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2015-02-18美桦彝族
■美桦(彝族)
初夏
■美桦(彝族)
1
初夏的太阳有些娇羞,让教室外面的石榴花更加温情脉脉。石榴摇曳的树影,早把祁才明老师的心揉成了碎片。女朋友已经给他发了几条信息,要他早一点赶回城里去。
这一天是周末。放了学,祁才明却不能马上往城里赶。再过两个月,孩子们就要参加县上小学毕业统考。山里孩子基础差,家里农活重,回去就把作业撂荒了。他得利用放学的空闲,让孩子们把作业写完。
祁才明的手机调成了静音,就放在讲桌上。绿色的灯一会儿闪一下,一会儿再闪一下。那绿灯就像情意绵绵的秋波,闪烁的频率越高,祁才明的心里就越着急:催啥呀,快了快了……
入夏以后,风就静了。经过一个春天的酝酿,石榴树上粉嫩的枝条,已经密密匝匝长满了墨绿色的叶。在那些绿叶映衬下,满树的石榴花就像寨子里的少女,让人呯然心动。祁才明的女朋友是县医院的医生,淌过羞答答的暗恋,爱情就酽稠得如胶似漆。每个周末,祁才明都会像今天一样,人在学校里,心却早就飞到了女朋友身边。
村小就坐落在一个平坦的山凹里,四周的坡地上全是石榴。这里土地肥沃,光照充足,气候宜人,结出来的石榴小西瓜这么大。祁才明的心就像蓬蓬勃勃的石榴树,满是幸福的憧憬。村小离县城几十公里,祁才明得熬到周末才能回去。好在,祁才明除了上课外,成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嬉戏,打球、跳大绳、拍纸牌、玩游戏……心里的孤独就让孩子们天真的笑声洗涮得干干净净。
乡下吃两餐,这个时候农家已经生火做饭。肉的香味菜的香味随着袅袅的炊烟,直往教室里扑。算算时间,立马回城去,晚一点开饭还赶得上。问题是,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他不可能屁股一拍就可以走的。祁才明只得把心里的欲望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耐着性子,暂时不去理会女朋友发过来的信息。
有孩子眼尖,看见讲台上闪烁的绿灯,就大声嚷:祁老师,你女朋友又发信息来了!
有孩子还会伸伸懒腰,大人一样摇头晃脑:求你老人家了,你老放心走吧,我们自己会写作业呀!
这么大的孩子,心里明镜似的。祁才明虽然参加工作不满一年,但天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厮混,根本就没有啥秘密可言。每每这个时候,祁才明就会做出生气的样子,鼓起腮帮子,提高了嗓门:要你几个瞎操心,好好写作业!
祁才明板着脸,但那张生来就会笑的娃娃脸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祁才明舍不得把手机拿下来,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氛围,让孩子们和他分享其中的幸福。
时间,很快就在这惬意的气氛中一点点流逝。
午后的阳光,把祁才明涂成了一尊雕像,让他唇上那一抹绒毛暴露无遗。祁才明横着身子,堵在教室门口,过关一个放一个。当然,在检查作业的空档,祁才明也会忙里偷闲,在孩子们窃窃的笑声中,飞快地摁着手机上的按键。
太阳渐渐西移,桔色的阳光从窗子倾泻进来,均匀地铺洒在课桌上。教室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外面石榴的树影越拉越长。问题是,还有一个孩子没有走。孩子还不停地在纸上划着,祁才明心里直纳闷:这孩子还在磨蹭个啥?
2
是个女生,叫喜鹊。
喜鹊个子高,坐最后一排。和其他孩子相比,喜鹊懂事,文静。喜鹊成绩不算拔尖,但各科发展均衡,一直保持在全班前10名左右。往常其他孩子的作业还没写完,她早走了,今天是怎么啦?
祁才明过去一看,愣住了:喜鹊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草稿本,每一页都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虽然谁也不知道她涂写的啥,但从那凌乱而又毫无章法的笔画上看得出来,那完全就是在敷衍,更多的是发泄。
祁才明把手机收起来,指着草稿本,说:喜鹊,你这是在写作业?
不是。
你,作业写完了?
没有。
没写完?为啥不抓紧时间,啊?
不想写。
什么?为啥不想写?
就不想写!
嘿,这家伙,你不是成心捣蛋吗?祁才明拿起喜鹊的作业本,不看不打紧,一看更是火冒三丈:上面果然一道题也没做!
在学校里消磨了半天,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祁才明鼻子都快气歪了,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几度,一字一顿地说:你说说,为啥不想写?
