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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格马利翁效应与王阳明诗歌圣贤情结探赜

2015-02-20姚明明

关键词:马利翁皮格圣贤

姚明明

(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广州 511483)

一、导入

在教育学和心理学上,人们根据古希腊神话故事,国王皮格马利翁精心雕塑了美丽少女盖拉蒂,并深深爱上了它;在阿弗洛蒂忒女神的帮助下,雕像变成真实的少女,并成为他的妻子,由此提出了皮格马利翁效应(Pygmalion Effect)。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森塔尔,在小学教学上对此予以验证,证明了心理期待对一个人成长成才的巨大影响,因而也被称为“罗森塔尔效应”或“期待效应”。

被后人誉为“三不朽”的明代学者王阳明,由于其“立德、立功、立言”的卓然成就,后人往往把他当圣贤来顶礼膜拜,但后人更多地关注他创立的心学,这些耀眼的光芒,遮掩了他的文学成就,导致历史更多地把他定位为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军事家乃至政治家,却很少把他当作文学家来学习和研究。

抛开散文等文体创作不说,单就诗歌创作的质量和数量而言,王阳明在明代文学史卓有成就。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他“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亦自足传世也。”[1]黄中在《黄雪瀑集》推崇王阳明诗“宋艺祖生于夹马营,异香满室,王阳明之诗所谓异香者乎?”[2]李光地作为程朱派学者,自然反感心学,但对王诗也给予高度评价:“他才高,信笔写来,便有唐人风韵。”“王阳明诗,某少时略皆成诵。”[3]可是,在今天诸多文学史教材上,却很少看到王阳明的诗歌,在中国知网输入“王阳明诗歌”进行检索,搜到的只有寥寥10篇论文。所以梅新林先生认为,王阳明“文学家的身份很容易淹没在其心学宗师的思想光芒之中。近现代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王阳明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得到显著的提高与恢复,而文学史家却几乎长期集体遗忘、冷落了王阳明。王阳明文学研究的滞后,主要原因是文学史家对王阳明心学的隔膜甚至误解而难以与王阳明的文学作品形成真正有效的对话。[4]”

对王阳明诗歌,论者多谓其“秀逸”、“异香”,有着“唐人风韵”等风格特点,笔者认为可以以潇洒、洒脱的“仙气”二字概括之,而这种“仙气”也是王阳明圣贤人格的体现。今之论者,多是从其心学、哲学的角度分析其诗歌的成就。固然,心学的精深智慧与王阳明诗歌的杰出成就密不可分,本研究则以皮格马利翁效应为角度,结合梦境传说、心理意识分析,对王阳明的圣贤情结及其诗歌作品进行跨界研究,予以探赜。

二、王阳明出生时其祖母的梦境

考诸王阳明的相关文献资料,关于他的出生,多数讲到其祖母的神奇梦境。张廷玉在《明史·王守仁传》中写道:“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儿下,因名云。”[5]1669黄宗羲在《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传》写道:“先生娠十四月而生。祖母岑夫人梦神人送儿自云中至,因命名为云。”[5]1709查继佐在《王守仁传》中写道:“守仁母郑夫人,娠守仁十四月,梦神人乘五色云手授之。祖天叙因呼之曰云。”[5]1712黄绾在《王阳明先生行状》写道:“郑氏孕十四月而生公。诞夕,岑太淑人梦天神抱一赤子乘云而来,导以鼓乐,与岑。岑寤而公生,名曰云。”[5]1554《王阳明年谱》(以下简称《年谱》)则写道:“太夫人郑娠十四月。祖母岑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岑,岑惊寤,已闻啼声。祖竹轩公异之,即以云名。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5]1346与王阳明一见定交的湛若水,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也写道“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云下界天乐导之之梦,公乃诞焉。是名曰云,盖徵之矣。”[5]1538,并在铭文中概括为“生而气灵,乘云降精”。

