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乾嘉曲坛的戏曲改编现象
——基于对方成培改编《雷峰塔》传奇的考证与分析
2015-02-20汪超
汪超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论乾嘉曲坛的戏曲改编现象
——基于对方成培改编《雷峰塔》传奇的考证与分析
汪超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133)
方成培改编《雷峰塔》传奇,秉持“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的原则,通过情节设置和人物性格的改造,实现内容主旨归于纯正,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规范;通过曲词的文雅化、集唐诗的采用和适当的用典等,实现语言文辞趋于雅正,符合文人审美趣味的标准。与黄图珌等戏曲改编相比,方成培力图调和文人本与梨园本,改编的“兼美”之心显而易见,从而也奠定其戏曲史地位。
方成培;《雷峰塔》;改编
方成培(1731~1789年),字仰松,号岫云,安徽歙县人,自称“家学渊源”,“读书不倦,好学益勤,尤精于音韵律吕之学,古琴瑟笙敔,一见而能辩其音”,[1]其改编《雷峰塔传奇》时至近代仍是活跃盛演于昆曲舞台。方成培出生的新安地区,“自昔礼仪之国,习于人伦,则布衣编氓,途巷相遇,尊卑少长以齿。此其遗俗醇厚,而揖让之风行,故以久特闻贤于四方”,[2]尤其是理学思想的流播影响,形成徽州重礼崇文的文化氛围,正是方成培改编戏曲秉持风教雅正观的文化背景。
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方成培根据梨园艺人演出的手抄本进行改编,其刻本卷首《自叙》云:
《雷峰塔》传奇从来已久,不知何人所撰。其事散见吴从先《小窗自纪》、《西湖志》等书。好事者从而摭拾之,下里巴人无足道者。岁辛卯,朝廷逢璇闱之庆,普天同忭,淮商得以恭襄盛典。大学士中丞高公语银台李公,令商人于祝嘏新剧外,开演斯剧,祗候承应。余于观察徐环谷先生家屡经寓目,惜其按节红氍毹之上,非不洋洋盈耳,而在知音翻阅,不免攒眉。辞鄙调讹,未暇更仆数也。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较原本,曲改其十之九,宾白改十之七。《求草》、《炼塔》、《祭塔》等折,皆点窜终篇,仅存其目。中间芟去八出。《夜话》及首尾两折,于集唐下场诗,悉余所增入者。时就商酌,则徐子有山将伯之力居多。既成,同人缪相许可,欲付开雕。余笑曰:不能独出机杼,徒拾人牙慧,世有周郎必不顾矣。吴子凤山曰:吾家粲花主人撰《画中人》,本于范驾部之《梦花酣》,《疗妒羹》取诸《风流院》,实擅出蓝之誉。夫臭腐可化神奇,黄金点与瓦砾,而何蹈袭之嫌?且原本所在多有,识者自能辨也。遂为点校行之。是塔,实吴越王妃所建,又名黄妃塔,旁有白莲寺,嘉靖时毁于火。宋禅师镇压白蛇事,其有无盖不足论云。[3]
白蛇故事在宋代民间即已流行,此后文人不断改编入传奇戏曲,明末文人陈六龙首次改编成《雷峰记》传奇,“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以为小剧,则可;若全本,则呼应全无,何以使观者着意?且其词亦欲效颦华赡,而疏处尚多”,[4]体现出明显的文人旨趣和特色。方成培根据徐环谷处所见“下里巴人”所持的梨园本进行改编,并且明确提出改编的准则“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从而成为戏曲舞台经久不衰的经典作品。
一、“务使有裨世道”
乾隆三十年(1765年),乾隆皇帝第四次南巡时,《雷峰塔》传奇就上演并受到皇上青睐:
又南巡时须演新剧,而时已匆促,乃延名流数十辈,使撰《雷峰塔传奇》,然又恐伶人之不习也,乃即用旧曲腔拍,以取唱演之便利,若歌者偶忘曲文,亦可因依旧曲,含混歌之,不至与笛板相迕。当御舟开行时,二舟前导,戏台即架于二舟之上,向御舟演唱,高宗辄顾而乐之。[5]
