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和她的母亲
2015-02-20羊亭
■羊亭
莉莉和她的母亲
■羊亭
一九九四年之前,我一直和母亲住在一个叫棠坞的小镇上。
棠坞是她的故乡,听说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的地方。每年春天,红白相间的海棠挂满枝头,小镇和四周山岗的茫茫花海灿若星河,叫人心醉。但是,对于这样一个美好的所在,她却视为伤心之地。
她成天黑着一张脸,好像所有人都欠她似的。这让我很小就学会了沉默与谨慎。她有些神经质,虽然年纪轻轻,却常常自言自语:“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明天我就会走,永远也不回来了。”她总这么说,但第二天仍会融入到小镇人的庸常生活中,然后继续重复着同样的话。
身边的大人背地里议论:“可怜的女人,她被那个男人伤透了心。”
“造孽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却连个名分都没有。”
那年夏天,母亲和父亲分了手。她终于如愿以偿,离开棠坞去了遥远的东南沿海城市。
父亲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抽了两支烟,朝四下一阵张望,怅怅地道:“这里也就春天配得上叫棠坞这个名字,没有海棠花,棠坞就什么也不是了。”然后他站起身,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儿子,我们走。”
我们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我旁边。他看上去有些难过。我想安慰他,其实等到明年开春,棠坞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棠坞,但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平时很少回来,我们之间疏于交流。
车开走了。透过车窗,我扭头看了看缓缓向后移去的熟悉街景。有几个老人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晒太阳,一只花猫拖着瘦长身躯,懒洋洋地步到其中一个老人脚下。在这里,时光万古如一,一切事物仿佛都没有睡醒,显得浑浑噩噩的。我想,或许棠坞确实不是母亲该待的地方。
“别看了,没什么好留恋的。”父亲说。
我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梓川。”他说,“梓川的老西门。”
“老西门?我好像听我妈提起过。”
“嗯,她应该对你提起过,其实你以前去过那里。”
“是吗?我可记不起来了。”
“你当然记不得,因为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小阿羊,从现在起你就是老西门的人了。至于以后,谁知道呢,也许你再也不会回到棠坞了。”
这让我莫名地感伤起来。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田里的作物正竞相疯长,眼目所及,皆是大片的蓊郁苍翠。棠坞早被甩到身后很远。才过去这么一小会儿,我就连它的一丝气息也感受不到了。
车子在颠簸的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两三个钟头,然后山势逐渐平缓,继而完全隐去,道路也变得开阔起来。我靠在椅背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们是下午六点到的老西门。除去途中停过一次车让乘客上厕所,满打满算,车子开了五个小时。
我当时正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父亲突然用力摇了摇我肩膀,兴奋地喊:“到了到了,小阿羊,快看,这就是老西门。”他伸手朝窗外比划,“你看那城墙,还是乾隆年间修的,已经两百多年了。”
我不以为然地往他指的方向扫了一眼。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城墙黑乎乎的,看不出丝毫历史与巍然。我想,既然以后就住这里了,也就每天都能够看到它,现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到老西门后,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莉莉。
那是个周末的午后,阳光充足,蝉鸣聒噪。无论是城门之内的老西街,还是门外的小小广场上,人们的步履缓慢而迟疑,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慵懒的气息。这让我觉得老西门虽与棠坞看上去有很大不同,但在气质上却是一样的。父亲在报刊亭前心浮气躁地翻了一阵杂志。天气太热了。他说:“小阿羊,你要不要来瓶汽水?”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更想要一本《杨家将》连环画。
“要什么味儿的?”
“葡萄味儿。”
他给了老板两毛钱。老板说他这里只有橘子味儿的。于是父亲递了一瓶橘子味儿的给我。他自己要了一瓶冰啤酒。
我们准备离开时,一个扎着两条大长辫子的女孩沿着街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父亲朝她喊了一声:“嘿,莉莉!”女孩微微怔了一下,没有答应,她看上去挺冷淡。她低着头,不太情愿地向我们这边走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妈呢?”父亲问。
“她在家。”叫莉莉的女孩说。
“我正说要去找你们呢。”
莉莉没搭话。她从父亲身边走过去,趴在书报亭的前台问:“有没有最新一期的《故事大王》?”
老板拿了一本给她:“怎么今天才来拿,莉莉?我还以为你不要了。昨天有好几个小学生问我,我差一点就卖出去了。不过你放心,每期我都会给你留着的。”
“谢谢邵伯伯。”莉莉接过杂志,正在掏衣服口袋,父亲抢先给了老板一块钱,然后又掏出三毛钱硬币,买了一只雪糕。
莉莉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不要。”
“拿着吧。”父亲说,“买都买了。”
“我妈不让我吃雪糕。她知道了会骂我的。”
“我不说,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莉莉于是接过了雪糕,小声说:“谢谢叔叔。”
父亲开心地笑起来,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们三个人没走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大声说:“哦,对了莉莉,我还没跟你介绍:这是我儿子,小阿羊。”之后他又对我说:“小阿羊,这是莉莉。莉莉比你大两岁,你该叫她姐姐。”
我没有叫她姐姐,也没有叫她莉莉。她对我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吃她的雪糕。我们快到城门口了,父亲又停下脚步,对莉莉说:“你带小阿羊去广场上玩吧,我得找你妈商量点事。”
莉莉小口地舔着雪糕,没有说话。
父亲走之前,把空啤酒瓶给我:“过会儿去邵伯伯那里退掉,退的钱就归你了。”他有点不放心,又说,“记住,像这种厚一点的啤酒瓶得退两毛钱,不是一毛。可别让他给坑了。小阿羊,你得学会和这种人打交道。”
我有点不高兴。他出手就给莉莉买一块钱的杂志,对我的慷慨却如同某种施舍,而且这施舍中附带了条件。但我还是乐于做这件事。城里有太多的东西令我着迷,连环画、玩具手枪、回力车、飞机模型……我得多存点钱。
他走出没多远,莉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虚伪。骗子。”
我知道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我,但仍不免有一丝忿忿然。
莉莉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难道不是吗?你妈离开他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你怎么知道的?”我以为他们的事只有棠坞的人清楚。这话从一个和我相差无几的小女孩口中说出,而且是在老西门,事情便有些蹊跷了。
“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她故作高明,神气十足。
也许她没有撒谎,关于父亲,她知道的比我多。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都是老西门的人,天天都可能见面,而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大约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但我没有问她还知道些什么,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你信不信,他找我妈根本就不是去商量事情?”
“那去干什么?”我说。
“你想知道?”
“不想。”
她有些失望,撇了撇嘴:“你比他还要虚伪。世上的男人都一个德行。”
我没有反驳她。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男人,就算再过很多年,我也不会变成另一个我父亲。
莉莉一口把雪糕吃完,狠狠咬了咬雪糕棍,问我:“你不是要去广场吗?”
我说:“我得先把瓶子退掉。”
她没再说什么。于是我们又折返回去,来到邵伯伯的报刊亭前。
父亲的担心并非多余。当我把啤酒瓶交给他,问他要两毛钱时,他却只给了我一枚一角的硬币。他说:“啤酒瓶都只退一毛。你也不想想,一瓶啤酒才多少钱。”
“我爸专门交代过,他说这种瓶子都是两毛。”我说。
“我这里就一毛,要不你去别的地方试试看。”
“可我们是在你家买的啤酒。”
“你说的没错。我这里负责的是卖啤酒,可不是收啤酒瓶的。”
“没有瓶子你拿什么装啤酒卖?”