可见,有关王阳明出生的梦境传说屡见诸传记,乃至正史《明史》也采录这一说法。虽然版本略有不同,却也大同小异,略有出入的是查继佐之说,谓做梦的是“守仁母郑夫人”,其余几种都说做梦的是王阳明祖母岑老夫人。至于梦境的情节内容则大体相同,如:一是看见天神(神仙)腾云而来,二是伴有美妙的音乐,三是神仙把一个孩儿抱送给岑老夫人。梦境的神奇,又加上与王阳明出生时间上的巧合,令家人喜不自禁,祖父竹轩公高兴之余,遂根据仙人乘云送子的梦境给孩子起名“王云”。

张克伟先生考证指出:“从编纂过程来说,《王阳明年谱》最早是由薛侃、欧阳德、黄弘纲、何性之、王畿及张元冲等按年份,汇集成稿,并由邹守益作总裁,然而未及合并成谱。至嘉靖二十六年丁未,钱德洪在嘉义书院获王阳明遗稿三分之二,至此才完成了自王阳明出生到谪官龙场这一段年谱的编纂工作”[6]可知,有关《年谱》所载王阳明出生时的梦境故事,王阳明本人不但知道,而且应该是由其本人写进遗稿,去世后,由门人编辑《年谱》成册。

再结合传记和《年谱》所载的后续事迹,王阳明到了五岁仍不会说话,家人在僧人指点下把名字“云”改为“守仁”,以及乡村邻居给“瑞云楼”命名的相关情节,可以确定,这一梦境并非是后人所编造的情节,而是当时就已流传开来。《年谱》记载:王阳明出生后“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正德辛巳九月,王阳明50岁时“归省祖茔,访‘瑞云楼’,指藏胎衣地,收泪久之”[6]。可知“瑞云楼”并非后人为纪念王阳明才出现的。因此,王阳明成名后,人们才杜撰这梦境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另一方面,从做梦到起名、改名,以及“瑞云楼”的命名,前后历时数年,因此王阳明对有关他出生的这一段奇梦应该是非常清楚和熟悉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类似梦境传说常见诸笔端史册。如近代四大高僧之一、禅门泰斗虚云老和尚在其自述年谱中即写道:“予俗姓萧……母赴城外观音寺祈子……父母同梦一长须著青袍者,顶观音跨虎而来,跃卧榻上,惊起互告,遂有娠。”[7]这一奇梦就是虚云和尚自己写进遗稿,门人整理成年谱的。如果说该梦乃其父母所梦,虚云和尚即不能知悉,岂非谬哉。

当然,认可这一事实并不代表什么,毕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每个人都有做梦,梦境的丰富多彩更是不一而足。在郑夫人怀王阳明十四个月仍未生产的情况下,岑老夫人势必日夜挂牵未出生的孙子,加上中国素来有送子观音等民俗信仰及传说,所以在特定的情境下,岑老夫人做了相关的梦也完全可能。本研究重点不在考证是否确有其梦,而是探析这一梦境带来的心理期待(皮格马利翁效应)对王阳明人格心理意识及诗歌意境的影响。

三、梦境传说对王阳明心理意识的皮格马利翁效应(Pygmalion Effect)

荣格的心理学认为,人格结构由三个层次组成:意识(自我)、个人无意识(情结)和集体无意识(原型)。结合当代心理学成果,从自我暗示、潜意识等理论,我们可以分析,这个神奇梦境,在角色期待、自我意识、动机功能等方面对王阳明及其家人的影响非常大。

(一)梦境对王阳明从心理自信到潜意识的影响深远而持久

根据皮格马利翁效应和美国著名心理学家罗森塔尔等学者的实验,心理期待对一个人成长成才有着巨大影响(因此该效应也被称为“罗森塔尔效应”或“期待效应”)。可以推知,生活在这种强大心理暗示和积极期望氛围中的王阳明,自信心容易得到极大的激发。结合王阳明少年就立志做圣贤的事迹,可以反推证明上述所说,王阳明从小就有意无意听说了这个神奇的梦境。中国作为农耕传统悠久的社会,考取功名望子成龙的氛围由来已久,竹轩翁及王华在对王阳明的早期教育中,结合此异梦对王阳明循循善诱和教导,期待他光宗耀祖,势必给王阳明带来强烈的心理暗示,使得他从小潜意识里就非常自信,进而影响到其人格心理及诗歌创作,这种心理场能形成了皮格马利翁效应微观层次上的个体心理场。

