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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藏人古歌调查报告

2015-02-20王万平班旭东

关键词:古歌白马场域

王万平,班旭东

(1.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00;2.文县教师进修学校,甘肃陇南746400)

白马藏人古歌调查报告

王万平1,班旭东2

(1.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甘肃兰州730000;2.文县教师进修学校,甘肃陇南746400)

白马藏人在婚礼、祭祀等仪式中传唱着一种叫做“勒”或者“鲁”的古歌。这种古歌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是白马藏人口头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在实地调查基础上对古歌的主要特征、演述场域、传承方式、基本内容进行了初步研究,认为这种在白马藏人社会生活中广泛流传的古歌是白马藏人文化的核心,具有非常重要的研究价值。

白马藏人;古歌;文化特征;演述场域;传承方式

白马藏人是生活在甘、川交界摩天岭周围的一个历史悠久、文化独特的族群,在中国的民族识别中被认定为藏族的一个支系。按目前的行政区划,白马藏人主要分布于甘肃省文县、四川省九寨沟县和平武县,在四川省松潘县、青川县也有少量分布,总人口大约为17 000人左右。①笔者在2014年对白马藏人生活的绝大多数村寨进行实地调查后,根据访谈资料所统计的数据,并非准确数据,仅供参考。由于白马藏人生活在两省三县的交界地带,研究者一般把生活在不同行政区划中的白马藏人视为一个整体,把这个地区称为“白马藏区”。

从2014年3月开始,笔者进行了为期一年的白马藏区社会文化调查。通过田野访谈和参与观察,笔者发现白马藏人不仅在汉藏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形成了多元的文化体系,而且在文化涵化的同时也保存了许多古老的文化遗存。这些文化遗存多保留在一些宗教、婚丧等仪式必不可少的口头文本中。

白马藏人有谚语“西番传‘话把’,汉人留文书。”笔者在调查中发现,白马藏人的口头传承非常发达,内容丰富,种类繁多。比如每年跳“池哥”祭祀神时念诵的敬神辞《超哲》(Tʂh31nd31,敬酒的意思)、送鬼辞《齐饶喜》(Thi31r53i31,送鬼的意思),跳火圈舞时合唱的《阿玛智嘛咪萨连道》(A35ma3153ma31mi35sa53lia53nd241,八字真言歌)、《亚亚花儿》(Ia35ia31xuar31,敬神歌)等,在婚礼中请神灵参加婚礼保佑新人时吟唱的《超威得》(Tʂh35ue53t31,撒酒醅的意思)、拜堂时演唱的《寿故》(ʂo35ɡu242,拜堂歌)、对新人表示祝福时演唱的《高晒》(K31ʂε53,祝福歌)、还有请送亲的新客到家里吃饭喝酒时演唱的《绰勾谢》Tʂhu31ko53ε31,请客歌),待客喝酒时演唱的《朝喜》(Th53i31,敬酒歌),日常闲暇讲述的神话传说如《阿尼格萨》《伏羲创世》,民间故事如《白羽毛的传说》《面具舞的传说》,历史故事《班银鱼子反清》《六十肖家的变迁》等。②这些文本参见张孟琴主编《陇南白马人民俗文化研究·歌曲卷》,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邱雷生、蒲向明主编《陇南白马人民俗文化研究·故事卷》,甘肃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这些口头传统的文本内容多种多样,有些内容在不同场合可以共用,有些只能在某种特定场合使用;演述方式也多种多样,主要有念诵、演唱、讲述三种方式,其中演唱也有不同的方式,比如独唱、对唱、合唱等;使用的语言也有白马藏语、汉语两种。其中最具价值的是被白马藏人称为“勒”或者“鲁”的古歌。本文是笔者对白马藏人的古歌进行调查和研究的初步成果。

一、白马古歌的主要特征

在白马藏人的口头传承中,“勒”(“鲁”)的内容不同于其他的口头传承,被白马藏人看成是族群文化的“核心”。曾担任过九寨沟文化局副局长的班海平,出生在文县铁楼乡,长期在九寨沟县文化领域工作,对平武白马藏人文化有深入了解,这位白马藏族本土专家告诉笔者:

在我看来,白马文化最核心的东西,第一是祭祀舞蹈池哥昼;第二是口头文学“勒”,它是白马人的《诗经》,白马文化的《百科全书》;第三是宗教信仰,信仰什么,怎么信仰,重点要找平武的白莫和文县的勒贝。*2014年10月9日在九寨沟县永乐镇对班海平(男,48岁,原九寨沟县文化局副局长)的访谈记录。

根据这位族群文化精英的表述,笔者意识到这些古歌对深入研究白马文化、发现白马文化的特质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只有对这些古歌进行研究,探究古歌中所蕴藏的文化内涵,才能发现白马族群自己的“话语体系”。笔者在调查中发现,这种口头传统在不同的地区叫法略有不同,文县白马藏人叫“勒”(l35),九寨沟下塘地区和平武白马乡发音为鲁(lu35),“勒”或者“鲁”都是藏语“歌”(klu)的意思。白马藏人中的“勒贝”大多数都知道口头传承中哪些属于“勒”,哪些不属于“勒”,而且能很清楚地把这些文本和其他的口头文本区分开来。笔者通过对这些“勒贝”的访谈,总结出这些被称为“勒”的古歌有如下特征。

首先,在演唱语言方面,这些“勒”是用白马藏语演唱的。白马藏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有些学者认为其属于藏语支,是藏语支的一种独立语言;有些学者认为其是藏语的一种方言或者土语;还有学者认为其与羌语支的语言更为接近,属于藏缅语支的一种独立语言。因此,目前其支属问题尚没有定论。*相关争论可参见:孙宏开《白马人的语言》(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编《白马藏人族属问题讨论集》1980年);《历史上的氐族和川甘地区的白马人》(《民族研究》1980年第3期);《六江流域的民族语言及其系属分类》(云南省民研所编《民族学报》总第3期,1983年);《试论我国的双语现象》(《民族研究》1983年第6期)、《试论中国境内藏缅语的谱系分类》(《云南民族语文》1990年第2期);《白马语是藏语的一个方言或土语吗?》(《语言科学》2003年第1期);孙宏开、西田龙雄《白马译语的研究》(日本京都松香堂1990年);孙宏开、齐卡佳《白马语研究》(民族出版社);黄布帆、张明慧《白马话支属问题研究》(《中国藏学》1995第2期);曾文琼的《试论“达布人”的族属问题》(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编《白马藏人族属问题讨论集》1980年);桑木旦的《谈谈“达布人”的族别问题》(同上);《再谈“达布人”的族别问题》(《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8年语言文字专辑);阿旺措成与王建民的《白马藏区语言调查纪实》(同上)。笔者曾拿着采录的部分古歌的视频资料请教了多个操藏语的学者,其中使用安多方言的能听懂其中的部分词语,使用嘉戎方言的表示听懂非常困难。也有藏语方面的专家认为,其发音接近于藏语康方言[1]。

更为重要的是,演述“勒”的语言并不是现在他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而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类似于汉语的“文言”。即便是目前传唱这些“勒”的“勒贝”也不完全清楚歌词的含义,大多数人已经基本听不懂。笔者调查的对象余林机被白马藏人认为是知道“勒”内容最多的人,也是懂得“勒”意思最多的人。但在我们翻译“勒”的过程中,有些歌词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这些疑难之处,我们请教文县铁楼乡、九寨沟县马家乡的其他“勒贝”,除了个别词语或句子含义,大部分人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这种情况的出现与这套古歌的语言有关。学者研究表明,使用古代语言能够突出话语的神圣性。“犹太教用希伯来语、六十年代前的罗马天主教用拉丁语、印度教用吠陀梵文、东南亚的佛教用巴厘语、世界很多地区的伊斯兰教用古典阿拉伯语,其道理一致。在每种情况下,古奥且神圣的语言将世俗世界挡在外面,而也许更重要的是神圣语言的暗示。其晦涩的特点正说明礼仪所象征的宗教体系与权威从古至今被一丝不苟的代代相传。”[2]现在汉族地区祭神时用文言就是这个原因。