可见,《雷峰塔传奇》此际也有一部名流撰写的曲本,并被盐商呈献得到“高宗辄顾而乐之”的认可肯定。辛卯年也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适逢宫廷的“璇闱之庆”,据《清史稿·高宗纪》载“皇太后万寿圣节,上诣寿康宫,率王大臣行庆贺礼”,所以方成培据此改编《雷峰塔传奇》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开演斯剧,祗候承应”。
乾隆皇帝十分爱戏,就当时朝廷盛演的四部宫廷大戏:《劝善金科》、《升平宝筏》、《鼎峙春秋》和《忠义璇图》,[6]不仅在文辞方面讲求雕琢典雅,而且选取宗教色彩的题材,以劝善惩恶、教化人心为主要目的,如“在《劝善金科》这部大戏里,随处都可看到有违善行的报应和地域的残酷阴森。其用意很明白,无论这做法是出自编者本人或清廷授意,都是想用神道设教的办法来镇压人心”。[7]既然是为应承“璇闱之庆”而“开演斯剧,祗候承应”,那么方成培受人委托改编梨园本《雷峰塔传奇》也就可窥一二,所以不难想象其改编的重要宗旨为“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也即内容主旨归于纯正,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规范;语言文辞趋于雅正,符合文人审美趣味的标准,这也正好符合宫廷大戏的审美标准。
康乾之际统治阶级在思想上努力推崇孔儒,并确立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使得此际的儒家道德精神得以高涨。统治阶级所倡导的文化政策也渗透入当时文坛,使得一时崇儒尊道成为文学现象中较为突出的因素,有时甚至成为此时文人诗文创作的自觉与自律,如蒋士铨《胡秀才简麓诗序》高度肯定“诗之为用,微之可以格鬼神而享天祖,显之可以移风俗而厚人伦,雅颂得所,人心和平,则天地之道通焉”,[8](2015)坚持以“忠孝义烈之心,温柔敦厚之旨”进行创作,“约之于诗书礼乐之中,范之于伦常名教之内”,[8]P2040以期改易风俗,厚植人伦,重视文章的社会功用,受到当时许多文人的赞许和追随。
这种强调诗文有关风化的理念,反映于传奇文体的认识,某种程度而言成为当时文人曲家传奇创作的纲领:“故欲善国政,莫如先善风欲;欲善风欲,莫如先善曲本者。曲本者,匹夫匹妇耳目所感触易入之地,而心之所由生,即国之兴衰之根源也。”[9]蒋士铨对戏曲的社会地位予以重新认识,将其提升至“天下之治乱、国之兴衰”的层面,视为同儒家典籍一样经世治国,从而得到正统体系的认可推尊。同时,由于戏曲于感化“匹夫匹妇之心”的特殊功用,担负起“厚人伦,美教化”的社会功能,甚至成为国家兴衰的根源所在,所以进一步强化戏曲的风化作用,成为当时社会和文人思想的自觉,使得戏曲承担“观感劝惩、翼裨风教”、“善国政”的重任,达到移风易俗、裨补国政的目的,反映至当时曲家的传奇戏曲创作,则突出传奇有补于世的功能,宣扬忠孝和寓含劝惩成为传奇作品的突出主题,如夏纶、蒋士铨、董榕、沈起凤以及杨恩寿等,都集中折射出文人曲家的戏曲创作理念。
方成培按照“有裨世道”的原则改编《雷峰塔传奇》,主要体现在对于情节设置和人物性格的改造方面,不仅在于能够符和统治阶层的意愿,而且也使普通观众受到启发教化。《雷峰塔传奇》第一出《开宗》就对传奇宗旨作出明确说明:
觅配偶的白云姑多情吃苦,
了宿缘的许晋贤薄倖抛家,
施法力的海禅师风雷炼塔,
感孝行的慈悲佛忏度妖蛇。
传奇主体部分围绕多情的白云姑和薄倖的许晋贤展开,以展现二人爱情故事的悲欢离合。但同时还需注意传奇首尾宣扬的“宿缘”与“忏度”主题,体现出方成培《自序》中倡言“有裨世道”的宗旨。
首先就“宿缘”而言,第二出《付钵》通过佛祖吩咐法海道出:“我这空门广大,法力无边,初归香阜,只须虔念弥陀,静发慧根,何难立登般若。今有捧钵侍者许宣,业以宿缘,遭彼白蛇迷其真性,汝今可往东土,逮指归元,毋教堕落。”将人间的爱情故事演绎成天界的前世姻缘,笼罩在宗教色彩之下,所以许宣的所作所为都是“净依法旨”,在与白蛇“孽缘完满之日”,“点悟大道”,“同归净土,以成正果”。一切都是在既定因缘下得以展开,借许宣这一人间凡夫的结局,来开导人们不要迷失本性,“守清规将因缘觉”,遵从伦理道德的规范。