“嘿,小家伙,这话你得和厂家说去。”他看上去倒挺和蔼,话也说得不急不缓,但关于钱的事却毫不含糊,总是不肯松口。“反正我只给一毛钱,你爱退不退。”
莉莉看不过去。她说:“邵伯伯,你就给他两毛吧,你又不缺那一毛钱。”
“莉莉,话是这么个道理,但我做的也是小本生意,没有多少利润。”
我捏着硬币,觉得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也做不好,势必会让父亲小瞧。当然,我更在乎的是能多存一毛钱。
莉莉说:“今年天气这么热,我们多买几瓶啤酒和饮料你就赚回来了。说不定从下个月起,我会多买一本杂志。”她转而对我道,“对了,小阿羊,为什么不把你的汽水瓶也退了?”
我赶紧把剩下的小半瓶汽水喝掉,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邵伯伯摆摆手道:“我不要汽水瓶,汽水瓶厂家是不回收的。”他说,“算了,看在莉莉的分上,两毛就两毛吧。”他很不情愿地拿了一张皱巴巴的毛票给我,好像自己受了多大损失似的。“你们现在这些小家伙啊,个个都快成人精了。”
我收好钱,没有马上就离开,眼睛落到了那一箱连环画上。
我蹲下身,学父亲的样子,拿起一本《杨家将》翻了起来。
邵伯伯弯着腰:“算你有眼光!这些可都是宝贝,全梓川也就我这里才有。”
“怎么卖?”我问。
“都是些旧书了。五毛一本,处理价。”
“能不能便宜点?”我刚开始存钱,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五毛。
“这已经够便宜了,都快赶上废纸的价啦。”说着他直起了身。
我有些不舍,却又无能为力,刚准备要走,莉莉却说:“喜欢就拿一本吧。”
我没有告诉她钱不够,我说:“还是以后再买。”
她坚持说:“拿两本。”并干脆利落地掏出一块钱给邵伯伯。
我没有拒绝,选了《杨家将》的头两册。
邵伯伯弓着背在里面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旧画报,像个手艺人打量自己的杰作一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对我说:“看得出来你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这一点骗不了我。我猜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搞收藏的。你看看,我这张画报还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我一直不愿意拿出来给人看,如今识货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要是喜欢,我可以两块钱卖给你。”
我对旧画报没有什么兴趣。我说:“我还是更喜欢《杨家将》。”
邵伯伯说:“《杨家将》当然要买,但毛大爷的旧画报应该作为首选。现在两块钱卖给你,过几年你一出手,搞不好就是两百元啦!今天看它是一张旧画报,以后它可就是一件珍贵的文物了。”
我没有中他的圈套。老实说,像这样的画报在棠坞每家每户的墙上都贴着不少,有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刘少奇,还有十大元帅,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再说,既然有这么好的事,他一个生意人怎么会舍得拱手相让。
莉莉显然也看穿了他的伎俩,故作焦急地催促我:“小阿羊,你还去不去广场了?”
邵伯伯摇着头,惋惜地道:“我会给你留着,小阿羊。我是不可能看走眼的,总有一天你想通了会来找我买。不过嘛,到时候可就不是两块钱的事了。”
我说:“你先把《杨家将》剩下的三册留好吧,等我凑够了钱,第一时间就来取。”
“当然了,我会给你留着,我都会给你留着的。”
我和莉莉离开了报刊亭。我们看了看对方,以不可思议的默契笑了起来。她说:“骗子!他对每个人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只要有人肯多出哪怕一毛钱,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卖掉。”
从心内讲,我挺感激莉莉告诉我这些,但同时又掠过一丝忧虑,我担心万一被她言中,邵伯伯会把另外三本连环画卖给别人。
莉莉又拿起了先前的腔调:“他们这些人都一个样,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这次她说的是“他们”,不知是刻意的,还是顺嘴而已。
她走在我右边稍稍靠前,并渐渐加快了脚步。经过香气扑鼻的蛋糕房和一家理发店,又绕过两棵巨大的黄葛树,便朝里面的院子走去。
我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广场不是直走吗?”
她回转过头:“小阿羊,我帮你买了书,你也应该帮帮我对不对?”
“钱我会还你的,不过你得容我缓缓。”
“还什么还,就当你爸没有给我买杂志吧,何况我也不想让他买。”
两扇灰色的大铁门敞开着。一边的门柱上,凹刻有“梓川工商银行宿舍”几个字,表面刷了一层红漆,因为年深日久,有些地方漆皮已经剥落。
我问莉莉:“你要我帮什么忙?”
她停住脚:“其实也不全是帮我,这也算在帮你自己。”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可得这样一直生活在一起。你一点都不好奇他每天都干些什么吗?”
坦白说,我不想。就算知道了他的为人又如何?母亲倒是知道了,最终选择了离开。如果我也离开了他,我的生活将会怎样?这不是一件值得去冒险的事。
“我要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莉莉咬了咬牙,“你和我一起去。”
我本想拒绝她的,但一个人去广场也着实无聊。对于老西门的一切,我都还无比生疏,而眼前的莉莉,她对我的过往似乎颇为了然。单凭这一点,我觉得我也应该知道些和她有关的事。
我们进了大门。院子里没有别人,四栋房子的墙根前都停放着自行车,只有单元门前留了狭小的过道。
莉莉没有径直走向其中的某个过道,而是越过了东西两栋楼前的自行车,前面是一条逼仄的小巷。我跟在她后面,不小心把那辆自行车碰倒了,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好在动静不大。
莉莉拉了我一把,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么笨。”
我想把自行车扶好,莉莉又说:“别弄了,一会儿还出来呢。”
那条巷子黑洞洞的,而且只能容一人侧身过去。地上有许多碎石和玻璃瓶子,因为阳光无法照及,充满了霉味和刺鼻的腐败气息,我知道,就在脚下看不见的地方,说不定还有老鼠、蛇、蜈蚣、蚰蜒或蟑螂。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可莉莉却步伐坚定,从从容容,简直是轻车熟路。
巷子尽头是一小块杂草丛生的荒地,满地都是楼上住户顺手扔下来的垃圾。从宿舍楼伸出的窗栏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各种衣裳。有些内裤底部还残留着未洗净的痕迹,却仍被衣架大大咧咧地撑开,像不知羞耻的人在光天化日下豪言自己的隐秘。
莉莉弯下腰,紧挨着墙边小步往前走。
这时我看到一只细腿蜘蛛爬上了她的肩膀,我在后面喊她:“你身上有一只黑寡妇!”
她迅速转过身,把食指伸到嘴边:“嘘!小声点。”
我捡了根棍子把蜘蛛挑下来,心想这回我可帮了你大忙,我救了你一命。
她朝地上看了看,轻蔑地说:“这哪里是黑寡妇,大惊小怪。”
我们在一个窗台外停下。上面晾的衣服比别处的更鲜艳夺目,而且清一色都是些女人的物件。窗子的一边拉上了窗帘,另一边的顶端掉了两个扣环,帘布耷拉着,豁开一道口子。莉莉侧着头,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对我低声道:“千万不要出声。”然后将头慢慢上移,刚好够着中间的空当,一动不动地窥视着屋内情形。
她一手抓住窗子的栏杆,一手垂下来。垂下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
她趴那里看了一会儿后,气乎乎地蹲下身,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招惹了她似的。
我哑着嗓子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深吸了几口气:“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没有照她说的做。莉莉看上去虽一副伶俐的样子,其实倒有些傻里傻气。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却偏要看了让自己糟心。
“怎么不看?”她抬了抬下巴,“你就是个胆小鬼。你不愿意接受现实是因为你害怕知道真相,害怕知道为什么你妈要离开他,不惜抛弃掉你也要离开他。”
我想要反驳,但她说的好像又句句在理。我本无意去窥探什么真相,可她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看个究竟倒真成她眼中的胆小鬼了。
即便有些心理准备,但当我透过窗帘看到屋里那一幕时,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那些只在电视里才有的画面,被母亲断然禁止瞟半眼也不行的画面,竟就在眼前出现了。
——他们在亲嘴。我的父亲,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莉莉的母亲。
他们坐在沙发上。女人一身火红的连衣裙,一只凉拖鞋挂在她脚尖,另一只躺在沙发前不远处。父亲双手揽着她腰,脑袋不时地左右偏来偏去。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害怕极了,却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莉莉仍然余气未消,脸色发白:“他们真叫人恶心。”
我们离开了那里。正要进入小巷,莉莉说:“怎么不说话?你是怎么想的?”