第二,在演唱程式方面,这种古歌“勒”是以主/客对唱为主,一方提出问题,另一方回答问题,类似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猜谜”。在每段问答之前都有程式性的唱词,有点类似于音乐中的过门。比如主家的勒贝开始的时候先唱:*本文中所引用的所有“勒”的歌词为2014年12月18日至2015年1月11日由余林机演唱,班旭东用国际音标记音,王万平、余林机、班旭东共同翻译。

哎,尊敬的客人你们行(ε35,31ie53g241re53ʂ31tʂe53z31

这句唱词一方面表示对唱开始引起对唱者的注意,另一方面表示对来客中勒贝的尊重。唱完以后开始有关内容的提问。比如:

门槛是用什么做(guo241lε53ʂe31t31tʂh53ʂe31re31)

把要唱的问题提出来,然后再唱一句:

客人在回答的时候同样要唱:

你们不行哪个行(Y31da35mi31z53y31da35z31)

然后再回答主家提出的问题:

门槛是用山杏做(ɡuo241lε'53ʂe31t31to31se53ʂe31)

结尾的时候再唱一句:

这样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唱段结束了,另一方面也是表达对主家勒贝的尊重。就在这样的主问客答或者客问主答中,这些“谜语”的“谜面”和“谜底”被完整地演述出来。

第三,这种古歌的演唱曲调是固定的。这种古歌的演唱曲调类似于佛教诵经的调子,可以称为“吟唱”。完全不同祭祀辞的念诵,也不同于民间故事讲述,而且跟其他酒歌类的《朝喜》,劳动歌类的歌如《晒多台格》(Se35du241thε31k53,背柴歌)、《梅阔台格》(Me35khu31th31k53,背粪歌),跳火圈舞时唱的《亚亚花儿》《阿玛智嘛咪萨连道》等歌的曲调也完全不同。调查中笔者了解到,不同地区、不同内容的“勒”都是用这种固定曲调演唱,任何人都不能随便改变。九寨沟县马家乡马香村老人杨汝告诉笔者:

“鲁”共有12个正传,有12个音调,12首“鲁”就是12个音调。这些鲁都是要过盘的,除了《打墙歌》《除草歌》《收麦歌》不过盘之外,其余的全部要过盘。出儿嫁女要过盘,过年喝酒要过盘,跳火圈舞要过盘。*2015年2月27日在九寨沟县马家乡马香村对杨汝(男,77岁,马香村原村支书)的调查记录。

报告人说的“过盘”就是主客互相盘问、对歌的意思。他认为这些歌共有12个音调,即类似于汉语“词牌”的东西。

根据以上情况分析,白马藏人的“勒”是用古代白马藏语演唱,有固定的表演方式、固定的曲调、固定歌词的一系列“古歌”。这套古歌有非常悠久的传承历史,形成了程式化的演述传统,虽然目前很多白马藏人都无法听懂,但大家都把他们视为族群文化的根基、族群文化的核心和族群认同的标志。

二、白马古歌的演述场域

笔者在调查中发现,“勒”这种口头文本广泛流传于白马藏区,所有自我认同为白马藏人的村寨都有演唱“勒”的传统,尤其在白马藏人分布相对集中、文化保留相对完整的文县铁楼乡、石鸡坝乡,九寨沟县草地乡、勿角乡、马家乡和平武县的白马藏族乡,这些古歌的传唱还比较普遍。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认为,口头传承的存在离不开特定的仪式时空、特定的表演形式、特定的文本系统以及特定的叙事对象,这些要素构筑了口头传统表演的特定情境。学者把这种特定的情境称为文化的“演述场域”[3]。调查显示,白马古歌的展演可以大致分为婚丧嫁娶等人生礼仪场域、祭神还愿等宗教祭祀场域、喝酒谈天等休闲娱乐场域。在这些活动中都有古歌的展演,但目前古歌最主要的“演述场域”是在“人生礼仪”和“宗教祭祀”中。