(二)梦境给了王阳明家人非常巨大的心理期待

梦境中的神人或神仙,是民俗顶礼膜拜的对象之一,他(她——根据年谱所载仙人的衣着来看,这个仙人更可能为貌美的女子)送来的孩子自然是超凡脱俗、不同凡响,所以一家人都很容易沉浸在对王阳明将来出人头地的心理期待中,寄希望于他日后取得非常成就。从《年谱》可知,竹轩公对王阳明疼爱有加,去京城都把阳明带上;当阳明父亲王华对“先生(王阳明)豪迈不羁,常怀忧,惟竹轩公知之”[5]1346,王华忧虑是他对王阳明有着深切期望,竹轩公的“知”则是他对王阳明的充分相信和期待。这就形成了皮格马利翁效应中观层次上的家庭心理场。

(三)梦境使乡亲们对王家另眼相看,对王阳明青眼有加

王阳明出生时,其父尚未科举高升,所以王家在乡村里的地位也谈不上显赫。但随着这个梦境传开来,大家自然觉得王家诞生了一个日后可能成为大人物的孩子,不免要对王阳明和王家厚爱高看,“瑞云楼”的命名就是最好的例子。这种心理期待氛围的场,已经从一个家庭扩大到整个乡村了,形成了皮格马利翁效应宏观层次上的群体(社区)心理场。

四、圣贤人格外化诗作情怀和意境

王阳明后来结合自身的成长经历,总结儿童教育方法规律时指出:“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5]99这段总结从另一侧面证明了王阳明所接受到的皮格马利翁效应,正因为得到这样一种内心“鼓舞”、“中心喜悦”的心理期待,少年王阳明如草木之舒畅,茁壮成长。

考察岑老夫人的梦境:仙人乘云飞来,衣着华丽,伴随阵阵美妙的仙乐,梦境何其潇洒,意境何其美妙,尤其是梦境的主角——仙人,逍遥自在,表现了洒脱、潇洒的意态形象。对照道教信仰,梦境中的仙人颇如《庄子》中所说的“藐姑射神人”:“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8]。比照佛教的理论,则此仙人近乎菩萨或者天道的天人,如果是后者(天人),即使是低等一点的六欲天,佛经《长阿含经》卷二十也指出他们有飞行自在等十种本事,如“一飞去无限数,二飞来无限数,三去无碍,四来无碍,……十身色随意,好青则青,好黄则黄,赤白等色,随意而现。”参照神话色彩和宗教化最为淡薄的儒家理论,则此仙人类似儒家所推崇的圣贤,只是儒家“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未知生,焉知死”,所以现实性最强,圣贤的表现更多的是追求“内圣外王”,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也即王阳明一生行径)。

这样的梦境,如何发挥皮格马利翁效应,在王阳明的脑海里刻下深深的烙印,进而影响到他的人格心理,并外化到他的诗歌创作,如其诗作所云“高闲岂说商山皓,绰约真如藐姑神”。[5]1183

根据教育心理学,这种良好的皮格马利翁心理,定势会使王阳明的个体行为始终自觉或不自觉地维持一定的倾向性,影响其情绪和行为;期待心理又加强了王阳明圣贤心理倾向的固化,激发其成就动机和优势动机;动机具有指引方向、集中注意力和增加活力等功能,进一步促进王阳明自尊心、自信心等自我意识的积极发展,帮助他实现圣贤心理人格的形成和成熟。

