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语视角下的林译《浮生六记》研究
2015-02-20彭艳华
彭艳华
(郑州成功财经学院,河南郑州,451200)
一、中介语与翻译
中介语理论最早由语言学家Larry Selinker提出,根据其对中介语概念的阐述,中介语是一个独立的语言系统,产生于学习者试图掌握第二语言所作的努力。语言学习者在习得一门新的语言的过程中,由于受母语的影响,往往会对目标语的语言规则做出不正确的归纳,从而产生一种介于母语和目标语之间的语言系统,这种新的语言系统会随着学习者语言学习的深入而向着目标语的正确形式渐渐靠拢。这种新的语言系统在语言的各个层面,如语音、词汇、语法、语用等方面,既不同于学习者的母语,也不同于所学习的目标语,这种语言系统就被称为中介语系统。从动态的角度考量翻译,发现译文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中介语的特征:译文是联系第一语言与第二语言的一种中间语言,受到语言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在翻译过程中,译文往往不能将一种语言中所蕴含的信息在另外一种语言中完全再现;另外受译者的水平高低和翻译策略的选择,译文只能是处于向目标语无限靠近的状态。因此译文可被视作中介语进行研究。
语言学家Krashen曾粗略地将中介语现象按水平高低分为两种:低水平的中介语中所包含的错误主要集中在语音、语法、词汇的层面;高水平的中介语中往往包含交际失误,这些失误的原因主要是对目标语文化缺乏了解。熟练译者的中介语与二语习得者相比更加复杂,更接近目标语,明显具有高水平中介语的特征,他们在翻译实践中往往可以避免低层次的语言错误,但是当母语中的观念或文化与目标语不一致时,由于对目标语文化缺乏了解,他们往往会出现翻译错误。
二、林语堂的中介语系统
林语堂(1895-1976),中国杰出的文学大师,集作家、翻译家、学者、语言学家等诸多称谓为一身,他用自己的文学创作架起了东西文化交流的桥梁,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实现了“向东方人介绍西方,向西方人介绍东方”的目标。在旅美的30年间,他编译了大量中国古典文学典籍,如《孔子的智慧》、《庄子》、《浮生六记》、《老残游记》等,通过这些作品向西方介绍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为西方了解我国古代文明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一)中介语的特点
林语堂的中介语系统十分独特,这主要是受其独特的生活经历、宗教信仰和文化身份的影响。林语堂出生于基督教家庭,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受家庭影响,幼年林语堂也笃信基督教,这使得基督教文化构成了他文化身份的重要部分。林语堂的父亲林至诚是一位思想开明的牧师,他赞成光绪新政,对西方的一切都非常热心,下决心让自己的儿子读英文,接受西洋教育。在父亲的教育理念的影响下,林语堂先后就读铭新小学、寻源中学、圣约翰大学等教会学校,毕业之前的林语堂主要生活在基督教会的小圈子当中,学习的是西洋文化,这种家庭的影响与文化的浸染促成了英语及其西方文化在其中介语中占据了主要位置,中国传统文化相对缺失,换句话来说,林语堂不具备对于中国文化的主体意识,在很大程度上,他对中国文化扮演的是“他者”的角色。林语堂曾提及自己对于中国文化的缺失,他为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和对中国文化上的“漏洞”而羞愧,大学毕业后于北京任教时,他曾恶补中国文化知识,想要弥补这种缺憾。考虑到林语堂的幼年生活和求学经历,笔者认为他是以一种从西方文化到中国文化的反观方式来审视中西文化的,因此他的中介语系统与同时期的文学大师相比具有独特的特点:在他的中介语系统中,英汉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品质相互杂糅,又有主次之分,英语与西方文化占据主导地位,这些直接造成了他的翻译文本中所出现的文化负迁移,特别是西方文化逆向负迁移的现象。
(二)中介语对译作的影响
林语堂独特的中介语系统影响了翻译实践中他对翻译内容和翻译策略的选择。在其中介语系统中西方文化占据主导地位,所以林语堂总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中搜寻,倾向于选择一些能够解决西方世界所面临的精神危机的文本进行翻译,因此他译作的大部分都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或是反映中国式生存哲学、生活方式,例如《浮生六记》。众所周知,不同语言对人类的大脑机制具有不同的影响,林语堂独特的中介语系统对其西式的思维方式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反映在其翻译策略上就是选择面向目的语文本的翻译策略。林语堂的这种翻译文本和翻译策略的选择有利于获取更多西方读者,在西方世界获取成功。与此同时,这种独特的中介语也产生一定的消极作用,使林语堂陷入对自己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当中。这种混杂的身份认同和价值观念最终也影响了林语堂的翻译创作,导致了译作中翻译瑕疵的产生。
三、林译《浮生六记》中文化负载词的误译分析