其次就“忏度”而言,主要体现在三十四出《佛圆》揭谛的宣读:“……士有百行,以孝为先,感格诚如舍矢中的。咨尔白氏,虽现蛇身,久修仙道。坚持雅操,既勿惑于狂且,教子忠贞,复不忘乎大义。宿有镇压之灾,数不过于两纪。念伊子许士麟广修善果,超拔萱枝,孝道可嘉,是用赦尔前愆,生于忉利。自此洗心回向,普种善因,可成正果。使女青儿,颇明主婢之谊,不以艰危易志,亦属可矜,并濯厥辜,相随前往。于戏,佛道宏深,初不外于伦理,女身垢秽,本无碍于利根。尔其勉旃!善哉谢恩。”佛理教道之言融合一体,完成方成培于此主题的细致阐述,尤其是“于戏,佛道宏深,初不外于伦理”理论的提出,可见方成培试图调和佛理以完成教化的苦心孤诣,从而最终实现“有裨世道”的目的。
方成培对于白娘子形象的改造,较之话本小说以及黄图珌等曲本而言,不仅弱化妖性而增强人性与仙性的一面,在歌颂白娘子努力追寻情感的同时,也体现出传统伦理道德的附着。如《舟遇》白娘子遇见许宣时流露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描写分寸的把握十分合理,又《订盟》白许二人情投订盟的曲词描写,“【园林好】(旦)早成全和鸣《肃雝》,休要做孤鸾只凤。喜今日《关雎》洛诵,(生)和乐处两融融,和乐处两融融”。既传情描摹二人的情意绵绵,又符和伦理道德规范,可谓处理得妥贴合理。
另外,整部传奇自《舟遇》至《祭塔》,都体现出白娘子对于丈夫的依赖,或者说是对于夫权的一种肯定,自始至终都为许宣辩护,认为是受到别人的蛊惑,在她看来“奴家自与许郎迁居之后,聊为市隐,亦足幽栖。问皋桥之遗迹,良人雅慕伯鸾,效举案之齐眉,贱妾能师孟女。彼唱我随,式歌且舞,可谓极琴瑟之欢,遂于飞之愿矣”。(《夜话》)第二十二出《楼诱》中白娘子又展现其贞节观,当何员外思量图谋之时,白娘子对何仲武义正严词:“员外不可如此,不独坏了员外的行止,妾身亦有何面目见我官人?这没廉丧耻的事,断然不可!”白娘子为维护自己的贞节,并且化为“大头青胖鬼”吓退员外,强化作为凡人的“礼义廉耻”观念。而第三十二出《祭塔》母子重逢后白娘子的忠告之言:“你今身受国恩,当为皇家宣力,不要苦苦思念我,做娘的虽在浮图之下,亦得瞑目矣!”如此直白的忠君教导,很难想象出自白云姑之口。
不仅白娘子形象的刻画如此,就连身旁的青儿也都口出“真个是德容工貌,恰遇着恭俭温良。若得一朝呵,两相当,配成双,便是我青儿也觉心欢畅”。(《舟遇》)刚入凡尘就道出俗世之语,略显生硬而难合青儿形象。
方成培对于《雷峰塔传奇》的改编,不管是认真贯彻还是无意之笔,都体现出自序所言的“有裨世道”的准则,使得白许爱情故事的演绎,不至流于轻浮而合乎正统的道德规范,也流露出文人改编的浓厚色彩。
二、“以归于雅正”
方成培《自序》明确表示所见改编梨园本的“辞鄙调讹”,所以才“因重为更定,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较原本,曲改其十之九,宾白改十之七”,对于遣词命意雅正标准的追求,体现出鲜明的文人意识和色彩。方成培针对曲词、宾白文人化的改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展开:曲词的文雅、集唐诗的采用和适当的用典。
首先,曲词的文雅。方成培针对原有曲本的文词,进行文人化的加工修饰,如《断桥》一出中有【金落索】,旧抄本为: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真薄幸,缘何累累起狠心。害的奴儿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叫人恨。[10]
方成培本则为:
【商调集曲·金落索】【金梧桐】噰噰弋雁鸣,永望鸳交颈。不记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东瓯令】背前盟。贝锦如簧说向卿,因何耳软轻相信?【针线箱】摧挫娇花任雨零,【解三酲】真薄幸。【懒画眉】你清夜扪心也自惊。【寄生子】害得我漂泊零丁,几丧残生,怎不教人恨、恨!