我们也可以根据弗洛伊德等心理学家所提出的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也译作“俄狄浦斯情结”)来印证这种皮格马利翁效应。根据恋母情结理论,郑夫人固然是王阳明的生身之母,然则梦境中的天仙才是王阳明的灵性之母。因此,王阳明意识尤其是潜意识对此天仙充满崇拜和留恋则是必然之事。在其人格结构中,意识(自我)会形成对天仙形象的崇拜,个人无意识(情结)则会出现对天仙的留恋和爱慕,至于集体无意识(原型)则可追溯到民间普遍的神明及宗教崇拜。恋母情结强化了皮格马利翁效应的深远影响,天仙崇拜由此发展成为贯穿王阳明一生的“圣贤”情结,其有四个标志性的时间点:一是岑老夫人做梦,是王阳明圣贤情结的种子和源头;二是王阳明11岁应景吟诗,是早期圣贤情结即仙气(天仙气质)的不自觉流露;三是12岁立志学圣贤,是圣贤情结的觉醒,从此这种仙气开始在亦儒亦道亦佛中徘徊;四是37岁龙场悟道,标志着天仙气质内通佛道、外示儒术,定格为儒家圣贤气质。第一时间点不复赘述,下面结合对其诗作的分析,从第二个时间点开始予以分述。

(一)少年诗作:仙气的不自觉流露

如果说“诗言志”,那么,早年的诗歌作品不事雕琢,最为真实。王阳明少年时,初试诗笔,就呈现出洒脱潇洒的“仙气”,写出了意境洒脱、意态潇洒、意象美妙的诗作。且看《年谱》中留存的王阳明写于11岁时的最早两首诗作《金山寺》和《蔽月山房》。

《金山寺》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9]

此诗是王阳明11岁随其祖父竹轩翁北上,途经金山寺应景而作。年谱对王阳明当时诗歌创作情形,描述精彩:“翁过金山寺,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先生从旁赋曰……”

董平先生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讲述《传奇王阳明》时认为,《金山寺》一诗,意态潇洒和美妙,有奇特的想象力,表现了非常潇洒的形象,令在座前辈叹为奇才天才而搁笔。细细品味,此诗“仙气”洋溢。试看“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其视角何在?只有在空中俯瞰下来,才能看到如此景观!整首诗贯穿下来,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仙人在天空乘云而来,俯瞰到浩瀚的长江江心屹立着的金山寺,为其美景所吸引,于是按下云头,降落到妙高台上,把酒赏月,沉浸在诗情画意中,情不自禁取出玉箫吹了起来,平时潜伏在洞中的神龙看到天仙驾临,出来迎接,也为“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妙曼音乐所陶醉。

从意象来说,诗句出现的“玉箫”、“洞龙”,非常值得探究。玉箫的意象,代表着美妙的音乐,正好与岑老夫人梦境的仙乐阵阵吻合;龙的意象,一方面它常常是仙人的座骑,《庄子》所谓“乘云气,御飞龙”,康南海所谓“天龙作骑万灵从,独立飞来缥缈峰”的乘龙驾凤;另一方面降龙伏虎也只有神仙圣贤才能做到,所谓“道高龙虎降,德重鬼神钦”。从整个诗作的形象来说,它塑造出一位仙人的形象,基于皮格马利翁效应以及恋母情结的心理学原理,可否这样解读:这仙人既是王阳明的自我抒写,更可谓是岑老夫人梦境仙人的投影。

总之,作为11岁的少年,几乎是不假思索随口吟出的诗,最为真实,难以造作。此诗如此洒脱飘逸,俊秀脱俗,仙气弥漫,媲美李太白,与其说是才华横溢的先天禀赋,不如说是源自岑老夫人梦境天仙气质的心理人格和潜意识的不自觉流露。

《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5]1346

如果说《金山寺》只是孤证,那么当王阳明诗压四座而被怀疑早有准备时,按要求而作的第二首诗(即命题作诗),则可作为佐证。《年谱》如此记录:“客大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先生随口应曰……”

历来论者,多谓此诗充满辩证的哲学思维,王阳明后来能开创心学一派,于斯可见端倪。董平先生也认为,王阳明此诗表达了要超出事物常识的束缚,实现事物真理的洞察。所论都各有所得,不过笔者认为,《蔽月山房》不正是再次塑造了仙人的艺术形象吗?试看,“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这是我们这些跳不出地心引力的凡夫俗子的见解。大家习惯在地上眺望高山,仰望明月,自然得出山比月大的结论。但是,“若人有眼大如天”,就可得出不同的结论。“若人有眼大如天”,那什么人能有“大如天”的眼界呢?而这,恐怕只有“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仙人。这又一次让我们油然想到岑老夫人梦境中的仙人形象。

总之,少年王阳明才思敏捷自不待言,更突出的是他在两首诗作中呈现的创作心理(包括思维和角度)都迥异常人,所塑造的艺术形象都是灵气过人的仙人形象。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解读,正是在皮格马利翁效应的深层次影响下,王阳明不自觉地以梦境仙人的角度看待问题,体现出胸襟开阔、想象丰富的天仙气质呢?

