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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灯泡

2015-02-20羌人六

剑南文学 2015年21期
关键词:断裂带晶晶胖子

■羌人六

超级灯泡

■羌人六

我的名字,如同断裂带上穷人家随便打个喷嚏便能震垮的土坯房子,简陋得让人想哭。

不骗你,我叫兰天。身份证上躺着的,就是这个名字。身份证是名字的自然保护区,但那儿寸草不生。我的脸和身份证有种遥相呼应的默契,因为近四十年来,我没用过剃须刀,没刮过一次胡子。

兰天,多可笑的名字。有时候,我巴不得请断裂带的铁匠把它炼成一条铁环,好让它顺着岁月的墙根滚回去。人们招呼“兰天”的时候,我总感觉身上有群虱子在皮肤的荒原上开运动会,空气里长满了笑声,快把我的呼吸胀破了。

名字给我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读书那会儿,为我节约了不少墨水钱。但是,阿弥陀佛,要是能把这个名字从身份证上抠出来,我宁愿把它拿去喂鸡算了。

从诞生那一刻起,人和他所诞生的土地就结结实实拴在一块了,时间,中间的死结,有着你永远摆脱不掉的东西,像你头上的天气,你呼吸的空气,它会永远在你的生命附近,纠缠你,影响你,甚至,控制你。

我和断裂带的关系正是如此。断裂带,就是我的根,我的天堂,我的地狱,我的一切。

从小到大,我很少离开断裂带,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天空,婴儿离不开母亲的怀抱。城市的繁华与喧闹在我看来毫无用处,那种滋味,比让人突然变成无头苍蝇还要难受。对我来说,断裂带不仅仅是家园,一种隐秘的滋补,像母亲的乳汁,草尖晶莹的露水。同时,她也是一种无形的灾难,制造地震和废墟的机器。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儿时,断裂带的夏天像妈妈藏在碗柜最顶层的红糖,甜滋滋、亮闪闪的。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有些事物,包括人,明明躲起来了消失了,你却能够感到它的存在。妈妈藏在碗柜最顶层的红糖是这种情形,我远去的童年是这种情形。有时候,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团从五颜六色的童年生活里膨胀出来的棉花,并不真实。

儿时,断裂带的夏天危机四伏。地里肥沃、阴森森的荨麻,躲在叶子下面的大阴谋家火辣子——读书那会儿我才知道它的中文学名为刺蛾科,浪荡不羁的马蜂,尖锐、冷冰冰的荆棘,林子里神出鬼没的蛇,河里鬼魅的漩涡,以及妈妈讲过的鬼故事,层层叠叠挤在断裂带总是蓝得要死的天空下面,挤在我们乌云密布的生活里。我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像草丛里的壁虎,有着一小截闪电的机敏,随时准备逃离。那些记忆中永远不会枯萎的夏天,欢乐总是与恶作剧相随。恶作剧是欢乐的设计师。没有恶作剧,就没有欢乐。为了追寻那需要实物填充的欢乐,我皮肤下面的暴力蠢蠢欲动,与之遥相呼应。夏天的断裂带总是坐满了亢奋的知了声。从叶子上挂着露水的清晨到让断裂带锈迹斑斑的黄昏,知了都在拼了命的歌唱。歌唱卑微的命运,歌唱时光短暂。所以,即使是断裂带这样偏远的地方,也很难有一块寂静让你舒服。

空气里藏着死亡的味道。每天,我都要从门前屋后的树林子里捉许多知了,从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喜欢徒手征服它们,而不用蜘蛛网。徒手,考验的是个人技巧,包括速度和爆发力,蜘蛛们应该为我没有占用它们的捕食工具感激我。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自己天生不太喜欢做容易的事。不太喜欢做容易的事,大概好多中国人都有这种天性,掺杂着激情、欲望和斗志的自我,难以解释的勇气。我从容地扯掉知了的半边翅膀,而不是全部,我认为自己没必要像父辈们小时候把篾签穿进笋子虫的大腿玩那么残忍。我把它们挨个丢进闹哄哄的鸡群,并且,不断变换方向,好让快乐会持续得久一点。

我的影子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鸡肉是知了身上的肉长出来的。除了知了,鸡肯定还吃别的东西,比如厕所边上的蛆虫、苍蝇,还有魔芋地里营养丰富的蚯蚓。家里的鸡是些苦孩子,妈妈舍不得用粮食喂它们,但它们照样长肉,活得潇潇洒洒。

在家里我几乎很少吃鸡肉。即使吃,也只是蜻蜓点水尝个味道而已。不是嫌嘴,而是怕那些知了的冤魂会在我的肚子里作威作福。死掉的人在断裂带的泥土里继续活着,死掉的知了在鸡身上继续活着。这种吃鸡肉就像把它们吃过的东西也吃了一遍的潜意识让我产生了轻度的恶心。爸爸妈妈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为难我,我遗憾他们不能像我那样把问题想得深入、透彻一点。更遗憾的是,我的名字不能让鸡长肉。如果我的名字可以喂鸡,我绝不会吝啬。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那时候,我们全家人住在断裂带的一座山上。那几乎是断裂带最大的一座山,高耸入云,山顶上有草甸,冬天的时候可以滑雪。我总觉得大诗人李白的“手可摘星辰”就是在那儿写出来的。但它没有名字,断裂带的人们还没有找到一个足以和它的巍峨、气质相匹配的名字。距家不远处有块墓地。家族里死了的人都葬在那儿。周围栽了许多桑树和柏树。墓地里荨麻肆虐,稍不注意,准能遭殃。“都是我们的人啊。”爸爸把我带到墓地里,表情严肃、庄重,又透着一丝儿跟熟人见面的激动。他指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堆,如数家珍似的给我介绍,爷爷、婆婆、祖父、祖婆,还有一些素未谋面的亲戚。“以后你脚长得再长,飞得再高,也不能忘了他们。”爸爸命令似地告诉我,然后,他卡壳了,抽烟。人钻到土里去了,名字也就跟着他们的屁股钻到土里去了。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是否和我一样?特别特别土。但爸爸没有告诉过我那些长辈们的名字。他忌讳说他们的名字,仿佛一张口,就会把内心的疼痛与怀念从嘴巴里吐出来似的。

你的名字比你跑得快。

妈妈告诉我。妈妈把她的嘴从沉重繁多的家务活里让出来跟我说话。她的话总能把我带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跑是一个多么生动的字眼啊,仿佛我的名字真的长了腿似的。妈妈的语速比蜗牛还慢,她做任何事情都慢条斯理,这一点,爸爸却截然相反,他做事雷厉风行,从不磨磨蹭蹭,屁股像着了火似的。

慢性子的人善于扬长避短,我想,妈妈之所以喜欢卖关子,就是这个缘故。她那张有些地质疏松的脸,变得越发温和,一双眼睛,泛着记忆的光芒。妈妈不准我在夜里吹口哨,她说那会把断裂带的孤魂野鬼招来。

“说来话长,”妈妈长长地吐了口气,好像这能把那些已经久违的记忆重新吹亮。说完,妈妈总是习惯性地保持沉默,眼巴巴地看着我,等待提问,并且对接下来的问题如何给出合理的解释胸有成竹。在妈妈的嘴皮子下面,大概一切事物都是活的,有热乎乎的生命。或者说,她说话的方式,让它们有了与人相似的灵魂和光芒。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妈妈也能让它长出腿来。妈妈说话的语气像她切的土豆丝,细细的,神秘,欲擒故纵,而且就如同平静的水面突然蹦出的鱼儿那样,会让你感到惊讶。

妈妈的记性似乎不太好,说过的事情往往隔不了多长时间又会灌进我们的耳朵里。好像有东西把她迷住了似的,她不得不依靠重复来解渴,打破沉寂,激活交流的版图。比如说,“你的名字比你跑得快”这件事妈妈已经重复很多遍了,但她依然经常提起。仿佛她不把这件事从嘴皮子底下拖出来,它就会在她的脑子里像冰块那样化掉。

要把一个人从废话里捞出来就像把水井里的月亮捞出来一样,难度颇大。废话,我指的是妈妈跟我说的那些。好歹我是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因此,对妈妈,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唠叨。于是只好近乎白痴般的不断问她“为什么”,然后装作好奇的样子耐心听她解释。如果这能使她变得轻松,或者不那么孤单,我想,忍一会儿又不会死人。

