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绵阳第一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得主欧阳江河特辑
2015-02-20
中国·绵阳第一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得主欧阳江河特辑
“李白诗歌奖”提名奖欧阳江河授奖辞
《如此博学的饥饿》是一部具有多重时空建制及其意图的个人诗学编年史式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欧阳江河深刻启动了源自于世界及其时空本体的想象力理性,用毫不妥协的反词立场拆解着圣词同盟对世界的架空性升华,试图以毫不掩饰的物理性含量把自我和世界持续不断地从物质中解放出来,以使其诚恳地落实到世界现场确切的生命体验和具体的实践之中,而这一过程同时也是诗人那造物般的连环修辞及其文本出卖、胁迫、忍受超越理性承受力剧痛和虚无感的过程,是一种充满实验和探索意味因而类似于牺牲的模式的逐渐确立。在欧阳江河建立的众多诗性文本迷宫中,从词语修辞到语言修辞,从语言修辞到文本结构式修辞,被一步步抽取了本体的世界和万物,一步步绽露或沦陷为徒有修辞的空城计,而恰恰是这种将上帝的创世原则直接御用为方法论的诗学行径,为存在发现般地提供了最确切的解毒剂——繁华而盛大、缺乏节制的虚无与荒诞。当代对欧阳江河的阅读注定是一种缺乏边界起点的专业历险,它无法使我们轻易到达美和快乐。而《如此博学的饥饿》自己的风险则是一个貌似非理性的体系和一个独立的范式,每当这样的文本试图贴近那些有着面纱一般的毒包装的美的时候,文本会立即释放出一群自身颠覆自身的邪魔。如果把知识直接理解为现实或现实的帮凶,把现代智性理解为物理学对人性原则的胜利性入侵,欧阳江河习惯于开掘和提炼不仅仅反知识,而且也在反智性的极端诗性,已经本能地放弃了与具体时代的对应,而是径直去追求与时间和虚无的对应,并且为之而全力以赴。
欧阳江河及其《如此博学的饥饿》是当代诗学最难以攀援和企及的冰塔之一,他甚至公然在诗歌中抹去一个时代作为写作地点的现场感,直接与时间对峙,这种用超常的消解而反消解的决绝诗艺和语言策略,或许正是对这个无名时代、隐形时代、虚脱时代以一切时代的名义献给未来的确切印痕。鉴于此,授予欧阳江河《如此博学的饥饿》首届李白诗歌奖提名奖。
欧阳江河,男,1956生于四川省泸州市,原名江河,著名朦胧派诗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事物的眼泪》、评论集《站在虚构这边》,其写作理念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诗坛有较大的影响,现居北京。
主要成就
现代汉诗写作
代表作品
《玻璃工厂》《悬棺》《傍晚穿过广场》《汉英之间》
欧阳江河获奖感言
谢谢。在以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李白之名命名的诗歌奖中,能够获得一份提名,于我而言,是一份特殊的恩典。恩典不可妄受,受之,则要退而深问其所自何来,细细思量其根本内蕴,掂量其轻其重,眺望其远其悠。在我看来,这份尊贵的恩典,既不是这个奖本身,也不是与得奖相关的我自己的写作、与颁奖相关的来自诗学批评的深度阅读,这份恩典是:李白。李白是人类诗歌在最崇高意义上的一个秘名,是对诗歌本身的一道加密,只有在更为广阔的万古、万物、万卷的存在方式之上,李白这个秘名,才能解密。而那个为李白加密和解密的,那个中国文明意义上的存在方式,乃是:汉语。所有从我们这代中国诗人身上涌起的,思考的或困惑的,反抗的或抱弱的,当代的或幽灵的,所有这一切,全都朝向李白所写过、所塑造过的汉语,汇聚和涌现。谢谢汉语,谢谢李白。
代表作
玻璃工厂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汉英之间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
牙齿陷入空旷
没碰到一根骨头。
如此风景,如此肉,汉语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语之角散步,看见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我猜他们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
它只是一门课,一种会话方式,电视节目,
大学的一个系,考试和纸。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
轻描淡写,磨损橡皮的一生。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眼镜,打字机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卷起在中国的一角。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
还有西餐,刀叉,阿斯匹林。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肤。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
从前吃书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这关系到水、卫生和比较。
由此产生了口感,滋味说,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
还关系到一只手:它伸进英语,
中指和食指分开,模拟
一个字母,一次胜利,一种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
一支烟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
像一段历史。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
战争,再往前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枪杀过
莎士比亚和济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
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
但在语言之外,中国和英美结盟。
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