(二)立志学圣贤:圣贤情结的觉醒

翌年,12岁的王阳明在书塾中再次语惊四座,提出学圣贤,才是人生第一大事,标志着其圣贤情结的觉醒,从此,这种仙气开始在亦儒亦道亦佛中徘徊。

探究岑老夫人的梦境,仙人为何会给她送来孩子呢?既是满足她的愿求,也是济世利民之举。在民俗信仰中,神仙是偏向道教的名词,也类同于佛教所谓菩萨、儒家所谓圣贤,其共同点是具备救苦救难的超常人格,他送来孩子,当然也是希望这孩子日后有所成就和作为,普度苍生,拯救黎民于水火。王阳明12岁就立下坚定的大志——做圣贤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并矢志不渝追求并实现这一目标。可否认为,在皮格马利翁效应及恋母情结作用下,梦境中的天仙已成为他的人格目标,既是他生命的灵性之母,也成为他终身为之效法师学的皮格马利翁?

如果少年王阳明诗作散发的仙气,是他心目中思慕仿效的天仙形象的不自觉流露,那么,王阳明所追求的天仙人格形象在其12岁前后得到进一步的强化。首先,11岁金山寺作诗语惊四座,被诸位前辈赞为天才,这种高度肯定和惊叹使得王阳明自信心和心理期待得到极大巩固,使他的皮格马利翁效应被进一步强化;其次,12岁寓居京师时,遇到相士的故事:“(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5]1346(“圣”字出现了三次),从《年谱》所载看,这段话对王阳明影响很深——“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而在此之前,他在书塾是以调皮戏谑著称。紧接着又有了他与塾师的著名对话:(王阳明)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5]1346此语一出,石破天惊,至此12岁的王阳明完成了他心理意识上神仙化圣贤人格的觉醒。此后,王阳明一直表现出喜欢游山玩水、钟情佛道文化的行为特征,不时畅游于寺庙道观之中,诸多事例都可证明他对神仙化圣贤人格的痴迷和追求,最著名的莫过于他17岁新婚的事例:王阳明结婚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乃还。”[5]1347这种新婚忘归的奇闻,除非是心理人格的Pygmalion执着追求和Oedipus极端迷恋,否则其专注力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一阶段的圣贤情结以道家神仙为主,儒佛次之。试看其诗作如何体现这种情怀和人格力量,其31岁时所作的35首《归越诗》[5]734表现明显。如:“仙骨自怜何日化,尘缘翻觉此生浮。夜深忽起逢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钵龙降处云生座,岩虎归时风满林。”“山空仙骨葬金椁,春暖石芝抽玉芽。”(《化城寺》六首)意境飘逸豪迈,屡以仙骨自许,尤其是“仙骨自怜何日化”可堪玩味。“岩头金佛国,树梢谪仙家。仿佛闻笙鹤,青天落绛霞。”(《夜宿无相寺》),“仙人招我去,挥手青云端。”(《列仙峰》),仙道之气跃然纸上。

《山东诗》[5]7406首更表现出对成仙作圣的羡慕和惆怅,“长风吹海色,飘遥送天衣。峰顶动笙乐,青童两相依。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挥手若相待,丹霞闪余晖。凡躯无健羽,怅望未能归。”“吾意在庞古,泠然驭凉飕。相期广成子,太虚显遨游。”

《狱中诗》[5]74614首则表现出道儒顺天知命的豁达情怀。如《读易》“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箪飘有余乐,此意良匪矫。”“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虽然桎梏加身,王阳明却一腔正气,并以孔门贤人颜回的箪飘之乐的典故来修养心性。