喜鹊嘟着嘴,什么话也不说。
问你,为啥不想写?
喜鹊眨巴着眼睛,还是不说话。
好你这个家伙!别的同学都写完回家了,你一个字不写本来就不对。现在问你为个啥,你啥也不想说,是啥态度?
祁才明的目光变得有些严厉,直直地瞪着喜鹊。
喜鹊还是不说话。喜鹊的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眼睫毛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灵动。喜鹊双手不停地绞着,看上去更加局促不安。
祁才明手里的手机绿灯闪得更厉害了。祁才明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可是他还是换了一种口气:
喜鹊,你今天咋啦?
喜鹊怔了怔,没说话。
喜鹊,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没什么!喜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扭过头去看窗外。
祁才明心里那个气啊就别提了。可是,祁才明手里那部不断闪亮绿灯的手机,让他很快冷静下来。这个时候再让喜鹊把作业做完,显然是不现实的。祁才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采取了迂回战术:好好好,老师原谅你,你回去认真把作业补上好不好?
喜鹊没有任何表示。
祁才明又摇摇头,说:回去吧!
不。
喜鹊嘟着嘴,小声说。
老师不怪你,你星期一早点来,把作业交给我!就这样……
不!
喜鹊还是嘟着嘴。喜鹊的声音不高,但异常坚决。
什么?让你写作业你不写,让你回家你又不走,有你这样读书的学生吗?我倒要问问你,你想干什么?祁才明心里那股火气再也憋不住了,终于连珠炮一样吼了出来。
即使是生起气来,祁才明那张天生就会笑的娃娃脸一点也不可怕。可是,祁才明根本就没有想到这句话所产生的后果。他的话音未落,就让哇地一声哭生生给打断了。
呜——!呜——!!
喜鹊一下哭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异常响亮。
3
祁才明最怕女孩哭。
女朋友每次一掉眼泪,祁才明都得手忙脚乱哄上半天,然后再作半天的自我检讨。喜鹊这一哭,祁才明就乱了方寸。祁才明那张娃娃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眉毛也让眨巴着的眼睛皱成了一团,连连摆手:
喜鹊,喜鹊,莫哭莫哭——
喜鹊把头埋在桌上,只顾呜呜地哭,根本就没有顾及祁才明窘迫的表情。
祁才明不安地搔搔脑袋,口气早软下来:喜鹊,你瞎哭个啥?有啥伤心事,跟老师说说……
喜鹊还在哭。喜鹊哭得很伤心。随着喜鹊伤心的抽搐声,她的双肩也在那儿不住地抖动,让悲痛的效果看上去更加逼真。
看着喜鹊伤心的样子,祁才明没有更多地劝解。他知道,女孩子都是这样,在这种时候,无味的劝解就好比火上浇油,劝得越厉害,女孩子可能哭得就越伤心。不过,看着喜鹊那神色,祁才明的第一反应是:喜鹊被人欺负了!
窗外,石榴树的树影被西下的太阳拉长了一大截。祁才明看看天,叹了一口气。祁才明没有再去管喜鹊,他飞快地给女朋友回了条信息,脑子里把可能欺负喜鹊的那几个捣蛋鬼梳理了一遍:
是二虎,春宝?……
班上数这两个小子不安份。两个小子个头不高,却天不怕地不怕,男生要欺负,女生也要惹,一天不闹出点动静来就不舒服。
都不像。有一次二虎扯了喜鹊的头发,硬是让喜鹊像擂鼓般锤了一顿,直到春宝过来救驾,二虎抱着头求饶喜鹊才罢手。打那以后,两个小子见了喜鹊就绕道走,难道他们今天吃了豹子胆?
那肯定就是黑豆了。别看这家伙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却就像他当杀猪匠的爹一样,不声不响尽干恶作剧。有一天,这个家伙在一个女生课桌里放了条蛇,把那女生吓得要死。没想到喜鹊抓起那条蛇,硬生生地往黑豆衣领里塞,把黑豆吓得抱头鼠窜。
和班上的同学比,喜鹊脾气倔,长得又高又大,谁敢惹她?
祁才明的想法没有错。就一会儿工夫,喜鹊的哭声就小了下去。祁才明清清嗓子,凑上前去,说,喜鹊,哭一阵有啥用?你说,谁欺负你了,是二虎,春宝,还是黑豆?
喜鹊抽动着肩膀,不说话。
不怕,到底是哪个?星期一回来我收拾他们!