我摇摇头:“我没怎么想?”
“你就不难过?不愤怒?不觉得厌恶吗?”
我当然难过、愤怒并且厌恶,但是即便再强烈,我母亲也不会回来了。棠坞的人们说得没错,她已经被父亲伤透了心。如今我也窥见了父亲的秘密,我的生活会不会也将发生变化?我不知道。
莉莉还在喋喋不休:“他们大人就是这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教训起人来还振振有辞。”
我对她的话深有同感。以前在棠坞,母亲常常会为了一个电视镜头或一首歌流泪不止,有时甚至悲伤地哭出声来,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从来不会告诉我她为什么哭,而是拧着我的耳朵,悲伤变成了愠怒:“滚开,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管。”如果是我随着剧情起伏而悲欣交集,她也会无端地责骂:“这是你能看的吗?你才多大,怎么就不知道学点好?”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做才能遂她的意,也许对她而言这也是个难题。他们不允许我们介入他们成人的世界,却总在左右我们的生活。
莉莉说:“不能太便宜他们了。”她从地上捡起两颗石子,递给我一颗大的,朝她们家的窗子努努嘴,“你敢不敢?”
我说:“你敢我就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她往前走了几步,扬起拿着石子的手。我也举起了手,等着她接下来的举动。如果她选择放弃,我也会把石头丢掉。
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们一起数一二三,然后扔出去。”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准备好。”
我吸了一大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们一起数“一、二、三”,然后同时把石头扔了出去。
莉莉打偏了,石子击中到一根窗栏杆上,发出一声脆响,反弹一下掉在了地下。我扔出的石子不偏不倚,正好飞进屋里。我们听到一阵尖利的惨叫。
莉莉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巷道,飞奔向外面的老西街。经过巷口时,又弄倒了一辆自行车,于是跟着哗哗啦啦倒了一长排。我们没有回头,一直跑到老西门外的广场上才停下来。
莉莉望着我,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她看上去很开心:“看把你吓的。”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谁说我害怕了。”
“你不怕吗?”她笑得弯下了腰,“你的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
我说:“那是被你捏的。”
她松开我的手,夸张地撇了撇嘴。
之后我们去了广场后面的梓川公园。我初以为那不过是梓川城边上突兀冒起来的一座普通小山丘,进去之后才感到这区区之地竟然包罗万象。这里不仅是一个流动的市场,兜售各种物件的小商贩边走边吆喝叫卖,热闹非凡,还有许多好玩的去处。半山腰的几座八角亭里,男男女女正拉琴唱歌,自得其乐;平台处摆了竹椅竹桌,四座都满满当当,人们或打牌或吃茶,一副闲散优哉样;顺着小道攀援而上,一方碧池里有成百上千尾锦鲤,池边山石上刻了“岩池”两个大字,落款者是田颂尧。我知道,这田颂尧便是老年人提到的“田冬瓜”,我听过有关这大军阀的不少传奇,不禁感叹自己居然和历史上的人物离得这样近。最让我感叹的还在后边。我们到了山顶,那里满是仿造得极其精巧的亭台楼阁,门廊边挂着书画,木柱上刻了行草,其中不乏郭沫若、启功等人的手笔。建筑的中央是杜甫草堂,杜甫生平馆,我这才知道,在一千多年前,大诗人杜甫还来过我们这里。当时我刚学了他的《绝句》,于是顺口背了出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莉莉说:“这又不是他在我们梓川写的。你知道他在这里写过什么诗?”
“我不知道。我就学了这一首。”
“你真笨。”莉莉指了指墙上用隶书写成的一幅书法,“这不是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说不定他当时就坐在这屋里写的。”
我说:“怎么可能?这房子看上去修成还没几年。”
“那也是在这个地方写的。没有房子,这地方总该有吧。”
我们走在梓川一隅,走在历史的深浅里,把先前的事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莉莉走在我前面,快乐地说东道西。我们去玩了会儿气枪打气球,进山洞里的“地下魔宫”探了一次险,莉莉还买了两个好大的棉花糖。
那是个美好的下午。虽然我到老西门并不久,但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融入其中,几乎了解到了它的全部。
我们回去的时候,在老西街口子上碰到了父亲。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像个闲汉一样晃悠着。我看到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他挠了挠脑门,有些闪烁其词:“刚才过街的时候被三轮车挂了一跤,把我头都摔成这样了。”
我松了口气。莉莉朝我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你们去哪了?”父亲问,“我去广场上找了你们两圈都不见人。”
“我们刚从梓川公园下来。”我说。
“公园有什么好玩,都是些骗小孩子的东西。”
“所以我们才去啊。”莉莉说,“何况又不全是小孩,那么多大人不也在往上挤?”
“他们啊,”父亲耸耸肩,“那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人,毫无理想毫无追求,得过且过地玩牌打麻将混日子。”
我说:“我们主要是去看田颂尧的题字和杜甫草堂。”
“看出个什么名堂没有?”
我没有说话。莉莉嘀咕道:“又不是非得要看出个名堂来。”
“那就对了,都是些现代人修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有一点古味。我们和古人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父亲说,“这么大个梓川,惟独留下来的古迹就只有城墙和老西门了。只可惜如今没有几个人重视它们。你们要真有心,应该多去看看我们的城墙。”
莉莉有点不耐烦:“我得回去了。”她说,“小阿羊,等下次放假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父亲说:“时候是不早了,我们也得回去了。”他又转向莉莉道,“过几天我带小阿羊去你们家。”
莉莉没有理他,径直就走了。
父亲在那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冲我朗声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儿子,你们这么快就成朋友啦!”
我没有说话,低头翻了翻连环画。
“嘿,这玩意儿是哪来的?”
“莉莉给我买的。”
“看来你们已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啦。”父亲点点头,“嗯,这是应该的,莉莉可是个好孩子,当然了,你也不错。依我说,你们应该更好些才对,就像姐弟俩一样。”他越说越得意,也不知他在得意个什么,“你也觉得莉莉会是一个好姐姐,对不对,她简直已经把你当弟弟对待了?”