可以看出,方成培不仅多集曲调以增强情感氛围,而且对文词进行更能体现人物性格的改动、修饰,《断桥》一出白娘子与法海败阵后寄身临安,此段改编更能表现白娘子的无比怨恨和无奈,对于许宣爱恨交错的矛盾之情,在一句句的逼问之下倾泻出来,其中“摧挫娇花任雨零”,“害得我漂泊零丁”等句的细致描写,更体现出白娘子此时心境的万般哀痛,尤其是“怎不教人恨、恨!”的处理,虽然只是增加一个“恨”字,却体现出白娘子对许宣难以言尽的复杂情感,难怪本出评语亦云“曲折尽情”,可谓道出方成培致力文词表现人物情感的独到用心。
方成培不仅吸收借鉴原有曲词的润色,而且还增加新的曲词宾白,尤其体现在得意之笔新增的《夜话》一出:
【下山虎】暗思掷果,好事多磨,行藏每怕人瞧破。纵欣女萝,得附乔松,尚愁折挫。……慢道恩情忒煞多,猛然念故我,似孤云闲涧过。一自因缘合,叶辞故柯,未识将来事则那。
【山麻稭】(生携旦手同行介)(生)朱扉静锁。正庭际空明,行来婀娜。冷浸佳人,淡脂粉娇多。娘子!(旦)官人。(生)不要说卑人爱你,嫦娥也移花影,斜簪你云鬟低亸。玉粳香唾,斗牛私誓,缓蹴凌波。
前一曲为白娘子所唱,道出对许宣的四年以及对未来的隐忧,后一曲为许宣所唱,流露出与佳人共度良宵的喜悦之情,方成培通过细腻的文词贴切描绘二人的内心情感,在追求文词雅致的同时兼顾人物的性格身份,如此得到观者的接受喜爱而广泛流传,难怪此出评语曰:“曲则尽态极妍,白则句斟字酌,洵是《西楼》、《错梦》得意之笔。”
其次,集唐诗的采用。方成培《自序》明言“《夜话》及首尾两折,于集唐下场诗,悉余所增入者”。上下场诗是明清文人传奇戏曲重要的组成部分,“上下场诗,乃一出之始终条理,倘用旧句、俗用草草塞责,全本削色矣”。[11]所以文人曲家创作之时尤为重视,大都以韵句以概括剧情和评价总结,随着文人刻意追求修饰的同时,开始出现借用古诗、古语以及集唐诗,但是,“按集句诗者,杂集古句以成诗也。……盖必博学强识,融会贯通,如出一手,然后为工。若牵合附会,意不相贯,则不足以语此矣”,[12]所以王骥德《曲律》曾予以批评,“迩有集唐句以逞新者,不知喃喃作何语矣”。[13]集唐诗的采用在明清文人传奇戏曲中成为普遍现象,借助唐诗的主题内容为己所用,概括说明戏剧情节的同时,也彰显文人曲家的文才知识。
方成培《雷峰塔传奇》几乎每一出的下场诗都采用集唐诗的形式。与此同时,人物出场时也采用集唐诗的形式,如第十七出《求草》南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儿出场:“【集唐】水激丹砂走素麟,奇花好树镇长春。堂中纵有千般乐,争及仙山出世人。”又白娘子的宾白为“你看:【集唐】峰嶂徘徊霞景新,露苗烟雨满山春。穿花渡水来相访,惟有人间炼骨人”。另外,第十九出《虎阜》许宣白娘子游玩时也是如此,“(生上)【集唐】日带残云一片秋,故园何处此登楼。(旦上)相如若返临邛肆,谁羡当时万户侯?”可以说,方成培在传奇作品中尽可能采用集唐诗的形式,不仅合理运用以符和剧情的发展,而且能够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又展现作者的文气才情。
最后,适当的用典。方成培于文词斟酌方面还在于适当用典,以体现“雅正”的改编准则,如第十三出《夜话》白娘子自言自语的一段,“奴家自与许郎迁居之后,聊为市隐,亦足幽栖。问皋桥之遗迹,良人雅慕伯鸾,效举案之齐眉,贱妾能师孟女。彼唱我随,式歌且舞,可谓极琴瑟之欢,遂于飞之愿矣”。里面所用东汉梁鸿和孟光夫妇的典故,来回忆自己与许宣的恩爱生活和深厚情感,而“于飞之愿”则又是引用《诗经·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以比喻二人和谐的夫妻生活。
方成培基于文人曲家的身份定位,按照“归于雅正”的改编准则,对梨园本的文词作不少篇幅和程度的修饰润色,流露出文人化的审美趣味和文学色彩,虽然难免存在些微过度的地方,但是较之黄图珌本和梨园本而言,其改编可谓是调和雅俗的中间路线。可以说,同样是文人曲家的改编,方成培和黄图珌改编的立场和准则不同,使得他们的曲本收到不同的效果。