听着喜鹊的抽搐声,祁才明心里明白了个大概。八成是那几个调皮鬼,干了恶作剧,一溜烟跑了,惹得喜鹊伤心。祁才明舒了口气,说:喜鹊,听话,早点回去吧!
不。喜鹊抽了一下鼻子。
噫,别哭了!听老师的话,回去了,啊?
不!
有啥伤心的事,下来慢慢说。先回去!
不!喜鹊又抽了一下鼻子。
噫,平时喜鹊多乖的。今天是怎么啦?你不想想,回去晚了,家里爹爹妈妈担心哩……
我不!呜——
祁才明这样一说,喜鹊哭得更凶了。
喜鹊这一哭,让祁才明头皮发麻。这个时候,乡下已经吃过晚饭,该上山的上山,该下地的下地,谁也不会闲着。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虽说是师生,但一个成年小伙子,守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这算怎么回事?
喜鹊这孩子懂事早,经常见了他,大眼睛忽闪忽闪,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欲言又止羞羞答答的样子。祁才明这样一想,感觉到头发已经一根根立起来:她会不会是对自己有意思,找这样的机会表白?
祁才明手里的电话嘤嘤嘤地响了起来。女朋友已经连着发了几次信息,祁才明都没有回过去,就直接打过来了。女朋友在那边大呼小叫,问到底出啥事了,为啥还不回来?女朋友粘乎乎的声音越来越严厉,祁才明只好陪着笑脸,连说带哄地敷衍着。
看着喜鹊那副伤心的样子,祁才明很快就觉得刚才的判断出了问题。排除喜鹊向自己表白的可能,留给祁才明的就是生气。
面对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祁才明确实没有理由不生气。祁才明的脸涨得通红,鼻孔一张一合,呼着粗气。祁才明提高了嗓门,说:你这孩子,问你到底为什么,你又不说!就只知道哭哭哭,你要干嘛?!
祁才明的娃娃脸上多了几分威严。喜鹊总算把头抬起来了,但还是不住地抽抽噎噎,让人一看就知道痛不欲生就是这副模样。
有了这一步实质性的进展,祁才明准备趁热打铁,继续扩大战果。祁才明的嗓门又低下来,说:喜鹊,别哭别哭,再哭眼睫毛就哭掉了,再哭就把眼睛哭坏了,再哭就把脸蛋哭肿了,啊?
喜鹊撅着嘴,不说话。
睫毛掉了不打紧,眼睛坏了也不打紧,脸蛋肿了也不要紧,但是一直这样哭下去,哭坏了身子,以后肯定是找不到男朋友的,你说你说,到时候怎么办……
喜鹊抿着嘴,没有笑出来,祁才明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了这一段插曲作铺垫,祁才明说到了正题上:
喜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
不。喜鹊撅着嘴,轻轻地摇着头。
要不,老师送你回去!
不。
要不……这样,我打电话,让你爹来接你!
不!!
喜鹊坚决的语气中,又掺杂了哭声。
莫非,这孩子和家里闹矛盾了,赌气不回家?祁才明抓抓脑袋,叹了一口气,说:喜鹊,是不是爸爸妈妈批评你了,你不敢回家?要是这样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
不是。
是不是家里爸爸妈妈发生矛盾了,你不想回家?
不是。
那到底是为了啥?你给我站起来,走!
祁才明心里那股刚刚消下去的火,又在往上冒。祁才明试图去把喜鹊拉起来,没想到喜鹊双手死死地抓住桌子,蚂蟥一样叮在桌子上,嘴里凄厉的哭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呜——呜——!!
祁才明一下住了手,说:喜鹊,你到底怎么啦?
我要……死了!呜——!