“但莉莉不是我姐姐。”我说,“我也没有姐姐。”
“嗨,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想想,你初来乍到的,有这么一个姐姐一样的人照顾,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过了几天,父亲真领着我去了莉莉家。
其实当我们来到那两棵黄葛树下时,我就猜到是去莉莉她们家了,但我还是故意问他:“你这是要带我去看城墙吗?”那些天他老和我提到城墙,说要让我见识一下梓川的灵魂。
“不,今天不是个看城墙的好日子。我们去莉莉家,你应该认识一下她的妈妈。”也许是担心我会多想,他又说,“就是普通认识一下。你和莉莉是朋友,我和她妈妈也是朋友。多认识一个人,就算多一个朋友了。”
我只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开门的是莉莉。她看到我时有些惊讶,好像想问,“小阿羊,你怎么来了”,但当她注意到我身后的父亲时,脸突然沉了下来。
她没有招呼我们一声,自己进了屋里,背对我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我和父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搂着我肩膀一起走进屋子。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他拍了拍他旁边的空位,示意我也坐下。我想起那天他和莉莉的母亲就坐在那里亲密地接吻,心里有点抗拒。我没有去坐。
“我妈不在家,她说她去单位了。”莉莉说。她没有回头。
“这个时候她还去银行干吗?”父亲问,“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父亲坐着。我站着。看得出他也有点百无聊赖。我想提醒他,要是莉莉的母亲不在,我们就下次再来好了。但我没有说,因为他已经把整个身子都靠到了沙发上,仿佛在这比家里更适合打个盹儿。
屋里的陈设简单却考究。沙发大概已有些年头,上面罩着一层镶边薄套,套子中间绣了色彩明丽的花草,手工极其精细。这是那种老式的集体宿舍,没铺一块地板,有家具的地方都垫着地毯,地毯的颜色各不相同,但看上去应该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和上面的家具都很相称。电视柜中间的格子里有一台录音机,一旁码了整整齐齐的几摞卡带。紧挨着电视柜的是五斗柜,上面摆着一瓶塑料花和两个木质相框,里面一张是女人的单人照,另一张是她和莉莉。她看上去比我母亲稍年长一些,但却依然年轻,特别是那一张单人照,衣着和发型都很时髦,她手里拿着墨镜,牙齿轻轻咬住镜腿的尾端,似笑非笑的,显得那么美丽、新潮、张扬,而且气质不凡。我正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背后传来了高跟鞋走路的咯噔咯噔声响。
声音在门口停住,于是我看见了照片中的那个女人,莉莉的母亲。
不得不说,她比照片里的样子更好看,也更年轻。她披散着头发,上身穿一件红衬衫,下面是一条那年月极少见的黑色短裙,腿脚修长,呈现出柔和的线条。
父亲坐直身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莉莉说你去银行了。”
她点了点头。她的脸红扑扑的,额头冒着细汗,一绺头发贴在脑门上。
“他们怎么说?”父亲问。
“能怎么说。”她的眉目间显出一丝倦意,“还不是老一套。说我的问题又不是什么个例,国家的文件和政策都在那摆着,有意见去找劳动局。”
“找就找。你十八岁就进了银行,任劳任怨十几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们让你下岗就下岗,说到哪你也占理。”父亲说着站了起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算了。”莉莉母亲说,“闹了这么久,我也累了烦了,而且看样子是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好在前几年分到了房子,不像张大爷他们家,儿子五十出头下了岗,不仅工作没了,房子也没到手,跑了好多关系,又是拿钱又是送礼,到头来只给每月少了二十块房租,一大家子挤那么小的屋里,每天都够吵两架了。”
她把目光移向我,好像进屋这么久了,这才突然看见我似的。她说:“嗬,这是小阿羊吧?”
父亲对我说:“还不快叫米阿姨。”
我小声喊了她,显得有些局促,视线不知该落向何处。
“你怎么不坐?”米阿姨说,“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孩子。跟妈妈住在乡下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父亲说:“是太老实巴交了。现在这个社会,可得让他好好历练历练。”
米阿姨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肩:“天啦,你怎么这么瘦!”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重,和着汗味,扑来阵阵热气,不觉让人想到窗栏上晾晒的那些内衣内裤。
莉莉回头瞥了我们一眼,很快就又转过去了。
米阿姨将我按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啧啧摇头:“你妈妈真是好命,她自己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父亲说:“要不你认他做个干儿吧?”
米阿姨抿嘴笑了笑。她笑得有点刻意,其中仿佛包含了不少内容。
她出了会儿神,突然尖声朝莉莉说:“米莉莉,你是怎么回事?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打声招呼。你不会去泡两杯茶吗?”
父亲制止道:“喝什么茶,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莉莉和小阿羊已经很熟了,我今天来是专门叫他和你认识一下。”
“是该带来让我看看。”米阿姨说,“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刚刚从娘胎里出来,转眼都快十岁了。”
莉莉坐那里没动,米阿姨也没再说什么。她起身去泡了两杯菊花茶,还端了一小碟西瓜子,里面有几颗大白兔奶糖。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来老西门之后,我和父亲也去别人家串过门,以前在棠坞就更不用提了,但是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款待。
米阿姨一边嗑着西瓜子,一边抓了两颗奶糖递给我。
我没有接,我正喝菊花茶。里面加了冰糖,甘甜中透出阵阵清香。
父亲说:“米阿姨给的,你就拿着吧。”
我于是接了下来,并谢过了米阿姨。
父亲又说:“你不分给莉莉一颗吗?莉莉都那么照顾你,你是不是应该想着她一点呢?”
米阿姨说:“不用管她。这些她平时没少吃。”
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对莉莉喊了声:“米莉莉,你要不要啊?”
莉莉没理她,仍埋着头在那写写画画,一副认真忘我的状态。
我来到她的桌子旁边,放了一颗奶糖在她面前。莉莉正在练大字。握毛笔的手上满是墨汁。她正前方的桌子上,摆了一本薄薄的字帖,书页的页眉上印有“欧阳询书《九成宫》”几个字;右前方堆了厚厚一摞写好了的。她写得很不错,一笔一画和字帖上相差无几,每个字都周周正正的,而且又黑又大。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真不愧是大字。
看到我给她的大白兔奶糖,她抬起头,对我做了个鬼脸,便认认真真地剥了起来。夏天的天气很热,外面粘着糖纸的地方已经有点融化了,她把粘手上的糖用写过的废纸小心拭去,然后把整颗糖放进嘴里。
莉莉不像上次那样扎两个羊角辫,而是梳了光溜溜一条顺在背后。她的头发很好很长,换作其他发型应该更好看,但她却总扎成大长辫子,让人觉得有点过时。而且她身上的衣服也是落伍的粗布蓝底小碎花,手工缝制得虽然精细,领口却如同旧时的旗袍样式,不仅如此,布纽扣也是那么不合时宜。同她母亲周身上下的时尚光鲜相比,她显得土里土气的。就好像她母亲才是真正的现代人,而她则更像是从古代走出来的。
这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老西门。古旧与新潮,传统与现代,落后与先进,无论从建筑还是街面上的细微物件,抑或人们的生活日常、言谈习性,再没别的什么地方能像老西门这般既分离又融合,既矛盾又统一,杂糅得如此恰到好处。
莉莉说:“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刚喝了菊花茶,满嘴都还甜着呢。”
父亲和米阿姨在一旁谈论着他们的事。
父亲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米阿姨说:“什么怎么办,下岗是已成定局了。单是我们工行就下了那么多,全梓川,整个国家又得是多少呢?我在老西门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一个把生活过得走投无路的人。”
“我的意思是莉莉还这么小,你一个女人家又没了工作,以后难免会碰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日子还不是要照旧往下过,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父亲叹息一声。啪啪按了几下火机,点燃一支烟。
米阿姨说:“嘁!你叹什么气,下岗的是我又不是你。”
无论父亲是出于真心,还是面子上的虚情假意,我都有点为母亲难过。在棠坞,母亲不也是一个人带着我,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半句这样的话。我把剩下的那颗奶糖塞进嘴。也许是先前茶水里冰糖加得太多了,奶糖的香甜竟被冲淡无余,味同嚼蜡。
莉莉说:“你坐呀,杵那儿干吗?”
我在她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大口茶,把奶糖直接吞了下去。这样子不像在吃糖,倒和吃药差不多。
莉莉又提起笔,但没有接着写字。她说:“小阿羊,你要不要试试?”
“我?”我连连摆手道,“我从来没弄过这名堂。”
“所以才叫你试嘛。”
我握住笔,带着初次体验的激情,墨汁的香气令我陶醉。那时我正学着用铅笔描《杨家将》里面的简单图画,但大字还是头一回写。我的手抖得很厉害,当郑重地把一个字写完,手里已经满是汗水,而且那个字写得头重脚轻,歪斜得不成样子。
莉莉说:“你是不是捉过小鸟?”
我说是。这还用问,棠坞的孩子有哪个没捉过鸟的?不仅捉过,还拿弹弓打过,爬树上捣过鸟窝。
“小鸟的爪子呢?”她问,“你摸过没有?”