三、同编异趣:与黄图珌本之比较
关于白蛇故事的戏曲改编,《雷峰塔传奇》还有一个文人改编的曲本,也就是大家所言的黄图珌本,同样都是文人化的改编,却体现出不同的文人旨趣。朱万曙教授曾撰文将二者比较分析,“总之,方成培对黄本和梨园本《雷峰塔》进行了较大的改造。他的贡献可以归结为两点:第一,相对于黄本来说,他继承了梨园本的民主性的思想倾向,突出了作品反封建的主题;第二,相对于梨园本而言,他对原本的结构、曲词、情节乃至细节都动了不小的手术,使结构更紧凑,使曲词更清丽典雅,使情节更流畅、更合理”。[14]由此可以看出,虽然方成培未能亲见黄图珌本,但是试图调和文人本与梨园本,从而改编成“兼美”作品的用心显而易见,如对于白娘子形象的中和,弱化妖性而增强人性和仙性,文词宾白虽然雅化但也并非过于藻饰以逞才,同时还兼顾舞台的演出效果,所以其改编取得了深远的影响。
黄图珌(1700~1771年),字容之,号蕉窗居士,江苏华亭人,其《伶人请新制栖云石传奇行世》《小引》云:
雷峰一编,不无妄诞。予借前人之齿吻,发而成声,于看山之暇,饮酒之余,紫箫红笛,以娱目赏心而已。一时脍炙人口,轰传吴越间。好事者粗知音律,窃弄宫商,以致错乱甲乙,颠倒是非,使闻者生嗟,见者欲呕,为千古名胜之雷峰,一旦低眉削色,致声价顿减也。[10]
黄图珌谦虚道出其改编仅为“于看山之暇,饮酒之余,紫箫红笛,以娱目赏心而已”,与方成培受邀应承的目的大相异庭,但是从对别人错乱颠倒的耿耿于怀来看,黄氏仍然十分在意这部传奇戏曲作品,其改编《雷峰塔传奇》自序云:
余作《雷峰塔传奇》凡三十二出,自《慈音》至《塔圆》乃已。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之。遂有好事者,续《白娘生子得第》一节。落戏场之窠臼,悦观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嗟乎!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独于此剧不可者维何?白娘,妖蛇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己身于何地耶?我谓观者必掩鼻而避其芜秽之气。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可解也。昔关汉卿续《西厢记》“草桥惊梦”后之诸剧,以为狗尾续貂,予虽未敢以王实甫自居,在续雷峰塔者,犹东施捧心,不知自形其丑也。然姑苏仍有照原本演习,无一字点窜者,惜乎与世稍有未合,谓无状元团圆故耳。[10]
明确提出“白娘,妖蛇也”的地位,并且认为难入“衣冠之列”,贯彻到戏曲情节中就是加强白娘子妖性的渲染,体现出传统文人立场的坚守与固执,而方成培改编时则更为着重白娘子人性和仙性的突出,使之回归到正常的人情伦理,这是二人改编的首要分歧所在。
黄图珌对于白娘子妖性一面的刻画,如《榜缉》一出盗库银情节的展开,《惊失》一出描写众水怪威慑于白娘子的神通广大,常去人间偷盗呈献给她。《棒喝》一出面对法海“孽畜,你到此做什么”的呵斥,白娘子就吓得落荒而逃,而方本则是白娘子为夺回自己的幸福,从容安排与法海展开精心动魄的殊死搏斗,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水漫金山寺,虽然波及百姓但那是苦苦哀求法海无果之下的被逼无奈,显然能够得到观者的同情认可。尤其是《捉蛇》一出许宣将捉蛇的戴先生带回家作法除妖,白娘子吓得慌忙逃走并怒气未消对许宣说“我今老实对你说了,你快快收心,与我和睦,万事皆休;倘然还似这等狂妄,我叫满城百姓,俱化为血水”。显得妖气十足并蛮横霸道,完全承袭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情节。