从上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林语堂中介语的突出特点就在于它的混杂性。审视林语堂的翻译作品,可以看出在翻译实践中他一直试图在中英两种语言和文化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林译《浮生六记》被称为林语堂“最见功力的译著”,体现了他转化英汉两种语言和文化的高超水平。林语堂中英双语功力深厚,曾有评论称赞其英文“使以英文为母语的人既羡慕欣佩又深自惭愧”[1],对此笔者深感佩服,但翻译实践中,很大程度上,原文与译文只能达到近似的相等。在《浮生六记》的原文中存在大量富含文化意义的词汇,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很难实现对等转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误译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林译本《浮生六记》即使经过林先生先后不下十次的修改后,仍然存在瑕疵,尤其是文化负载词的误译。
文化负载词(culture-loaded words)是标志某种文化中特有事物的词、词组和习语,反映了特定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渐积累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活动方式。[2]这些词汇的产生往往与各个民族的历史发展和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联系,它们体现了各个民族独特的文化色彩,在其它语言中往往没有完全对应的词汇,因此,在翻译中,译者在翻译这些文化负载词时,往往不能尽达其意,甚至会产生误译。《浮生六记》是我国清代文人沈复所写的自传式笔记体小说,其中涉及我国清代文人生活的诸多方面,是一部具有极高文学价值和审美情趣的作品,它的语言细腻凝练,饱含深厚的文化意蕴。研究林译本中文化负载词的误译,有助于深层了解林语堂的中介语的特点以及对其翻译实践不同层面的影响。
(一)无意文化误译
无意文化误译“是译者因缺乏相关文化背景或用了不恰当的目标语表达而无意识产生的错误”[3]。经过分析,笔者发现在林译本中,文化负载词的误译主要是无意误译,从中介语的视角来看,在林语堂的中介语系统中,西方文化占据主导地位,中华文化相对缺失,这直接导致了其译文中的文化负迁移现象。
(1)一日,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4]5
One day,she picked up a copy of the poem The P’i P’a Player from a wastedbasket...[4]6
在汉语中,“簏”是指竹箱或者用竹篾编的盛零碎东西的小篓,在古代“书簏”是用来藏书用的竹箱子,唐代诗人皮日休在《醉中即席赠润卿博士》中就有“ 茅山顶上携书簏,笠泽心中漾酒船”之句。在林译本却将“书簏”一词译为“wastedbasket”,这显然与原意不符,读者读到此处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疑问:“芸为什么要从废纸篓中捡书呢?难到她的家人不乐意她读书?”这样的理解显然与上文中提及的芸牙牙学语时,其家人就口授其《琵琶行》的叙述不符。
(2)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4]26
On the seventh night of the seventh moon of that year,Yun prepared incense,candles and some melons and other fruits,so that we might together worship the Grandson of Heaven in the Hall called“After My Heart”.[4]27
此句写的是七夕沈复夫妇同拜天孙织女。七夕乞巧、拜天孙是我国特有的习俗,此习俗与我国民间流传的织女牛郎的神话故事相关,在此处林语堂为了便于西方读者的理解,特地加了注解,注解中他将牛郎译为“the cowherd(‘Grandson of Heaven’)”。译者此处应是受了“孙”在现代汉语中意义的误导,认定其指的是一男性,所以就认定指的是牛郎。这其实是一明显的误译,在神话故事中,织女才是天帝的孙女,另外关于“天孙”这一文化负载词的记载也很多:《汉书·天文志》中有“织女,天帝孙也。”;《史记·天官书》“婺女,其北织女。织女,天女孙也”;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中:“织女,天孙也。”所以“天孙”指的是织女而非牛郎。
(3)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4]28
That night,the moon was shining beautifully and when I looked down at the creek,the ripples shone like silvery chains.[4]29
波光如练是一比喻的用法,“练”在古文中泛指白色的丝麻或布帛,清任大椿《释缯》中有“熟帛曰练,生帛曰缟”之句,另外汉语中有“月光如练”一词,指月光皎洁,像柔软洁白的丝绸一样。在林译本中,林语堂将“练”误认为是链条、锁链,将其译成了“silvery chains”,显然是误译。
(4)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度所致[4]136
Yun used to have woman’s troubles,with discharges of blood.[4]137
此处的“血疾“是指与血液相关的疾病,如吐血、咳血、便血、产后出血等,明朝袁中道《答王天根书》:“弟两年来,以苦思得血疾,誓不作应酬文。”可见血疾与病人的心绪有很大的关系。在《浮生六记》的原文中有两处提到芸的血疾,但对芸的病情症状并没有详细的叙述,而林语堂在译文中将“血疾”直接译为“woman’s troubles”,可见是有些臆断,主观的缩小了“血疾”的范围,不如译为“blood sickness”更准确。
(5)佳人已属沙叱利矣。[4]136
The beauty had therefore fallen into the hands of a barbarian.[4]137