“当然摸过。”我不知她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禁好奇起来。
“这就对了。我一看你写字抖成这样就知道,你肯定摸过小鸟的爪子。”莉莉说,“小孩是摸不得小鸟爪子的,摸了写字手就会抖个不停。不但小孩摸不得,大人摸了也会遭殃,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等上了年纪就手抖,脚抖,嘴抖,全身都抖。”
我不知道她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有点好笑,同时又有点后怕。我知道棠坞和老西门好些喜爱养鸟的老人确实有手脚颤抖的毛病。但即便是这样,我仍对她说:“可我写钢笔字的时候就从来不抖。”
“只有毛笔才检验得了。毛笔已经传了几千年了,有灵性的。”
她的话让我心生敬畏。赶忙把毛笔放在桌上,以免它察觉了我手上的罪恶。
莉莉笑了笑:“没事,你多练练就是了。等你习惯了笔,笔习惯了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那时候就不抖啦。”
“你练了有多久?”
“快三年了。”她把声音压低了些,“我妈非逼着我去学这学那,但我只喜欢写大字,好在她倒也不是太反对。”
“你写得很好,你是写大字的料。”
“那当然。”莉莉自豪地说,“我还得过奖呢。我们学校的,梓川县的,市里面的我都得过。我给你看我的奖状吧。”
她拉着我去了里面的房间。那是她和米阿姨的卧室。墙上贴满了那时风头正劲的明星画报。她在床下面的箱子里翻找一气,真拿出几张奖状来。
莉莉说:“你要是想学写大字,我可以带你去找老西门最好的老师。”
我挺羡慕莉莉,如果我也有两张这样的奖状,父亲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但我当时一门心思都在连环画上头,梦想有一天也能把美丽的棠坞和我认识的人画在纸上,广为流传。说不定在某个远离老西门的角落,就能遇上我的知音。
在那之后,我隔三差五就去莉莉家。
父亲是老西门邮政局的邮递员。常常要把信送到十几二十里的乡下去。他去送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翻连环画。他说:“小阿羊,你不能老这么一个人待在家里,你得多和人交际一下。”
于是他就把我送到莉莉家,和米阿姨打一声招呼,再骑上自行车去邮局。有时我也独自一人去。
米阿姨虽然下了岗,但她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她照旧穿着时尚,浑身喷香,时不时地哼两句歌。她还文了眉毛,是那种墨黑如黛的柳叶眉,很称她皮肤和那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有一天,她打开门就问我,觉不觉得她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我说:“你的头发怎么了?”
她笑着道:“昨天去烫的,今年可流行烫这种卷发了。好看吧?”
“嗯。”我点点头。其实我更喜欢她平素自然的直发。
“你说染成黄色的好不好?”米阿姨说,“最近我一直纠结是染还是烫,现在烫了吧,又觉得还是染了好。”
我说:“黄头发那不成外国人啦?”
她大声笑了起来:“对,烫都烫了,就不要后悔。”她摸摸我的脑袋,然后去镜子前拨弄她的头发去了。
米阿姨就是这样,在她看来,仿佛没什么事好值得去计较的。刚下岗那阵,她倒犯过几天愁,但是没多久,她就把这事给忘掉了。
从她们家的五斗柜里,她也总能源源不断地取出各种小零食:核桃、葡萄干、雪饼、柿饼、薯干……这是我在家所享受不到的。米阿姨甚至让我品尝了她自制的青梅蜜饯。她说,要是我觉得味道不错,她会选在一个人多的时节拿到老西门去卖掉。后来,我们还真去老西门的广场上卖过一次。
米阿姨问我和莉莉:“你们觉得卖多少钱合适?”
我说:“卖两毛。像卖冰糖葫芦一样,穿在一根竹签上,两毛一串。”
莉莉说:“蜜饯又不是冰糖葫芦,再说,那么黏糊糊的,怎么往上穿?”
米阿姨说:“还是装塑料口袋里合适。每袋装几颗呢?”
我说:“装十颗,两毛钱一袋。”
莉莉却说:“五毛。卖两毛还赚个什么啊?”
米阿姨以少有的赞许目光看了看莉莉:“嗯,和我想的一样。”她又对我道,“小阿羊,看来你不适合做生意呀。”我知道她只是顺口说说,并非存心挖苦。
我们把蜜饯用塑料口袋一一装好,最后剩下两颗,我和莉莉每人分了一颗。米阿姨的手艺真没得说,青梅的酸涩和蜜糖的甜腻得到了很好的调和,腌制的时间也掌握得适中,蜜饯的味道很不错,吃了一颗还想再吃一颗。
米阿姨说:“去吧,我的工作是生产出来,卖得如何就看你们的了。”
我们临出门前,她又给了我们一盒牙签,她说:“记得给买的人两根牙签,这样糖才不会粘到手上。”
我心里想,蜜饯已经足够好了,加上米阿姨这么细心周到,我们一定会卖个好价钱。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们从黄葛树那一直走到老西门口,没有一个人问我们的蜜饯怎么卖,人们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们都很失望。莉莉说:“这样肯定卖不出去,我们应该像别的小贩那样吆喝才行。”
这可是个问题。虽然在外面叫卖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而且老西门也没几个认识我的人,但我总觉得这样一来我们就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会让人陷入无形的窘境之中。
莉莉好像明白我的顾忌。她拿了一袋在自己手里,走到我前头,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蜜饯卖啦,蜜饯卖啦!好吃又解暑的青梅蜜饯啦!”
这还真招徕了几个顾客。但他们都只是问问价格,并不真掏钱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说:“能不能少点?四毛钱我就买一袋。”
莉莉说:“不行。一分钱一分货,我们的蜜饯和别的不同,这都是我们亲手腌制的,清洁,个儿大。”
“自己做的呀?”女人挑挑拣拣,“自己做的味道能和食品厂的比吗,能不能先尝尝?”
“不能,”莉莉看上去不太喜欢那个女人,“我们每袋都装好了的,你尝了不买我们怎么卖啊。”
女人撇撇嘴,踩着高傲的步子走了。
我们后来又去了梓川公园。眼见莉莉都那么卖力,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边走边“蜜饯卖啦,蜜饯卖啦”地叫。刚开始确实很困难,引来一些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年纪不大,却也学会了大人买东西时的那副嘴脸,不像砍价,倒像是存心叫人难堪。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我和莉莉甚至玩起了看谁声音大的比赛。我们还去大人们喝茶打牌的地方兜售,起先别人都不理我们,兀自打牌,后来实在招架不住,我们还没走近,他们就扬起手叫:“去去去,走远点,又不是叫丧,把人一副好牌都叫乱了。”
大半个下午,我们只卖出去了两袋。
莉莉把一块钱交给米阿姨时,她没有要。我以为米阿姨会难过,谁知她对我们说:“已经很不错了,我以为你们一袋也卖不出去呢。”她撩拨了一下满头卷发,“这种事情,还是得要我亲自出马才行。”
我们跟在她身后,首先去的是邵伯伯的邮亭那儿。
邵伯伯正准备关门,看到米阿姨过去便停了下来。他老远就冲米阿姨道:“这不是小米吗,真是稀客啊,听说你跳槽了,不在银行干啦!”
“狗屁!有你这么挖苦人的吗?”
“嗨,不是我说,你不在银行待是对的,这年生,做点什么买卖不比在事业单位强啊。”
“那是你,我们没手艺没头脑的,就只能被社会淘汰。”
“你要被淘汰了那真是天理难容。你可是我们老西门的大美人,而且还这么年轻,眼下正是你的好光景呢。”
“锤子的好光景!就是有,不多仰仗你们这些老街坊们,就算日子熬到头,也还是这么个卵样子。”
米阿姨这样的女人说话居然也会带脏字,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她上衣的领口很低,言谈之间胸口一抖一抖的,邵伯伯老拿一双老鼠般的眼睛朝那扫来扫去,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看了看莉莉,她的脸色铁青,我真怕她会突然冲上去和人厮打起来。
邵伯伯说:“这是什么话,你小米有啥事只要言语。别人不说,我老邵肯定是在所不辞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米阿姨把装着青梅蜜饯的大口袋往报刊亭的前台上一放,“这些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在外面零售五毛一袋,你开个能接受的批发价吧。”
邵伯伯瞪大眼睛:“小米啊小米,这可不像你啊。你这不是下好了套让我往里钻吗?”