方本《出山》中白娘子出场则为山中修炼的白云仙姑,面对师兄黑风仙的劝告道出入红尘的理由:“愚妹观些红尘胜景,锦绣繁华,意欲往凡间度觅有缘之士,到此同修。”一改贪恋尘世、劣性不改的蛇妖而为潜心修炼即将圆满的蛇精,最后在禅师点化化升上忉利天宫列入仙班,“回看齐州九点烟,天关虎豹奇毛虥。云程迥,妙景妍,瑶华香霭白榆钱。金绳界,蜺旌展,逍遥初听奏钧天”。方成培尤为突出对白娘子人性的增饰,体现在对妻子与母亲身份的刻画认同,如对于妻子身份的描写,《夜话》中与许宣恩爱有加,《开行》中又劝告许宣开行“自立”,并帮助丈夫“立业”,不仅重新修盖房屋,而且祭祀供神以便开张,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贤惠持家连许宣也赞叹:“娘子,你好周到呵!”
白娘子母性的一面主要从《腹婚》、《塔叙》等出,当得知姑夫家有一女时当即要求指腹为婚,“奴家分娩在即,未知是男是女。倘若生男,意欲指腹为婚,日后两家多有倚靠,不知姑夫、姑母意下如何?”并且“既蒙金诺,不要后悔”。《塔叙》中当与黑风仙提及孩儿时,“(旦哭介)儿呵!知甚日母子相逢?逬出这金碧摩空”。而在《祭塔》中更是将白娘子的母性一面推向高潮,见面后对儿子谆谆教导,最后:“(旦哭介)今日一别,永无见面之期了!儿呵,你去罢!”把整部戏曲的悲凉氛围推向极致。
关于《白娘生子得第》情节的设置,黄图珌在自序中亦是反复强调,提出对状元团圆模式的不满,这也是方本与黄本的改编差异所在。黄图珌也承认“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他所反对的可能是当时传奇戏曲状元团圆结局的泛滥,从而“落戏场之窠臼”,并且“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可解也”,黄氏固守传统文人的审美趣味,故而不能理解梨园本的改编。方成培则保留梨园本《祭塔》、《捷婚》和《佛圆》等情节,兼顾普通观者的善良愿望,并且使之更加完整合理,从而获得普通观者的认可和肯定,诚如阿英所言:“观众对白娘子的同情,想给予她不幸的命运以一些慰安,欢迎‘生子得第’一出,亦可谓人情之常。不目不在看状元,实可断言。”[10]
而在传奇戏曲的文词方面,方成培虽然自序中直言“归于雅正”的标准,但又黄图珌文人化的改编不同。如黄图珌改编时增加《药符》一出,写许宣在李将仕家药铺里做买卖,整出戏的宾白唱词全是用一百四五十种药名堆砌而出,无论案头阅读还是舞台欣赏都觉枯燥无味,明显带有彰显文采的逞才意味。方成培或许未见黄本,针对梨园本的改编时未见《药符》一出,相比较而言方成培所增加的《夜话》一出,如白娘子的唱词:“【罗帐里坐】风流配偶,人道是情多累多,须知自古,有缘皆颇。天台里有两个胡麻饭熟,瑶台上有一个踏月听歌,数不尽蓝桥给饮鹊填河。怕什么耐守寡的孀娥笑我。”这段自我独白的抒情描写,通俗与文雅之词交错道出,看似语五伦次实却表现出对许宣的尽释前嫌共谋未来的复杂情感。另外,“【铧锹儿】这风光魂销奈何,心里没些裁夺。禁不得也斜星眼,忍笑微睃。(旦)官人,(指月介)圆缺恨娑罗,休轮到我。(生)娘子,我和你与月啊,本殊科,又何须虑过”。细腻描绘出了月夜之下白许二人共赏良宵,以及白娘子的忐忑不安和婉转探问,与许宣的坚定之辞,都准确生动地勾画出人物的性格特征,真正符和明清曲家倡言的“本色”之语。
方成培试图调和的中间路线,还在于戏剧舞台效果的兼顾。黄本《插标》一出王敬溪与小二的一段插科打诨,在方本第九出《设邸》也同样出现。此外,方本中还保留梨园本《开店》中老远角色唱莲花落助兴的一段,增强民间风味,活跃剧场氛围。其中尤其是《水斗》一出,相比较黄本中白娘子的落荒而逃,方本在梨园本的基础进行修饰,与法海斗法相拼针锋相对,而且风火神等神将与龟蟹虾蚌等水族纷纷上场,使得水斗场面闹热非凡,增添极强的舞台效果。