在“人生礼仪场域”演唱古歌的活动最为普遍,尤其是在婚礼仪式中,以前娶亲的主家和送亲的娘家都要请会唱“勒”(“鲁”)的人,演唱的方式是主人问客人答或者客人问主人答的对唱。九寨沟县勿角乡英格村报告人色郎秀告诉笔者:

我们这里以前结婚的时候,新郎新娘给每个在场的人敬两杯酒之后,送亲的人和村里的人就要唱酒歌敬酒,我们叫“鲁”,生产生活的内容都可以唱,曲调和内容都是固定的。比如有一首歌就从山上的雪开始化了,一直往下唱,一直要唱到河边。*2014年5月18日在九寨沟县勿角乡英格村对色郎秀(48岁,英格村村民,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访谈记录。

生活在白马峪河流域的白马藏人,在婚礼上演唱古歌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情况跟九寨沟的白马藏人基本相似。笔者在文县铁楼乡调查时强曲村报告人余林机告诉笔者:

“勒”主要是结婚时候唱的。过去结婚要唱三天,每天都有唱的内容,婚礼上要请一个所有的“勒”都能唱下来的人,一下唱不完,要两三天才能唱完。结婚唱的内容有些跟跳“池哥”的时候唱的一样,但结婚的时候还有专用的。*2014年9月15日在铁楼藏族乡政府对余林机(文县铁楼乡强曲村村民,52岁,勒贝,省级非遗传承人)的调查记录。

在宗教祭祀场域也有演唱古歌的活动。文县白马藏人在每年的“池哥昼”要唱一些古歌的内容。调查中余林机告诉笔者:

“勒”的内容特别多,是白马文化最重要的部分。我们祭祀的时候唱的“勒”主要是表达对大自然的崇拜,太阳、月亮、星星、山峰、树林、河流都是我们的祭祀对象。在跳“池哥昼”的时候跟在池哥后面对池哥唱,跳火圈舞的时候也唱这些词调。*2014年9月15日在铁楼藏族乡政府对余林机的调查记录。

另外,在一些休闲娱乐场域也有演唱古歌的活动。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报告人格格告诉笔者:

白马乡的村寨以前都有唱“鲁”的习惯。主要是来了客人,比如结婚的时候、走亲戚的时候、来朋友的时候,如果来客和主人都会唱,那么主客之间就要通过唱“鲁”来互相敬酒。我们这个寨子以前是这样,其他的寨子也是这样,每个寨子都有会唱“鲁”的人。现在会唱“鲁”的人少了,主人会唱客人不会唱或者客人会唱主人不会唱都唱不起来,大多数时候敬酒时都唱“朝喜”(敬酒歌)。*2014年6月29日在平武县白马藏族乡王坝楚场坝对格格(49岁,白马乡伊瓦岱惹村村民,著名白盖)的调查记录。

在这些演述场域中,有作为文化展演主体的民间艺人,有作为受众的普通民众,同时也有不同的表演方式和表演文本,在这种情境中作为族群文化传统的“口头传统”依托婚礼、祭祀、休闲等“演述场域”而得到广泛的传播和接受。这些场域应该是白马藏人古歌产生的土壤和孕育的温床,同时又是这些文化传统传承的舞台和传播的场域。

三、白马古歌的传承方式

白马人把会演唱“勒”的人叫“勒贝”,把掌握丰富的“勒”内容并知道演述程式的人叫“勒贝贝格”,意思是“勒贝老师”。作为白马藏人的民间文化精英,演唱这些古歌的“勒贝”是史诗的创造者、掌握者、传承者。最早的勒贝不知道出现在什么时代,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是有超凡的记忆力、创造力和艺术表现力的。他们创造了古歌,并且凭借“勒贝”一代一代把充满历史记忆、文化传统、独特风格的族群叙事传承下来。

根据笔者的调查和分析,白马口头传统“勒”在各种场域由“勒贝”们主唱,在场的人们听记,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到一定的传承。但是在这些场域传承的内容非常有限,听的人学会的东西很少,而要真正记住这些内容就必须拜师学艺。