喜鹊那一颗最敏感的字,又让祁才明头发一根根立了起来,并且很快就浸出了一身的冷汗。祁才明试探着用手去摸喜鹊的额头,除了几颗有些硌手的青春逗和湿漉漉的汗水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着喜鹊悲痛万分的表情,祁才明浑身汗涔涔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直往脑海里钻。祁才明痛苦地想,要是校长和其它同事在这里多好。老家伙们办法多,就是帮着出出主意,哪怕是帮忙劝劝喜鹊也好。可是,他们都提前走了。空荡荡的校园,让祁才明第一次尝到了孤立无助的滋味。
祁才明没办法,和电影里焦急万分的人一样,在教室里踱过来踱过去。
喜鹊声撕力竭的哭声,让祁才明无法继续呆在教室里。祁才明悬着一颗呯呯直跳的心,从教室踱到了学校的操场里。晌午过后,校园里异常安静。喜鹊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特别清脆,锥子一样戳着祁才明脆弱的神经。学校里宽敞的操场,本来就是孩子们嬉戏的天堂。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寨子里吃过晚饭的孩子,乘着这难得的空闲时刻,到学校玩耍来了。孩子听到教室里有哭声,都收住了脚,一个个顺着喜鹊的哭声往这间教室聚。
祁才明一看这阵式,头发又一根一根立起来。祁才明知道孩子们过来看热闹的结果,于是,唬着张娃娃脸,撵鸭子一样把孩子们往学校大门外推。
学校大门在祁才明的操纵下,咚地一声,严严地关上了。虽然没有上锁,但孩子们都知道这凄厉哭声后面一定潜伏着危机,做做鬼脸,一溜烟跑散了。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缓冲,喜鹊的哭声终于小下来。祁才明叹了一口气,虽然心急得快跳出来了,还是尽可能做出童年时老外婆哄他们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和喜鹊搭讪。
喜鹊不说话。喜鹊的眼睛不敢直视祁才明的目光。喜鹊扭过头去,目光在往窗子外面搜巡。
你在看谁?
郭三婶……
喜鹊的脸红红的,咬着嘴唇。接着,豆大的泪水滴哒滴哒直往下掉。
莫非,郭三婶做的饭出了问题?不然,喜鹊怎么会说要死了?!
郭三婶是村小的炊事员,实行了营养午餐,学校从寨子里请来做中午饭的。祁才明不敢多想,哆嗦着手拨通了郭三婶的电话。
祁才明的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听使唤,但他还是接着拨通了喜鹊父亲的电话。祁才明半点不敢遮掩,把喜鹊的异常表现向喜鹊的爹说了,要他赶紧到学校来一趟。郭三婶很快就来了。郭三婶看着哭成泪人的喜鹊,心疼地说,喜鹊,我的宝贝儿,你咋了?
郭三婶不劝不要紧。郭三婶一来,喜鹊哭得更厉害了。
4
喜鹊的爹叫杨春。祁才明来电话的时候,杨春正在田里犁田。杨春喝住牛,一手扶着犁,一手麻利地把挂在腰上的手机摸出来。春风一停,在几场细雨的滋润下,满山就绿透了。这个时候,小春已经收进家,就得忙着把大春种下去。时令不等人,一年的收成如何,关键就在这几天。
这个死丫头,大人忙得像陀螺样,不晓得早点回来帮忙,还尽给老子惹祸!杨春挂了手机,满是泥浆的脸就有些阴郁。
祁才明短短的几句话,把杨春和那头老牛定格成一尊雕像。几只麻雀乘着这片刻的安宁,落在田埂上,叽叽喳喳赶来凑热闹。看着渐渐歪到西山的太阳,杨春心里漾起一丝不祥。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父亲的责任容不得杨春有丝毫犹豫。很快,杨春就扯直了嗓子冲着老屋喊:
开聪——!
开聪——!!
王——开——聪——!!
赶来凑热闹的麻雀吓得落荒而逃,只剩下杨春浑厚的嗓音在山谷里跌来荡去。
开聪就是杨春的老婆。这个时候,开聪正在家里收拾家务。家里猪啊鸡啊兔啊狗啊,全是张口货,全凭开聪这双手在家里张罗。
杨春吼了半天,就是不见回音。杨春心里窝着火,把犁插在田里,就急急火火往回赶。家里就只有一部手机,这个时候要把这个信息传递过去,就只有亲自回去。
开聪端着只盆,站在猪栏门前。几头肥猪你争我夺,叭嗒叭嗒抢食的憨态,让开聪觉得特别开心。杨春气喘吁吁站在开聪身后,倒吓了她一跳。开聪咦了一声,说,这么快?
杨春黑着脸,没好气地说,犁完了,老子是神仙!
开聪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男人脸上的表情,嫣然一笑:没犁完,早早忙着回来找屎吃?死挨刀的!
杨春不想和媳妇斗嘴,加大嗓门,恶声恶气地吼:耳朵聋了?老子喊半天不吭声!
开聪也不是省油的灯。开聪眉毛一挑,就直直地顶了回去:老娘一天闲着,没事只晓得学鬼吼!
杨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就像扯着一只笨重的风箱:锤子!没事喊你搞个卵!!
杨春这一嗓子,震得屋梁上的瓦唦唦响。杨春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就像坚硬的石头一样砸下来:都是你家那宝贝丫头!
开聪口气一下软下来,丫头咋了?