你的名字在你还没呱呱坠地的时候就有了。妈妈告诉我。

每次在妈妈跟前,我都会用恍然大悟的样子配合妈妈。

名字跑在了我的前面。下雨还要先打雷呢,所以,这没啥好奇怪的。可惜,名字不是文物古董,图个历史悠久啊源远流长啊什么的。在断裂带,名字不止是名字,它也是深夜亮着的灯泡,皮肤之外的另一层皮肤,影子之外的另一块影子,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谁。

于是,妈妈继续往下说,直到真相在她的话语中整个儿的浮起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来的。关于名字的来历问题让回忆变成了一件特别艰苦的事情。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名字没有重量、形状、颜色、味道,但它的确是一件礼物。我的名字,是爸爸给我的礼物。那时候,当然,现在也一样,断裂带的儿女们素来把尊严看得比命还要宝贵,自尊心泛滥,几乎大多数人有这样的毛病:不喜欢请教问题。谁都无法虚心接受“木头脑袋”或者诸如此类的揶揄。翻翻嘴皮子能解决的事情,他们也不愿打搅别人。他们觉得他人的聪明是自己的愚笨“照”出来的。所以,每个人都把各自的自卑埋得很深。

对爸爸来说,给我取名字这事儿难度不亚于在岸上教鱼儿走路。伺候庄稼、打猎是他的强项,取名字这事,他只能算是门外汉。断裂带上,和爸爸年纪不差上下的人几乎都不识字。爸爸给我取名字,费了不少心思。他没念过书,翻字典取名这道儿完全就是逆水行舟。以他打肿脸也要充胖子的性格,找人支招那还不如把他的脸扔地上算了。

没有捷径,办法却总是有的。为取名字,爱逞强要面子的爸爸,决定独自出门转转,向断裂带取经。心诚则灵嘛。为了找灵感,那个遥远得就像星星刚刚翻过夜晚的深秋的黎明,爸爸特地换了身在乡下人看来已经足够体面的衣服:一件背后掉了几块皮的咖啡色皮夹克,里面则套的是无领T恤,T恤上有条没了尾巴的飞龙,深灰色的纯棉裤子,绿闪闪的胶鞋。用妈妈的话来形容就是“穿得跟过年似的”。爸爸揣了两包硬盒红塔山,背着手,昂首挺胸地在断裂带整整转了一天,才划着一截暮色闪进家门。一天下来,烟盒里的烟抽光了,绿闪闪的胶鞋裹满了泥巴和草屑。回到家里的爸爸满脸喜气,汗水与身上的垢夹在他的脖颈上织了好几根黑色项链。爸爸顾不得这些,他眉飞色舞地跟他在厨房里切土豆的媳妇说,咱儿子的名字想好了,干脆叫“兰天”吧!为表示这个名字不至于像是路上捡来的那么简单,爸爸耐心地跟妈妈做了一番解释工作,他说,这个名字好,好记,还有,这个名字没有女孩气气,一听就知道是男孩。

没有女孩气气。爸爸就是这么说的,十拿九稳,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好像真能跟着这个名字从妈妈肚子里走出来似的。谁都知道,他想儿子都快想疯了。那时候,妈妈不生儿子意味着之前的努力将变成泡沫。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还没谱,妈妈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因此,她忐忑地说:“我还没生呢,你急得跟猴似的,是男是女你有本事钻进去瞧瞧。”妈妈说完,摸了摸已经胀鼓鼓的肚子,望着院子外面葡萄架上在山风里摇摇欲坠的老南瓜,小心翼翼问我爸爸,“这回,方向盘该不会又打歪了吧?”爸爸听罢,不高兴了,抡起巴掌就朝妈妈脸上飞过去,留下一座五指山。在断裂带,女人就是男人的出气筒。在家里,妈妈就是爸爸的出气筒。但这次例外,妈妈没哭,她不愿用自己的眼泪去清洗别人的错误。倒是爸爸的眼泪眨眼间别别扭扭地出来了。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把还没有出世的儿子也打了,他以为自己还有隔山打牛的本事呢。

断裂带地处偏远。明代,管理本地的土司在上京面圣归来以后,照着故宫的样子,花了二十多年时间,为自己修建了一座官衙。消息很快传到皇帝耳中,皇帝派人下来调查。土司凭着个人的机智以及断裂带独特的地理环境逃过了制裁。历史渐远,山高皇帝远的心态却活到了民间,活到了断裂带的角角落落。我出生那会儿,国家搞计划生育,禁止生二胎。一旦发现,绝对没好果子吃。不过,幸好是断裂带,山高皇帝远给想要延续香火的爸爸再赌一把的机会,这才有了我,有了兰天。

自我出生以后,家里的重心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了。在家里,我享受着救星般的待遇,父母对我疼爱有加,我姐兰花也对我特别好。我走路的时候爸爸就是我的脚,我吃饭的时候妈妈就是我的手,我不高兴的时候姐姐就是我的开心果。

那时候,爸爸妈妈对姐姐不怎么好。但他们总是背着姐姐给我买水果糖吃,我还以为姐姐不是他们亲生的呢。懂事起我便心疼姐姐。有次我在屋后的樱桃树下面把刚刚得到的糖分了几颗给姐姐,姐姐一边吃一边哭。后来,她开心地宣布她终于知道甜长什么样子啦,我听得心里酸溜溜的。

在断裂带,姐姐算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种女孩儿。她个子高挑,皮肤很白,眼神干净得像是清晨还没有睡醒的露水,瓜子脸,黑而密的秀发像瀑布一样垂落至腰间。兰花,美如其名。就算这样,姐姐在爸爸妈妈心目中的地位也远远逊色于我。在他们心目中,姐姐早晚都要嫁人,一盆泼出去的水。而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将来传宗接代延续兰家香火的保障,意义非凡。他们认为,把所有的爱存在我头上,把所有的心思用在我身上,天经地义——和着魔了没什么区别!

那时候,不光是爸爸,几乎断裂带上所有的爸爸们,骨子里都重男轻女。要把这些思想从他们身上挖出来,比登天还难。这种腐朽的思想似乎并不会因为岁月的消逝而得到解放。或许,他们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喜欢男孩,而不是女孩?每逢孩子刚刚出世,爸爸们首先注意的是自家孩子的下半身。那是问题的焦点,那是能够给他们的生活画龙点睛的地方。遇到带鸡鸡的,他们便如释重负眉开眼笑,仿佛在大雾茫茫中找到了生活的路标,又好像扔进水塘里的鱼儿能继续活下去了……

我时常在想,姐姐后面,如果我仍然是个女孩儿,爸爸妈妈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爸爸妈妈重男轻女,姐姐当年不会离家出走。我见证了姐姐的不幸,在我看来,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她想要反抗什么,而是因为她不想再在那封建的浓荫下生活,任凭那些所谓的传统观念填充她的生命。那阵子,姐姐刚刚初中毕业,她以优异的成绩被县里的高中录取。收到通知书那天,姐姐在家里扬着鲜艳的通知书手舞足蹈。不过,爸爸很快把那张通知书抢了过去,粗暴地塞进正在烧水的灶孔,转眼化作灰烬。姐姐懵了,我也懵了,家里的气氛瞬间凉得人直打喷嚏。“就此止步”,我相信那就是爸爸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不想姐姐再读书了,他要把自己的烦恼一起烧掉,毕竟,供两个孩子读书对我们那样普通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眼泪,很快从姐姐脸上的那两扇窗子里爬了出来,绝望已经将她推到了愤怒的边缘,但是,姐姐却没有说一句话,她紧闭着嘴唇,脸胀得通红,好像在等着灶孔里熊熊的火苗也把她正在经历的不幸烧成灰烬。那天晚上,断裂带的月亮又大又圆,姐姐坐在白白的月光里哭着,就是不说话。姐姐在哭,猫头鹰的叫声是白的,屋顶的瓦片是白的,树梢上的寂静是白的,缠在断裂带上的月光就更白了。

那天晚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姐姐不会忘记,她的命运和大好前途,在那个晚上被爸爸无情地烧掉了。那天晚上,姐姐和她的梦想从此分道扬镳。

日子水一般流去。大概,回忆往事的时候,你的舌头才会告诉你——你的过去是什么味道,你的眼睛才会让你看清时间长什么样子。日子一天天老去,人也一天天老去。命运其实很难改变,有时候,我心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独自一人,生活平淡无奇,没有浪花,甚至没有涟漪,那就水涨到哪儿算哪儿路走到哪儿算哪儿,快快乐乐活人吧。

想是可以那么想,但是,如果兰家的风筝飞到我这里线就断了,我该怎么跟父母的在天之灵交待?兰家的风筝飞到我这里线就断了,我的脸可没地方搁啊!