在白马社会中,古歌的传承是采用师徒口耳相传的方式。一个人如果对“勒”感兴趣,想学习“勒”并成为“勒贝”,就要向一些著名的“勒贝贝格”学习。老师可以是家人,可以是本村人,也可以是外村人。著名“勒贝”余林机告诉笔者:

勒贝的传承以收徒弟为主,有时也有家传的,就是父亲传给儿子。我的白马文化知识是从我家老人那里传下来的。我家老人叫余杨富,是我的伯父,没有孩子就把我过继给他了。他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活了84岁。*2014年9月15日在铁楼藏族乡政府对余林机的调查记录。

余林机显然是通过父子传承的方式来学习“勒”的,家传中还有些是祖孙传承。九寨沟县草地乡下草地村“勒贝”马五军在访谈中告诉笔者:

我学“鲁”是16岁开始的,当时家里修房子,爷爷把我们叫到家里,有匠人和许多帮忙的人,吃饭的时候大家唱“酒曲”,我听着很有意思,就跟着爷爷学。当时记住了一些内容,但是音调没学会,唱不下来。后来爷爷又找了一些人,让我坐在旁边跟着他们唱,学了很长时间,现在还在学。*2015年1月8日在九寨沟县草地乡下草地村对马五军(45岁,草地乡草地村村民,勒贝)的调查记录。

还有叔侄传承的,调查时的报告人杨汝告诉笔者:

我学这些“鲁”是在背柴的路上。领我背柴的是我的伯父,名字叫泡拉(记音)。那时候我七八岁,一直学到二十多岁,郭元、草地、上安乐这些地方我都去学过,安乐寨、阳坡这些地方老传统还保留的比较好,老规矩还没有丢,我从那里学了不少。*2015年2月27日在九寨沟县马家乡马香村对杨汝的调查记录。

但是,更多的人是通过拜师学艺掌握这些古歌的。据余林机回忆,他的父亲余杨富采用的是拜师学艺的方式成为“勒贝”的。

我们家的老人是从村子里一个叫余占德的老人那里学的。当时我们老人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农闲的时候就火塘里火烧旺,酒热上,把老人请过来。老人唱,我父亲学,学了很多年。余占德老人活了80多岁,我小的时候还见过他。他会唱的这些“勒”据说是从枕头坝的杨师傅那里学来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我也不知道。*2014年9月15日在铁楼藏族乡政府对余林机的调查记录。

余杨富的师傅余占德是本村“勒贝”,而案板地80岁的勒贝王瓜仁告诉笔者:

我学这些“勒”和其他的白马文化有三个师傅,第一个师傅叫尚善报,第二个师傅叫尚关城,他活了100多岁。他们都是其他村子的,不是案板地的。第三个师傅是强曲的余专成,我跟他学了很长时间。*2014年9月27日在文县铁楼乡石门沟村案板地对王瓜仁(80岁,案板地村民,勒贝)访谈记录。

在学习中每个勒贝采取的传授方法不同,徒弟的学习方法也不一样,比如余林机所述他学习“勒”的过程。

我们白马人的“勒”没有文字记载,所以只能凭脑子记。我1981年高中毕业就一直跟父亲学。那时候19岁,没有电影、电视,晚上就跟父亲学“勒”。我学的时候用汉字记白马语,把我们家老人所有的唱词都记下来,然后我念三遍,老人认为正确才点头认可。现在我发现我家老人搜集的内容是最全的,相对来说比较完整。*2015年1月9日在文县城关镇文县政府招待所对余林机的访谈记录。

学习的过程不仅要记住歌词,而且还要学会曲调,在一些场合要尝试去演唱,余林机说:

后来我也学会了一些(演唱的)调子。有一年我去草地乡送亲,晚上唱歌的时候,我跟那里的四个老人对唱,我唱下来了,那些老人没对下来,他们就说这个铁楼的小伙子唱得好,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在各种场合唱,慢慢地有了一些名气。*2015年1月9日在文县城关镇文县政府招待所对余林机的访谈记录。