由此可见,黄图珌虽然也自诩其改编“一时脍炙人口,轰传吴越间”,或许也是当时的真实情形,但是过于正统文人化审美趣味的改编,也使得真正“盛行吴越,直达燕赵”的仍然是梨园本,这也是黄氏在自序中自言耿耿于怀之处。方成培不知是否见过黄本,但较之黄图珌的改编而言显然要成功得多,试图调和文人和民间化的改编,雅正标准的基础兼顾演出效果,无疑是当时文人曲家的睿智之举,也奠定其改编《雷峰塔传奇》的戏曲史地位。
四、“花雅之争”的折射反思
方成培所在乾嘉之际的曲坛,花部戏曲逐渐占据上风,于是不少文人致力于改编民间戏曲作品以符和伦理道德的规范,除方成培、黄图珌外还有如唐英,其《古柏堂戏曲集》所存17种传奇杂剧,都是按照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趣味,赋予正统的思想观念以有裨风化。如《天缘债》传奇就是根据梆子秦腔剧本改编而成,虽然他自信“要唱得那梆子秦腔尽点头”(《双钉案》第二十六出《双婚》【尾声】),但是从后来京剧、川剧、汉剧及徽剧等乱弹剧本纷纷出来来看,唐英等文人的愿望并非真正实现。
黄图珌改编《雷峰塔传奇》亦是自诩“一时脍炙人口,轰传吴越间”,并认为民间的改本实则东施效颦,但是演出效果显然为其妒忌,“悦观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同时,从黄氏“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可解也”的疑惑中,也可以看出民间演出本的空前盛行,这种普遍认同的存在就是观者选择的结果。方成培改编《雷峰塔传奇》同样如此,虽然他试图采取调和的中间路线,但在实际舞台演出过程中,也同样出现各种艺人的剧本,如《缀白裘》所收相关曲目,秦腔中《探塔》等戏,可见《雷峰塔》剧本流传的多样化,折射出戏曲史中花部、雅部相互消长的现象。
就人物性格和戏曲情节而言,旧抄本如陈嘉言舞台演出本(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藏),就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八收录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类似,明显带有民间传奇的色彩,着重刻画出许宣的负心人形象,与王十朋、蔡伯喈等戏曲人物一样,容易激发普通观者的情感迸射,而文人改编剧本则将许宣描写得有情有义,种种过失行为都是被迫无奈之举。同样,关于白娘子最终被收服的情节,话本小说和旧抄本是许宣亲手将白娘子收服镇压,而在黄本和方本等文人剧本中则是安排作为正统代表的法海来收服白娘子,如此才能名正言顺的使人信服。所以说,关于白娘子被谁收服问题的争议,也体现出文人与百姓思想的差异,也是花雅之争的问题再现。
所以说,究竟是符和人数众多的平民百姓的审美需求,还是满足作为精英的文人阶层的文化旨趣,成为乾嘉曲坛花雅之争的重要原因所在。
同时不可否认的是,方成培对于白娘子故事的改编,可谓历来改编的集大成之作,在调和文人和民间的中和路线下,试图改编为案头场上“兼美”的戏曲作品,符和真正意义的雅俗共赏,不管这种改编是否作为成功的范例,但是这种尝试应该得到肯定,不仅后来弹词、地方戏据此调整改编,而且也使得《雷峰塔传奇》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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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3
A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明清传奇戏曲文体观念与文体嬗变研究”(12YJC751076)
汪超(1981-),男,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典戏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