说起来,我也是快满四十的人。在断裂带,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没有娶妻生子,几乎是纯粹的悲剧。其实我长得不错,身体没啥缺陷,能吃能喝能睡。可能吧,缘分还没到,像糖纸里包着的糖,还隔着点东西,还差点火候。缘分这个东西,最不好说。但是,我信。

我现在是断裂带唯一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在这之前,我也做过别的生意。我给断裂带的学生娃卖过风筝,那些学生娃像是从花果山出来的,比猴还精,买个风筝都要试飞。我在山里收过核桃、土豆、菜籽,但活太重,一个人根本吃不消。有段时间,我从城里拿了一批自行车卖,但断裂带的路实在太烂了,应接不暇的售后服务和保养搞得我焦头烂额,索性不干了。总之,生意都不太顺利,投进去的钱不是打水漂了,就是缩水。所有生意的下面都有一个断裂带,那种没有安全感,随时可能遭遇到的厄运实际比地震可怕得多。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那块料。不过,在断裂带开了家废品收购站以后,我就没那么操心和焦虑了。

地震前,断裂带还有三四家我这样的废品收购站,实力雄厚,远在我之上。我出门收废品用的是自行车,后座上吊着两个专门请人定做的竹筐;人家用的是电三轮,脚下油门一踩,便可在幸福的道路上狂奔,拉风死了。地震后,断裂带兴起在城里买房的热潮。于是,这些挣了钱的家伙纷纷在城里买了房,搬城里躲地震去了。我不会像我的竞争对手们那样离开断裂带,我呆不惯城里。

收废品算不上大生意,我也不图能赚多少钱,够花就行了。断裂带很多人嫌弃这个看似脏兮兮的、毫无前途的职业,收废品能捞到多少油水呢?不过,我热爱这个职业,就像作家喜欢写书,演员喜欢演戏一样。我热爱我的职业,因为它养活了我。不但养活了我,还让我有了尊严。一块渺小却至关重要的尊严。

两年前,我在收废品的时候结识了一位老人。她皱纹丛生的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从耳垂一直延伸到下巴,像只蜈蚣。那是2008年5月12日地震时留给她的纪念,一块砖头在她逃命的时候砸在她的脸上。苦难、不幸的一吻。这位老人和我妈妈年纪不相上下,更为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举目无亲”。平时,她客气地叫我兰老板,我则礼貌地喊她陈阿姨。陈阿姨也是地震后从山上搬下来的。她住的那座山的山脚就在船头河附近。船头河,在断裂带算是风水宝地了,古代的时候那儿有个渡口,旁边还立着一座镇山碑,很多本地人就此推测出古时候我们这儿就发生过地震。然而,这在船头河算不得什么稀奇事,船头河最稀奇的是那儿流行生双胞胎,一个不到百十户人家的自然村,有二十多家养的是双胞胎。从船头河顺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就能走到陈阿姨曾经住过的地方。几年前我去过一次,陪朋友去那儿收核桃,然后倒手卖到城里。

陈阿姨的女儿们或许是觉得她独自在山上呆着太孤独了,在山下给她租了房。断裂带的老人通常闲不住,见镇上有人拾破烂卖钱,陈阿姨便也跟着拾起了破烂。

我和陈阿姨谈得拢,她告诉我女儿们给她租的房子比较小,只有一室一厅,而且除了几面墙房里没有家具。“只有巴掌那么大”,她笑眯眯地说,好像也在同时表达女儿们对她的有限照顾。她不得不在房子外面做饭,煤气罐,气灶,柴米油盐,都是自掏腰包。

“锅碗瓢盆说没就没了,他们该不会弄去当药吃了吧?!”陈阿姨时常抱怨那些顺手牵羊的人,那些东西租房里完全没地方摆,好像摆进去就得把她挤出来似的。然后,她用怀念的语气跟我说道:“还是山上好,地方宽。”

我说:“山下也不错,吃啥喝啥用啥到哪里去都很方便。”

“有啥好的?没啥好的!”陈阿姨坚定地摇头否定,“没想到,地震都把我这个老太婆震到老鼠窝里来啦!”

老鼠窝。陈阿姨逗得我哈哈大笑。

陈阿姨甚至怀疑她的那些锅碗瓢盆被老鼠拖到我这里来了,我表示绝无可能。我的废品收购站可不是老鼠窝!

我喜欢和陈阿姨打交道,是因为她比某些卖废品的人有良心。至少,她不会往矿泉水瓶里掺水和沙子,也不会把石头混杂在报纸堆里卖给我。

还有一个原因。陈阿姨告诉我,她的老伴走十多年了,打核桃从树上摔下来,摔死的,当场就死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悲剧。陈阿姨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从树上摔下来却毫无办法,她说话的嗓音很低,好像是为了不惊扰心里那块痛。要是她的老伴能在落地之前变成了一只鸟儿重新飞回树上,该有多好。偶尔,祈祷在我的叹息里浮现,又黯然沉没。陈阿姨的几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她不想连累她们。

一碗饭,一袋盐巴,一瓶酱油,一颗药,都是老人从破烂身上挤出来的。我同情陈阿姨,有时候,我恨不得她就是我的妈妈,但我终究不是她的儿子。她没有儿子。

“嫁出去的女儿们也还有一大家人呢!我不能拖累她们。”陈阿姨又说,“寄人篱下,还不如一个人过着舒服。”老人细腻的爱在平淡的言辞间闪烁,不难看出,陈阿姨心疼她的女儿们。陈阿姨说她以前不爱她们,白天想儿子,晚上想儿子,她还说自己以前当着一堆女儿怪自己肚子不争气,表情惭愧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陈阿姨,总让我想起地震中罹难的爸爸和妈妈,尤其是妈妈。还有,远在外省的姐姐。我意识到,事实上,我们在经历一个共同的悲剧,这个悲剧就是重男轻女。

凭良心说,我对陈阿姨不错。生意上从不缺斤短两。有时候,陈阿姨卖的钱少了,我也会主动多给几块。只是不敢多给,我害怕把老太太胃口养大了,更害怕老太太高兴得路都走不稳。陈阿姨高兴的时候,走路像踩着波浪。

今年夏天,断裂带似乎没能热得起来,断裂带卖西瓜和扇子的地方也少了。我买的电风扇成了摆设,前几天,我还专门用抹布沾了水抹了下它身上的灰尘。如果不是想不起自己把买电风扇的发票放在哪里,我可能就把它退了。退货没问题,关键是得有发票。卖电风扇的老板,是我小学同学。在断裂带,“找熟人好办事”和荨麻内在的毒性,几乎是常识。

最近,陈阿姨上我这来处理废品的频率直线下降。她病了?

陈阿姨上周星期二来过一次。街上电管站的黄麻子女儿考上大学,在“一品香”请客吃饭,当然是高价饭。我准备关门出去送温暖的时候,陈阿姨来了,跟以往一样,背上趴着个背篓,迈着永远大不了的步子。她卖了半蛇皮口袋矿泉水瓶子,有十块钱收入,准确点说,是七块五毛。“老了,捡不动了”,陈阿姨坐在我搬给她的椅子上,一边说一边咳嗽。有只苍蝇在她脸上呆了十多分钟,自始至终,我没有去拍那只肚子绿绿的苍蝇,我担心一巴掌下去陈阿姨的脸就碎了,我担不起责。陈阿姨也没有拍那只苍蝇,好像她对这事不在乎。

那天,陈阿姨问我,“跟艾红处得咋样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跟艾红现在处得咋样。“还行吧!”说完,我的脸红了。

“亲嘴儿没有?”老太太咧着嘴笑,没有揶揄,笑里面都是些真诚的东西,让我感到温暖。只是,老太太问得太直接了,让人想要含蓄的余地都没有。我再次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记得读书那会儿,作文里我写过类似的句子。

艾红,我的对象,嗯,可以这么说。陈阿姨介绍的,我们上个月才开始接触。她在断裂带小学旁边开了家面馆,据说生意不错。艾红年纪和我不差上下,也是陈阿姨那座山上的。艾红我了解不多,只知道她的丈夫在地震中罹难,有个聪明懂事的女儿,目前在省城某个大学念大三,新闻系。平时我嘴巴就像是抹了油似的,能言善辩,可是,在艾红面前,我就啥也不会说,仿佛那些甜言蜜语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我们单独相处过几次,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可事情一到关键时候就起了变化。前几天在断裂带的河堤上跟艾红约会,我刚要对着滔滔河水跟艾红说我想去她家过夜的时候,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祝胖子打过来的。

我接通电话张口就是一句:“你还舍得给我打电话啊!”