沙叱利是唐代许尧佐的《柳氏传》中的一员蕃将,他恃强凌弱,霸占才子韩翊美姬柳氏。因此后人常用“沙叱利”一词指恃强抢占他人妻室的权贵。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香玉》中有胶州黄生爱慕白牡丹幻化的女子,在树下题词“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来表达其相思之意。林语堂将沙叱利译为“a barbarian”,只突出了夺走“憨园”之人的野蛮与粗俗,并未将“权贵”之意表达出来。
(6)星澜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4]288
Hsing-lan played for us the“There Stanzas of Plum-Blossoms”with ethereal lightness.[4]289
《梅花三弄》,又名《梅花引》、《梅花曲》、《玉妃引》,相传原本是晋朝桓伊所作的一首笛曲,后来改编为古琴曲。曲子是借物抒怀,来歌颂具有像梅花一样高尚节操的人。全曲共有10个段落,因为主题在琴的不同徵位的泛音上弹奏三次(上准、中准、下准三个部位演奏),故称“三弄”。此处译者误解“梅花三弄”中“三弄”的意义,将其译为“There Stanzas”,“三节”,显然是误解了原文的意义。
(7)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美,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4]260
The girl’s dresses had high collars...with a coiffure on top looking like a maid-servant’s coils.[4]261
此句中林语堂将“丫髻”翻译成“a maid-servant’s coil”,显然是受了汉语中“丫鬟”一词的影响,将“丫鬟”一词蕴含的意义迁移到了“丫髻”的翻译中。“丫髻”一词实指梳在头两边的发髻,呈丫字形,是年幼的姑娘和小童梳的发型。
从以上例子的分析中我们看出,这些文化负载词的误译都和译者中华文化的缺失有关。本民族相关文化知识缺失造成了译者中介语系统的缺陷,在此情况下,译者在翻译文化负载词时就不自觉的将其已有的、带有缺陷的理解迁移到了译文当中,造成了文化负负载词的误译。
(二)有意文化误译
有意的文化误译“是译者有意识对原文的背离,它有着独特的研究价值,尤其是对翻译批评的研究。它包含了译者之所以用此种方式而非另一种方式翻译的原因”。[3]在林译本《浮生六记》也存在这样的误译,这类误译并非由于译者语言文化知识的缺失所造成的,而是为了更好的传播译本,降低西方读者阅读难度,有意为之。
(1)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4]2
Su Tungp’o said,“life is like a spring dream which vanishes without a trace.”I should be ungrateful to the gods if I did not...[4]3
此句中译者将“苍”直接译为“gods”。“苍”字在中国文化中指的是“上苍”或“苍天”,与以基督教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中的“gods”并不完全照应。从小生活在中国福建坂仔的林语堂对此词不会陌生,之所以如此翻译此词,笔者认为他是有意为之。深受基督教义熏陶的林语堂深知将“苍”译成“gods”更有利于西方世界的理解和接受,有助于文本在西方的传播。所以此处在其中介语中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文化就体现在了他的译文当中。
(2)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4]141
There was a friend of mine who wanted to borrow fifty dollars from him and...[4]142
此处林语堂将“五十金”译为“fifty dollars”。“五十金”是古代的货币数量,在《史记选》《商君列传》记述商鞅悬赏徙木者的故事中有“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注解:十金,当时货币的数量;后世以一两银为一金,若以此为衡,那么相当于十两银子。推之,此处的“五十金”应为50两银子,因此“dollar”与“金”是不能对等的两个概念。林语堂生于清朝末年,黄金和白银是当时流通的主要货币,他应该十分清楚“dollar”是不能用来指黄金或白银的重量单位“两”的,因此,此处的翻译应是有意为之。林语堂发愿将《浮生六记》译成英文的目的是使世人略知中国一对夫妇之恬淡可爱的生活,他将“金”译成西方人所熟悉的“dollar”无非是在不妨碍西方世界略知中国一对夫妇之恬淡可爱生活的前提下,更有利于西方读者的理解。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林语堂的中介语系统的突出特点就在于混杂性:在其中介语中西方文化占据了主导地位,中国文化扮演了从属的角色。这种特点影响了他对翻译文本的选择以及归化翻译策略的应用。在翻译实践中,其中介语中中西两种文化的迁移造成其译本《浮生六记》中的文化误译。
[1]朱艳丽.幽默大师林语堂[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58.
[2]廖七一.当代西方翻译理论探索[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3]包惠南,包昂.中国文化与汉英翻译[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4.
[4]沈复.浮生六记[M].林语堂,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