学会“勒”的内容和曲调,掌握演唱的程式以后一个“勒贝”才算出徒了,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真正学会以后,不仅可以演唱“勒”,而且可以主持各种祭祀、民俗仪式。学者在研究中发现,“在有些演述传统中,史诗歌手还和其他社会角色结合,歌手常常同时身兼民间宗教仪式活动的祭司或巫师。……他们既是各民族本土宗教活动和风俗礼仪活动的主持者,也是各民族的知识阶层和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史诗演述往往也象征着他们特定的社会话语权力。”[4]

在白马社会中,一些有名的“勒贝”得到当地社会的高度尊重,人们的求神祭祀、婚丧嫁娶、休闲娱乐等活动都有“勒贝”的参与。在民间的文化生活中他们有很大的话语权,是很多仪式的组织者和操作者。白马藏人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就是经由这些族群的文化精英代代传承。白马藏人就是在勒贝与听众在口头叙事的过程中强化了族群文化的感知与体验,共同建构了独具特质的本土文化。

但是在调查中笔者也感到深深的忧虑,因为传统社会的转型、生活方式的改变,尤其是在电视网络等媒体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传统的演述场域正在逐渐消失,越来越多的白马藏人采用现代汉族婚礼仪式,时间由三天变成一天,很少有勒贝主持的祭祀和演唱内容,晚上人们多在看电视、上网,所以“勒”的传承面临巨大的危机。关于“勒”的传承情况,余林机告诉笔者:

余占德是知道白马文化最多的人。(他的徒弟)除了我父亲之外,还有一个案板地的班连生,去世也有十年了,他有几个儿子,但没有传下来;还有一个是入贡山我的舅舅班正联,他学了一些其中的歌词;枕头坝原来有一个人,跟余占德是同时代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杨贵林的父亲。杨贵林跟我父亲是同辈,那个人给杨贵林传了一些唱词,所以杨贵林多少能唱一些开头,他的儿子都没有传下来。*2015年1月9日在文县城关镇文县政府招待所对余林机的访谈记录。

从调查中可以看出,目前家传的勒贝已经很少了,拜师学艺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所以现在的白马文化面临失传的困境。作为口头传统“勒”的传承者,勒贝大都熟悉本民族的口头传承,掌握口头诗歌的程式规范,通过个体的演述技艺实现了口头传承的继承与发展,成为维系“勒”传承的重要因素。如果没有“勒”的学习和传承,没有新的“勒贝”的产生,不久的将来“勒”将会随着“勒贝”的逝去而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调查发现,现有的勒贝都没有愿意学习的徒弟,这是笔者最为担心的问题。

四、白马古歌的主要内容

笔者在调查中发现,要整理翻译这些白马古歌难度非常大。首先,由于这些古歌是用古代白马藏语演唱的,除了收录在《陇南白马人民俗文化研究·歌曲卷》中余林机用汉语文县方言记音的一些文本之外,没有任何可借鉴和比对的其他文本。白马语中同音异义的词非常多,一个词往往有多种解释,如果一个词理解错了,整个句子甚至整段都无法翻译。其次,这些古歌的传唱虽然比较广泛,但由于传承方式是口传耳听,所以在不同的地域甚至在同一地域的不同村寨,这些“勒”的篇名和内容也有一些区别。此外,这些古歌的内容在记忆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例如某首歌的个别内容忘记了,或者某一段落跑到了别的歌当中,这样这一首歌的内容就在中间出现了残缺,而另一首歌词中间又出现了赘文,使得同一篇目出现了不同的异文,给整理造成很大的困难。

笔者深切感受到对“勒”进行抢救性挖掘和保护的迫切性,所以决定对这些濒临失传、灭绝的白马藏族口头传统进行专题调查。2014年12月18日至2015年1月11日,笔者用了23天的时间对白马文化掌握比较全面、知道“勒”最多的铁楼乡民间艺人余林机进行了专题采访。他演唱了自己会唱的“勒”,同时进行了音像采录,然后由班旭东老师根据白马藏语发音对这些“勒”进行了国际音标记音,形成国际音标的书面文本,最后我们一起对这些文本进行了初步的汉语翻译,在此期间得到其他村寨的勒贝和白马藏人中的知识分子班海平、班述怀、班保林、杨幺妹等人帮助,完成了绝大多数“勒”的汉语翻译。