祝胖子的确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于是,我们激情澎湃、天马行空地聊了近一个小时。祝胖子在电话里说他最近无聊得很,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几本《知音》看看,他还表示,《故事会》也行。他说的这些书断裂带上的订户特别多,多半看完就当垃圾处理了。别说,我那儿还真有,而且数量惊人,至少上百本吧,我想,以祝胖子的口味,他也不会不喜欢 《妇女之友》。等挂了电话,我差不多已经把跟艾红过夜的事情忘了。此外,本来我和艾红是想沿着河堤转转的,但是,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她突然说她不去了,她说她得回家睡觉了。我想也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回家也能把祝胖子的事儿办了,他说过几天上门来取。我跟艾红说了再见,她就转身走了。晚上,我忙完快要睡觉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来是想到艾红家过夜的,结果一夜都没睡好,结果肠子都悔青了。瞧我这猪脑子!

断裂带不是一个容易有安全感的地方,戒备把根扎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以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不会跟陈阿姨说这些事。我不能让一个老人嘲笑我在男女之事方面的笨拙。我得保护自己,每时每刻。

平时,我喜欢读我收废品时收到的旧书,尤其是小说。这个爱好为我打发了不少时间。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两部小说分别是西安一个叫贾平凹的作家写的《废都》,小说里面庄之蝶用嘴巴吮吸奶牛奶头的情节堪称伟大;另一部小说就是秘鲁结构写实主义大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 《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小说题记引用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那段名言精彩至极,原文如下:

有些人是专门为别人搭桥的,但人家过了桥就扬长而去了。

这段话出自福楼拜的长篇小说 《情感教育》。我好像读过他的《包法利夫人》,还有一本名字叫《萨朗波》的历史小说,写到过用来关野兽的深坑,我觉得很有意思。

“过了桥就扬长而去”,我做不到。我感谢陈阿姨为我搭桥把艾红介绍给我。有几回我想把买的电风扇送给她。但是,当我发现我和周围其他人穿着短衣短裤,而陈阿姨依然穿得里三层外三打扮得跟过冬似的时候,我取消了这个主意,她用不上。再说,这个夏天不太热。穿短衣短裤,纯粹是因为人对季节保持着某方面的惯性和顾虑,你得随机应变。

傍晚,我正在废品收购站将一堆刚买来的报纸往仓库里挪,断裂带突然狂风大作。狂风吹亮了我的想象。我突然冒出个念头:一颗蓝色的水球,在冰冷幽暗的宇宙里突然加快了移动的步伐。怎么说呢,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风了。风中夹杂着怪异的嘶嘶响声,仿佛空气本来是有肉的。我躲在仓库里,透过玻璃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只见瓦片像树叶一样乱飞,树木像枯草一样无力摇摆。狂风持续了五六分钟。如此壮丽的狂风,我还是头一回遇到。狂风过后,断裂带就一下子陷入了平静,几只麻雀哆哆嗦嗦地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好像在检验自己身上的零件是否完好。我走到屋外,外面一片狼藉,地上的落叶、树枝、瓦砾随处可见,许多孩子的脑袋上插着参差不齐的羽毛,龇牙咧嘴地打闹着,感觉像是狂风把断裂带吹到某个原始部落来了。不过,我很快弄明白了,这些羽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出于担心,我决定去艾红家看看。实际上,担心这种东西如同地震一样,很少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地震带来恐惧,而担心似乎能够说明我身上并不是没有爱的能力和基因。艾红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不过,我走得很慢,如果碰到熟人,我也好解释自己是在散步,而不是要去干别的事情。远远的,我望见艾红家那个造型像古代官帽的屋顶了,屋后是一片绿闪闪的竹林,几根电线从竹林里钻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地站着很多燕子,一直延伸到门前的电线杆。艾红在她的院子里忙碌着。看到艾红,我忽然感到眼睛酸酸的,仿佛内心的爱都要从那两道缝里溢出来了。

我的到来让艾红吃惊不小。

“风怎么把你也吹来了?”艾红理了理额前有些凌乱的头发,问我。

“我来看看”,我说,然后点了支烟,堵在嘴上。脑子里空荡荡的。

“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人都要刮到天上去了。”艾红边说边把水泥地上的几块碎瓦扔进一只锈迹斑斑的油漆桶,看上去是专门装垃圾用的。

“嗯。”我点了点头。

“既然来了,就帮我收拾收拾呗。”艾红跟我指了指一片狼藉的院子。

这句话立刻将我从不知所措里拉了出来。我精神抖擞,忙碌起来。

风把艾红家的晾衣绳吹断了。花花绿绿的衣物落得满地都是,从上半身到下半身的,从外面到里面的,应有尽有。收拾过程中,遇到比较敏感、贴身的衣物,我就主动避开了。我不敢伸手去捡,怕它们像火堆里刚刚烤好的土豆一样烫手。

我姐兰花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

“喂,喂,是不是兰天?”电话那头传来姐姐的声音,她操着流利的普通话。

“姐啊,是我。我是兰天。”我看了一眼艾红,以免她误会,故意把那声“姐”喊得比断裂带的野梨儿还脆。

“兰天,刚才你们那儿是不是刮大风了?没啥事吧?”普通话已经切换成四川话了,我姐问我。

“我们这儿的天气怎么像是长在你眼皮子底下似的?”我有些纳闷。

“是啊,我有火眼金睛呢。”说到这里,姐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欢快、活泼起来,她说:“腾讯新闻上说你们那的风把人刮到屋顶上去啦!”

“我还没听说这事。”

“是真的。”姐姐肯定地说。

“好吧!”我说,“你最近过得咋样?”

“还是老样子。风平浪静。”接着,她告诉我:“过几天,我回来看看你。”

“好啊好啊!”我高兴地说。实际上,我是替在地震中罹难的爸爸妈妈高兴,他们的女儿终于要回来看我们了。

“那就这样吧,先挂了,到时候电话联系。”姐姐说完,就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说“拜拜”,她就挂了电话。

“你怎么了,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艾红问我。

“我姐,我亲生的姐,要回来看我了。”

我回答,并摇摇头,拒绝了艾红的好意。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过断裂带的姐姐,说她要回断裂带看我,我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走走,姐姐说得比鸟儿的羽毛还要轻巧,仿佛这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次可有可无的旅行,我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姐姐是要回断裂带挖她的苦难,看看她的恨,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吧?

夜里,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烟灰缸很快塞满了烟屁股。

这事,该不该让祝胖子知道?