“看你把话说得多难听。生意人讲究个你情我愿。要是你觉得我的蜜饯上不了台面,直说就是了,我这就走人。”
“你想哪去了,我老邵的为人你还不知道?”邵伯伯看了看米阿姨手里的蜜饯,“真是你亲手做的?”
“那还有假。”
“能让先尝尝吗?”
“怎么不能?”说着米阿姨拆开一袋,拈了一颗送过去。
邵伯伯起初似乎是准备用手去接的,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他的目光有些躲闪,却分明在期待着什么。倒是米阿姨显得大方些,她把蜜饯直接喂到了他的口中。邵伯伯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品尝的样子,连连点头。一颗小小的蜜饯其实不值得他如此回味,他的举动让我都有些反感。
不过这笔交易还算顺利。米阿姨卖出去了五袋,每袋五毛,一分不少。这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
我们和米阿姨顺着老西街一路往前,到了老西门,又绕到街的另一边往回走,这么挨家挨户地推销,直到天黑,也只卖出去了一半。后来的几天,我每到她们家,米阿姨都会拿剩下的蜜饯招待我。即便是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让人招架不住。
蜜饯的生意行不通,米阿姨又冒出了做烤肉串的想法。
她们家的冰箱里,一时放满了羊肉、鸡胸、鸡脆骨、鸡胗、鸭肠、鹅肝之类的食材。我梦想米阿姨能尽快探索出一套制作烤串的方法,以便早一点尝到另一种美味。但米阿姨只是催促我和莉莉快些往竹签上穿肉,因为这个,莉莉已经好些天没有碰过毛笔了。我看到莉莉那双写字的手上沾满残留的血迹,心里隐隐地难过起来。
我和莉莉都挺努力,但是很难掌握穿肉串的窍门。不是肉太多就是太少了,要么肥多瘦少,要么瘦少肥多,看上去总不如米阿姨穿的匀称。
做骨肉相连的时候,米阿姨还习惯往里加一点青椒,她说这样可以变一下口味。但我和莉莉的意见一致:变换口味可以单穿个青椒串,人家要的是骨肉相连,你往里添些别的,到时候还卖骨肉相连的价,谁会买你的账?
米阿姨直摇头,“哎,看来你们都不是做生意的料。”
一切准备就绪,米阿姨终于开始尝试着烤起来。试验了好久,要么味道太淡,要么就是太咸太辣,或者孜然和花椒的比例搭配得不好。我和莉莉试吃了不少,开始上火,嘴里生了好几个溃疡。
我想说服米阿姨,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但那时候她一门心思只想烤出世上最好的肉串,她甚至塞给莉莉十块钱,让我们去老西门或跑遍整个梓川城,搜罗所有种类的烤串。
我对莉莉说:“我感觉我的舌头已经尝不出什么样的烤串才是真正的好烤串了。”
“可不是吗,”莉莉吐了吐舌头,“我看她简直快要疯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还是兢兢业业去买烤串,然后像干一番多么宏伟的事业一般,郑重其事地品尝它们的不同之处。
老西门外有一个小小的羊肉串摊点生意很不错。摊前斜放着个大纸板,上面写了“买买提羊肉串”几个字,大字下面还有几个小字——“正宗独特的新疆风味”。字写得很难看,我想要是莉莉为他写个招牌,说不定他的生意会更好。
烤肉串的老板是个大胡子,自称艾尼瓦尔·买买提,新疆和田人。但我老觉得他的胡子是假的,一阵大风就能刮掉。
我说我们要一串。老实说,吃了那么多烤串,仿佛所有的嗅觉与味觉神经都麻木了。这会儿我们有点敷衍了事,只想着快点把没跑过的摊点都跑完。
“一串怎么烤嘛,一串烤不出好味道,最少嘛也得一个人两串。”他的鼻音很重,吐词非常刻意,这更让人觉得他不像是新疆人。
后来我们要了四串。我们本打算再去公园里看看的,但莉莉咬了一口肉串后,突然瞪大了眼睛,叫我也赶快尝尝。我于是也咬了一口,那冒着热气的酥脆香软很快便在口中融化了,确实是别家所不能比的。
米阿姨也说,我们这回可立了大功。但是这么好吃的肉串摆在眼前,要去完整地效仿却是何其艰难。结果还得米阿姨亲自上阵。每到关键时候,她都能显示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超常能力,并且最终把问题解决了。她总是有自己的办法。
没过多久,在老西街的一个丁字路口,米阿姨的烤肉摊开张了。
看到她的摊点那儿冒起阵阵青烟,她一副忙碌快活的样子,我长舒了一口气。父亲说:“女人真要干点什么事,通常比很多男人都出色。”他操起双手,很久才说了一句,“你妈要是有她身上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这话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米阿姨利用上午和晚上的时候穿肉串,下午出摊。生活就这样慢慢地有了规律。我和莉莉有时当然也得帮帮忙,但多数时候我们只管干自己的事。
莉莉非常用心地写了几幅大字,听她说是要去参加市里的青少年书画比赛。她知道我正在学着描连环画,于是怂恿我和她一起去参加。
我说:“我的画都是照着别人书上画的,能参加比赛吗?”
莉莉说:“不是原创大概不行吧,你为什么不自己好好画一张?”
“这不是还没学会吗?画画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像写字,多练就会有长进。”我有点失落,“这回你一定又能得一张奖状。”
“不止是奖状,这次还有奖金。最高有两百块钱。”
“两百?那可是一大笔啊。”
“我倒没抱那么大希望,能得个三等奖就不错了。”
“三等奖有多少?”
“五十。”
“那也不少了。”
“你画一张试试吧,就当是陪我一起参加。”莉莉的眼里充满期待。
我答应了她。思前想后大半个晚上,最后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我挑了几匹不同场景里形态各异的马(要知道《杨家将》里面最不缺的就是马了),把它们拼凑在一起,马上面的人当然不能要,之后在空白处写下“八骏图”三个字,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莉莉看了也说好。她说:“我们都得个三等奖,以后就不缺钱花啦。”
寄出去参赛之前,我想了想,用橡皮擦把那三个字擦掉,然后又让莉莉帮我重新题了字。我想,之所以做这件事,纯粹就是为了莉莉。
米阿姨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一次我无意听到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叫她 “烤肉西施”。她在很短的时间就赚了不少钱,那相当于她以前在银行上班的大半年工资。她的心情很不错,脸上泛起成功女性的光泽。她说:“早知道这样,何必还要等到下岗,早几年辞了职出来,现在哪里还会是这个样子!”
米阿姨给自己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条牛仔裤。连衣裙的颜色很鲜艳,她穿着也合身,简直像电视里的时装模特。可牛仔裤却破破烂烂的,上面到处是洞,膝盖、大腿白皙的皮肉外露,连我看了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她还亲手给莉莉缝制了一件新衣裳。布是在梓川城里最好的布匹店买的,布的质地很好,但莉莉却不那么高兴。因为米阿姨还是做的那种老式样,虽然她的手艺不错,可哪个女孩子愿意总穿着过了时的东西呢?
米阿姨说:“小阿羊,你也有礼物。说吧,想要点什么?”