36岁写下的《泛海》是其名作:“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5]757从京师赴谪贵州,王阳明九死一生,走海路取道福建时,题此诗于壁间。首联抒写出他对重重磨难视若浮云,置生死于度外。如同洪应明《菜根谭》所说的“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末联气势磅礴,再次流露出少年时的仙气,尤其是“月明飞锡下天风”——令人再次想起岑老夫人梦境中的仙人形象,只不过,这次的仙人携提锡杖,揉合了一份佛家僧人的色彩。

(三)龙场悟道:儒家圣贤气质的定格

王阳明37岁在贵州经历了著名的“龙场悟道”后,思想智慧得到升华和飞跃,皮格马利翁效应影响下的神仙化圣贤人格的心理,也因此更加得到发展和体现。他从此坚定地选择儒家圣贤道路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内通道(仙)、佛(释),外示儒术,完成了他心理意识上神仙化圣贤人格的成熟。

从王阳明诗作可以看出,在创立和发展心学的过程中,他虽以儒为主,但在诗歌中并没有排斥道佛气息,而且在保留早年“仙气”的同时,更发展成儒道佛三家圣贤所共有的救济天下苍生的圣贤情怀和人格力量。也只有这种巍巍天神般的圣贤人格的修为、胸襟和境界,才能让他多次在死亡威胁、政治逼难前义无反顾、毫不畏惧,临终遗言磊落坦荡——“此心光明,夫复何言”。

面对各种政治陷害和诽谤,王阳明诗歌虽然有时也在出世入世中徘徊,如表达回天乏术、忧谗畏讥的归隐之念:“一丝无补圣明朝,两鬓徒看长二毛。自识淮阴非国士,由来康节是人豪。时方多难容安枕?事已无能欲善刀。越水东头寻旧隐,白云茅屋数峰高。”[5]832“茅茨松菊别多年,底事寒江尚客船!强所不能儒作将,付之无奈数由天。徒闻诸葛能兴汉,未必田单解误燕。最羡渔翁闲事业,一竿明月一蓑烟。”[5]833“莫怪乡思日夜深,干戈衰病两相侵。孤肠自信终如铁,众口从教尽铄金。碧水丹山曾旧约,青天白日是知心。茅茨岁晚饶风景,云满清溪雪满岑。”[5]834观赏山水佳地时,他隐遁之心更强烈,甚至想高蹈避世:“看尽东南百二峰,小孤江上是真龙。攀龙我欲乘风去,高蹑层霄绝世踪。”[5]860

但圣贤的情怀,让他始终难舍济世救难之心。那怕是在碧霞池夜坐时:“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椟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5]865他想到的仍是“谁与青天扫宿尘”的非凡胸怀和雄迈志向。在大雾之日,联想到自身的遭遇,仍强调澄清四海之志,“欲斩蚩尤开白日,还排阊阖拜重瞳。小臣谩有澄清志,安得扶摇万里风。”[5]839受困九华山时,虽然身陷逼害,眼看百姓身受大旱之苦,他的圣贤情怀又不禁在诗中激荡:“吾欲鞭龙起,为霖遍九州岛”[5]842。

《祈雨二首》表达的圣贤情怀尤为真切,充满对黎民的关爱。其二:“见说虔南惟苦雨,深山毒雾长阴阴。我来偏遇一春旱,谁解挽回三日霖?寇盗郴阳方出掠,干戈塞北还相寻。忧民无计泪空坠,谢病几时归海浔?”[5]822想到寇盗出掠、干戈相寻,自己又抱病在身,王阳明心忧泪下。题施总兵所翁龙时,他所想到的是“只今旱剧枯原野,万国苍生望霑洒。凭谁拈笔点双睛,一作甘霖遍天下!”[5]1183

南征思田,虽然王阳明取得定乱安民的功勋,但他仍为自己未能以仁政平天下而惭愧不已,为战乱给父老们带来苦难而感慨万端,真切体现出爱民如子、忧民如己的圣贤情怀:“南浦重来梦里行,当年锋镝尚心惊。旌旗不动山河影,鼓角犹传草木声。已闻闾阎多复业,独怜饥馑未宽征。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5]877“一上高原感慨重,千山落木正无穷。前途且与停西日,此地曾经拜北风。剑气晚横秋色净,兵声寒带暮江雄。水南多少流亡屋,尚诉征求杼轴空。”[5]877读来令人动容。