“悲剧,是你长胖的时候发现自己永远下不来了。”每次聊天,祝胖子都会有意识地抹去那个让他恨之入骨而又深奥的字眼。祝胖子的痛楚不在他永远闲不住的嘴,在他的肉里面。瘦,永远是胖子的纪念碑和墓志铭。祝胖子,是我的好朋友,营养过剩使他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像个皮球在努力让自己运转起来。年轻那会儿,我们总是凑在一块儿探讨人生,当然,最主要的话题还是女人,尤其是断裂带的女人。有一阵子,这几乎是我们友谊日渐深厚的肥料。我们在话语中暴晒和宣泄本该激烈、汹涌的荷尔蒙,让种种美好的感受在那些女人身上粗野地生长、随心所欲。老实说,断裂带我也就这么个像样的朋友。祝胖子那会儿愿意跟我做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拿他的弱点开玩笑,伤他自尊,虽然我像别人一样叫他祝胖子。我从来不知道他的真名,仿佛他的真名已经被他身上的那堆脂肪融掉了。祝胖子也从来不曾叫我的真名,他爸爸名字的尾巴上同样长了“天”字,虽然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但他总感觉在喊自己的爸爸似的。于是他给我取了个绰号:灯泡。因为我的眼睛很大,鼓得跟灯泡似的。

祝胖子和我姐姐年纪不相上下,他暗恋过我姐。我姐离家出走那年,我姐以纸条的方式告诉我们她再也不愿卷进我们的生活那年,祝胖子也伤心不浅,我知道这事。找我姐那段时间,祝胖子还差点跟我爸爸打架。因为我爸爸对我姐兰花离家出走的事并未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公开跟那些诚心看笑话的人说,“有找人的功夫,还不如到街上搓麻将。”实际并不是这么回事,爸爸的心没有那么狠。那几年,在家里,我曾几次撞见爸爸躲在卧室里对着姐姐的照片抹眼泪,他在想姐姐呢。妈妈也是,只要跟人说到姐姐,就哭得跟水龙头似的。祝胖子说我爸爸是个吝啬鬼,是断裂带的严监生。那时候,为了省电,爸爸从来不许我和姐姐开灯写作业。他说,电就像人身上的血液,没有多余的。他还说,灯就像一个巨大的磁铁,会把周围的飞虫通通引到屋里来。我们家的窗户没有玻璃。写作业,我和姐姐兰花只能用蜡烛。在我姐离家出走之前,祝胖子给我姐送了多少蜡烛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数。所以,看在那些蜡烛的份上,我也该跟祝胖子打电话说说这事。

于是,我掏出手机,给祝胖子打起了电话。

祝胖子显然已经睡着了,他在迷迷糊糊中接了电话:“喂?”

“是我,兰天。祝胖子,我要跟你说个事。”我说。

“啥事啊?大半夜的。”祝胖子嘟囔着。

“我姐,要回来了。”我故作平静地说。

“哦?”祝胖子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啊,明天,明天我就过来拿书。”

祝胖子说完,便挂了电话,仿佛再说下去他的婚姻就要出现裂缝了。

我推测,他老婆肯定就睡在他旁边,不然他不会如此谨慎。这种事,祝胖子肯定不愿意让他老婆知道。我有些后悔给祝胖子打这个电话。我觉得自己的脑壳真是长包了。也许,我真应该做一个福楼拜大叔所刻画的那种人,一个过了桥就扬长而去的人。毕竟,祝胖子也是有家室的人,老婆、孩子,他一样不缺。

躺在床上,我的脑海有些奇怪的念头在闪:最初,每个人周围都是空洞的、模糊的,然后他们在时间的荒原上把老婆、孩子凿了出来,给予光热,然后垂垂老矣。所有的努力无疑是为了加深生命在它所处位置的浓度、存在的意义,以此界定自身,并与他人区分开来。我想,这就是断裂带所有人的基本写照。每个人都是一个过了桥就扬长而去的人,当然,扬长而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人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面对自己的内心,清理和缓冲那些凝固在记忆深处的疤痕。

祝胖子肯定没有料到我会跟他把姐姐要回断裂带的事情抖出来,想到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而且旁边还睡着跟他生儿育女的人,我的心头涌出一丝惬意。当然,我并不是想利用姐姐威胁他的幸福,也不想他因为这事在家庭方面有任何闪失。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我和祝胖子之间的友谊就像断裂带四五月份的樱桃那样甘美。同时,我的举动里隐藏着炫耀和铁树开花般的激动,我的姐姐要回来了。

第二天清晨,祝胖子的声音站在门外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灯泡,起来给老子开门!”

祝胖子的嗓门大得能把死人吓活,还透着一股希特勒似的阴冷,那种只有死亡能够带来的阴冷。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证明。

我开了门,祝胖子便冲着我抱怨起来,“真他娘的晦气,出门就遇到死人。”

“咋了?”我睡眼惺忪地问。

“这年头人的良心都掉到灰里去了啊!”祝胖子往地上吐了口痰。紧接着,他问我:“那个捡破烂的陈老婆子,是你熟人?”

我点了点头。现在只要说到陈阿姨,我就能马上想起艾红,她们身上跟拴着引线似的。祝胖子这么一说,把我脑子里的那根引线又点燃了。不过,等我反应过来,心里立刻凉了半截,我抓住祝胖子的肩膀问:“你说的是陈阿姨?她怎么了?”

“人死了。”祝胖子淡定地告诉我。然后,两颗眼珠子在我的屋子里扫来扫去,好像我姐兰花已经回来了似的。他问我:“你姐啥时候回来?”

我激动地说,“你他娘的别废话,快告诉我陈阿姨咋回事?!”

“昨晚我听你说你姐要回来心里就一阵酸苦啊,不,简直是酸苦到骨头里去了。你说,她这一走就是多少年?我对她好其实她心里就亮得跟灯泡似的。天一亮我就决定赶过来问问情况,当然,我可不敢跟我媳妇明说,在家里,她可就是玉皇大帝啊,她要是知道了,那比08年大地震可怕多了。我跟她简单扯了个谎,说我到你这儿拿书。玉皇大帝点了头我才来的。我来的路上虽然走得急,但是,周围还是看得清的。没想到,竟然看出了问题,在菜市场旁边的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个老太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觉得不对,立马走过去把人翻过来,仔细看了看才知道是那个经常捡破烂的陈老太婆,没多久以前她还在街上逢人便说自己被地震震到老鼠窝里了,我有印象。遗憾的是,我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站了一会岗,已经没气了。于是,我立即打电话报了警。”说到这里,祝胖子的语气突然愤怒起来,“这事应该出了有一阵子了,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啊,却没有一个愿意伸出点手指头的,以前,断裂带可不是这样啊……”

“以前,断裂带可不是这样的啊!”祝胖子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这句话能够止疼似的。说完,他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这个噩耗不是从祝胖子的嘴巴里长出来的,我真的无法相信被地震震到老鼠窝里了的陈阿姨走了,跟我介绍艾红的陈阿姨走了。听完祝胖子关于陈阿姨的死亡陈述,我恨不得立马生出一对翅膀飞到事故现场。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时间凝固了,肉身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强烈来袭的悲痛笼罩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倍感压抑,却无法动弹。“灯泡,灯泡!”我感到祝胖子在大声叫我。祝胖子就在我旁边,但是,我感觉他的声音远远的、软绵绵的,够不到我的灵魂。我瘫坐在地,嘴里说不出一个字,感觉像是有块布塞到喉咙里了。

在祝胖子的带领下我来到陈阿姨出事的地方。四周密密麻麻围满了人,陈阿姨的死,把他们吸到一块儿来了。我真切地感到他们投向死者的目光充满了孤独,一种硕果仅存的沾沾自喜,还有一种无趣的新鲜感。几个警察同志,或许还有陈阿姨的家人们,正在那儿,准备将陈阿姨的尸体带走。他们给她裹上了一层白布,脸也被不幸地遮住了,印象中,这对死者并不礼貌,死者的脸应该体面的露出来,或者用草纸盖住,而不是如此笼统、粗暴的卷起来。看上去,陈阿姨的家属们表情出奇淡定,毕竟,在场的人不是少数,她们不会因为她的离去放下某种在她们看来十分重要的自尊而失声痛哭。我想穿过厚厚的人墙为善良厚道的陈阿姨做点什么,但是我没能做到,脑袋削尖了也过不去,多少人啊,一个缝都没有。艾红也在场。看到艾红,我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才慢慢松弛下来,她脸色苍白,明显是在抽泣。我们彼此勉强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断裂带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铅灰色的半空,一群乌鸦难过地飞来飞去,好像在为陈阿姨送行,好像在为她哭丧,好像它们才是一群真正的孝子。

陈阿姨真的走了,呼吸,这个与生俱来、秘密的死结现在算是解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莫名其妙地为陈阿姨感到欣慰,因为我认为她再也不用靠捡破烂让自己卑贱的活着,她的灵魂终于可以从她历经苦难的肉身爬出来,去永远地享有她或许从未有过的轻盈、自在与辽阔了。我不确信陈阿姨养了多少女儿,她没有告诉过我,也许说过,我没有在意罢了,数量上的优势并不能让她们对自己的亲生妈妈冷漠减少一厘米。我为她们感到惋惜,她们已经变得和我一样可悲,再也没有机会跟把她们带到世上的亲人相依为命了。老年人就是家里的宝啊,但显然,她们并不乐意接受陈阿姨,接受这个麻烦,仿佛多了一双筷子、一个碗、一张床家里就会出人命似的。陈阿姨就是对她们再不好,也是她们的妈妈,她们却因为一滴仇恨把妈妈所有的爱都滤掉了。这可是现实版的《情感教育》!此时此刻,我又一次想起大作家福楼拜那句至理名言:“有些人是专门为别人搭桥的,但人家过了桥就扬长而去了!”