我说:“我就算了吧,再说我也没啥想要的。”
“不行。现在生意这么好,大家都有功劳,有功的人就必须得奖励。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后来米阿姨给我买了《杨家将》的后三册和别的几本连环画,2B铅笔、画笔、颜料、素描纸,还有飞机模型。
父亲拿走了我的飞机模型,他说:“这玩意儿对你没什么用处。你可不要辜负了米阿姨的一番心意,画画这种事,弄好了那真是前途无量。”
米阿姨送莉莉去少年宫的兴趣班学习民族舞和古筝。星期天下午学舞蹈,晚上练古筝。她不太乐意,她说她对舞蹈和乐器一点兴趣也没有,还不如清清静静坐在家里写大字。
米阿姨不高兴了:“女孩子就该有点高雅古典的爱好,民族舞和古筝会让你变得更有气质。现在你不懂,等长大以后就知道它带给你的好处了。”
莉莉绷着脸,不说一个字。
米阿姨接着说:“你可不能像我。我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想唱歌想跳舞都没有机会,才落得现在这么个样子。你就不一样了,因为你有我,妈妈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多给你创造条件吗。不单是舞蹈和古筝,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会感激我,你会说,‘呵,还是我妈有远见。’到那时候你会与众不同的。”
莉莉最终顺从了她的母亲:“说这么多,我去学还不行吗。”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重重摔上了房门。
米阿姨扯着嗓子喊:“米莉莉,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觉得我待在那里实在多余,但又不好立刻就走。
米阿姨垂下头来,好像碰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她把正穿着的肉串扔到一边,身体松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怎么养出她这么个孩子!”
我说:“莉莉其实就想写大字,她的字写得很好。”
“我也没说不让她写啊。多学点别的,对她没有坏处。我这都是为了她好,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米阿姨显得很沮丧,不停地唉声叹气。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小阿羊,做我的儿子吧。”过了好大一会儿,米阿姨终于说,“我没有儿子,现在你又没了妈妈,做我的儿子,好不好?”
我想干脆答应她算了,她正难过,就当是安慰她一下。但我没有这么做,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如今她不知身在何处,我做了米阿姨的儿子,谁又去做她的儿子呢?
我说:“你真想做我妈?”
米阿姨点了点头,眉宇渐渐舒展开来。
“那样不便宜我爸了吗?”
她突然被我这话逗笑了,“真是个机灵鬼!”
没多大会儿,她就仿佛彻底把不开心的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打开录音机,从格子里翻出一张卡带,让当年最流行的《祝福》充满了整个房间。张学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悲伤,没有丝毫祝福的味道。
如果没什么事,每到周末,我都和莉莉一起去少年宫。父亲曾动过让我去学画的念头,但后来不了了之。事实上我真想好好学一下画画,这样一来我去少年宫就更名正言顺了,更重要的是我确实渐渐爱上了画画。
不过这并没什么关系。因为少年宫的教室是从来不关门的。周末除了开各种兴趣班,室外的健身器材谁都可以用。看门的大爷挺随和,只要是半大的孩子他都让进。我和莉莉去过几回,和他混了个熟脸。有时碰到他,他会笑着向我点点头,我也及时向他点头。这种全然是成人之间的默契,让我觉得自己像受到了莫大重视一般的心安理得。
我等莉莉无聊的时候,就去书画班外面转悠。一连两三个星期,老师教的都大同小异,无非放个苹果或香蕉,让孩子们照着画。画得实在不堪入目,他才上去指导一下。这叫人更觉得无聊。
晚上的乐器课是我所期待的。莉莉他们那间教室教古筝,左边的教室教笛子、箫和唢呐之类的管乐,右边那间教钢琴、小提琴和吉他。无论是哪间发出的乐声,都让我一阵阵迷醉。
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吉他。任谁的指头拨动那六根琴弦,都有一番别样的味道。高低起伏,韵味简单,却仿佛已包罗了人间所有。它既能让我仿佛即刻走入静谧的房间,又能忽而回到春暖花开的棠坞;它是高高的岗冈,是风穿过的白桦林;它像潮落时的沙滩,像无人的荒原;它是喜悦,它是感伤……
如果非得挑一样,莉莉也觉得吉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试图说服米阿姨,同意让莉莉转去学吉他。莉莉说:“学吉他比古筝便宜,我问过老师,要是真转过去,到时候还得退一部分钱。”
“为什么比古筝便宜?这不明摆着的吗,便宜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米阿姨说,“既然是学东西,我们就不应该在乎那一点钱。”
“可是学吉他的人比学古筝的多。”
“多怎么了?多就随了大流,这有什么好的。”
我说:“你不知道,米阿姨,吉他的声音可动听了,我从来没听过哪种乐器的声音可以和吉他相比。”
“古筝的声音就不动听?别以为我不知道,吉他才多少年的历史,能和几千年的古筝比?”
“我就是想学吉他,”莉莉说,“我根本不是学古筝的料。老师都说了,我弹古筝就像结巴在说话,吞吞吐吐的。”
“那你就不会多用点功啊?总之我不会同意你去学吉他的,你也不瞧瞧,弹吉他的都是些什么二流子。”
我本来也想去学吉他的,如此看来,父亲也断然不会同意。
父亲已经好些天没去送信了。他常常绕城墙外面的环城路转悠,有时也连跑好几个书报亭,但是一本书一本杂志也不买。他看上去一副轻松样,实际却心事重重,步子也迈得不如以前那么轻快了。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又不好直接去问他。
一天晚上,我和莉莉从外面回去,正碰上父亲和米阿姨在聊天。他俩都愁眉不展,但父亲看上去更严重些。我这才注意到,他满脸胡子拉碴的,整个人失魂落魄,眼神迷离。米阿姨见我们进来,对莉莉说:“你带小阿羊去里屋玩吧。”
莉莉和我讲起了书画比赛的事。她说如果真能得到奖金,她一定去报吉他班。她还要我为她保密。虽然是用自己挣来的钱,但她仍然不希望被米阿姨知道。我答应了她。要不是莉莉提起,我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了。
可是现在我不关心吉他,更不关心书画比赛,我关心的只有父亲和米阿姨的谈话。他们不想让我知道,却恰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只在母亲离开时,才见过父亲那若有所失的情状。难道和母亲有关?她出了什么事?我觉得我有权知道她的消息,她可是我的母亲,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我几乎要冲出去,义正辞严地质问他们:你们凭什么隐瞒?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
莉莉说:“小阿羊,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学写毛笔字吧。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个最好的老师。”
我没有搭理她,而是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们的声音很小,我什么也没能听到。
莉莉接着说:“到时候你会比我得的奖状还多。”
我仍然不为所动。我往后退了退,离门更近了些。我听到了米阿姨的声音:“他们就只给你说放长假,没说别的?”
父亲没有说话,只传来按打火机的声响。
“那还不是一个意思。”米阿姨说,“你得早作打算。”
莉莉还在说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仿佛听到烟头燃烧得滋滋啦啦响,烟灰簌簌落下地,缓慢而又沉重。
米阿姨说:“我刚听说自己下岗那会儿,死的心都有了。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
父亲大概在苦笑,而且又吸了一大口烟。
“这不算什么事。”仍然是米阿姨的声音,“下岗的人那么多,人家都过得好好的。这年头哪个单位哪个部门都有人在下岗,不下岗倒好像不正常了。我要是没有下岗,这会儿还在银行里打字,或者复印、油印各种资料,哪有闲工夫坐在家里。”
我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也和米阿姨一样没有工作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父亲情绪仍然很低落。我有好几次试图和他聊聊,但都没有把话说出来。最终还是父亲先开了口,他说:“儿子,我们今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艰难了。”
我说:“我知道。”
“可能还不如以前跟你妈在一起的时候。”
“我知道。”
他沉吟片刻,终于说:“我下岗了,不用再去邮局上班了。”
“我知道。”
“哎,本来还想送你去学画……”
“别伤脑筋,我不是画画的料。”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米阿姨的生意越来越好了。父亲动不动就去她家帮忙洗食材、削竹签、穿肉串。莉莉说,他这哪里是来帮忙,根本就是想在我们家蹭饭呢。我知道她不喜欢父亲,事实上我也不太喜欢他,可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这话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我说:“你怎么能这么想,他现在已经够惨了。”
“活该!落得这般田地都是他自找的。”“米阿姨下岗的时候,我可没像你这么幸灾乐祸。”
“怎么,我说他你心里不好受?”