虽然外示儒术,王阳明对于仙道、释佛,仍是饱怀深情,在他笔下的僧人,充满高洁的韵味:“岩下萧然老病僧,曾求佛法礼南能。论诗自许窥三昧,入圣无梯出小乘。高阁松风飘夜磬,石床花雨落寒灯。更深月出山窗曙,漱齿焚香诵《法楞》。”[5]841神仙化的圣贤人格为他塑造出举世滔滔我独醒的救世主形象,但他同时认为自己并不是脱俗的仙家:“天风吹我上丹梯,始信青霄亦可跻。俯视氛寰成独慨,却怜人世尚多迷。东南真境埋名久,闽楚诸峰入望低。莫道仙家全脱俗,三更日出亦闻鸡。”[5]824

也正是这种神仙化的圣贤人格,赋予了王阳明从少年诗作就具有的看待事物的独特视角,并且这一特征不断得到发展和强化,令其诗歌充满奇特的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试看《登莲花峰》“莲花顶上老僧居,脚踏莲花不染泥。夜半花心吐明月,一颗悬空黍米珠。”[5]848想象何其奇特,颇有《金山寺》之韵味。“天池之水近无主,木魅山妖竞偷取。公然又盗岩头云,却向人间作风雨。”[5]850魅妖也许别有所指,但想象力之丰富,还是令人佩服。《文殊台夜观佛灯》:“老夫高卧文殊台,柱杖夜撞青天开。撒落星辰满平野,山僧尽道佛灯来。”[5]851以佛自许,手持柱杖,撞开青天,这气宇如王的口吻,虽说有后来心学诸子出现狂禅流弊偏差的端倪,却也充满了天神般的力量和气度。诗中想象力的丰富,不逊李白。如《远公讲经台》:“远公说法有高台,一朵青莲云外开。台上久无狮子吼,野狐时复听经来。”[5]843再看《圆明洞次谦之韵》:“群山走波浪,出没龙蛇脊。岩栖寄盘涡,沉沦遂成癖。我来汲东溟,烂煮南山石。千年熟一炊,欲饷岩中客。”[5]825汲东溟、煮南山,千年一熟以饷客,这种空灵伟丽的意境,诚非常人所能道。《游落星寺》:“女娲炼石补天漏,璇玑昼夜无停走。自从堕却玉衡星,至今七政迷前后。浑仪昼夜徒揣摩,敬授人时亦何有?玉衡堕却此湖中,眼前谁是补天手!”[5]858除了驰骋其一如既往的高远超拔的想象力,更以补天手自许,同样体现了神仙化圣贤人格那种俊伟洒脱的气魄。

五、结语

总之,王阳明诗歌的艺术成就和风格,既有李白豪放诗风的余韵,也有杜甫现实诗风的沉郁,还有宋诗说理的遗风,以及六祖禅宗偈入诗的承绪。在此基础上,王阳明又常常用诗歌作品来阐发他的心学智慧,所以更加别具一格:潇洒大气而又隽永有味,有着一般文人诗作所不能具的内蕴和味道。皮格马利翁效应影响下的圣贤人格的情怀和力量,则成为支撑王阳明诗篇的骨架,使之气格光明雄豪、意境高远渊穆,焕发出深邃的思想智慧和“巨大的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气”[9]。诗如其人、人如其诗,梦境影响下的王阳明立志做圣贤并成为了圣贤,使得其诗如同其一生行径,既有悠深内涵又充满传奇色彩。

[1][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97:2311.

[2]黄中.黄雪瀑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3]李光地.榕村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00.

[4]梅新林.论王阳明诗歌的心学意蕴[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2):135.

[5]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张克伟.《王阳明年谱》问题琐议[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2,(4).

[7]岑学吕.虚云法师年谱[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1.

[8]南怀瑾.庄子諵哗[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61.

[9]武道房.道学与王阳明诗歌的心路历程[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0,(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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