陈阿姨,可怜的老人啊!

陈阿姨,你若有灵,就再睁开眼睛看看你不孝的女儿们吧,看看这些过了桥就扬长而去的人!

陈阿姨的女儿女婿们在等一辆面包车将她接走。

漫长的等待之后,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缓缓开进人群,在陈阿姨旁边停了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将被白布裹着的陈阿姨从后门抬进面包车,然后,关好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陈阿姨算是跟在场的热心观众们挥手作别了,面包车疾驰而去,其余的人坐上几辆早就停靠在路边的小轿车上,也一溜烟似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看完这些,在场看热闹的人才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散了伙。直到散伙的时候,祝胖子才发现他的老婆也在现场,而且她也看见他了。祝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被她那长得肥滚滚的娘子拽着胳膊亲密地消失在了断裂带的蒙蒙细雨中。

陈阿姨去世后的第三个清晨,是她入土为安的日子。她的女儿们在地震过后由河北人援建的纪念广场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悼念仪式,听说,没有一个女儿愿意为陈阿姨在家里办丧事,所以辗转反侧就把灵堂设到这儿来了。葬礼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让陈阿姨走得风风光光,而是为了收礼,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仅供参考。

参加陈阿姨的葬礼是我自愿来的,艾红因为临时有事也来不了,人没来,心意却跟着我一起来了,她给我拿了两百块钱让我帮她赶个人情。是呀,人走了,情还在,至于钱最后钻进谁的腰包,倒也无所谓的。只是,本该庄重肃穆的葬礼被陈阿姨的七个女儿们搞得如此庸俗不堪,令我大跌眼镜。陈阿姨的七个女儿像七只螃蟹站在进入悼念场地的过道上迎客,见我来,她们也不招呼,只冷冷打量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也没什么,我平时就不怎么爱收拾自己,一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不是企业老总,还能体面到沟里去?见七仙女们似乎对我不太感冒,金口难开,我只好将自己介绍了一遍,我说我是废品收购站老板,名叫兰天,以前和陈阿姨关系不错,是专门来给陈阿姨送行的。“专门”,我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重,毕竟,我不是来蹭饭的。说话的功夫,我仔细扫了一眼七仙女,有几个都很眼熟,她们也应该认识我才对。我介绍完自己,还是没人跟我搭腔。我只好将手伸进荷包。大概是见了我要掏钱的样子,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立马闪到我面前来了。她将盘子里的天子烟塞了一支恭恭敬敬递到我手上,问我:“大哥,你是要赶礼吧?”

我燃了烟,告诉她:“我就是来赶礼的。”

“那你跟我来。”她说。

尽管心里挺别扭的,但是,我还是跟着她去了。路过另外几位仙女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们每个人搁在盘子里的烟都不一样,有十几二十几块钱的黄鹤楼、软玉溪,有四五十块钱的硬盒中华、软天子,还有好像是一百块钱一包的大重九。我有些纳闷,不过很快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等我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人也就跟着整个儿的凉了半截。

这个在我前面给我带路穿着职业装的女人似乎在政府里面工作,但我脑子短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部门了。她把我领到一张桌子前面,我数了一下,两边还有六张桌子,都是赶礼的。

“你赶多少情?”她问我,我感觉,她把这个“情”字说得有点重。

“两百,名字写‘艾红’。”说完,我从裤子右边的荷包里掏出艾红的心意,递上。我的钱放在左边的荷包里。男左女右,我害怕弄乱了。其实,也不会弄乱,我荷包里揣着很多钱,两百,不过是起步价,多给少给,看我心情。

“你是陈阿姨的几女儿?”趁着赶礼的功夫,我跟这个我还叫不上名字来的女儿套起了近乎。

“我是老三。”她说。

“哦,老三。”我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

艾红的礼赶了。还没等我摸出我自己的“心意”,陈阿姨的三女儿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她用提醒的语气告诉我:“你进去站在后面就行了,前面儿是‘贵宾席’。”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狗屁的贵宾席!但是,这是陈阿姨的葬礼,我理性地将就要山崩地裂的愤怒压了下去,压在心底。我的手从荷包里缩了出来。我白了陈阿姨三女儿一眼,转身回到刚才迎客的位置。陈阿姨的三女儿也回到她迎宾的位置。不得不说,她刚才那番话让我心情坏透了。坏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某方面来说,我继承了我爸爸的衣钵,无论如何,今天,我兰天要为自己的面子出了这口气!作家用作品说话,要消气,还得用钱说话。

所以,我走到那个盘子里放着大重九的女士面前,内心迫不及待却又故作优雅地将裤子左边的钱一股脑儿掏了出来。有时候,钱就是脸;有时候,脸,就是从钱身上长出来的。当着陈阿姨三女儿的面,我哗啦哗啦数了十张百元大钞,然后递到这个不知是她姐姐还是妹妹的女士手中。

“名字写‘兰天’。”说完,我主动从盘子里抓了一把大重九,装进荷包,又拿了一支,点上。当然,我还不忘告诉烟的主人:“我烟瘾大,出门的时候,烟忘带了!”自然的,我被殷勤地带到贵宾席,有座位。我相信,整个过程都被陈阿姨的三女儿看到了,现在,她一定后悔死了,那霜打过一样的脸色,还没有黑白照片上的陈阿姨脸色好看。其实,我也后悔死了,一千块钱,都是我好不容易做生意赚来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下,我至少得起早贪黑一个月才能把它们赚回来了。不过,想到躺在寿棺里的陈阿姨,我忽然释怀了,人走了钱能有屁用,活着,它多少还有点用处。

来参加陈阿姨追悼会的人,越来越多。我想,最主要的,还是来为陈阿姨的女儿们送钱,当然也是人情,不过,跟陈阿姨没多大关系,她们的女儿只是想借助这个机会捞他们一笔。说是追悼会,也没有一点追悼会的气氛,灵堂之内除了陈阿姨的寿棺,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闹哄哄的。摆在灵堂边上的豪华音响没有放哀乐,放的是1990年12月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50集电视连续剧《渴望》同名歌曲,毛阿敏唱的,她唱得很好。好多年没有听过这首歌了,当毛阿敏熟悉的声音再次踏上耳膜,我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

追悼会开始了。

我回到了残酷的、冷冰冰的现实当中。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旅行。望着灵堂内陈阿姨那张巴掌大的照片,我再次感到了生命的有限、脆弱与苦闷。不管是搭桥的人,还是过路的人,最终都会扬长而去。死亡是没有门票的。陈阿姨,搭桥的人就要扬长而去了,我想,我和艾红是不会忘记她的……

我姐是陈阿姨下葬后的第二天下午回到断裂带的,不是一个人。上午的时候,断裂带降起了暴雨。弹珠大小的雨点,是乌云的儿女。雨点机关枪似地落在屋顶上,每户人家门前屋后都挂起了水帘。公路边的堡坎上戳了许多排水的小孔,也开始吐水。河里涨大水了,平日清晰可辨的河床被洪水完全淹没了,咆哮的水声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狂野与空旷。直到中午,暴雨也根本没有停下来缓口气的意思。我已经给我姐打了不少个电话,提醒她路上注意安全。我知道她不是走路回来的。