通过这次翻译,笔者了解了余林机所掌握的13首“勒”的基本内容,现分别介绍如下:

这是地上黑头人的传统(Sε35g31na5331thε35pε31lu53re31)

这是地上形成的规矩(Sε35kε53mi31kε53ndo35lu53re31)

沟杰贝有自己的风俗(ko35dε35pe53t31ε35lu53re31)

汉族人有自己的习惯(Mε35pu53dε35t31dε35ndε35re31)

接下来,勒贝提到所有在场的人:父辈大人、勒贝师傅、聪明母亲、年轻小伙、家中妯娌、小姑娘,尤其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小孩子们,把他们比作小狗、小鸡、马驹,意思是让所有说话的人停下来,然后进入正题,说明白马人结婚要唱的内容是“勒”,如果白马勒贝不传唱,“勒”就不能传下去,白马的历史就蕴涵在这些歌中,要传承白马历史还要把“勒”传承下去。这首歌还告诉我们,“勒”的内容一共有12段。

月亮好啊地方好(Dza35a53z31pu53ʂe31dhε53z31),

地方好啊时辰好(ʂe31dhε53z31pu53te31tse53z31),

时辰好啊阳光好(Te31tse53z31pu53i31ka53z31),

然后主家的勒贝就开始提问:过去、现在、将来的好日子是什么人算出来的,来客中的勒贝进行回答,接下来又问太阳是怎样舞动、奔跑、照耀的。客人回答之后又开始就新娘的穿戴衣饰进行提问和回答,旨在夸耀新娘的漂亮。接下来提问的是天上、人间、地下的规矩都是由什么人来定,回答是由天神、皇帝、地神来定。

3.《赛耀晒白》(Sε31i35ʂε31pε31)。这是婚礼的第二天早晨唱的歌,“赛耀”是早晨的意思,“晒白”是“讲述”“说法”的意思,直译是“早晨的说法”。这首歌的内容是说天亮了,今天还想喝酒唱歌,但是“口干舌燥肚子空,无精打采没精神”。所以让母辈们“赶快把水给烧开,赶快把酒给暖上”。根据内容,有人也把它叫做《催饭歌》。

6.《谷筛晒白》(ɡu35ʂe35ʂε31pε31)。“谷晒”是傍晚的意思,直译就是“傍晚的说法”,所以笔者称之为《傍晚歌》。根据篇名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首在傍晚唱的歌,内容比较短,是说天色已晚,暮色降临,人们要做好准备,晚上要唱《屋门歌》,要问门的父亲、母亲、儿子分别叫什么。

接着就问大坝子上的寨子和城池的是谁先住在这里的,回答是黑头人。此后主要“猜谜”,内容是白鸡黑鸡和花鸡各是什么种,白猪黑猪和花猪各是什么种。然后又问天空的光线是如何变化的,山上的树木叫什么名字,接下来的问题是鸿蒙未开、天地之间一片混沌,是谁把天地分开,是谁关天门、开天门,这些内容具有创世神话色彩。最后问的是一些有关植物和动物的名字。

10.《匹外晒白》(Phi241uε53ʂε31pε53)。这首歌是讲媒人怎样说媒的,也比较短,反映了白马藏人缔结婚姻过程中媒人要传话、要背酒、要提亲,主要是赞扬媒人在婚姻中所起的作用。

回答的人说白书是从达噶人(白马人)那里来的,黑书是从汉族人那里来的。但在翻译的时候笔者就有疑问,白马人没有文字哪里来的书呢?而且在这些“勒”中白马藏人一般自称为黑头人或者沟杰贝,自称为“达噶”的只是铁楼乡的白马人,所以这个翻译可能不准确。后来请教兰州大学阿旺嘉措教授,他认为这不是讲白书、黑书,而是说藏文的草体和楷体,歌中说黑书(yig nag)来自汉地,指的是藏文的楷体来自汉地,白书(yig dkar)不是来自达嘎人,而是来自印度(rgya dkar),可能是读音记错了。藏人将外来知识分为汉地和印度两种来源,所以yig nag(黑书)对应的是汉地,yig dkar对应的是印度(rgya dkar)。