“要是我说米阿姨的坏话,你心里能好受吗?”
“你想说就说,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她可是你妈啊。”
“那又如何?”
“你是她亲生的吗?”
“我倒希望不是。”
“你太狠心了!”我说。我曾以为我对莉莉已经很了解了,但事实上我对她还一无所知。我不明白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永远不知道她下一句会说什么话。相比而言,米阿姨就好多了。她总是让自己看上去一副快乐的样子,什么艰难的事情都能够过去,而且充满活力,信心十足。
“要是有得选,你会选择这么个人做你的父亲吗?”
“我爸和米阿姨没法比,他自己都得承认。”
“所以你觉得她好?”
“至少比我爸好多了。”
莉莉笑了笑,好像她认可了我的说法。她说:“幸好他没成我的爸爸。”
她的话击中了我的某根神经。我迟疑了片刻,问她:“那你爸呢?”
莉莉没有搭话。她眨了眨眼,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说:“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爸,而且你还和米阿姨一个姓。”
“我没爸,”莉莉说,“和妈一个姓的人多了去了。”
“是个人都有爸。”
“那你还没妈呢。”
“谁说没有?她只是离开我们了。”
“好吧,我爸死了。”
“死了?”
“死了,反正我妈是这么说的。”
“怎么就死了呢?”
“小阿羊,”莉莉一下板起脸来,“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点!”
莉莉把话说得干脆果决,仿佛要和谁划清界限一般,却明显是想回避些什么。由此我相信,在这件事情上,莉莉一定在撒谎。
父亲不做邮递员了,我却突然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邮件。
是市文联寄来的获奖通知书。我当时耍小聪明画的那幅画得了二等奖,有荣誉证书,有奖品,还有一百五十块钱的奖金,让我周末下午去市里参加颁奖大会。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在发抖。像小偷得手后一样窃喜,但又不免一丝担心,生怕已经到手的果实再被人名正言顺地拿回去。
父亲看到了通知书上的内容。他欣慰地对我点点头:“好样的,小阿羊。你是个不错的孩子。”
当我得知自己获奖了,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莉莉。
我一口气跑到她家时,米阿姨正颇有气势地数落莉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米阿姨满头大汗,她把衬衣的两个袖子挽得老高,指着莉莉说:“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你容易吗?成天黑着一张脸给谁看?我可不欠你什么。”莉莉坐在一旁,微微仰着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真后悔把你生出来。”
我尴尬地站在那。心想现在可不是一个传达喜讯的好时机。但我还没有离开,米阿姨就先一步走了。她经过我身边,没有和我打个招呼,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她身上的汗味很重,完全盖过了香水气和烧烤味。
过了好大一会儿,莉莉才歪着头瞥了我一眼。
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莉莉说:“她就是个疯子。”
“到底怎么了?”
莉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
她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母亲当初也是这么说的,而且说到做到。我真有些后怕,那一天如果到来,我在老西门还有什么人可以说话,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又开始想念我的母亲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那么快乐,但我仍然很想她。
莉莉说:“我不想学古筝和民族舞,她非逼我去学。我问她我是不是她亲生的,我的爸爸是谁,他在哪里,她就又哭又闹的,七七八八扯了一大堆,你说她是不是快疯了?”
我觉得莉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母亲如果像米阿姨这样,我不知道会有多满足。但是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很对不起母亲了。
我说:“你不是说你爸死了吗?”
她白了我一眼:“女人的话你也信!”
我看到她又新买了一本字帖,才想起我来的目的。我告诉她我的画得了二等奖,收到了得奖通知书,我问她收到了没有。
她说:“二等奖?那可有一百多块的奖金呢。”
“没错,一百五。”我拿出通知单给她看。
莉莉看得很仔细。当确定我的画真得了奖,她有些失落,“我没有收到。”
我说:“也许是送信的还没有送来。”
“怎么可能,这里比你家离邮局近,要到也是我的先到。”
“那会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还不简单,我落选了。”
“我不相信。我胡乱画一张都能得奖,你的字那么好,怎么会落选!”
“你是在挖苦我还是在炫耀?”莉莉又不高兴了,“我也纳闷了,你的画怎么会得奖?还得二等奖!”
我本以为我可以和莉莉一起去市里领奖的,但没想到这反而让我们之间的友谊出了问题。那之后莉莉便不爱搭理我了,她去少年宫也不让我陪她。我想,女人还真是奇怪,我母亲是这样,莉莉还没成为真正的女人却也是这样。可是米阿姨就有些不同了。
我每次经过路口她的摊位,她都还和以前一样,一副忙碌快活的样子,和我说这说那,烤最好的肉串送给我。可是,当我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丰腴的所在,或者她那微微翘起的嘴唇时,就总会想起她和父亲在沙发上接吻的场面。这么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这么一个美好的女人,怎么会和父亲那样的人接吻?说到底,米阿姨也是个奇怪的女人。
有一天,父亲无所事事地从外面回来。看我正捧着一本连环画看得起劲,那还是米阿姨上次给我买的。她说:“我真应该送你去少年宫学画画。”
不知道他怎么又提起这事来了。我说:“我不是画画的料。”
“不,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不是谁画一幅画都能得奖的。”
“那是我运气好。”我说,“莉莉的大字写得那么好都没有得奖。”
他点了点头,把凳子拉到我身旁坐下,“说起莉莉,你们是不是好久没在一起玩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去她们家。你们闹什么别扭了吗?”
“女人都太奇怪了。”我说。
父亲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他点了一支烟,“不奇怪就不是女人了。你是个好孩子,莉莉也是个好孩子。你得多让着她点,谁让她是女人呢?”
“男人就非得让着女人吗?”我不以为然。“如果她是你姐姐呢?你会不会让着你的姐姐一点?”
“我又没有姐姐,再说都是姐姐让着弟弟,哪里有弟弟让着姐姐的?”
父亲突然紧张起来:“我是说如果,又没说她就是你姐姐。”
父亲接连抽了好多支烟。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很少像这样坐在一起闲聊,彼此都有一些不适应。但他最终没能憋住。他又点了一支烟,磨磨蹭蹭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
“这是你妈寄来的。”他说,“我想了很久,觉得有必要拿给你。”
我接过明信片,四个角都有些卷了,上面还粘了不少污迹,一眼就能看出在他口袋里已经躺了不少时间。我看了看老西门的邮戳,正是我收到获奖通知书的那天。那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明信片的收信人写的是父亲的名字,但后面的一段话却是写给我的:
小阿羊:你还好吗?
自从离开棠坞,妈妈没有一天不想你。我总梦见我们的老房子,梦见海棠开在门前屋后,梦见你还和我在一起,醒来却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的孩子,不要恨我。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变得模糊起来,接着泪水落到了明信片上。这让污迹变得越来越多,仿佛记忆中的棠花被沉重的心情给染黑了。
明信片上没有留下她的地址。我翻来覆去地看,只在另一个邮戳上发现了“岛门”两个字。我这才注意到明信片上是一幅海滩的图案,蔚蓝的大海、金色的沙滩、点缀其间的贝壳、不知何人留下的脚印,还有粗壮的棕榈和高高的椰树。这么好的名字,这么好的地方,和棠坞一样美好,但愿不会像棠坞那样成为令她伤心的地方。
“别哭了,小阿羊。你已经不小了,你得像个男子汉一样坚强点。”父亲说,“不要怪你妈,她有自己的苦衷,如果实在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对不起她。”
我们都沉默下来。烟灰落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突然被解决了。他说:“我们去莉莉她们家如何?看看她和你米阿姨都在干什么。”说着他站起身,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羊亭,1986年生,四川三台人。在 《山花》《文学界》《当代小说》《黄河文学》《青年作家》等刊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曾获首届青春文学大赛长篇小说金奖,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香港)。出版有长篇小说《青春祭》《蓝山》,短篇小说集《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