞“接地气”。那么,“任性”的英语翻译最好也能“接地气”,符合流行语的“任性”网络文化涵义。
首先,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任性”这个词解释为“放任自己的性子,不加约束”。这一解释有可能解读为正面的“率真”,也有可能被解读成“对正常的社会道德、规范,乃至于法律准则等置之不理;或者是无视他人,无视社会,完全由着自己的性情,任意为之”。如果是后者,“任性”就有负面的色彩意义了。
此外,根据《汉语词典在线查询》,“任性”可作如下详解:其一,听凭秉性行事,率真不做作。其二,谓恣意放纵,以求满足自己的欲望或达到自己某种不正当的目标。其三,执拗使性,无所顾忌,必欲按自己的愿望或想法行事。此处可见“任性”意义丰富,内涵可灵活延伸。根据网络反复流传的互文指涉意义,以及在3月2日政协新闻发布会向公众亲民示好这个语境中,“任性”一词应该取的是第一个意思,即正面评价。
综上,我们来讨论一下,在当时语境下“任性”被翻译做“capricious”是否合适?通过多部英语词典查询,《韦氏大学词典》(Merriam-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11th)对于capricious的解释“governed or characterized by caprice:impulsive,unpredictable”——字面直译就是“多变,冲动,不可预测”。《柯林斯高阶英语词典》(Collins COBUILD Ad⁃vanced Dictionary of British English)对于 capricious的解释是“Someone who is capricious often changes their mind unexpectedly”,从这些英语词典看来,似乎“capricious”有些贬义色彩。我们还可以看更多的例子,如美国传统词典(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对于其解释“characterized by or subject to whim;impulsive and unpredictable”——字面直译就是“具有奇异念头的,或易产生此类念头的;易冲动和不可预测的”。《剑桥高级学习词典》(Cam⁃bridge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对“capricious”的名词形式“caprice”给出的解释是:(the tendency to have)a sudden and usually foolish desire to have or do something,or a sudden and foolish change of mind or behavior;a whim,可知主要也是解释为“冲动”之意。
总之,上述英语国家词典对capricious的解释和“任性”的第二条负面意义的评价解释有几分贴切,却未能体现出“任性”这个汉语词的正评价释义“凭秉性行事,率真不做作”,翻译成英语时选词需要慎重,如果从这些证据看,3月2日政协新闻发言人所说的“大家都很任性”中的“任性”翻译为“capricious”似乎并不是最佳选择,或有可能导致外国媒体误解,以为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都是“多变、冲动、反复无常和不可预测”。并且,现场和场外的外媒记者即使不会误解,也会费解,如China Daily上3月9日“Officials bring political talk down to earth”一文就指出,“Chinese reporters’laughter could be believed asakind ofacknowledgmentofthe spokesman’s people-friendly approach,but for many foreign reporters at the news conference,even the translation-‘capricious’-remained confusing”。或许这也正是权威网媒新华网和人民网选登的那篇文稿中直接用拼音“renxing”来表达“任性”,提及“capricious”而不作评价。
除这些讨论单个词语对应“任性”外,对于“大家都很任性”,在实际的会议翻译情境下中,完全可以采用其他句式表达出相同的意思,如“dare to do many things”,“Everyone does as he wishes”,“Do whatever you want without any consideration”,“Both average people and the central government support our work on anti-corruption”等等。翻译尤其是现场口译本就具有灵活性,可选择性很多,这里不再详细列举出来讨论。
此外,正如罗选民等指出外显互文性的手法包括引用(quotation)、用典(allusion)、戏拟(parody)、杂糅(blending)以及陈词滥调(cliché)等,[6]如果不限定政协新闻发布会的具体语境,有网友借用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台词“A Lannister Always Pay His Debts”(“兰尼斯特有债必偿”)来翻译“任性”颇有神来之笔,这种翻译可谓是“任性”的互文性翻译极好的尝试,让英语国家读者/听众感受到说话者那种“决心、霸气”,在英语文化中或能引起共鸣,甚至可达到“任性”一语在汉语语境下的那种文化感染力度。
总之,对于“capricious”一词,要考虑其适用语境。李克强总理3月5日政府工作报告时提到的“有权不可任性”,以及习近平主席3月6日出席上海代表团审议时说到创新方式“也不能那么任性”,这两处的“任性”便是指涉“滥用”、“恣意放纵”或“冲动、多变、反复无常”之意,这时的“任性”用“capricious”翻译十分合适。2015年4月27日,中央编译局中央文献重要术语译文审定委员会发布《中央文献重要术语译文(2015年第一期)》,其中将“有权不可任性”译为“Power is not to be used arbitrarily”,这是最新官方权威翻译。而根据《Roget’s II英语同义词词典》,“capricious”与“arbitrarily”互为同义词,适合这一语境。所以,对于“任性”一语的“capricious”之译并不需要否定,而是寻找对应的语境。
“任性”的翻译不只是个案问题,互文性指涉对文本意义的干预不仅停留在文学文本,网络流行语也深受影响。尤其是在特定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下,翻译不仅是译文字,更是在译文化。从“有钱就这么任性”到“大家都很任性”和“有权不可任性”,“任性”一语经历了负面涵义与正面涵义的互文交汇。如上讨论,在3月2日政协新闻发布会上的“任性”一语因具有正面、积极的意义,可以寻求更多比“capricious”适合于语境的翻译,以免因翻译问题引起政治上的误解。当然,翻译界早已有共识,现场口译与笔译不同,由于时间压力,我们不应以笔译的标准来衡量口译工作。所以,本文无意吹毛求疵、班门弄斧,而是重在利用此典型译例作为研究对象,论述语境与互文性对翻译效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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