13.《阿布兜晒》(a53pu31do35ʂe53)。这是“勒”中最重要的一首,但也是最难理解的一首。首先,歌名中的“阿布兜”是什么,请教了很多白马藏人,他们都说不清楚。余林机老师说他曾经听人说“兜”(do35)是一种树,但具体是什么树不知道。后来专门去九寨沟县草地乡请教当地的勒贝,他们说“兜”(do35)是山,“阿布兜”就是村寨周围所有的山。但不管是树还是山,都无法合理解释歌词的内容。其次,这首歌共有十个唱段,而且内容特别庞杂,缺乏关联,里面只有部分内容能比较准确的翻译。歌中唱“阿布兜”三个女儿的名字,笔者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分别是“天门母”“风门母”和“地门母”,但三个儿子的名字目前还没能翻译出来。

以上内容只是白马藏人“勒”中的一部分,由于笔者的时间和能力有限,还有很多村寨的“勒”没有调查,调查出来的部分内容也没有完全翻译出来。通过已经搜集和翻译出来的部分,笔者认识到白马藏人的“勒”内容非常丰富,其中既有白马藏人创世神话、族群史诗,也有白马藏人的苯教信仰、本土知识,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反映了白马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称之为白马藏人文化的“百科全书”毫不为过。

通过田野调查获知,“勒”是一系列具有特定的演述场域、演述方式、演述内容的口头传承。白马藏人社会对“勒”非常重视,被族群内部赋予神圣色彩,白马族群的文化精英也认识到这些口头传承的重要性。这套古歌作为非文字的、代代口耳相传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形成于白马藏人漫长的历史岁月,经由一代代“勒贝”的演述传唱,成为白马藏人文化的根基。白马藏人的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宗教信仰、社会规范等都凝聚在这些口传文化里,它们是本土的、原生的、主位的文化资料,是白马藏人自己的“话语体系”。这也为我们研究白马文化提供了一套新的资料,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以前大多数白马藏人文化的研究都是通过汉语文献中片言只语进行的,因而这个具有独特文化系统的族群被“言说”的过程中肯定存在很多的误解,对于“勒”歌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真正理解白马藏人的文化。

[1]杨士宏,第五淳,班旭东.白马藏语与周边其他藏语方言的层次关系研究[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14,(5):173-176.

[2]Tambiah,Stanley:Culture,Thought,and Social Action[M].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 17.

[3]巴莫曲布嫫.叙事语境与演述场域——以诺苏彝族的口头论辩和史诗传统为例[J].文学评论,2004,(1).

[4]朝戈金,尹虎彬,巴莫曲布嫫.中国史诗传统:文化多样性与民族精神的“博物馆”[J].国际博物馆,2010,(1).

(责任编辑 洮 石 责任校对 肇英杰)

Survey of Ancient Songs of Baima Tibetans

Wang Wanping, Ban Xudong

(Center of Northwest Ethnic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00 Teachers Training School of Wenxian County, Longnan, Gansu, 746400)

At the rites such as wedding, sacrifice, Baima Tibetans usually sing ancient songs named as "Le" or "Lu". These ancient songs have a long history and profou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are a very important part of oral tradition of Baima Tibetans. Base on fieldwork, the article offers a preliminary analysis of main features, performance sites, inheritance modes and basic contents of these ancient songs. The article holds that these ancient songs, which are popular in social life of Baima Tibetans, are the cultural core of Baima Tibetans, and are of great academic value.

Baima Tibetans; ancient songs; cultural features; performance sites; inheritance mode

2015-02-20

王万平(1968—),男(回族),甘肃张家川人,中学高级教师,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北少数民族历史文化、汉藏边界族群认同与文化建构研究;班旭东(1976—),男(藏族),甘肃文县人,中学二级教师,主要从事白马藏族语言文化研究。

I206

A

1001-5140(2015)04-014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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