咋了?祁老师打电话来,让过去看看。
看看?……出啥事了?男人的这句话,让开聪一下丧失了斗志。开聪探过头来,不安地搓着手,脸上也多了几分惊恐。喜鹊从小听话,懂事,在她的记忆中,喜鹊从来就没有惹过事。
在学校里一直哭,死活不回来!
这……为啥?
我哪知道?老师问半天,啥也不说,就一古脑儿瞎哭!你说你说……
开聪的眼睛瞪得老大,脸一下白了,嘴巴嗫嗫着,不知说啥才好。
杨春看着西下的太阳,说,你,到学校看看。
开聪犹豫了一下,说,你去。
就你去!
这一大下午了,还是……你去。开聪欲言又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你去你去,老子还有一大块田哩!你晓得的,回来的时候,牛还在田里拖着犁……
想到还在田里的那头老牛,杨春拨腿就要往外走。
开聪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要拦自己的男人。可是,她的动作明显迟了一步,杨春已经沐浴在门外夕阳的余辉里了。
杨春——!开聪一声娇喝,硬生生地斩断了杨春脚步:那块田重要还是你女儿重要?出了事你不去看看,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杂种!……
开聪那拖着哭腔的声音,一下就把杨春拽了回来。
5
暮色苍茫,远山如黛。天,蓝蓝的,看上去让人心醉。落日的余辉把一株株石榴树涂成了酱紫色,满树石榴花看上去显得更加娇艳。这个时候,山是静止的,风也是静止的,唯有调皮的小鸟不时啾啾鸣叫着。
杨春和开聪急急走在桔红色的碎石路上,两人的影子让破碎的夕阳拉得老长老长。两口子成天在地里劳作,还从来没有感觉到,傍晚的景色会有这么美。
从他们家到学校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杨春走得快些,走一阵不得不停下脚步,等一等跟在后面的开聪。
两口子谁也不想说话。两年前,邻居家的孩子也是下午没回家。老师打来电话,说是娃娃不舒服,让到学校去看看。结果,才到学校孩子已经没了,是下河洗澡淹死的。同样是去看看,会不会发生啥意外……
两口子揣着颗呯呯跳着的心,一路小跑着往学校赶。乡下偏僻,但信息一点不闭塞,天下的稀奇事电视里天天都在播。如今人心难测,电视里报道的性侵啦,暴力啦,意外啦……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不是受到什么伤害,喜鹊哪会哭了半天不回家呢?
转过这座山,学校就到了。想着就要见到女儿,开聪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软,两条腿就象两根木头,根本就不听使唤。开聪说:今天恁怪,才几步路,就觉得走……不动了。
杨春铁青着脸,没说话。
开聪说,唉哟,气都喘……喘不匀,再走几步,就只有……死了!
杨春还是铁青着脸,不说话。
要不,你先给表叔打个电话。
开聪欲言又止,忍不住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就你鸡巴事多!杨春脸色阴沉得可怕,凶巴巴地吼着自己的女人。
表弟退伍回来,在城里当保安。表弟见的世面多,寨子里遇上事都喜欢请他帮忙拿个主意。女人肚里想啥,杨春知道。可是,男人有男人的打算,现在啥情况都不清楚,电话里怎么跟表弟说?
学校的大门紧闭着。一推,大门吱地开了。学校里空荡荡的,一群麻雀悠闲地在操场上觅食。
开聪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双脚好象踩在了棉花上,让她感到有些飘飘然。那一排教室门都上了锁,就只有顶头一间还开着,里面好象有人在说话。
喜鹊!
杨春两口子几乎同时叫了出来,朝着那间教室奔了过去。
喜鹊还在里面坐着。她的面前,是做饭的郭三婶。
喜鹊,你……怎么啦?
喜鹊已经换上了一条肥大的裤子,羞红着脸,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没啥没啥!
郭三婶乐哈哈地站起来,一把就攥住了开聪的手。这时候,祁才明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进来,对喜鹊说:来来来,趁热吃,老师这里就只有这个!
杨春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郭三婶忙把开聪拉到一边,笑哈哈地说:你不知道,你家宝贝女儿是准备天黑才回去哩!
郭三婶在开聪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当母亲的脸上很快就有了笑容,接着就骂开了:死丫头,不中用的东西!……
喜鹊的书桌上,放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郭三婶让她换下来的脏裤子。
杨春不好说啥。杨春就这样乐哈哈地傻笑着,看喜鹊美滋滋地吃面条。祁才明飞快地按着手机的按键,给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医生,诚意邀请你下周到我们学校当半天老师!
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雨花》、《四川文学》、《福建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1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欲网》、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市井民谣》、《毒蛊》。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