为了欢迎姐姐回老家,我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不可能万无一失,但也是竭尽全力了。我可不想让她感觉我在敷衍,或者看到我的不欢迎。怕认错人,我甚至翻箱倒柜把姐姐原来寄回家的照片温习了好几遍。总之,这次不管她呆多长时间我都要精心侍候,而且,必须把浑身上下的热情都鼓起来。昨天参加完陈阿姨的葬礼,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姐布置房间。我把妈妈留给我说结婚时才能用的床上用品拿了出来,从来没用过,都是新崭崭的。被套和床单上都绣着开得异常火爆的牡丹花,我把它们晾在外面,竟然有许多蝴蝶飞过来,翩翩起舞。第二件事,我给祝胖子打了个电话。电话是我姐让我打的。她想让祝胖子跟我们一起回山上老家看看。地震过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觉得山上草都已经长到屋顶上去了,就是废墟,没啥看头。但既然姐姐决定要回去看,那就依她。祝胖子同意了。

在断裂带的临时停车点等了三个小时五十九分钟过后,我姐兰花终于从大巴车上下来了。她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下了车。我立马拿着雨伞走了过去。

“姐!”我喊了一声。

“弟!”我姐兰花招呼我。

此时此刻,我感到我的喉咙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真是血浓于水,眼泪,成了亲人相聚这一美好时刻的见证。我竟然失声痛哭起来。我姐也哭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我还没哭好,姐姐忽然拉着身边的女孩,拍了拍她的梳着许多小麻花辫的脑袋,指着我说: “宝贝儿,快叫舅舅!这是你舅舅。”

“舅舅!”女孩甜甜地叫了一声。

我高兴地点着头,尽管 “下一代”对我来说还是遥远而又生疏的概念。姐姐告诉我侄女儿叫 “晶晶”,也姓兰。突然空降个侄女儿到我头上是我没有预料的,也许,姐姐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吧。这么多年,准确点说,是从恢复联系的这七八年,姐姐从来没有告诉我和她家庭有关的任何事,每次问到,她也总是迅速转移话题,守口如瓶。我想,姐姐不说,肯定有她的难处。

临时停车点到家有半小时的路要走。

暴雨带来了滋润,整个断裂带变得亮闪闪的,闪烁着一种史诗般的美感和孤独。我一手抱着晶晶,一手提着姐姐的行李箱,姐姐打伞,我们边说话边沿着公路外面的防护栏,缓缓朝家里走去。断裂带的风景像个万花筒,一路上,晶晶都在 “点赞”,一会儿是为了从公路堡坎上的排水孔里射出来的喷泉,一会儿是为了那高耸入云的大山,一会儿又是为了那仿佛正在搬运苍茫的奔腾、汹涌的洪水。姐姐怕我不明白,解释说 “点赞”就是叫好的意思。城里人真会绕圈子。第二天中午,暴雨才开始减弱。傍晚的时候,它终于疲倦了,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停了下来。断裂带上,一片片明亮的水洼随处可见。天边挂着的像是久违了的晚霞,把所有的高积云都烤红了。暮色中,我带着姐姐和晶晶在断裂带的大街上转了一圈。路过超市的时候,我给晶晶买了许多零食,巧克力、棒棒糖、夹心饼干还有薯片。姐姐买了牙刷,黑人牙膏,还有防晒霜。防晒霜是为明天爬山准备的。

这两天,回到断裂带,其实我也没怎么和姐姐说话,沉默是我们免于应对生活的某些不幸的最好方式,并且,这样能把情绪控制在我们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至于让人黯然神伤。好在给她们弄吃总要花不少时间。她们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是泡在书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姐还是那么喜欢看书,这种爱好甚至遗传给了我的侄女儿。不错的教养。

晚上,还没吃饭之前,姐姐告诉我,侄女儿喜欢笛福的 《鲁滨逊漂流记》。我有这本书,如果不是姐姐这么一说,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认字认半边的人,逊和孙,我还以为读音一样呢。姐姐读的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 《幸福过了头》,她说她买了她全部的书,不过还没有读完。这本书是我在一个老教师家里买来的,他原来是断裂带小学的图书馆管理员,鬼知道这些书是从哪里来的。他卖了很多书,那些书有的盖着学校的公章,有的没有。我不管这些。我留着姐姐在读的这本书是因为我喜欢这本书的名字:幸福过了头。阴阳怪气,悲怆。我还没有读过这本书。姐姐背书似地说爱丽丝·门罗37岁才出版第一本书,书名是 《快乐影子之舞》。真是大器晚成啊,我感叹。你也会的,姐姐说,不过最好不要太晚。读书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我知道姐姐在说我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为兰家繁衍生息这事。我想她不该关心这事。她还没有问过任何关于爸爸妈妈的问题,也许,他们真的是她的伤口,稍微碰一下,就疼得钻心。我自然也不好说起,在姐姐看来,他们把爱和幸福都栽在我身上,就像收拢了一切的茫茫黑夜,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姐姐身上携带着和陈阿姨俗气的女儿们一样的愤怒,对一种近乎病态的观念的愤怒、耿耿于怀,一种本能的、难以熄灭的报复。姐姐的冷漠情有可原,因为她是受害者,爸爸把她的录取通知书烧掉是个重大而又不幸的转折。不过,我内心也确实怀有憧憬,我希望姐姐能够冰释前嫌,原谅两个已经被地震抛上天堂的人,毕竟,她不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读书人应该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吃饭的时候姐姐一直在谈论她刚读过的小说, 《孩子的游戏》。她说这个小说写得真是太好了,文笔引人入胜,读完,心里有股子沉重,比往身体里填了一大卡车石头还沉重。我没有搭腔。炒的回锅肉盐放多了,拌的折耳根要是再放点醋,可能更合口味。我在想祝胖子明天会不会跟我们一起上山。他最好能来,也似乎只有他能改善这趟沉闷的跋涉、无趣的沉默。

早上,快要出门了,姐姐问我能不能找个背篓什么的带上。她的意思是,在山上还可以带着晶晶到林子里采蘑菇。表情兴奋,像是真能把从前的她捡起来似的。天气不错,阳光普照的断裂带有种迷人的却又不可言说的苍茫,能够平息内心的烦恼和感伤。我在背篓里放了一些香蜡纸钱,到时候可以去看看爸爸妈妈。他们就埋在离老家不太远的那块坟地里。地震后的这几年,我也没上去看过他们,不过清明节、中秋节还有过年,我都会在外面找块地朝着山上烧些东西问候他们。刚出门的时候我又转身回了一趟屋里,得多带点香蜡纸钱,那块坟地里不止有爸爸妈妈,还有好多兰家的人,我这样去,担心他们怪我不懂事,过后说爸爸妈妈闲话。

我们三个人走到半山腰上的时候,祝胖子终于从屁股后面追上来了。他先和我打了招呼,然后才和姐姐说话。有点不正常,他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客气过,又好像他和姐姐有种不为人知的默契,那种默契反而让我倒像是外人了。祝胖子、姐姐走在前面不冷不热地聊天,我和晶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侄女儿喜欢花,开始她还以为采花要赔钱呢,不过,在我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开始主动出击了。晶晶一路采,一路扔,手上抱着一大堆,脑袋上也插了几朵,快乐得像个童话世界里的小公主。

地震过后,山上的人都搬到山下来了。路被雨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轮廓。没什么人走,路渐渐荒了,杂草丛生,不动声色地替我们封锁了有过的记忆和时光。多年没爬山了,我累得汗流浃背,姐姐也不停擦汗,晶晶和祝胖子倒是显得游刃有余。我想,他们心里都有花,有心灵的滋润,当然不累。我们走一阵歇一阵,直到山下的房子小得只有一块滤帕那么大,马路、河流细成了一根线,我们才停下来,总算到了。

在老屋的废墟面前,姐姐哭了。我的眼睛也红了。

杂草丛生的老屋还维持着地震过后的样子,就是一堆瓦砾,几截残墙,以及还能勉强辨认的简易门槛。斑驳、摇摇欲坠的墙隙,几株草倔强地向上攀援。征服的欲望,绝望的火花,然后是一种持续的悲凉、勇气深深地冲击着我们的视线和心灵。粗糙的水泥院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冬天,雪把一切都吃掉了,只剩下雪,厚厚的雪,白茫茫的雪。我们在院子里比赛堆雪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扑倒,天很冷,我们的手却总是热乎乎的。嘴馋的时候,我和姐姐就找来麻绳、玉米、筛子和一小节木棍捉麻雀,可以说得心应手,并且,每次都不会落空。

一切都成了废墟。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句老话让我以为姐姐会原谅爸爸妈妈的偏心,从前的不快会就此挽上句号。哪怕看在我的份上。但是,自始至终,姐姐没有问过爸爸妈妈的事。铁板一块。有些错误,你把它看作大海,那么它可能永远不会枯竭;你把它看成露水,那么它很容易就干涸了。

姐姐还在恨爸爸妈妈。姐姐心里有一堆的恨。

爸爸妈妈是在地震时遇难的,或许,还坚持了那么一会儿。2008年5月12日下午,我是把回家的路走了两遍才赶回家的。我下山卖完土豆,快到家的时候,地震了,脚下跟摇船似地动了起来,根本站不稳,土地老爷生气了。强烈的地震造成山体大面积滑坡,所以,我当场就被滑到山下去了,幸运的是,我毫发未损。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整个断裂带已经面目全非,烟尘滚滚,沦为废墟,到处都有人在痛哭、惨叫、呼救、骂娘。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我身上没有丁点力气,但是,想到爸爸妈妈的安危,我身上的力气又长出来了,我飞快朝山上奔去。迎着源源不断的塌方、滚石,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余震不断,路也毁了,我只能用我的命为自己开道,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无畏,无所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等我气喘吁吁赶回家,眼前的情形让我傻了眼,哪里还有房子,地震把房子全都震垮了。我疯狂地喊着爸爸妈妈。废墟里,我忽然看到一只手,是爸爸的,我摸着爸爸的手,冷冰冰的,死神已经把他带走了。等我挖开废墟的时候,才发现,妈妈也在,和爸爸手拉手,呼吸没了。他们没来得及逃到屋外。那天,爸爸让我在街上给他买的老白干,他没喝上,我倒是喝上了,一瓶白酒,我几口便吞到肚子里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我从来没跟姐姐说他们遇难的情形,她也没问。幸好没问。我可不想被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再次唤醒、掏空,被那种肝肠寸断的绝望猛舔。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把姐姐扔进这个漩涡。到此为止。夜晚总会翻过去的。所以,结束了。

我们离开老屋,缓缓朝墓地方向走去。姐姐和祝胖子远远走在前面,我和晶晶在后面跟着。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永远是那么大,那么刺眼。让人莫名的骄傲。

路过一棵老核桃树的时候,晶晶突然停下来,手指着太阳跟我说: “舅舅,舅舅,太阳好像个 ‘超级灯泡’!”

不愧是城里的孩子,说的话,透着似乎没办法用时间来弥补的智慧和想象力。诗意,我的脑海突然冒出这个我像是永远挨不上边的词汇。但是,诗意很快就变得尖锐起来,我望着前面的祝胖子和姐姐有说有笑的背影,感慨油然而生,我们两个才是 “超级灯泡”。

几年没来扫墓,墓地也长变样了。爸妈坟头的草长得比人还高。我腿肚子发软,强烈的内疚让我恨不得扑到在爸妈坟前痛哭一场,不过,我忍住了。我不想坐在别人的眼睛里面哭。姐姐先是和祝胖子站在墓地外的桑树下面聊天。见我带着晶晶给爸妈烧纸,姐姐来了,祝胖子也来了。有点勉强,像是被风推过来的,并非心甘情愿。他们没像我一样跪在地上,蹲着那儿,也不说话,往火堆里扔了几张冥币,就走了。

姐姐说她和祝胖子去墓地那边的林子里采蘑菇,前两天都是暴雨,林子里肯定长了很多蘑菇。我说,除了采蘑菇,你们还可以去白云洞。白云洞,就是条暗河,里面有水,水不是很大,却很清很甜,以前,我和姐姐在里面捉到过鱼。姐姐说那我们先去看看白云洞,再采蘑菇。说完,姐姐、祝胖子背着背篓,两人一前一后出发了。晶晶也想去,不过我说林子里有蚂蟥,她就懂事地留下了。我拿了很多香蜡纸钱,还没烧完,当然,不是全部给爸妈的,他们用不完。怕他们误会,我主动交待我给其他亲戚长辈也带了一些。

接下来,我和晶晶,两个超级灯泡,一边聊天,一边给其余的亲戚长辈送温暖。我挨个儿向他们介绍晶晶,并祈祷他们保佑晶晶健康、平安。中间出了点岔子,晶晶的胳膊被荨麻叶子咬了一口。很意外的一课。晶晶没哭,她似乎被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吸引了,表情像是忽然意识到生活隐蔽在诗意之外的疼痛、苦难。

扫墓是个体力活。一圈下来,我和晶晶热得满头大汗。我告诉晶晶,我们得走了,以后有空再来。有空长的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很多年以后,也许是永远不会来了。我有些感伤。乖巧懂事的侄女儿,在离开墓地的那一刻,突然转身,认真、庄严地跟已经长眠地下的长辈们挥了挥手,说了 “再见”。

去找我姐和祝胖子的路上,晶晶起了雅兴,居然背起了诗,她背的是台湾诗人郑愁予写的 《错误》。太熟悉了,久违的不幸。我化成灰也记得这首诗,记得读初中那会儿,我满怀期待地把这首诗抄了九十九遍送给班上的某个女生。不过,人家并不买账。还把我的礼物送给了学校里素有 “灭绝师太”美誉的教导主任。

晶晶背完了。她问我: “‘美丽的错误’,什么意思?”

我卡壳了。我跟晶晶说她可以看看周围的树丛里有没有野兔子。小时候,我经常在这附近碰见野兔子。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两只,三只的情形比较少,我告诉晶晶,野兔子全家出动的时间比较少,除非它们笨到家了。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反复回味着诗的最后两节,像鱼儿沉浸在水中。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我的生命顺着 “美丽的错误”的指引慢慢飞了回去。美丽的错误。错误是美丽的吗?姐姐会怎么看?

姐姐和祝胖子在白云洞。背篓老老实实呆在洞口,没有蘑菇,却提供了一个谁都可以猜到的答案,里面有人,而且是孤男寡女。冒险,激情,身体的对撞,美丽的错误?我和晶晶站在洞口,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但是,我们都不敢进去,晶晶怕黑,我怕里面有不黑的地方,比如,姐姐和祝胖子雪亮的身体。扫墓大概用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姐姐和祝胖子,可能都在洞里面。

我正准备带着晶晶远离一场可能会无比尴尬的邂逅,姐姐和祝胖子出来了。姐姐满脸红霞飞,祝胖子汗流浃背。有差不多一分钟时间,我们都站在洞口,沉默。

“妈妈,洞深不?”晶晶问。

“不深,我们也是刚进去就出来了。”

我姐如此回答。画蛇添足。空气都知道她在撒谎。深不深,啥时候进去啥时候出来的,我姐清楚,祝胖子清楚,只有他们清楚。现在,他们终于扯平了。

我和祝胖子没有搭腔,我们各自点了支烟,把自己的嘴巴堵上了。然后,我们去树林采蘑菇。姐姐和祝胖子采蘑菇。晶晶骑在我的脖子上。树林还是那样繁茂,潮湿,给人以绝望的寂静、广阔与深邃,像奇妙、荒谬的人生,没有答卷,也没有标准答案,却总是在你的生命力涌现出惊人的灰暗、冷漠。

我们下山的时候,断裂带的太阳还是那么大,那么刺眼,像个超级灯泡。

两天后,姐姐和晶晶就要离开断裂带,回她们的家。

晚上,我做了很多拿手菜为姐姐送别。兴许是喝了一点梅子酒,姐姐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告诉我,接下来她要全力以赴筹备二胎,她说,她必须生个儿子。只有儿子,能够拴住她早已心猿意马的丈夫。或许,还会失去别的,财富,地位,尊严,等等。

说完,姐姐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这个晚上,我感觉,断裂带,从来没有如此冷过。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但是,姐姐做到了,或者说,那些病态的观念一直都野蛮地生长在她的潜意识里,在她的生命附近。那些苦难,伤口,疼痛,古老的秩序,犹如地震的阴影将永远的活在断裂带的角角落落,在我们的生命附近,阴魂不散,没法摆脱。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青年作家。2004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曾获“在南方”诗歌奖、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人民文学》2015年 “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新人奖。主要作品有诗集《太阳神鸟》、《响鼓不用重锤》,散文集 《断裂带》(入选2014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重点扶持项目),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中篇小说集《骨头车成纽扣》,长篇小说《人的脸树的皮》。现就职于四川平武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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